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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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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漠趴在半山腰一颗巨树后头,虽然万事俱备,可他就是有些恐惧,如果胜了那自然是好,可如果大漠人发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埋伏不肯进来怎么办?况且现在作战的是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哪怕有一个人在任意一个环节出错,那他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总领在吃过饭后告诉过大家,必须拼上性命去战斗一场,不准害怕,不准在关键时刻出错。大家都静悄悄听着总领训话,所有人都想活命,人们对生死的敬畏足以使一盘散沙凝聚出众志成城的力量。
可即便如此,李漠还是害怕,他害怕的不是自己死,而是不能跟阿牛死在一块。人总是这样,有了想要的东西,就有了弱点,而有了弱点,就时常会恐惧着。能不能战胜恐惧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这个人的心里力量强不强大了。
总领对众人讲完话后,大家就各自散开去了该去的位置上,李漠也爬上山在一颗巨树后躲了起来,他从那时候起就再没见过总领了。说实话,这么多人的性命就压在这个诱饵身上,诱饵能否让敌人像疯了一样闯入壁陵关,这一步至关重要。
李漠也想过总领会不会独自逃走弃众人性命于不顾,可他根本控制不了一个大活人的行为。他能做的,只是赌。
当寂静的空气里终于传来万马奔腾的响声时,一个人穿着灰色布衣骑着一匹黑马从远处疾驰而来,李漠瞬间瞪大眼睛,那个国字脸,总是严厉板着面容的总领已经用行动告诉了大家他的选择,他选择用一条命去换来一千多条命。
李漠双眼发红,他看见总领背上似乎还插着一支箭矢。
战斗就要开始了。
果然,片刻后,一大片由于马蹄踩踏而扬起的飞尘映入眼帘,风沙中隐藏的高大宝马渐渐显示出它们雄武的轮廓,骑在马背上身着奇装异服的外族汉子们此刻正叫嚣着,嬉笑着,怒骂着,他们指着前方落单的人,嘴里是一阵势在必得的狂笑。
李漠早就憋着气忘了呼吸,这种场面,实在是太震撼。他在心里祈祷着,进来,快进来,只要你们进来了……
前方骑马的布衣男子看起来慌不择路跑入了河道中,大漠人正处于极致的兴奋中,不疑有他,使劲鞭策着马背,呼啸而入。李漠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们全都进去了,那这场战争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随后,便是跟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当前方的人和马匹发出绝望至极的怒吼哀嚎时,有很多马匹却根本来不及刹住脚步停下来,被后方一拥而上的马匹又挤得掉下去了许多。巨坑里的人和马瞬间摞的老高,即使他们没因长刀而死,也会死在自己曾经的爱马与一起吃肉喝酒杀人的兄弟脚下。侥幸在人堆上层活下来的人还没来得及庆贺自己劫后余生,就被从山顶而下的巨石砸中了脑袋而失去生命。
未落入坑中的人也一样,好不容易勒令马匹停下来,却在下一刻被滚下来的巨石砸碎了骨头从马上摔了下去。无人注意到半山上已经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只是忽然,落下来的石块里竟然夹杂了火把,火把很快点燃了河道里本就遍地的树枝,霎时,整个壁陵关火光冲天。
当然,也有些后头的幸运儿没被砸死,也没被烧着,他们想退出去,却发现入口处已经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火慕,滔天的巨火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谁要是敢来,必会将你吞噬。
前路已挡,后路不可退,能面对的,只剩死亡。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俩天俩夜,当一千多人的农家汉子再次聚首时,个个都红着眼睛,几近虚脱。亲眼看着那么多人被烧成火球,失却生命,亲身感受在离死亡最近时是什么样子的。在巨大的身心刺激下,方能知觉,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除了全军覆没不留一个活口的大漠人,他们自己也有不少伤亡,在扔石头的时候有几十人因为太过恐惧激动,从斜坡上滚了下去,葬身火海,还有十几个孩子在入口处不断加柴时被敌人胡乱射出的箭矢射中,死了三个,伤了十二个。
但是活下来的人更多,多到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是一个奇迹,一个史无前例,连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将听了都要瞠目结舌的奇迹。
可只有李漠知道,哪里有什么奇迹可言?这一战,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通通站在了他们这边而已,若没有总领的牺牲,若没有漫山遍野的石头跟聚集数年异常之多的干树枝,最重要的是这群老弱病残齐聚的农家汉子,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在关键时刻犯错。
