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异闻录》闲亚

39、自由之翼4

　　（四）体能考核

　　所有的潜水训练内容结束后，莫寒很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下一个挑战很快就要到来。三个月当兵结束之期即将到来，但莫寒需要先通过两个考验，一个是小小的开胃菜，另一个则是最终的挑战。开胃菜是一周以后就要进行的体能考核，所有干部和士兵都要参加。莫寒的体能一直不错，在学校里的时候甚至是佼佼者，只是来到基层部队以后，这样的成绩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过至少应付体能考核的标准是绰绰有余。

　　然而有个人却比她更犯难。潜水事件过后，莫寒与李宇琪的关系近了不少。莫寒原以为李宇琪救了人，队里至少会给个嘉奖，然而毕竟发生了可能人命关天的事故，队长叶成决定尽量冷处理，以有意无意地忽视掉作为领导负有的责任。于是李宇琪只是在周会上得到了一点不痛不痒的表扬。莫寒内心很是不忿，但她是这件事情的起因，占据了最大的责任，所以很难有立场提出任何质疑，便也只能默默将气咽了下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宇琪和莫寒真正走得近了。不必训练的时候，两个人通常很有默契地出现在同一地点，仿佛约定好了一样，要么就是在洗漱间的大平台上洗衣服，默默地刷着迷彩服上的污泥，彼此之间并没有说很多话，但内心却觉得安定；要么就是在训练场上漫无目的地遛弯。整个陆战队的领地范围其实很小，所以就算在一个地点见不到彼此，转向另一个地方找找，多半也能找到。久而久之，莫寒发现自己养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习得了一种技能。无论在何处，无论有多少人，无论她们是否穿着完全一样的衣服，莫寒总是能从人群中一眼看到李宇琪的身影。这也不是一件难事，毕竟那女孩身材较高，又算是队里比较壮实的。想到此处，莫寒不禁暗自微笑起来。

　　也许正是这样的身材，让李宇琪在体能考核中面临着最艰难的考验：长跑三公里。

　　莫寒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点，直到全队进行了一次武装越野三公里摸底测试。三公里而已，莫寒在学校也常跑，是军校学生必须过关的考核项目，但加上武装越野，难度就完全不同了——背着十公斤重的装备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跟在塑胶跑道上轻装测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那天莫寒一开始是觉得有些因为不习惯而感到吃力，但随着汗散发出来，最初的墙也撞过了，筋也跑得拉开了，她感觉倒是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只是闷头坚持往前跑。然而即使如此，她在所有人当中也是排在后段——除了她之外的士兵大多不到二十岁，而她大学毕业才分配过来，已经二十二了，多了几年岁数不说，体能储备又差了一大截。不过只要能够及格就好。于是莫寒还是咬着牙尽力快一点，再快一点。

　　等莫寒跑到终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排名还可以，属于中不溜的水平。队长叶成坐在位于终点的树荫下，慢悠悠地说：“最后三名，加罚十公里。”莫寒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放纵自己，拼着命跑了一把，不然万一成了倒数三名，丢脸倒是其次，再跑十公里，可真的要人命了。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没那么幸运。等李宇琪气喘吁吁地到达终点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叶成冷冷地看着她，以及其他两个倒霉蛋，没说什么，只是很不屑地抛下一句：“去跑吧。”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作为惩罚的十公里。

　　三人中的二人都难以控制地哭丧着脸，但还是无可奈何地慢慢挪动着步子，准备再次跑起来。莫寒忍不住看向李宇琪，只见她面色苍白，汗水从头盔边缘滴下来，短发的鬓角已经拧了一绺贴在耳边。她脸上没有那种懊恼的神色，却嘴角轻轻上扬，似乎是在苦笑，又带着一些自嘲。她很快加入了其他二人的队伍，一起慢慢地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莫寒此刻心中一动。是好像被什么打动了，但是究竟是什么呢？

　　李宇琪一跑起来，莫寒就看出了问题。她的身形过于高大健壮，是跑不快的原因之一，但绝对没有到达身体条件的瓶颈。换言之，如果她跑步的方法是对的，成绩至少可以比现在提升一大截。再换言之，李宇琪还有远远未挖掘到尽头的潜力。

　　莫寒还看出了一件事：按照这种趋势下去，李宇琪绝对没法通过体能考核。

　　这天晚饭后自由活动的时间，莫寒来到八班门口，把李宇琪叫了出来。“我帮你搞定体能考核。”她开门见山。李宇琪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了笑容。“好啊。”她的笑容依然显得很随意，仿佛她根本就不在意体能考核能不能过这件事情，而不过是简简单单地答应了好朋友的一次游玩邀约。

