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南下彼

1、烟雨楼台断行回

　　俞朝历覃十二年，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俞覃帝知临安锦尾村有一夫子，欲请为朝做官，效忠朝廷。

　　派亲信千里迢迢前往临安，确实见着了，夫子不过敷衍了事，只想留于家乡，不想远赴京都。

　　朝中人不得而知，做官多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有权利可使，比这麻衣粗布不知好了多少倍。

　　夫子来此地快二十年矣，乡下人对他多是感激。二十年前村中来了瘟疫，宫中启奏，俞覃帝派宫中最好的御医快马加鞭抵达临安查看究竟，仍是束手无策，担不起百姓性命，上书辞官，离京回乡。

　　一夜之间，临安此地，死了上千人，遍地是尸体。过了三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男子，不知他用了何法，村中人的疫病便全消失了。

　　村中人询问他，他只道是回家乡，可村中竟无一人认识他。起初人们多是怀疑，眼光多样。男子却毫不在意，上门为老人小孩看病送药，人们自是拒不敢收，可家中无钱财，早已支撑不起买药的钱，如今白来的药物，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令村人惊讶的是，大病小病全都被治好了。家家户户对他感激不尽。

　　人们心中诸多不解的问题，连着大小事物，都去找他解答、帮助。他自是未曾歇息过，今日前去帮助东家，明日里便是去帮助西家。

　　临安此地便似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令人向往。于此地，可见：春风灼桃，夏池藕花，秋满桂香，冬立傲梅。老人与小孩怡然自乐。

　　一切改变，皆是因为他。临安因为来了这一阵柔风，村人皆化作百花等着风来拂面，望能花开芳菲。它日夜不停地吹去家家院内屋前，粉黛瓦墙，处处都能感受到那风的柔与暖。这般，家家都能见桃花的艳，处处皆有芳香。凡是风去过的地方，柳绿花红，水起涟漪。再枯萎的花，遇了这温柔暖意的风，也会千娇百媚。

　　人心的冰霜，纵是千山万雪，这风也会将它融化。

　　此处没有苏东坡笔下的“花褪残红”，四季百花，交替开落，永不停歇。永是一个“红花笑，绿叶闹”的样子。美花绽放，娉婷的姿态；绿叶横生，无暇的面容。

　　临安，是一幅“绿水人家绕”的水墨画。

　　青山脚下，村人来往耕种，空气清新，鸟悦鱼欢。他于村内湖水碧蓝、百花齐放之地，建起学堂，让所有孩子都能来读书。人们都认为村中来了大贵人，对他百般感激。

　　那男子，便是夫子。

　　前几年，政事诸多不顺，俞覃帝多次尊请夫子进京相助，却都是不得心中所想。

　　这一次多有不同，俞覃帝亲自跋山涉水，历经三个月来到临安，只为求得夫子相助。他如那武陵人，踏入这“桃源”，感叹甚多。

　　起初，夫子并未相理。跟平日里一样，在学堂教书，替人看病拿药。

　　俞覃帝前去村人家中打听，人人皆说他是个大好人、大善人。村人细讲，与俞覃帝耳语几句。

　　俞覃帝来此已有两日，日日见他身影来去各处，却也未说些什么。世人却纷纷议论这皇帝亲临，怎能不待见？这是第一个不把天子放在眼中的人。

　　于第三日，俞覃帝再待不住，心中着急不已。前往夫子所住之处，询问个究竟。这可倒好，俞覃帝吃了个闭门羹。夫子声称不见客。从未有人敢如此戏耍天子，欲下令之时，夫子开了口:“陛下不妨看看那字。”

　　果然，门上刻着四个大字“民贵君轻”。看了这字，俞覃帝便明白夫子何意。也许，这便是夫子的考验，是否有诚心相求。再无适才那怨急，于村内小院日日等候。

　　朝廷百官对这夫子都诸有不满。皇帝亲启，却让皇帝吃闭门羹，不搭理。还敢写出“民贵君轻”这样的字，岂不是，不尊不敬？

　　此地虽悠闲，风景醉人。可这万里江山，重担于他肩上，一生不可忘。方圆百里、城池无数，一分一毫不可丢。百年间，若能不闻政事，不管天下山河，藏身于临安，清闲无人扰，看朝暮多时，焚香于院花，吃茶说明月，弹琴对清风。看遍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天下，仍旧如此。享过闲情几日，又有何妨？

