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一匹旋转木马

1、第一章

　　程书排着队等着买票，队伍实在太长，他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上的新闻。透过车站等候厅的玻璃门向外看，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雨。

　　二十分钟后程书终于买到了票，背着一个简单的书包就上了车，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的，他自嘲地笑了笑。

　　汽车发动，缓缓地行驶起来，窗外的房屋一座座接连后退。不一会儿果真下起雨来，很大。车前窗的雨刷左右摇摆，程书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索性闭上了眼睛睡觉，但也不敢真的睡，毕竟手里还有一个包，虽然里面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宝贝，但却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包里装着Z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两本书、一些证件、出门前姥姥悄悄塞给他的一沓钱，还有一串钥匙。

　　“小伙子，你这是要上哪去啊？”

　　程书不确定是不是在问自己，慢慢地抬起眼皮看了邻座一眼。一个笑得满面春风的胖阿姨笑呵呵地看着他。

　　“B市。”

　　那阿姨似乎惊了一下：“哇呀，去B市？挺远的吼，我都还没去过呢，我听别人说坐火车都要好久呢，是不是？你去干嘛呀？”

　　面对这么一长串问题，程书实在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随口道：“去上学。”

　　那个胖阿姨更是惊讶了，B市那可都是些好学校，看着这小伙子长得像个小明星似的，还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呢。她来了兴致，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见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把耳机塞到了耳朵里，一看就是不想再被打扰，便悻悻地闭了嘴。

　　耳边瞬间清静了下来，程书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耳机里传来一个女歌手沙哑低沉却很有磁性和吸引力的歌声：
　　这一个夏天没有风
　　我经常一个人发疯
　　每天都在下雨
　　让我听不清你的话语
　　不必把话说完
　　反正现在的天色已晚
　　我现在就要离开
　　也许不会再回来
　　……

　　*
　　程书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找了好久才找到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坐上了去往B市的火车。

　　在母亲去世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回去这个城市，他连自己现在所在的那个小城都很少出去。回想起自己近几年来，他好像很少想过跟学习无关的事情。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B市，明明他一直都刻意回避这个城市的，每次听到别人谈论，他总是选择自动过滤掉这些声音。

　　在他这短短的十七年的生命中，母亲就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然而妈妈在他初三那一年就已经离世，之后姥姥把自己接了过去，担起了照顾外孙的责任，当然，姥姥那么年迈，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舅舅出的，虽然舅舅一家对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好歹还是供他上完了高中。

　　舅舅和舅妈很不乐意程书住在自己家里。毕竟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外甥，当初程书的妈妈本来已经跟一个男人定了亲，但是后来跟另外一个男人一起跑了，将近二十年没有再回来过，没有往家里寄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后来自己是真的回不来了，结果儿子倒是被接了回来。

　　程书在妈妈出事之后就一直没去上学，后来有一天一个男人来到他家，说是要带他走。程书才知道原来除了妈妈之外自己也是有亲人的。那个男人自称是他舅舅，说是程书的外婆让他来把程书带回去。

　　程书那段时间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毕竟还小，在妈妈死后，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害怕。害怕一个人，害怕各种未知的事。所以他跟舅舅走了。舅舅还把程书妈妈的遗体带走了，带回来C市，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程书想起出门前，姥姥拉着他的手，眼泪在她那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交错：“小书啊，你别看你舅舅平时对你那个样子，其实他也疼你的啊。你妈的房子他根本就没有卖，他骗你的啊。你放了寒假一定要记得回来，姥姥等着你回来过年。”

　　程书愣了一下，他想起那天跟舅舅的争吵，无力地揉揉太阳穴，说：“您回去吧。”他没有答应姥姥，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

　　*
　　程书在车上昏昏欲睡，赵尧突然打了电话过来：“喂，书啊，你是不是今天出发来着？”

　　程书懒洋洋地回答：“嗯。”

　　“那我估摸着时间去火车站接你，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啊。”

