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庭玫瑰》余弦月

6、本尼之章

　　“玫瑜——”

　　妈妈的声音远远传来，玫瑜正在和安里司折玫瑰花，一听到妈妈的声音立刻放下了花，朝声源看去，他的妈妈已经站在了自家的家门口，他高兴地跑过去扑到妈妈怀里，“妈妈！您回来了。”

　　最近有两件让他非常开心的事，一件是自从上次季娜老师的事情过后，安里司哥哥不知道和妈妈说了什么，妈妈再也没有给他请过家庭教师，他和以前一样，有了更多和安里司哥哥一起玩的时间。第二件是过了不久，爸爸妈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他们甚至有时能够坐在一起吃上一顿晚饭，这在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玫瑜感觉非常幸福！

　　“今天收到一封给你的信哦。”

　　妈妈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之后摸了摸孩子的头，微笑道，“我猜应该是阿尼的信，他还挂念着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玫瑜闻言，马上拆开了信上的火漆，上面的内容很少，如是写道。

　　亲爱的玫瑜，半年不见，你还好吗？

　　北方已经入寒了，南方应该也冷了吧？我听说先生和夫人忙于公司事务，你独自一人在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呢？和父亲周旋已久，他们终于同意我南下来看望你，就在下个月第一个周末，顺便给南方的叔父送去生日的贺礼，当然，我也会为你带些礼物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玫瑜，我永远记得曾经许下的承诺，也希望你没有忘记。

　　——本尼·卡尔基·森

　　“妈妈！阿尼说下个月要来看我！”

　　玫瑜高兴地忘乎所以，周围的阳光都变得暖洋洋起来，阿尼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本以为自那一别，就没有再见面的可能，没想到阿尼竟然能亲自来找他。

　　“是吗？”玛灵黎夫人略感意外，但还是笑着道，“阿尼远道而来，这下可要好好招待了呢。”

　　“嗯！”

　　玫瑜再回到安里司身边的时候，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满脑子都在想要准备什么招待阿尼。安里司轻啜一口红茶，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安里司哥哥你听我说哦！”安里司一问，玫瑜便迫不及待地说道，“阿尼要从北方来看我了！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安里司的模样并无分毫高兴，虽然平时他就总是毫无表情，但此时玫瑜能感受到哥哥的心情并不太好，他停下喋喋不休，试图猜出哥哥心情不好的原因，“安里司哥哥，是不是我太任性了？”

　　安里司放下茶杯，手指紧贴着瓷面，“不会。”

　　他这样说着，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不耐的痕迹，不一会就起身说，“今天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他说完并没有给玫瑜回答的时间，立刻就走了。

　　玫瑜傻傻地愣在原地，原本高兴的情绪立刻被扑灭，他果然惹安里司哥哥生气了，难道是他最近不够听话吗？不够乖巧吗？

　　灰溜溜地回到家，妈妈已经在做苹果派了，那是他最喜欢吃的糕点，但即使是苹果派诱人的香味也不足以让玫瑜从失落中起来。妈妈看他的样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我的宝贝？”

　　玫瑜低落地说，“我好像惹安里司哥哥生气了。”

　　妈妈闻言一顿，思虑着什么，半晌蹲在玫瑜面前，温柔地说道，“玫瑜啊，依纳家的少爷可能无法成为你的朋友，等到他读了大学，以后你们也许就分开了，现在不用为了他而伤心，你看你还有阿尼呢，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便我们南下，他仍能不远千里来看你，他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妈妈的话对玫瑜来说一向视为真理，但这次，玫瑜却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地反驳，“安里司哥哥才不是那样。”

　　/

　　透过剔透的玻璃，从书房的位置，能够清楚地俯视玛灵黎家整个庭院。那位有着浅褐色发色，穿着可笑而卖乖的马甲背带裤的少年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玫瑜身旁，用一只又一只折纸制品无耻地骗取他的欢心，玫瑜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如此刺目而引人妒忌。