如果再来一次,也许又是完全相反的结局了。
李漠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欢欣雀跃,劫后余生,热泪相拥,他也很激动,在这场极不对等的战争中,他活了下来。
只是,那个奋不顾身,努力策马奔腾的汉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再不会立于大家中间,严厉的告诉大家,谁也不许跑。
壮烈牺牲的结果就是,他的英魂会永远留在这群被他所救的人们心中,不死不灭。
李漠和其他人一起为总领立了衣冠冢,可奇怪的是竟无人知道他的名字,据一起来的衙役所说,这位总领是县令直接带到他们面前的,只让他们称他为总领,做什么事都以他的命令为准,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无奈之下,这座新修好的坟墓没有设立任何碑文,很久之后再无人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一个救了一千多人性命的枭雄之墓。
其余还能找到的农人尸体就埋在总领不远处。李漠跟在众人身后,恭敬鞠了三躬。
“这位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几个老伯走到李漠跟前询问道,他们现在唯一能询问的也只有一个李漠了。
李漠又怎能知道该怎么办?他原本只想跟着新征的士兵一起去边境找阿牛,只是阴差阳错竟然进了这支专门去送死的队伍,让这群刚经历生死之战,群龙无首的农夫再去边境打大漠人?明显不太可行,因为命运不是每次都会站在他们这边,他不能让这群人去送命。
可是,让他们回去?等大漠人打入村内?不还是一死吗?
县令又会放过侥幸活下来的他们吗?或许又会有另一处地方也等着他们去送死呢!
李漠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了那个县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做人知礼知节的,瞧不出任何问题,可在这种危急到自己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居然能想出派人去送死来拖延时间这种惨绝人寰的方法来。
看着旁边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李漠艰难开口,“诸位,我本也只是一个小书生,偶然加入这支队伍成为一个士兵只是为了去边境找我的家人,到如今,大家如果再去边境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我们本非一路人,就此别过吧!”
“公子……”身边此起彼伏都惊讶出声。
那位刚开始帮助过李漠的老伯说到:“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阿伯,我也只是一个农家子弟,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而且,我还要去找我的家人,我根本背负不起这么多条人命。”
老伯依旧不放弃,“可是你如果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再遇上大漠人,我们必死无疑啊!”
李漠心如刀割,“阿伯,这次不是我不给你们想办法,我确实也不知道你们该去哪里?况且,如果你们因为听了我的瞎话而失去性命,那我的罪过生生世世都无法泯灭了。”
“可是这次……”
老伯话未尽,李漠就打断他,“阿伯,这次完全是巧合,是所有有利的方面全被我们占尽了。可你看看,看看现在壁陵关内躺的几千人的尸体,那可曾是活生生的人啊!当初要是一个不慎,一个不慎……死的就会是我们啊!”李漠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悲愤在熊熊燃烧着,可到底在悲愤什么,他又弄不清楚。
老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李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悲愤的情绪,然后说到:“阿伯,我不能再替你们做决定了,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决定便好。”
直到此刻,剩下的农人们才知道这个像天神一般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真的要走了,不管他们了。
从第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伯跪下开始,在场的几百人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
“公子,你若走了,我们必然是死,那倒不如跟着你,你那么聪明,我们或许还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所以,请公子带上我们吧,即使你去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要跟着你。”
“请公子带上我们吧!”
“请公子带上我们吧!”
……
所以,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吗?所以,这算是赖上他了吗?