　　很多年后，莫寒再次回忆起这一段对话，总是会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但笑过之后便是无尽的寂寞，尤其是当李宇琪彻底离开之后。莫寒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初她没有冲动地想要帮李宇琪度过体能考核这个“难关”——其实当初她的目标就是这么单纯，只不过是希望这个队里所有的人都能安然度过考核——那么也许之后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她不会在同甘共苦的训练中与李宇琪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不会因此得罪自己的班长，不会发现演习中的天大的秘密，自然也不会有后续的经历。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因此有机会和李宇琪一起加入快速反应分队，那么她就不会遇到冯薪朵，也不会遇到孔肖吟、钱蓓婷、陆婷这些人，自然也就不会卷入那些隐秘而残酷的计划，不会成为那个作出决定、签下名字、承担了所有责任的人。

　　但话说回来，最重要的是，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还会这么选。至少此刻，她会选择靠近那个总是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女孩。因为莫寒知道，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宏伟光明正大的计划或者什么理想信念。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李宇琪。只可惜，在发生了所有一切之后，她才真正想清楚这一点。

　　这些都是后话了。后话就要以后再讲。

　　莫寒帮助李宇琪进行体能训练的事情，很快就在队里传开了。没想到最生气也最反对的那个人，居然是莫寒的班长，刘佳。

　　刘佳为了这件事发火的时候，已经是考核当天了。她发现的契机也很巧合。在三千米考核开始之前，莫寒走到李宇琪身旁，再一次叮嘱她长跑中要注意的种种事项。刘佳看见了这一幕，其实她一直怀疑莫寒在帮助李宇琪，为了阻挠这件事，她甚至特意给莫寒安排了很多额外的工作，让她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帮助李宇琪，于是二人只能在熄灯之后偷偷跑出来，进行一些交流，纠正一些动作。不过刘佳一直没有在明面上为此事发作，虽然大家都知道她内心想的是什么。但是就在考核之前，她看到了这一幕，所以终究是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刘佳对莫寒怒吼：“你到底是几班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的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不过莫寒只是装作没听到，迅速地说完了最后一句叮嘱。然后，考核开始了。

　　莫寒自己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她自己过关以后，开始关注李宇琪的身影。其他的项目倒还好说，只是三千米这一项实在是她的软肋。好在此前莫寒传授了很多长跑时的技巧，又带她训练了一段时间。其实长跑相对来说是最不依赖于人的天赋的项目。只要肯练，只要肯对自己狠一点，基本上没人过不了。这倒是反映出李宇琪自身的一些特点：她有足够天赋，却懒于过分努力。莫寒则与之相反。没有天赋，就勤能补拙。这一点是很久以后，当莫寒和李宇琪成为上下级时，莫寒逐渐想明白的，而过去的很多记忆成为了必要的论据。当那些事情最终发生之后，很多个夜晚，莫寒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忍不住想起年轻时发生的种种，当然也包括此刻的体能考核和马上就要到来的演习。想来想去，想明白一些事情，也实在无法放下一些事情。那可能是人前雷厉风行冷酷决断的莫部长永远不会让人看见的最脆弱的时刻。总而言之，她最终会意识到，她自己终究是理性驱动的，而李宇琪不一样。这就是后来很多事情发生的根源。

　　让我们回到此刻发生的种种。考核的结果自然是不必说，李宇琪最终还是通过了，虽然刚刚过及格线。莫寒很高兴，李宇琪也很高兴，一向淡然冷静的陈墨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有一个人不高兴，很显然，那人就是刘佳。

　　“你可真是助人为乐。”刘佳看着莫寒，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语言却实实在在是嘲讽。莫寒沉默不语，不过刘佳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比起毕业考核，你现在的成绩提升可不多。”刘佳翻着手里的一份文件。莫寒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到自己的毕业考核成绩，不过也很正常，毕竟都写在单位接收档案里。“这说明你没有好好努力。”说着，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罚你站军姿，直到太阳落山。”