　　此时母亲尖细而故作娇弱的笑声从不远处的房间轻慢地荡漾出来，期间掺杂着他那下作的舅舅愚蠢的俏皮话。每当这种声音出现，整座宅邸上下所有的佣人都沉默了起来，他们试图令自己的耳朵化为无物，避免听到不该听的东西。自从玫瑜来到这里以后，安里司再也不曾为这种声音烦恼过，他美好的笑容和软糯的声音能掩盖住他心中滋生的所有污秽。

　　现在居然要被人抢走了。

　　这样的念头一产生便如病毒一般在他的身体中爆炸开来，游走在血管之中四处叫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依纳家族理所当然的一员，那流淌在血脉中的疯狂与贪婪，令他与他的父亲母亲并无不同。

　　看着那个褐发小子揉了揉玫瑜的头，投出默契的目光，与玫瑜相视而笑，安里司一拳打破了面前的玻璃，突兀的碎裂声让玫瑜和本尼望了过来，安里司这次没有对上玫瑜的目光，他背过身，手指节滴着血，浑身的温度似乎都随着血从身体里流尽。

　　莫吉立刻去拿了药箱来为安里司包扎，这位忠诚的奴仆，跪在他的脚边，谨慎地为他的手涂上药水，缠上纱布，并几近虔诚地说，“本尼·卡尔基·森的资料已经尽数调查清楚，这就为您奉上。”

　　“嗯。”

　　这位从北方来的少年出生于十二年前一座位于远郊的造纸厂，是典型的粗鄙的商人之家，只是在这个时代，女王的应允令这些商人之子竟能体面地在贵族阶层走动，金钱的价值开始与地位划上等号，而北方的卡尔基家族正是近年冒出头的“新贵族”，他们的造纸厂遍布整个北方，又送上了一名议员，与伯爵家族联姻，背后的关系网错增复杂。

　　安里司很清楚，那是以他现在的身份无法动的角色。

　　该死。

　　门外忽然传来女仆的传话声，“玛灵黎少爷与他的朋友来了！”

　　女仆的声音还没消散，门便被人急匆匆地推了开来，玫瑜小小的身影撞进他的眼中，他还没来得及说句话，玫瑜便跑到他身前捧起他的手，声音微微颤抖，甚至着急得带上着点哭腔，“安里司哥哥你在做什么？”

　　看着玫瑜为了他急忙跑过来而喘红的脸，以及那双湿润了的湛蓝双眼，安里司竟感到兴奋与愉悦，他满是空洞的身体里被迅速地填满，无可言喻的充实感令他安心到害怕。

　　“我没事。”

　　安里司抽出自己的手，如果再这么被玫瑜握着，他大概会忍不住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可是……”