“唉!”李漠真的无可奈何了,“各位叔伯兄弟,现在的情况是皇帝估计已经集结大批士兵往边境增援。而大漠人也可能派出了更多的人前来称霸中原腹地。可是不管是哪波人先到,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大漠人看见他们这么多同伴惨死,肯定会大开杀戒。皇帝派的将军更可能会把我们征作徭役,即使不死也要累掉半条命了。”
“所以,其实我们没有选择,要么偷偷回家与家人相聚,可是先不论县令会不会放过你们,就是村子里也不是那么安全。或者大家都散开,去关外广阔的平原上找一个隐蔽点的地方。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大漠人能在某一刻找到你们。”
如果不是被紧逼不已,李漠其实不想说出这些,如果大漠人彻底攻入中原,除非有他家后院密道所通的那个隐秘山洞还能藏个一年半载,否则普天之下哪里都不能安卧。
周围听见他说话的人都瞬间耷拉了眉眼,个个眼眸里溢出难逃一死的绝望。眼看事实已无法改变,他们终于一个个搀扶着站了起来。当此乱世,何处为家?
那么还是回家吧!至少也能和家人死在一块。绝望之后,这些人很快做出了选择。
李漠极不好受,可是,必须要告别了,“各位,李漠就此别过。” 李漠抱了抱拳,将手里的包裹提在肩上。
其他人也相继抱拳,此刻他们都不再是田地里毫无瓜葛的农家汉子,而是共历过生死的相惜兄弟。
“公子!”
在李漠转身的片刻,人群里竟又有人唤他。
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李漠对他有印象,那日李漠在讲埋伏之法时,这小子很是机灵,时时都能跟上李漠的思绪。“您这是要只身去边境吗?我家里已无人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而且,我也不怕死,我,能跟着你吗?就当跟你做个伴。”
李漠摇摇头,“战场上太凶险,我此行也是去送命的,你还是跟着这些叔伯走吧!或许还能留一条命在!”
这个孩子脸庞黝黑,一看就是经常上山爬洼的野孩子,可不管他有多野,毕竟年纪摆在那里,脸上依然写满了青涩和对于陌生事物的向往。“我这条命,在前日就该没了,往后剩下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我没有阿姆阿爹,本就孤苦一人,您既然救了我,那我这条命就是属于您的,如果您嫌我烦,我就跟在你身后,绝不打搅您。”
看着那孩子一副稚嫩的面孔,眼里还有祈求的光,李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未经过思虑就贸然开口:“你不怕死?”
那孩子非常坚定:“不怕。”
“家里再没亲人了?”
“一个都没有。”
一看有戏,又有十几个孩子站出来,“我们也不怕,我们家里都没人了。”
李漠疑惑看向那位老伯,仿佛要作个求证。
“这位公子,我倒是听说过这群孩子,他们确实是方圆几里有名的……”老伯停顿了一下。
却率先被那个孩子打断,“是混混,我们都是孤儿,每天游走在街上乞讨耍滑,什么都做过。所有人都对我们避如蛇蝎。这次被那狗县令强制抓来送命,却不曾想能遇到公子,还把我们的命当条命看……”
说着说着,这孩子又执拗起来,“你就是不带我们,我们也会偷偷跟你去的。”
李漠见那位老伯朝着他点了点头,心里当即做出决定,或许,让这些孩子们在国难当头时多历练一番,对于他们来讲又是另一番选择人生的机会。风雨之际,容易出懦夫,但同样,也容易出枭雄。
没再多言,李漠带了十来个孩子,骑着那些衙役所赠送的马,飞快离去。
正值落日,关外广阔的平原上没有遮挡太阳的地方,所以即便太阳已极致暗淡,却依然固执悬在天空,染红了晚霞。
“走吧!我们也该回家了。”老伯对着身后其他人道。
当初看管他们的衙役跟在他们身后,早就成了和他们一条战线上的人。
再然后,夜幕来临,除了河道内堆积如山的尸体与叫的凄寒的夜枭,这壁陵关再无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