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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形吊坠 ...

  •   (一)

      高二三班的化学课代表莫寒今天很心烦。作为一个课代表,她最大的职责就是布置作业、收发作业,但是有一个人已经一个月没有交过作业了,这让她感觉很挫败。她偷偷回过头望向那个罪魁祸首——坐在最后一排的李宇琪,却看见她正在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顿时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说实话莫寒一向对教室后几排的“问题学生”是敬而远之的。她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级前几名,是有实力冲击清华北大的苗子,她对自己的要求比父母对她更严格。而李宇琪是高二分文理科时才来到这个理科重点班的,听说她在普通班也是前几名,谁知平日里作风十分散漫,并且完全不怕老师,已经与班主任老王硬刚了好几次,气得老王几次声称要把她赶出重点班。最近一个月,她越发不像话了,上课睡觉、晚自习逃课,甚至连作业都不交了,结果把莫寒辛辛苦苦维持的“作业满员”记录打碎得彻彻底底。

      莫寒决定要拯救一下这个不听话的“问题学生”。终于等到了下课,她收拾好桌面,把书本整整齐齐地放在桌洞里,准备利用晚自习前的晚饭时间与李宇琪好好谈谈近期的不良表现,她甚至已经在心里打好了三千字的苦口婆心腹稿。然而当她转身向教室后面走去的时候,却发现李宇琪的位置上早就不见人了,连书包都带走了。

      “真是的,难道连晚自习都不上了吗?”莫寒气得要死。“上课睡得香,下课了倒是跑得快。这个人,没救了!”

      (二)

      李宇琪在街道上匆匆忙忙地走着。她把书包随意地甩在左肩上,不停地看表。她脚步急急地穿过一条狭窄的弄堂,拐了不知几个弯,走到一排紧紧挨着的破旧楼房前,走进其中一个门洞。窄小的楼梯陡峭而幽暗,她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四楼,用钥匙开了门,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进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果然,那个老头子又喝酒了。李宇琪有些厌恶地捏着鼻子,走进厨房,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瘫倒在地上,旁边摆着一堆酒瓶,还有一滩快要凝固的呕吐物。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男人拖到床上,给他盖了条被子。又蹲下来把秽物打扫干净,喝完的没喝完的酒瓶子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她回到自己房间,把书包丢在地上,拿起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单肩背包。又在厕所里对着镜子简单化了淡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头子似乎醒了。

      “你不好好上课,又要去哪里?”老头子醉意未消,语气却是质问。

      “我能去哪里?我去赚钱!你又不赚钱,只知道糟蹋钱,我不出去,谁养我们?”李宇琪没好气地回答一句,一边换上高跟鞋。

      “都怪你那个没良心的妈,跟个小白脸走了。”老头子骂骂咧咧起来。“走就走了,还把值钱的玩意都拿走了,没良心,不要脸……”

      “妈为什么走,你心里没点数吗?”她听到这话,突然间爆发了。“你天天喝酒也就算了,能不赌吗?赌来赌去,就算妈不带走,这些东西早晚也叫你赌没了!”看到老头子突然哑住,颓然地躺下去,她心里又有些软了,便收住话,丢下一句:“冰箱里还有点吃的,你饿了自己热热。”说完便把门一关,扬长而去。

      (三)

      莫寒虽然在心里暗暗骂这个“没救了”的不良少女,但是莫名的责任感和好奇心让她不想放弃。晚上九点,晚自习下课,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自愿留下和住校生一起上第三节晚自习,而是拿着她从后排男生那里打听到的李宇琪家地址,决定去找她。

      她没有想到李宇琪的家居然在旧城区,也就是这个城市里最贫穷的地方之一。这与她的生活环境和认知是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她绕了半天路,才找到那栋楼房,找到对应的楼层和门牌号。她鼓足勇气,敲了敲那扇大铁门,又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过了半天,才有一个中年男子过来开门。

      “叔叔,请问李宇琪在家吗?”莫寒怯生生地问道。

      那中年男子头发蓬乱,衣着邋遢,神情很是不耐烦。“不在!”他说完就要关门。

      莫寒赶紧抓住门边,在他关上门之前。“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我怎么知道,她一天到晚在外面野。”男人再次不耐烦地要关门,但是在门完全关上之前,里面又冒出一句:“她最近常去那个什么‘九上’,你去那儿看看吧。”

