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山南

2、昨日青空

　　高嘉远眼力界满分，说完就迅速地找个借口溜走，走前还很没有求生欲地拍了拍林炮仗的肩膀，暗示他好好说话。
　　…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是自己要欺负姜许？
　　话少了不起吗？话多没人权吗？
　　林立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是背后说人的自己比较理亏，他抿着嘴低头踢了踢地上的沙子，想张口说点什么又觉得先开口就输了。正在天人交战中，就听见姜许轻轻开口：
　　“一直想再和你道个歉，等了很久也没找到机会。那天一时情急下口不择言，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我欠你一句解释，但不敢去找你，我心里乱，怕你心烦。林立，我真的没有瞧不起文科班，也没有看低你，我只是觉得你不是真想走，而且我...我舍不得你走。”
　　姜许站在林立三米开外的地方，夕阳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林立脚边，眼睛不自然地看着地面，睫毛轻轻颤动，清秀的脸蛋上难得地出现一抹红晕。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声调突然上扬，抬头望向林立的眼睛。
　　“你能原谅我吗？”
　　出分的第一时间，姜许就从高嘉远那里问到了林立的成绩，得知对方正常发挥，他比自己考好了还要开心，祝福的短信编了又编，还是没按下发送键，他害怕短信石沉大海，更害怕收到一句冷冰冰的谢谢。
　　得知林立今天下午要来操场打球，他缠着高嘉远让他一起上场，并最终在他再次离开前，抓住机会说出了打过无数次腹稿的台词。高考结束了，他也整理好了心情，总应该再给自己一次求得原谅的机会。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磨人，姜许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风起云涌，炎热夏季，他的手心却冒着冷汗。四周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在一片寂静中和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为伍，静静等待头顶的靴子落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林立说：
　　“其实，我也有错。”
　　若干年后再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林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长达19个月的冷战，原因竟然不过是两方荷尔蒙冲动下的口不择言。
　　那是高二分科后的第一次考试。在挥别了不感兴趣也不擅长的文科科目后，姜许摘下戴了一年的“千年老二”标签，成功超越同桌林立，成为黟林一中理科实验班新的领头羊，并在难度系数超过的理综分项中拿到满分。
　　光荣榜发榜后的第三天，来自理科实验班的两则消息在高二同学们枯燥无聊的学习生活中投下了重磅炸弹：
　　高一总分第一、此次分科考试位列第二的林立正式提交转文申请；
　　新科第一姜许在林立转班时出言讽刺，二人大打出手，兄弟反目。
　　三人成虎，传到后来消息几分假几分真已然不可考。但确实从那以后，曾经形影不离的实验班双子星再也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高中的信息摄入量太大，转班时的很多情节林立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姜许一脸惊慌地抓着他的手不许他搬桌子，并在发现无法改变他的决定时气愤地说出了狼人发言-只是一次考第二，为什么就要走？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一个一路开挂的超级学霸最忌讳别人说他什么？你不行。
　　林立心中原本就憋着气，姜许没过脑子的话在他心里放了一把火，这把火熊熊燃烧，第一个就烧到了昔日最亲近的人。他十六年来头一次对人发了火，并在第二天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姜许的道歉，用绝交二字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两人十多年的友谊。
　　杨悠曾经对郑温温讲，林立这个孩子爱憎分明，乐观正直，一身难得的少年英雄气。但其实杨老师过誉了，在和姜许的这件事情上，他林立就没做到一码归一码，处理的并不够磊落。诚然被姜许当场质问时他是有过羞愤和失望，但愈演愈烈的情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
　　因为他这个文科班，去的并不全然甘心。
　　文科班第一次摸底考试惨不忍睹，光荣榜红纸黑字体现的明明白白。群龙无首，缺乏榜样的危害并不仅仅是少一个T大或P大名额那样简单。他高一全年第一，文理均衡无短板，也没有表现出对哪门科目特殊的兴趣或反感，这样一块搬到哪里都能用的砖，自然是实验班一众偏科尖子生中的最佳选择。