　　玫瑜刚想再说什么，他身后的本尼这时却拉住了他。

　　“这位少爷的手刚包扎，你用力抓的话会让他很疼哦。”
　　经阿尼提醒，玫瑜才认识到这点，立刻退了一步，不敢去碰安里司的手了，他们在庭院里玩得正开心，突然听见安里司家那边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看过去的时候，他只看到安里司的手沾满了血，恍若无事一样背过身，虽然阿尼来了他很开心，但是看到哥哥受伤，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担心的心情，拉着阿尼便过来了。
　　看来是他鲁莽了。
　　阿尼像是看出他的纠结，牵着他的手，低声说道，“这位少爷看上去不太想说，你就不要问了，你不是说要弹钢琴，可以邀请他一起，他应该会很乐意。”
　　玫瑜眼睛一亮，本来他还苦恼招待阿尼就没办法和哥哥一起玩了，这个主意真是非常棒。
　　“安里司哥哥，要来一起听我弹琴吗？我可是练了非常久！”
　　安里司闻言却先把目光给了阿尼，像是在顾忌什么，半晌才点了头，“好。”
　　玫瑜以为他是因为不认识阿尼才有所顾虑，又想起他并没有对他们介绍过彼此，于是一拍脑袋，拉着阿尼道，“阿尼，这是我一直跟你说的哥哥，安里司·K·依纳。“
　　又对安里司说，“他是本尼·卡尔基·森，我最好的朋友。”
　　能让他喜欢的两个朋友互相认识让他感到意外的兴奋。
　　见他开心的小模样，本尼摸了摸他的脑袋，对安里司伸出手，“你好，听玫瑜说了很多次，谢谢您一直照顾他。”
　　安里司却并没有回应本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本尼的那双手，眉间微微皱起，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是玫瑜知道这个样子的安里司非常生气，他好像对阿尼有着强烈不满，但是玫瑜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阿尼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从不会说错话做错事，礼仪上无可挑剔。
　　又或者是，他自己说错了什么。
　　阿尼并没有表现出尴尬，他笑了笑将手收回，反倒为了安慰玫瑜而转移话题道，“我们去你家听你弹琴吧。”
　　和阿尼在一起的时候，阿尼总是能够敏锐地发现他的各种情绪，从而巧妙化解，犹如一壶温水，将他温柔地包裹在其中，不用担心任何事，他只要被阿尼牵着，跟着他的脚步，就能够开心而无忧无虑。
　　“嗯。”玫瑜不安而小心翼翼地看向散发着压抑气场的安里司，他伸出另一只手，“哥哥，一起吧。”
　　他害怕哥哥也拒绝他的手。
　　好在，虽然安里司很生气，仍是回应了他。“走吧。”
　　安里司的手冰凉透顶，犹如锁链一般，拥有坚硬的质感，让他禁不住战栗着。安里司哥哥绝对非常生气，玫瑜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跟在安里司身边，那双受伤的手垂在他的身侧，从洁白的纱布中透出些许鲜红的痕迹，玫瑜看着那些血迹，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他不知道安里司哥哥为什么会砸破那扇对着他们的窗户。
　　又或者说，他不太想承认那个原因。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知道是最好的。
　　/

　　作为听众，安里司和本尼坐在钢琴室的角落，这个距离是最适合聆听钢琴曲的，他们坐好的时候，那边的玫瑜正在将钢琴盖打开，翻阅乐谱。

　　“依纳少爷。”

　　本尼低声说着，眼睛却看着远处的玫瑜，表情温和而从容，一点也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玫瑜从小就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您让他感到不安了。”

　　本尼说着这话的时候，正巧玫瑜回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了看他们，本尼对他微笑着，那句话悄然消失在唇齿间，绝对不会被玫瑜听到。

　　“你想说什么？”

　　安里司知道自己有着极其幼稚的一面，他讨厌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触碰，喜欢像个孩子一样死死护在怀里，在本尼来到他面前之前，他从未预料到自己对玫瑜有着这么强烈的占有欲。

　　他讨厌两人间的熟稔，讨厌玫瑜如此信任这个人，讨厌本尼宣誓主权时的自然而然。

　　“请您不要对他撒气，他从小就容易因为别人的不高兴而责备自己，我不希望他不开心。”

　　本尼的声音带着点冷意，与面上的表情截然相反。

　　安里司愈发感到刺耳，对本尼这个人本能地感到恶心，他嗤笑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些。”

　　本尼却没再说话，因为玫瑜开始弹琴了，他专注地看着玫瑜的眼神，让安里司看到了与他相同的东西。

　　玫瑜纤细的身形在巨大的钢琴面前显得异常娇小，他努力地摆动手臂，身体微微起伏，试图以最好的状态把这首钢琴曲弹奏出来，他感到幸福一样微笑着，阳光跳动在他的发梢，他的唇角，他的指尖，在优美的琴声之中游弋着，那弹奏的模样不由得构成了一副不可亵渎的画面，令人心神痴往。

　　“他是我的天使，我会永远保护他。”

　　钢琴曲结束的那一刻，本尼宣誓般地说道，那目光，炙热如火，只是怕玫瑜察觉而掩藏了起来。

　　安里司知道了本尼对玫瑜所抱有的感情，并不像玫瑜想的那么单纯，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有着深沉的情感，和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同他一样强烈到无可自拔。

　　但他与这位下等的商人之子对这样的感情的处理却天差地别，他流着尊贵的血，便拥有同等重量的肮脏手段。

　　“守护者是最愚蠢的位置。”