      李宇琪不在家,莫寒还是能够预料到的。但是“九上”是个什么地方呢?她在这片街区转了半天,问了无数个路人,又百度了好久,才发现,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名为“玖上”的酒吧。天,一个高中生居然在这种地方厮混!莫寒心里咚咚地跳,酒吧这样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去过,也不敢想过会去。但是都走到了这里,要不要去看看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给自己打气。“我是为了拯救同学,又不是去玩的。”

      没费多大力气她就找到了那家酒吧。现在还没到生意最好的时候,人不多,也没有太多奇怪的装束。莫寒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也许是因为她太瘦小了,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她要找的人。

      李宇琪站在吧台里面。她穿了一身酒保的衣服,白衬衫,西装背心和领带,修身长裤。她的一边头发编了几道,露出左边的侧脸,脸上画了些淡妆。可以看出来这身衣服是男款,但因为她本来又瘦又高,倒也挺合适。这样的装束让她完全不像一个高中生,却像一个成熟的社会人。

      显然她还没到做酒保的那个程度,不过是端茶送水、打扫卫生的服务生而已。莫寒看着她把桌子上零散的酒瓶收起来送到后厨,又拿着抹布细细擦着吧台。莫寒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去找她。这时突然有一大批人吆五喝六地从门口进来,吓得莫寒躲到阴影处,这时她才发现时间已经快要十点半了,如果再不回家,就很难以上了第三节晚自习的借口向爸妈解释了。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莫寒心里已经很有底气了,她自信地想:“已经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了,明天我一定会跟你谈明白的。”

      (四)

      从早自习开始,莫寒就忍不住一直看向李宇琪的那个座位。直到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李宇琪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瘫在了座位上。

      莫寒偷偷地看着她,第一节课才上了一半,她就已经撑不住了,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最后慢慢沉下来,干脆伏在桌子上安心地睡了。

      “昨晚大概一夜没睡吧。”莫寒心想。“难道这一个月都是因为晚上在工作,所以才会上课睡觉、不交作业吗?”她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高中生会需要自己去打工赚钱,毕竟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她又转过头去看着她。从莫寒的角度来看,李宇琪刚刚好露出了她的左脸,依然梳着那个帅气的发型,只是眼底隐隐有些青色,大概是黑眼圈的痕迹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莫寒居然觉得有些心疼。

      在这个时候,站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终于发现竟然有个学生敢在他的课上睡觉。他一个粉笔头飞过去,正中李宇琪的眉心。她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地捂着额头四处张望的样子,让莫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宇琪!这不是第一次了!出去站着清醒清醒!”数学老师气急败坏。

      在一片哄笑声中,李宇琪满不在乎地擦着额头,挺着胸从后门出去了。她站在走廊的门边,懒懒地倚靠在墙上。莫寒刚好能看到她的侧面。就在莫寒盯着她的时候,她也回过头向教室里看去,两人的视线突然毫无预兆地交汇在一起。还不到两秒,莫寒便慌张地移开视线,再回头时,李宇琪又恢复了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但是莫寒确信,在刚刚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悲伤和无奈。

      下课铃响,学生们吵吵闹闹地起身出去,教室和走廊重新沸腾起来。莫寒看见李宇琪默默地回到教室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她的身边。

      “李宇琪同学。”她小声却坚定地说。

      李宇琪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也许没想到班级第一的乖乖女会主动找她说话吧。但她很快恢复镇定,眉毛一挑,似乎饶有兴味地等着莫寒说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晚上在打工,所以白天才会睡觉。”莫寒一字一句地说,这些话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勇敢。“可是学生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学习呀,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找班主任王老师,一起帮你解决。”

      有那么一瞬间,莫寒感觉李宇琪身上突然升起一大片怒火,那怒火甚至都快要从她的眼睛里烧出来了。她可以确信李宇琪的脸瞬间红了那么一下,她甚至觉得她可能会跳起来骂她甚至打她,然而却没有。很奇怪的是,仿佛一瞬间,眼前的这个少女的情绪已经风平浪静了。

      李宇琪甚至笑了出来。她说:“你知道些什么呀,就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这一句,她便重新趴下来,将脸埋在臂膀间,似乎又睡着了。

      莫寒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却没有愤怒,反而空落落的,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她回到座位上,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多管这个闲事呢?”她静静地待了一会,等到上课铃打响,才重新镇定下来。

      “对,不关我事。”她心里想着。“我再也不会管她的事了。”

      (五)

      李宇琪今天真的很不顺。继白天被叫到教室外罚站、被一个优等生莫名其妙地教育、在路边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泼了一身水之后,夜晚,在“玖上”,她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