　　此刻还不到午饭时间。这就意味着莫寒将错过午饭和晚饭。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佳在蓄意报复。对她来说，与陈墨的竞争是排他的，是你死我活的。如果李宇琪体能过不了，对于陈墨这个班长是一个重大打击。但莫寒帮助了李宇琪，的确相对于刘佳这个班长来说，是胳膊肘向外拐了。只是基于公平竞争的原则，刘佳此举未免太过狭隘且小家子气。不过莫寒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站在了刘佳所指的位置。她此刻还是七班的一个兵，所以无论班长下达何种指令，她都必须执行。这是一个兵的基本素养。

　　接近中午的时候，日光猛烈起来。莫寒一开始还站得笔直，后来逐渐感觉到汗水浸透衣衫，脑袋也有些眩晕起来。但她依然咬牙坚持。最难熬的可能是，随着时间的增加，体内水分随着汗水流出去，却没有相应的补充。体能考核结束了之后，各班把队伍集结起来带走去食堂吃饭，只剩下莫寒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许是受到了班长刘佳的指示，七班的战友们没有一个看向莫寒，也没有一个过问她的状况。此刻莫寒知道自己孤立无援，但别无他法，只能默默忍耐，坚持下去。

　　所有的苦难都有时限。在热与眩晕中莫寒对自己说。在今后的很多年里，已经成为帝国军队高层的她，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这是一种信条，也许从此刻就已经开始坚定了。

　　就在这难熬的一分一秒之间，莫寒突然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转过身去看，果然，不是别人，是李宇琪。

　　“你吃过饭了？”莫寒第一句却是这个。也很正常，因为这正是饭点，大部队都拉到了食堂，在吃午饭呢。

　　李宇琪笑了笑，变魔术一般地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军用水壶，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了两个大包子。

　　“我给你灌了一些绿豆汤，解暑。”她淡然地说，依然是那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莫寒接过水壶，来不及道谢，先灌了一大口——她太渴了，也太热了。

　　李宇琪把包子递上，莫寒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之后，她才想起来问李宇琪：“你怎么来了？能擅自离队吗？”

　　李宇琪笑了笑：“我向陈班长请假了。她说，上午刚考核结束，下午全队休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一直陪着你。”

　　莫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陈墨果然和刘佳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必多问，她已知道李宇琪的选择。不过她还是微笑着说：“谢谢你给我带吃的，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一上午也是够累的。”

　　不过李宇琪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不像莫寒站得笔直，她的身子斜斜地倚靠在背后的墙壁上，显得随意又漫不经心。如果此刻有人以上帝视角去看待这一幕，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二人性格不同，从而意识到，这一幕是创作者有意为之，揭示了后续剧情的走向。

　　“为什么要帮我？”李宇琪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倒也符合她的个性。

　　是呀，为什么要帮她？莫寒想要立刻回答，却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阵。

　　于情理来说，自然是因为李宇琪曾经救过她。这是她的回报。但莫寒觉得自己内心其实是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她出身军人世家，又就读于帝国最好的军校，接触到的全都是所谓“精英”，人人充满野心，自律、自制、冷静、理性，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拼命争取、无所不至，决绝而坚定地向上爬。但是这里不一样，李宇琪也不一样。这个女孩所在意的事情似乎跟所有人都不同。

　　“你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莫寒没有回答李宇琪的问题，却反问她一句。

　　“跟随自己的内心，做正确的事。”李宇琪回答得很是迅速，也很干脆、坚定。

　　“何谓正确的事情呢？”莫寒追问。

　　“自己内心认为是正确的，就是正确的。”李宇琪笑了，那笑容依然是云淡风轻，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但好像又对很多事情非常在意。

　　这次莫寒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又问：“那么，如果你认为正确的事，反而会导致不好的后果呢？”

　　李宇琪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又似乎严肃了起来。“结果不重要，做了什么事情才重要。”她坚定地回答。

　　很多年后，莫寒多次回忆起这段对话，才慢慢悟出了其中的含义，只是当时的她太年轻，没有意识到其中所蕴含的真相和危险。如果当时她就察觉到自己与李宇琪之间的本质不同，也许此后的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也许一切不会走向最终的那个结局。但是人生没有如果。那一切发生了，终究就是发生了。

　　很多年后莫寒悟出来的本质是，她与李宇琪有很多相似点，比如坚强、努力，比如坚定的意志，比如善良，比如对正义的追求和渴望。但她们之间的本质差别，让二人的故事走向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结局。

　　这本质差别就是，追求正义没错，但一个人追求的是过程正义，另一个人追求的，却是结果正义。

　　至于哪个人追求的是哪一种，很快就会在下一次考验到来的时候，完完全全地揭露出来，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