　　“别来。”

　　“不是吧！我这都快两年没有见过你了，你就不想见到我？”

　　“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最近刚拿到驾照，正好方便去接你啊，免费司机你都不要？”

　　“我......算了，你过几天再来吧，来我学校。”

　　赵尧不知道程书为什么不让自己去接他，但他一再坚持，也只能答应：“好吧，那你自己路上小心，我过两天再去看你，挂了啊。”

　　“嗯。”

　　程书并不是一个外向喜欢交朋友的人，只有赵尧这个朋友。因为赵尧从小学到初中都跟他一个班，赵尧很喜欢缠着程书，虽然程书有时候会觉得他有点烦，但是赵尧的性格也很讨喜，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朋友。等他转学以后，更是没心思交朋友，大家都觉得他冷冰冰不近人情，他也懒得用一副笑脸去伪装自己。程书觉得交朋友很麻烦，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与其有那点时间不如用来学习和发呆。

　　但程书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学习，只是他觉得除了学习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学习可以暂时占满他的脑子，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趁隙钻进去。但他还是经常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到母亲出车祸死去的那一天，车轮在公路上发生巨大摩擦而发出的刺耳声音在每次午夜梦回时让他崩溃，那些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仿佛要刺穿他的眼睛。但明明车祸发生的时候，他都不在现场。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让他恨不得穿越时空回去掐死自己的那一天。

　　初三的某个周六，班上一个女同学邀请他去参加生日聚会，他几次推辞都没有用，硬是被一堆人拖着去了KTV。这是程书第一次来，妈妈对他要求一向严格，从不允许他来这种地方。

　　程书安静地看着一群并不怎么熟悉的同学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沙发角落喝着饮料。一个同班的男生突然哥俩好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哎呦，我们的班草竟然不会喝酒啊，来了这种地方怎么只喝饮料呢，你不会没有喝过酒吧？”

　　程书看着眼前这个叫不出名字的男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称呼自己，他只觉得很反感，但面上依然很平静：“我妈不让我喝。”

　　那个男生突然倒了满满一杯酒递给他，嬉皮笑脸道：“没事的，就喝一点点，你妈妈不会知道的。今天不是咱们班花的生日吗？你就当给她个面子，把这杯酒喝了。”

　　程书抬头看了对面那个女生一眼，她看见程书看向自己，羞涩地对着程书笑了笑，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

　　程书一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怕那个男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便抬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瞬间辛辣的感觉刺得喉咙发痛，他捂着嘴猛烈地咳了起来，甚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他听到旁边的男生在大笑，然后泪眼朦胧间看见对面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向自己走过来。

　　那个女生在众人的起哄和推搡中站到了程书面前，小声地、脸色通红地对着程书说：“程书，我喜欢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许的愿望是你能够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程书突然觉得自己头很晕，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没怎么听清楚，就最后几个字听得实实在在，他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你的愿望要靠我来实现？我又不是圣诞老人......这难道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他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突然齐齐尖叫了一声。哦，原来是自己突然“砰”地一声跌到地上去了，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来拉起他，人人都面色惊恐，这便是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程书酒精中毒，还好送到医院比较及时，并没有生命危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半，其他同学都回去上课了，病床边的椅子上坐着那天让他喝酒的男生李孟阑，还有那个过生日的女生林晓君。这还是程书努力思考了半天才想起来的名字。

　　他们两个都是一脸菜色，看见程书醒来激动地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不敢说的样子让程书觉得很搞笑。

　　李孟阑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道：“程书，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酒精中毒了，我会支付所有医疗的费用的。”

　　程书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接着那个女生也小声跟着开了口：“程书......我也对不起，那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但我们真的是无意的，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们？”

　　程书沉默了几秒，语调并没有任何起伏地说：“没事，你们走吧，我想休息一下。”

　　林晓君见程书搭理自己了，语气稍微有点雀跃：“那个，我们已经通知过你妈妈了，因为你昨天看上去挺严重的，我们都被吓到了，就给她打了电话，她现在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还有，我那天在聚会上跟你说过的......”