      那客人可能是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因为旁边的小喽啰都谄媚地叫他“叶总”。这个叶总包了一个卡座,一帮人喝酒吹牛。李宇琪送酒进去,却被一个男的不怀好意地撞了一下,酒洒了一身。那男的身上也洒了些,他指着衣服上的污渍,对着李宇琪嚷嚷着让她赔。

      李宇琪很生气。明明是故意撞人,却倒打一耙。她与男人吵了起来,那男的坚持要她赔衣服,还有被洒的酒钱。事后李宇琪回想起来,意识到这可能是那个叶总早就计划好的一个圈套,因为他们还没有吵几句,叶总就已经发话了:“不要欺负人家小姑娘嘛。”他看向李宇琪,笑着说:“这样,你跟我们的车走,赔不赔的事情,咱们到车上慢慢谈。”

      这下可把她气炸了。“你怕不是把我当个傻子吧。”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出言讥讽:“本来就不该是我赔,还有什么好谈的?这么一大群人摆明了要欺负我一个,你还好意思当个老总吗?”那叶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的男人恼羞成怒,开始污言秽语地骂了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酒吧的老板。老板进了卡座,向叶总一顿赔不是,又勒令李宇琪道歉。李宇琪梗着脖子,不肯就范。“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道歉?”一时间场面无法收拾。僵持了许久,老板气急:“不道歉,那你就不要干了!”

      “不干就不干。”李宇琪把衣服上的胸牌一扯,扔在地上。“你们先把这一个月的工资给我结了。”

      当李宇琪被连人带包丢到酒吧门外的时候,她还在叫:“把我的工资给我!”然而扔她出来的保安嘲笑她:“你那点工资,连酒钱都不够赔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胳膊——刚才被那几个保安拽得生疼,腿上也摔青了几块。她捡起背包,拍了拍包上的灰尘,自言自语道:“至少没被欺负。”便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

      (六)

      李宇琪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又是一片狼藉。但显然这不完全是那个老头子的杰作,有其他人闯进这个家了,并且把东西翻得一团糟。她冲进卧室,发现老头子瘫坐在地上不住颤抖,但好歹还是毫发无伤地活着,于是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她严厉地问。

      老头子不说话,只是颤颤巍巍地指向她身后的那面墙。她转过身去,发现白色的墙壁上写着几个大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八个字是用红色油漆涂的,触目惊心。

      “你又去赌了?”李宇琪简直要被气死,连声音都变了。

      老头子哭丧着脸:“我本来都赢了,都怪他们非要拉着我又玩了几把……”

      “你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是骗子啊,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年你被他们骗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李宇琪把手上的包狠狠地摔到了墙上,那背包沿着红色油漆的字迹滚落下来,也被染成了红色,看着有些可怖。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李宇琪咬牙切齿地问。

      “十......十万......”

      “十万?我上哪里去给你弄十万?”李宇琪对这个数字感到绝望。

      “毛毛......毛毛......”老头子叫起了女儿的小名。“你一定要救救爸爸......”

      李宇琪无奈地看着他。从她记事起,这个家就没有好过,这个爸爸就没有好过。他痴迷各种形式的赌博。有时候赌赢了钱,就笑呵呵地带点好吃的回来,赌输了就回来喝酒,骂人,打人。一开始是妈妈护着她,后来她长大了,变成她护着妈妈。再后来,这个男人因为长时间的酗酒而逐渐衰老,变成了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老头子。有一个夜晚,当她实在忍不住,动手打了这个想发酒疯的男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尝试过对母女动手。

      然而妈妈还是走了。她走的那天,对李宇琪说:“毛毛,你可以保护自己了。你不需要妈妈了,但你要知道妈妈是爱你的。”简直是狗屁,她在心里想。如果她真的爱我,就会带我一起走。但是她没有,她不过是找到了新的爱人,想要跟他去过新的生活。我又算是怎么回事呢。妈妈走的时候,她冷静地看着她收拾东西。她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存折、首饰、债券。她没有阻止,就这么冷眼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是真的,直到那个女人跨出家门,以祈求的眼神看她最后一眼时,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她甚至在冷笑,一直笑到那个男人回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大喊大闹的时候,她才丢下了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她走了。你醒醒吧。”

      可惜的是,爸爸从来就没有醒过。她看着眼前这个哭泣着求她救他的男人,心里竟然找不到一丝波动,只剩下麻木的苦涩。

      “好了,我知道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会想办法的。”然后她推开门,出去了。

      此时是凌晨三点钟,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但她也不想回到那个家。她的头脑还是很冷静的,她在思考,一份工作没有了,还得重新找个工作才能维持生活。不过之前的工资总要去讨个说法......等过两天再去试试看能不能要回来。

      她正想着,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条小巷,等她发现眼前是个死胡同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身后有人。

      三个男人。都是那个叶总的小喽啰。

      叶总当然不在,这种事情他大概不会亲自在场。李宇琪很清楚她现在的处境,她浑身的细胞都紧张起来。她一边暗自绷紧神经,做出防守的姿态,一边冷静地打量四周。并没有车停在附近,好吧,看来并没有被掳上车带走的危险。那么他们的目的是......

