《沉浮》褪尽铅华

114、没有主角的初恋 2

　　4

　　“大姐！愣什么神！”
　　一抬头，方若绮看见关古威站在门口，记忆中那张如阳光板青涩而炙热的脸已经不再，他早就不戴着那千年不变的蓝色针织帽子了，红色的头发露出来，反而显得苍老了很多，棱角愈加分明，已然是个中年男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阿威也老了。
　　一张口不知说些什么，看到阿威露出豁然的微笑，手里拎起塑料口袋，“就知道你也没吃饭，一起吃吧，炸鸡块，不输给当年的食堂哦！”
　　鸡块啊，我们的缘分，就是从鸡块开始的。
　　方若绮不自觉的笑了，关古威一愣，方若绮说，“食堂没了，可是你还在。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大姐在——
　　有姐在的一天，就有你威风的一天。”

　　5 鸡块

　　上午照本宣科地开学典礼后，午饭时，没有一个人坐在方若绮选择的角落的餐桌。方若绮大概是惟一一个在普通食堂用餐的vip学员，就算坐在角落里，也招来无数的目光。

　　一直辛勤做着笔记的朱莉姗姗来迟，还拉着那个阳光小男孩问个不停，看到方若绮投来的求救的目光后，满脸的笑容顷刻凝固，默默不语的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方若绮低下头，不知为何，鼻子竟然会一酸。
　　好像又回到了高中被欺负的日子，只是那时，她知道，挺过了三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现在，她不确定，这种被孤立的日子，会不会有个尽头。

　　“哇，难得，你居然没去享受高级牛排啊！”
　　一抬头，模糊的视线里是一抹晃悠悠的蓝色，柔软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的跳动。
　　关古威。
　　坐在她对面，筷子伸到她的盘子里，说，“哇，大姐，好命啊～这么多炸鸡！”

　　“你喜欢就都拿去吧。”方若绮脱口而出，看见对方脸色一变，敏感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在关古威看来，这会不会是高人一等的vip学员的施舍？
　　果然，关古威开口说：“不愧是——”

　　方若绮几乎怀疑自己的听力，因为关古威给了她一个明媚的微笑，“不愧是艺培出品，随时对地都要保持体形吗？大姐，就凭这，你能红！”
　　一边说一边直接把方若绮面前堆满了炸鸡的盘子移到自己面前，还像是捡到宝贝一样的笑着。看得方若绮如此的羡慕。

　　她一上午看过的都是疑问的眼，愤怒的眼，酸溜溜的眼，就连方才打饭的时候，食堂的师傅看见她佩带的胸卡上那明晃晃的vip字样，都给了她那么讽刺的眼，还没等她开口，已经端出来一大盘准备好的食物，毕恭毕敬又很有些反讽的说，“这是vip午餐，没想到真的还会有vip学员光临我们的食堂啊～”

　　在这林林总总的眼色后，关古威的明澈，显的是多么可贵。
　　终于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她放下了戒备，不用字斟句酌，不用小心提防了吗？
　　大姐。如果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个可以贴心的弟弟，那该有多好啊。
　　方若绮温柔的说，“阿威，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记住，有姐在的一天，就有你威风的一天。”

　　这些话多年后方若绮仍旧记得，只是关古威早就忘了。方若绮还记得，是因为，这个时侯，满嘴鸡块的关古威孩子般眯起了眼，让方若绮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缺失的亲人的温暖。

　　6

　　“吃晚饭要消化一下！”
　　“可是要消化也不用靠这种方式吧？”
　　“你敢忤逆大姐我的话？叫你唱你就唱！再不唱太阳都下山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
　　“是谁当年闲着没事就把我往这里拽？阿威，我跟你说，出来混，一切都是要还的。”
　　“好啦，大姐你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孩子管，我唱就是了——”阿威看着空荡荡的音乐教室正中间方若绮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目表情那么像当年的无名老师。
　　如今无名老师已经住进了养老院，虽然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老。
　　可能是他孤独的太久了，终于开始想找个伴了吧。

　　关古威迟疑了一下，不知为何会比进录音棚都紧张，而方若绮就那么看着她，那眼神，有期待，也有责备。
　　好久好久，听见空气中浮动着一个声音，说，阿威，你不该放弃你的音乐梦想。
　　还记得那梦想最初的样子吗？

　　方若绮什么都没说，关古威却听见了，真真切切。

　　7 最初的梦想

　　推开门，整间教室就只有无名和关古威在，各式的乐器倒是摆了一排。
　　关古威抱着吉它，像是尊维也纳美少年的雕塑，方若绮仿佛一瞬间被带到了某个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异国广场，而一旁沉默不语的无语似乎就是画面永恒的老人，淡淡的水彩冲刷出深沉的味道。