　　此间欢喜美好，春花夏鸟秋月冬雪。仿佛，他已经不是一个帝王，天下兴亡与他无关。

　　清闲雅致，便忘了时间。两季一晃而过，临安入了秋，整个临安城都沉浸在桂花的香气中。风过，许许多多的白色桂花从树上飘落，落入碧波荡漾的清潭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桂花全都紧紧相挨，如闺中的女子，一起谈笑、询问。绿叶落水面，如一叶扁舟，载着桂花好娇容、花香浓，摇荡行于水面，顺水流远去。

　　这日，夫子终于肯见俞覃帝了。夫子只是微微作揖，道:“陛下，这两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只要到了时日，桂花它自然就开了。这盛气，扑面迎香，日日相绕。家有护它之士，况且，如今繁荣昌盛，那些虫蛇鸟兽，自是不敢多扰。”

　　历覃二年暮春时，俞覃帝召集百姓修筑边关长城，已过十年之久，仍不见结果传来，使官去探过也说不出个因果。要是匈奴来袭怎么办？这件事一直都是俞覃帝的心头大患，近几年，常常因此梦魇，为此事担心忧虑，吃不下饭睡不安稳，身体越发不好，世人常为帝王担忧。今日听了夫子所言，便得了悟。

　　出言表谢意。想起村人所言，问道：“夫子，您如今已过之命有年。可曾想，妻妾伴身？朕之六女，才貌皆有，朕有意——”

　　话未完，夫子开口打断：“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我已有妻子。”

　　“可是，她早已离世多年。村人说，那棵古树——”夫子再次打断，行礼后，不再多言。俞覃帝自是知道夫子不愿再与他多谈。不愿离去，贪恋此地美景，心中也另有打算。停留两日后，再低头叹气，别了夫子，打马离去。

　　离去那日卯时初，夫子托学堂孩子，再送了俞覃帝一句诗：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俞覃帝自是懂其中理。世间所有人都仰望他、尊敬他。他不可以做“武陵人”，贪恋此间“桃源”。必是以天下为先，以百姓为重。当年崔九有意归隐田园，心中却有仕途，半仕半隐，如此，算不得真正有心归野林花间。他亦是，他是帝王，天下之主。他的心中，比那仕途更重要，是天下的安宁、是百姓的安定。这一生背负着太多，而不是，偷取清闲百日。

　　回到京都，冬日雪落皇城，有消息传来，长城便已建好。俞覃帝大悦，派人千里送来钱财珠宝，官服与奏章。夫子瞧过一眼，次日晨初，交还于那人。

　　那奏章上，夫子只写下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历覃十二年十一月初五，冬来临，天寒地冻。

　　临安下了大雪，村中各家茅屋都染上了一层白雪，远处的青山披上了白衣，雾茫茫一片早已看不清耸入云间的山巅。河面结了冰，整个临安仿佛空无一人。一棵棵梅花树傲立雪中，那冰冷刺骨的雪打在它的枝头、花瓣上。片片红艳之色与那细小的枝干被无情的雪打落于地面，红艳似火的梅花沾染上了泥土，没那么妖艳，却还是那么高贵，不同世俗同流合污，不甘心被雪埋没。让人永远无法触碰一般。

　　家家围炉烤火。学堂小屋内，还有人剪着烛花，红烛照着两人，红亮亮的。

　　“立儿！快跟娘回家了。”一个妇人拿着一把破烂的油纸伞站在学堂门前。

　　“天晚又冻，快些跟你娘回家吧。”夫子看见窗外那妇人破烂不堪的油纸伞，将自己那把伞递给了孩子。

　　孩子并没有接过那伞，拿起自己的书本，翻开一页来放于夫子的面前:“夫子，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这是唐朝诗人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这里面有一句诗:‘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想了好久，都想不通。夫子，这个‘浮生’是何意思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依如诗不成，罚金谷酒数。

　　虽然孩子拿得远，可夫子还是看清了上面小小的字。满纸黑墨，“浮生”二字却最为显眼。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夫子没有说话，一滴泪夺眶落到了孩子的手上。孩子抬头一瞧，夫子竟哭了。滚落不停的泪珠，打湿他的衣袖。