      “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男人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剩下的人突然刷地一声抽出了伸缩警棍。然后他们慢慢地围上来了。

      好吧,看来挨顿打是免不了了。她在心里这样想。只要不被打死就没关系。又不是没挨过打。也许有机会跑掉。她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三个人围上来的时候她本来想找个空隙穿过去,只要出了包围圈,应该没几个人能跑过她。但是显然这几个人是很有经验的。当警棍触碰到身上的时候,她本以为和皮带也没什么区别,那老头子以前下手也挺重的,但是区别还是很大的,非常大。肩膀上挨了第一下她就受不了了,直接倒在地上。没办法了,只能护住头了。

      第二下的时候她挺住了,第三下的时候她似乎要昏过去了。就在等待第四下的时候,恍惚间突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喊:“警察来了!”然后是一阵警笛的声音。她感受到身边的人都跑开了,然后在失去知觉之前,她最后看到的一个画面,是莫寒的那张满是担忧的脸。

      (七)

      莫寒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对父母说谎,说她要去帮同学补习,所以就住在同学家里。实际上她上完第三节晚自习之后,就打车径直到了“玖上”。她心里其实挺害怕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不良少女的身上有些什么故事,一些她尽力假装不存在却又无法掩藏的故事。她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对任何不了解的事物都有探寻的欲望。

      她在“玖上”外面等了很久,直到看到李宇琪被扔出来。她本来应该这个时候就走上去的,但是鬼使神差,她觉得有点尴尬,一犹豫,便又悄悄跟着她到家。她在外面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结果听到铁门里传来父女歇斯底里的吵架声。后来她又跟着她走到外面,犹豫来犹豫去,直到李宇琪遇险,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半夜她费尽力气才把昏迷不醒的人拖到自己家里安顿下来。还好爸妈根本就没有发现。她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睡了一会——昏迷的人占据了她的床。然后在六点钟被爸妈起床的声音惊醒,一直战战兢兢地等到七点四十,父母都上班去了,才敢打开房间门,洗漱了一下,胡乱吃了些早餐。她想了一下,很冷静地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发烧了,实在没法去学校,老王很信任她,嘘寒问暖了一阵。李宇琪的假她是没法代请了,不过她本来就上了老王黑名单,虱子多了不咬人。

      等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李宇琪已经醒了。她看起来很是迷茫,像是在问:“我是谁?我在哪?”

      她过去关切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没被打傻吧?”

      李宇琪困惑地看了她两秒钟,突然笑了:“昨天晚上......谢谢你。”

      这么一说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空气一瞬间充满尴尬。过了大概一分钟,李宇琪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忙从床上滚下来。她是滚下来的,因为她忘了自己身上的伤:身体一动,疼得她龇牙咧嘴,立刻失去平衡。她扭头撩开衣服,发现肩膀上已经一大片青紫。

      “你还疼吗?”莫寒小心地问。

      “没事。”李宇琪表现得很无所谓。她尝试动了动胳膊,虽然疼,但应该没伤到筋骨。对她来说,这就是真的没事。

      “我要回家了。”她说。

      “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吧。”莫寒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这一句,但她说得很坚定。“也许你离开那个家里的环境,心情会好一点。”她脸突然红了,然后又补充一句:“我也可以帮你补补课,补上你落下的那些。”

      (八)

      李宇琪本来应该拒绝的,她以为自己会拒绝的,但是鬼使神差,她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那好吧。”

      我是因为太疼了。她在莫寒家的浴室里洗澡的时候这样想。我也不想看见那个老头子。我就住几天,我不会花她的钱。她家里这么大,多一个人也不会花费很多吧。等我身体好了,再找个工作赚些钱,可以还她的。她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给自己找了很多的理由。