　　安里司没有了一开始面对本尼的戒备，当他看清楚面前不过是只蝼蚁，又有什么可以惧怕。他要做的不过是踩过那只蝼蚁，将面前张开双臂的小王子拥抱进怀里。

　　本尼听见这句话，不禁蹙起眉，但安里司这时却率先站了起来，直直走向玫瑜，他摸了摸玫瑜的头，微微牵起嘴角，露出这几天第一个笑容，“弹得很好，我很喜欢。”

　　玫瑜诧异地接受他的抚摸和微笑，随后微微红了脸，又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安里司哥哥你不生气了吗？”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安里司用着少有的温柔将玫瑜的目光拴住，他突然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又该怎么得到。

　　理所应当的，他应该感谢这位突如其来的第三者。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安里司哥哥一定要说，我会很认真地改的！”

　　玫瑜脸上隐隐的不安让安里司心底一软，本尼有句话说对了，玫瑜的确对别人的情绪非常敏感，他害怕别人因他而不高兴，却习惯隐藏自己的痛苦。这真是个坏习惯。

　　“你从没做错什么，只要你笑一笑，我就会高兴起来。”

　　玫瑜这才消除了不安，露出了安里司想看的微笑。

　　本尼这时候走了过来，“玫瑜，你比以前弹得有进步了，很好听。”

　　玫瑜害羞地挠了挠头，“谢谢阿尼，你弹得比我好多了。”

　　本尼无奈地笑了笑，“但我已经很久没弹了，全部忘光了。”

　　“为什么？才半年。”

　　本尼漫不经心地说，“父亲说我应该上正经课程了，不能再沉迷音乐。”

　　“什么正经课程？”

　　本尼沉默了两秒，看了看安里司又看了看他，半晌才道，“玫瑜，你知道父亲希望我尽早继承家业吧。”

　　玫瑜有些疑惑，“可是，你不是说不想做压迫工人的坏人吗？”

　　“……”本尼的目光掠过黑白琴键和翻飞的乐谱，最后停在玫瑜的脸上，那温柔极了的眼神让安里司厌恶至极。

　　“我只是突然觉得那不是坏人，只是一份帮我实现愿望的工作。”

　　玫瑜看上去并不是听得很懂，但安里司听懂了，本尼话中有话，说着愿望两个字的时候瞥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尽管现在地位不同，但终究有一天他会拥有足够抗衡的能力。

　　谁也没打算解释什么，本尼转移话题道，“我马上就要去叔父家了。”

　　“这么快？妈妈还说要招待你呢。”

　　“不劳夫人费心了。”本尼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叔父的庄园种了很多美丽的花。”

　　玫瑜有点心动的样子，安里司这时伸出自己受伤的手，故作痛苦道，“刚才好像没包扎好。”

　　玫瑜立刻紧张道，“很痛吗？怎么办？”

　　安里司微微垂下眼睑，掩住眼中不可抑制的笑意，“嗯，需要重新上药包扎。”

　　本尼像是看出了他的打算，但此时再说什么已经晚了，玫瑜对他说，“我就不去了，要留在这里照顾安里司哥哥。”

　　本尼愕然地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了下来，对玫瑜微笑道，“好吧，但是我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见你，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玫瑜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伤心的样子，他点了点头，“嗯。”

　　安里司闻言感到不悦，玫瑜竟然和别人有着他不知道的约定，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本尼忽然拉过玫瑜，额头贴着额头，他轻声道，“千万不要忘记，我会来履行约定的。”

　　这似乎是他们独有的约定方式，玫瑜没有任何诧异，他看着本尼的双眼，应声道，“我永远不会忘记。”

　　安里司目光一冷，将玫瑜拉了过来，随即蹙眉道，“伤口好像感染了。”

　　玫瑜终于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面对青梅竹马的离别之语也变得草率，“对不起阿尼，我带安里司哥哥赶快去重新包扎一下，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哦。”

　　本尼知道自己这时候没什么办法了，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去吧。”

　　他刚应下，玫瑜便扶着安里司走了，“阿尼再见！”

　　“再见……”

　　安里司在玫瑜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勾起了唇角。

　　这位骑士先生，请你尽管地默默守护，他会的不只是如此简单的伎俩，他要的是将玫瑜永远地吞噬殆尽，等到你回过神的时候，一切都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