　　有那么一刻，方若绮真的愿意相信，这个圈子，是有艺术存在的。
　　但是这样的一刻，那样短暂。
　　她推开了这扇门，只是为了告别。
　　“人全了，开始吧。”
　　无名向若绮点点头，若绮咂舌，“怎么，只有我们俩？”
　　无名再点点头，“开始弹吧。”

　　于是关古威开始弹吉它，若绮听过很多人弹，边弹边唱，在莫叔的餐厅。
　　但是眼前这个叫做关古威的男孩，这个每天中午跑过来抢她的鸡块的男孩，这个少一根筋还恭喜她开花店的男孩，这个因为选中了这门课高兴的手舞足蹈的男孩，这个唯一和她说话的男孩，这个叫关古威的男孩。

　　他弹奏着。
　　仿佛是在她的灵魂她的血液里。
　　这一刻，方若绮明白了这个男孩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以后要走的路。
　　他什么都不需要唱出来，只是一个前奏，就够了。

　　无名在他开口唱的那一瞬，举手示停。
　　关古威诧异，问，“我哪里弹错了吗？我还没开始唱呢！”
　　无名笑笑，“够了，到这里就足够了，你可以不用来上课了，我给你通过。”关古威却没有露出他一贯的笑容，没有若绮想象中高呼着“阿沙力”然后蹦起来。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对待音乐，认真的对待做音乐的自己，于是那么孩子气的问：“为什么给我通过？你还没有听我唱——”
　　若绮走过去，按住他兀自要拨动琴弦的手。“阿威，把你的第一首歌，留给你认为重要的时刻重要的人吧。”
　　无名看看方若绮，半响，说。“你叫什么来着？”
　　“方若绮。”
　　若绮回头看看无名，鞠了一躬，“老师，抱歉，我要退课了。”

　　这回关古威才回复了常态，反抓住若绮的手，“大姐，为什么呀！无名老师很好的！”
　　“你想转到别的课去？”无名会意的咳了两声。“我给你写个条子——”
　　“不必了，我不转到别的课去。我不上选修课了。”方若绮看着无名的手抖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负担不起。”

　　负担不起。多简单的四个字。
　　若绮如果能在第一天走向vip学员位子的那刻，就开诚布公的说，对不起，我是助学生，我负担不起，一切该会有多么简单。
　　古芊菁那可笑的花篮的把戏，还有蔡筱韵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误会，都会不言自明。
　　可是偏偏，她逆风而行，不肯承认自己没有抗击狂风的衣。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有一双能看透皇帝新衣的眼，而懵然间低头，发现自己就正穿着那件新衣。招摇过市。

　　何必又何苦。
　　在一个无欲无求的老人和一个天真的孩子面前，她终于承认了。
　　没错，她负担不起。
　　也许，正是关古威的一个前奏，拨动了她的心弦，使得那层层的伪装震出个小口，她终于可以看清自己流血的心。
　　她爱的不是艺术，是钱。她要的不是舞台，是一种新的生活。
　　在无名和关古威面前，方若绮觉得自己这那样的渺小，渺小到，连说出我负担不起，都觉得玷污了他们的耳朵。

　　关古威愣了好久，好久说了一句，“大姐，你可是vip学员啊！你开玩笑吧！”
　　但是无名说得却是，“你还想上我的课吗？”

　　方若绮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想。”
　　无名笑笑，“那就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证明你是热爱音乐，爱这个舞台的。”

　　他几乎能读懂她，读懂她的自尊与自卑，读懂她的失败与伟大。
　　“作业，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若绮诺诺的说，“我不会任何乐器。”
　　无名说，“没关系，清唱吧。”
　　若绮又说，“我也看不懂五线谱。”
　　无名又说，“没关系，想到哪唱到哪。”
　　若绮刚要再说，看见无名的眼神，那种清澈是她一度只能在关古威眼中看到的，于是舒了一口气，说，“这是我的作业，老师。”

　　我看见五颜六色的票子在飞，飞到五颜六色的世界去，
　　我听见歌舞生平的时代，歌唱着这个时候最好的监狱。
　　于是我大声喊我不富裕，究竟艺培你想要我怎样，
　　艺培艺培，一赔到底，让我怎么来怎么滚回去。

　　唱毕，关古威张大了嘴巴，无名却大笑。
　　那种笑声，在他以后的日子回忆起来，是十几年都没有过的。
　　“孩子，你放心，以后你若是成名了，这首歌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无名转向关古威，“你说是不是！”

　　“没错，大姐，我发誓。”关古威添添嘴唇，“为了大姐能嫁出去，我绝对不说！”

　　可是他们并没有守约，几年之后，在郝友乾为她举办的个展上，观众还是看到了那时已经是天后的方若绮这个最初的青涩模样。不过这已是后话。此时的方若绮，还执着于一两个发音，一如出水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