　　“夫子，您怎么哭了？”

　　夫子抹干眼泪，道：“无事。你还记得夫子给你们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孩子用力点点头。

　　夫子站于窗前，看着万里雪意。孩子于烛花下，讲着那个重复过一千次一万次的故事：“传说曾道，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夜。临安的雪冰寒刺骨，让人冻得直发抖。有个仙人，她坐在布满霜雪的大树上，仙姿奕奕，飒凌透容。她本是地府审判官的女儿，来到人间认识了那个凡人，然后——”孩子摸着自己的脑袋，细细想，却想不起来。

　　夫子转回头来看着他。他害怕夫子的责罚，他可不想再抄一百遍书。忙着道：“夫子，这个故事，我只是忘掉了中间，我、我记得结局!”

　　未等夫子开口，他接着道：“她、她被那个凡人害了!后来，她——她为人间做了很多好事，救济了很多很多人!”抬起头看了夫子一眼，见夫子面容憔悴，眼神中有怨恨，有柔情。孩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努力挽救：“夫子说，我们应该记住她，记得仙人的好。记得她的善良，不能辜负了仙人的心意。”

　　夫子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泪花迷眼。

　　孩子心中松了口气，再问：“夫子，您还没有告诉我‘浮生’的意思啊？”孩子单纯的脸庞，睁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着夫子。

　　夫子却笑了笑:“今天晚了些，改日再告诉你。”边说边替孩子穿好蓑衣，将那把伞递到他手中，送他出门了。

　　看着孩子和妇人离去的影子，在夜色和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才回想起孩子的问题。

　　浮生，就是虚度了光阴，慌渡了人生。放纵了时光，成全了情绻。

　　他一身破布衣，银银白发之中夹杂着甚少的黑色，长长的胡须不齐，盖满一方肌肤。用手捋捋，它也有着脾气，反倒越理越乱。过往风朝窗拥来，两扇窗来回摆动，“吱呀吱呀”摇晃，雪被风吹得偏了，直往屋里来。一大堆一大堆白净雪花飘入，划过他的脸，冰凉的寒意而来倒像是锋利的刀子，狠狠划过，丝毫不留情面。天地间苍茫一片，唯有雪意遮住视线，印了屋间满地。脸皆是冰凉，比起冷与痛来，心中的冷、痛怕是更多。

　　伸手向着窗外，唯是满手的雪花，携风而来，轻闭上眼，受着心中的漫漫灼痛，细细听着风雪之声，像是故人又回来了。

　　回过房中，拿起柜中古琴，多年未用，上边满是灰尘。拿起湿布擦拭，白灰回了昔日的黑亮，拭过琴弦，怜惜疼爱，是他的心爱之物。

　　开了木门，独自一人盘着腿坐于白洁雪地上。琴于腿上，满是皱纹的手不抖不急，抚于琴上，一拨一动，一声皆相连，回响四方，震响天地。雪花刚好落于波动的弦，碎成了几块。零落不停，遮住白中黑发，白发苍苍，见白不见黑。几滴水落于琴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那人的泪水。目朝前方，似能看见一人白衣相袭，笑意足足，朝他走来。心中喜动，手上倒是乱了方寸，琴曲又止，一弦而断。

　　弦断，思绪也就断了。

　　藏了这些年，害怕面对，不敢面对。今日再将它拿出，竟是断了。那么她的魂，还会回来么？

　　独自起身，转过行走越来越远。茫茫雪纷乱，掩盖断弦之琴，消失不见。

　　一人走在苍野林间，道路变了样，可那棵树，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手起甚抖，不知何时泪涌几滴，风干了去。抚上树干，抬头看向绿意空去，全披白衣。苍老大树，从不知它活了多久，仍然立在此地，是否在守着些什么。雪花穿过树叶间，刚好落入他眼中，凉意化泪，顺着脖颈流进。

　　凉透的不是身，是心。

　　他每日穿着破白衣，这些年，从未变过。发至衣衫，隐于世间。瞧不见那人，瞧得见风吹起衣角到褐色树干上，显眼分明。

　　很多年留存于心中那结，只是一句话。

　　浮生，你可曾悔过？

　　浮生若梦一时有，梦醒离人泪两秋。

　　待他死后，《浮生梦》这段故事，世人传唱千年，都记得，那仙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