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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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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容两手各提一个装得满满的巨大购物袋,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父亲身后,走向超市前面的停车场。
走到一半时父亲回过头,“歇一下吧。”
丛容放下袋子,揉了揉手指。指节上被勒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疼得发麻。
父亲站了一会儿,抬脚往他这边挪了一步,“来给我提一个。”
“不用。”丛容说,“马上到了。”
几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父亲后背微微一僵,直到那几个人走远,才重新放松下来。
丛容突然一阵说不出的烦躁,弯腰提起袋子,“快走吧,万一碰见熟人就麻烦了。”
父亲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尴尬,但还是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到了停车场,父亲打开车子后备箱。丛容刚把一个购物袋放进去,忽然听见一声喊:
“丛老师!”
父亲的手明显哆嗦了一下,差点儿把后备箱盖按下来夹着丛容的手。丛容觉得,父亲在这一瞬间真正想做的事情,应该是一脚把他踹进后备箱里然后把车沉湖。
一位中年女士小跑着赶了上来,“是丛老师吧?这么巧哈!”
丛容很想扮演成一个路人,但他手中的购物袋有一半在后备箱里,这情形实在很难假装成他跟父亲互不相识的样子。
中年女士跑到了父亲跟前,寒暄两句,又侧过脸来打量丛容,“哟这是您儿子吧?哎哟小伙子长真帅啧啧,多大年纪了啊?在……”
丛容赶在对方问他在哪儿工作收入多少婚姻状况如何是否有车有房之前开口了:“不是。”
“……啊?”中年女士止住话头,愕然挑眉。
丛容保持微笑,“我是丛老师以前的学生,这次出差路过这儿,回来看看丛老师。”
“哦哦……”中年女士张了张嘴,“这样啊。不过你跟丛老师看着真是挺像的哈哈哈。”
“是,以前也经常有人这么说。”丛容说,“丛老师也说我像他儿子,对我特别照顾,所以我毕业这么多年了都还记得丛老师。”
一路上,父子俩异常沉默。
丛容想,要不是怕中年女士认得父亲的车,刚才他就应该说自己是父亲叫的网约车司机,关系撇清得更彻底一点儿。
进屋以后,丛容蹲在厨房,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分类放进冰箱。
父亲坐在客厅抽了一会儿闷烟,说:“这地方,你看还行吗。”
“行啊。挺大的,租金也不贵。”丛容猫着腰把蔬菜放进保鲜层里,“不就是个窝嘛,在哪儿都一样。”
父亲又咳了一声,“我也不是不想让你回家。就是……”
丛容直起身子,“爸,你想多了,我不是那意思。我住外边挺好的,自在。”
父亲半晌叹了口气,“你就是太倔。”
丛容也叹了口气,“爸,我跟你解释过,这不是倔不倔的问题。”
“怎么不是倔?”父亲说着说着又动了气,“你要是听家里的,早早结婚,也不会有那些闲话传出来!”
“哦。”丛容关上冰箱门,“有人说闲话,我听不下去可以马上搬家。结了婚过不下去,我也能马上离婚吗?”
“搬家?你还能搬到哪儿去?上天吗?”父亲指着丛容,如果手里有根教鞭,估计能隔空甩到丛容脸上,“丛容我告诉你,就你现在这样子,这辈子你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马上二十七快三十的人了,什么都做不成!你要是早结了婚,没那档子事儿,你工作也不会丢,不会混成个窝囊废!”
丛容按在冰箱门上的手攥了攥,“我工作的事儿跟那个没关系,别往一块扯。”
“没关系?”父亲声色俱厉,“那好好的为什么会开除你?你不是也说了你有病吗?”
“我说了那是两码事!”丛容也控制不住拔高了音量。
“都一样!”父亲吼了起来,咣一声把烟头拍在小茶几上,“我当了半辈子老师,结果把自己的儿子教成这样,你让我怎么抬得起头?!打你小时候我就没要求过你什么,就希望你当个本分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连这都做不到!你还能干什么?你自己跟我说你还能干什么?!”