　　“什么，我妈知道了？”程书突然出声打断了她。语气是少有的激烈。

　　林晓君被吓了一跳，怯懦地小声回答：“嗯。”

　　程书的妈妈最近一直在外地出差，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她了。听到她要来看自己，第一反应就是太麻烦，毕竟她回来坐飞机都要好几个小时。但其实程书心底还是有一点点期待的，毕竟没有哪个孩子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妈妈的。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程书翻了个身，对他俩说道。

　　李孟阑和林晓君看了看彼此，说道：“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晓君站在病房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唉，我是不是没希望了？”

　　李孟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追人家呢，你应该庆幸他没有出事，不然咱俩可惨了。”

　　*
　　“吱——”

　　程书听见开门声，还以为是他俩又回来了，结果抬头一看发现是赵尧。

　　“你来干什么？”程书面无表情地问他。

　　赵尧把一个粉粉嫩嫩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我来给你送饭啊，我妈自己做的，绝对合你的口味。”

　　程书看了一眼那充满少女心的饭盒：“那个谁已经给我送过饭了。”

　　赵尧莫名其妙：“哪个谁？”

　　“就那个李什么......”程书仔细想了想，“李孟阑。”

　　赵尧把饭盒打开递给他：“哦，他啊。不是什么好人，他送的饭也不是什么好饭，不准吃。话说你怎么会酒精中毒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个人通知我，我还是今天早上发现你没去上课问了别人才知道呢。”

　　程书接过饭盒：“为什么要通知你？”

　　赵尧没好气道：“我说你还把不把我当朋友了，哥们那么关心你，你老是这么冷漠。”

　　程书默默吃着饭，不说话。赵尧又问他：“听说你昨晚去参加林晓君的生日聚会了？我昨天正好跟我爸妈去我姑姑家了，今早回来去找你才发现你不在家，问了同学才知道你进医院了。要不然我一定跟你一起去，绝对不让你喝一滴酒，你说这多危险啊，那些人也真是没个分寸。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啊！”

　　程书不耐烦地赶他走：“行了行了，回去上课吧你，本来成绩就差，再缺课小心倒数第一就是你。”

　　“卧槽，你最也太毒了吧？真是个没良心的。你是不是糊涂了，还是酒还没有醒？今天周日啊！”

　　“今天周日？”程书有点迷糊道：“我总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看程书已经吃好了，赵尧默默的收拾东西：“我看你就是睡傻了，玩游戏吗？我给你带了个游戏机来，我爸去德国出差给我带回来的。”

　　程书点点头，正巧有个护士进来给他打点滴，赵尧展开笑颜问道：“护士姐姐，请问我同学怎么会酒精中毒呢？”

　　护士看他长得可可爱爱的，温柔答道：“还不是因为喝酒前吃了药，我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是不省心，小小年纪喝什么酒，还好没出什么事，不然父母得多心疼！以后记住了，以防万一，不管吃了什么药都不能喝酒，听到了没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尧乖乖点头，还逼着程书一起点，然后把护士姐姐送了出去。回头就黑着一张脸：“你自己吃了药都不记得？”

　　程书一点都不心虚，理直气壮道：“忘了。”

　　赵尧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程书打了一会儿游戏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心跳得一直很快，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他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连病号服都浸湿了。

　　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的街道纷纷亮起了五彩斑斓的霓虹，争相闪烁着，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明明到处都是明亮的、夺目的，但他好像只能看见无尽的黑色。

　　他发现赵尧已经不在了，可能是已经回家了。刚这么想着，突然的开门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看到赵尧站在门口，神色凝重。

　　那一刻，程书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他看着赵尧表情难看，脸色惨白，满身是汗地慢慢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艰难地开口：“程书，你妈妈在路上出车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