　　这个选择对他本身也并无害处。他其实非常适合学文，高一时他总分虽高居第一，但理科分数一直与姜许缠缠绵绵，真正帮他拉开差距的是一骑绝尘的文科分项。
　　是以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赵校长的殷切请托。
　　林立一贯是天之骄子。无论在哪，考试和升学对他来说都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他压根不担心这个决定会让他上不了Top2的大学，只是过不去自己心底里的那道坎：
　　在传统的观念里，最优秀的学生一定要在理科上有所建树，方能彰显实力。这时候转班，会不会有人觉得他是逃兵？会不会觉得他不如理科班的同学厉害？姜许那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以后有了新同桌会不会得罪人？
　　这点别扭的小情绪在他逐渐融入文科班，感受到文学和历史的魅力后烟消云散。没有了竞赛的压力，他在学有余力之余渐渐发掘出了前十六年未曾发现的写作兴趣，他组建新闻社、在闲暇时间用笔名给杂志社供稿、参加市诗词大会一举夺魁，并在高考中交出了满分作文的答卷。
　　姜许也并没有如他担心的那样得罪人，他在成功获得省化学竞赛一等奖，得到高考加分后，自觉地承担起了整个理科实验班的考前助教工作。这个少言寡语不爱笑的少年以实际行动，让大家看到了他温和柔软的内心。
　　各占山头的这两年，他们都迅速地成长，成为了更好的自己。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成了历史遗留问题，一路拖到了高考发榜的今天。
　　其实后来林立冷静下来，也领会到了姜许这个二货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虽然林立没有直说离开的原因，但姜许或许猜到与老师们的劝说有关。他直白的发问不过是在为林立抱不平，然而不加修饰的直线球表达方式成功作了一个大死。
　　说不后悔是假的，十几岁的少年都是时间的富人，可以对误会一掷千金，总觉得所有的分离都能在长长的未来里得到补偿。然而他们并肩走过十几年，见证了彼此生活中绝大部分的喜怒哀乐，却没能共同分享学生时代最重要的高光时刻。
　　如果没有吵架，今天他们应该会一起查分吧，得知分数郑温温会扑在杨悠老师怀里哭，而他会给姜许一个大大的拥抱庆祝…冲动是魔鬼，他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和好以后，他再也不和姜许吵架了。
　　电话铃声打断了林立飘到外太空的思绪，郑温温女士在电话里催着他赶紧回家吃饭，言语里是藏不住的欢快，显然还没有从查完分数的兴奋状态中冷静下来。“林立林立，快回家吃饭啦~晚上妈妈叫了杨老师一起给你和姜许庆祝，他在不在学校呀，在的话和他一起回来嘛！”
　　郑温温人如其名，善良温和、知足常乐，丈夫正直稳重，儿子懂事争气，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细心呵护着她的童心和少女心，幼师工作环境又单纯，她一辈子活的简简单单，幸福感极高。
　　郑少女20年前毕业于黟林中学，当时带她的班主任就是姜许的奶奶杨悠。虽然她天生缺根理科筋，化学成绩惨不忍睹，但和杨老师的缘分却非常深厚。丈夫林为民和杨悠的儿子姜自成是多年拜把子兄弟，见到杨悠要喊一句干妈；她自己又是闺蜜许如林和姜自成婚姻的媒人。
　　多年缘分延续到了林立和姜许这一代，两家人羁绊深厚，多年来互相帮助扶持，是以两个小鬼头在过去两年里在外王不见王，有家人在的时候却从没敢给过对方任何坏脸色。
　　以郑温温的心大程度，可能到现在也没发现他和姜许吵过架吧。也好，那时候他们不成熟，如今既然…
　　既然姜许主动递了台阶，既然他也理亏，既然也很想和好，那不如…
　　林立挂断电话，转头望向姜许。诺基亚的砖块手机隔音并不强，郑温温又是幼师，整日和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待在一起，音调比普通人要高些。他确信姜许已经听见了电话里的话，但这块木头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在起点处等待发令枪起跑的运动员，眼里有藏不住的期待。
　　“走吧，我妈喊你回家吃饭。”
　　“好，回家。”
　　远处的操场上不时传来高嘉远魔性的笑声，不知谁又投了一个帅气三分球，引来围观群众一阵欢呼声。落日西沉，校门口的老街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这破旧校门的一角逐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两位金榜题名的状元郎熟练地翻出后门，一前一后地走在老街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
　　冬去夏来，少年心中的积雪无声融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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