父亲的怒吼声在房间里带上了回音。
丛容的耳朵里突然又是一阵轰鸣,什么都听不清了。
“爸,你回去吧。”丛容扶着冰箱转过身,做了个深呼吸,“以后没事就不用过来了,我自己能行。”
站了不知道多久,耳鸣消退了。
丛容往屋里看看,确定这地方现在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这小区的位置确实偏,周遭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安静得让他以为自己被流放到了外星球上。
丛容继续整理那些买来的食物,仔仔细细码放好。
倒腾完了一个购物袋,伸手一拿另外一个,刺啦一声,之前连个褶儿都没有的袋子底此刻居然神奇地豁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丛容眼睁睁看着一把剪刀以劈叉的姿势从那条口子里掉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堆东西,争先恐后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靠!
他明明记得,他把这个剪刀收进购物袋里的时候,上面是有个塑料壳子套着的。
丛容很庆幸自己今天没买鸡蛋,否则以他这倒霉的劲头和废柴的程度,估计现在的情形应该是鸡蛋掉出来碎一地,然后他自己不小心踩在鸡蛋液上原地劈一个叉。
可以。这很从容。
丛容进客厅抽了根烟,又回到厨房,耐着性子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收完了以后再全部拿出来,换一种方式重新码放一遍。
往常他心烦的时候就去整理东西,一般等他把屋子收拾好了,情绪也就差不多平复了。
可是今天这法子不管用,接连把厨房里的东西倒腾了三次,他胸口的那把火还是没消下去。
自己果然是个窝囊废。
有病的窝囊废。
这辈子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窝囊废。
滚蛋吧。
丛容放弃了整理情绪的努力,把自己摔到客厅沙发上,同时脑子里冒出个念头:要是他就这么一直躺着直到饿死,不知过多久会被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收房租的查天然气的催手机话费的,想找他的人恐怕一个都不会有。
他的手机今天居然很给他面子,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丛容继续躺着没动,在那份“想找他的人”的名单里追加了“打推销电话的”。
铃声只响了几秒就停了。过了一会儿,叮咚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丛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1条新信息,来自卫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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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了信息,卫冉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桌上的手机。
公会散伙饭过去了半个月,丛容已经回了A市的家。
距离不是问题。别说A市跟这里相隔并不远,就算他去了国外,只要他一句话,卫冉也能想方设法追过去。
问题在于,丛容拒绝让卫冉靠近。
那次见面之后,有天夜里卫冉又梦见了丛容。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冰墙,丛容的脸模模糊糊。卫冉想看清楚丛容,但他的每次呼吸都会让冰墙变得更厚一点。
卫冉感到了恐惧。
类似这样的梦他小时候也做过,他被封在一块冰里,周围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的呼吸让冰层越来越厚,他怕得不行,担心自己最后会在冰里窒息而死。
认识丛容以后,这个梦很多年没再困扰过他了。即使是在那些几乎和丛容断了联系的日子里,他也始终觉得,前方有个他可以追随的影子。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彻底摆脱那种像被冰封一般的无力感和无助感,大步追上那个人。
但是那个人态度明确地告诉他说,他们不在一条路上。
散伙饭后的这半个月,卫冉每天都想找理由给丛容发消息,对着输入框又不知道要写点什么。
——起床了吗。
——吃饭了吗。
——回家了吗。
——今天过得怎么样。
卫冉把写出来的字全部删除。这种闲得蛋疼没话找话系列,就算换做六年前的他也会觉得羞耻。
尝试开发了许多新话题均告失败之后,卫冉再一次沮丧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话题,除了《众神》之外,好像真的找不出什么了。
丛容大概是对的。卫冉想。他们的路岔开了,或者说本来就没真正相交过。一开始就是虚拟的相逢,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个错觉。
可能是他每天努力开发新话题的姿势感动了神,今天他一上网,刷到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帖子:
“《众神》经典怀旧版开服,带你重回大灾变之前的黄金时代。”
卫冉登上游戏公司的官网查看,确认这消息是真的。
六年前,《众神》更新了一个名为《大灾变》的资料篇。在这个资料篇里,整个众神大陆因为一场浩劫毁于一旦,旧世界覆灭,新世界开启。
《众神》这个游戏因而被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灾变前的版本和灾变后的版本。
对于这前后两个版本各自的优缺点,玩家们意见不一,但有一个事实:《众神》这个游戏的热度,自此以后走起了下坡路。原因并不全在《众神》本身,也是因为大型网络RPG这种游戏类型开始衰落,逐渐被其它节奏更快、对抗性更强的游戏所取代。
因此,有不少玩家习惯于把灾变前的版本称为《众神》的黄金时代,把灾变后的版本称为末法时代。
卫冉和丛容在游戏中成为搭档的那一年,正是“黄金时代”的最后一年。《大灾变》这个资料篇更新后不久,丛容就因为忙于工作离开了游戏。
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游戏公司又把“黄金时代”的版本重新拿了出来,打起了怀旧牌。
不仅如此,游戏公司还发布了另外一个消息:两个月后,《众神》将会举办怀旧版本的线下公开赛。
当初那些“黄金时代”的老玩家们,不知有多盼望《众神》能举办官方比赛。现在,这个本已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以一种时光倒流一般不可思议的方式成真了。
看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卫冉想到的是丛容那天的一句话。
——时间不会倒退回去让我们重来一遍。
然而时间真的倒退回去了,尽管只是游戏中的时间。
这一刻卫冉很想对丛容说:既然整个世界都可以回到大灾变之前,还有什么遗憾是不能弥补的?
于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给丛容打了电话。
拨号音响了几下,没被接听。卫冉觉得自己这么打过去可能太冒失,挂了电话,改成发短信,尽量简洁地把《众神》怀旧版和公开赛的事说了一遍。
短信发过去没一会儿,丛容把电话打了回来。
卫冉吓了一跳,急忙接听起来。
“喂。”
听见丛容的声音,卫冉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不顺畅了,脑子里刚才还翻腾着的各种想法瞬间蒸发,只说出了一个字:“……哥。”
卫冉并不经常这么叫丛容。
以前他藏着不可告人的小小心思,害怕自己总是哥啊哥的叫久了,丛容就真的只把他当个弟弟看待。
不过上次丛容都把话说得那么开了,卫冉也就觉得,自己没必要继续在一个称呼上想得那么多。哪怕丛容把他当成弟弟,也好过躲着他不见。
“我上官网看了。”丛容笑了一声,“嗯,挺意外的。”
丛容语气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卫冉直觉丛容此时的心情很糟糕。
“哥,你怎么了?”卫冉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丛容的声音听着有点远,“刚回家不太习惯,过一阵就好了。”
“哦。”卫冉半信半疑,却又不好深问,“那,怀旧服你会去的吧,你不是说特别希望官方能有比赛么。”
丛容说这话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卫冉特意回避了“你以前”之类的说法。丛容在过去的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卫冉并不太清楚,只知道丛容在工作上出了点问题,辞了职。
“我还是算了吧。”丛容说,“这么多年都没碰过游戏,手法早忘了。我看了时间,从现在到预选赛就两个月,来不及准备什么。”
卫冉默然。这些他当然也想到了。时间不够,这是个很要命的问题。就算过去的经验再丰富,可丛容毕竟已经离开《众神》太久了。
但卫冉仍不想放弃,绞尽脑汁劝说,“我们就是去参加一下,又不一定非要赢,两个月足够了。我们时间紧,别人不也一样吗。”
“确实不一定非要赢,可是我现在的水平,去了肯定只会输,那就没意思了。”丛容说,“要是连打个游戏都这么失败,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我做得成的了。”
卫冉的紧张升级成了警惕。丛容的状态不对。
有人习惯用愤怒表达痛苦,比如卫冉。有人习惯用平静表达痛苦,比如丛容。
卫冉仔细分辨听筒那边的声音,猛地站了起来,“哥,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丛容说,“怎么会。”
卫冉六神无主,“哥,我去找你,我去找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