      莫寒家里是真的很大。她从浴室出来,从楼上转到楼下。她没好意思问莫寒爸妈是做什么的,但是她看到了一张全家福,在那张照片上,莫寒爸爸穿着警服,妈妈则穿着检察院制服。

      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上了莫寒的粉红色睡衣。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之前梳起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柔软地垂下来,盖住了脸上的青紫。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少女的,虽然以前从没这样感觉过。

      莫寒把她安顿好之后,就去学校了,说是还能赶上上午最后两节课。她完全不意外莫寒会这样做。在高一的时候她就听说过重点班的莫寒了,稳定保持在年级前五名,大部分时间是第一名,偶尔考了第二名、第三名,就会看到她很不开心的样子。那时妈妈还没走,她虽然在普通班,也是能上一本的成绩。可惜升上高二以后,一切都变了。

      晚上莫寒没上晚自习,她说请了假,给李宇琪带回了晚餐,还有一大堆卷子(李宇琪对此翻了一个很大的白眼)。八点左右她见到了莫寒的爸妈,乖巧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他们听莫寒说是父母不在家的同学,过来借住几天,也没有多问,很亲切地让李宇琪把这里当作自己家里一样。

      夜晚,两个人并肩躺在莫寒的小床上。还好两个人都很瘦,床虽然小,还是能够容纳,只是谁也不敢肆意地翻身。灯关了之后,李宇琪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这几天经历的事。莫寒突然小声地说话了:“对不起,以前我不知道你家是那样的。”

      “真的没事。”莫寒看不到李宇琪说这四个字的表情。

      “你的妈妈是......”莫寒犹豫半天,终于问出来。

      李宇琪简单地给她讲了事情的经过,但是隐去了很多细节,只是说父亲不好,母亲不愿忍受便离开了云云。也没有提家中的经济困难。但莫寒大概猜到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助你的,至少可以顺利读完高中。”莫寒的声音很小,但是很坚定。

      “不需要。”这回答更坚定。

      然后谈话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两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了。

      之后的几天,李宇琪和莫寒一起上学放学。晚自习的时候,莫寒会跟值班老师请个假,带李宇琪回家补习。其实李宇琪落下的不多,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内容,她本身又很聪明,于是补得很快。身上的伤也渐渐好了。

      转眼到了周日。在此前的周五化学小考里,李宇琪成绩不错。莫寒很高兴,提议借着难得的假期一起去市里逛逛,看电影吃饭什么的。莫寒执意不要李宇琪掏任何钱(其实李宇琪身上也没有钱),但是后者默默记下了两个人的所有花费。

      吃完晚饭之后,两人逛到万达金街,看到路边有家店里有大头贴机器。莫寒很兴奋,非要拉着李宇琪去拍。于是李宇琪很勉为其难地按照莫寒的指示摆出了无数个她自己觉得十分羞耻的动作。最后照片一人打印了一份。

      “这样不好保存呀,我们去买个相框吧。”莫寒说。

      两个人又在附近逛了半天,直到在一家首饰店看到一对银制的心形吊坠,打开就是一个小小的相框,可以放进一张一寸大小的照片。莫寒对这个吊坠很满意,立刻买了一对。她小心地剪下大头贴中的一张尺寸最符合的,放进吊坠里,先给了李宇琪一个,然后又着手弄另一个。

      李宇琪捏着那个心形吊坠,看见照片里的她和莫寒,头挨着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她多么希望这个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九)

      当天晚上,李宇琪执意要回家。她说课也补得差不多了,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就不好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了。她没说的是,她对家里冰箱里还剩多少吃的心里有数,怕要是再不回去,家里的那个老头子就要饿肚子了。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老头子没饿死,却不见了。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客厅墙面的中间写了几个红色的大字:十万换人。

      后面附了地址,再一看日期,是两天前。

      李宇琪火急火燎地赶到指定地点,被告知老头子已经关了两天了,没怎么吃东西。她赶紧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几个包子送进去。老头子没事,只是饿得很,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债主说。

      “钱我会还的。”李宇琪说,“但我需要时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

      “拿十万换人,除此之外,没得商量。”债主毫不松口。

      李宇琪只好两手空空地离开。倒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至少确认了老头子没事。她开始仔细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十万块,十万块,十万块......究竟哪里才能找到这十万块?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个想法。但是只要能自己解决,她绝不会去求别人。

      她想起了自己被亏欠的工资。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中形成。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的。”她对自己说。“就当他们先付了我工资吧,以后再还给他们。”

      她回到家里,找了找能用的东西。然后她收拾好了包,就坐在家里的一团乱糟糟中,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白天,正是酒吧休息的时候。李宇琪来到“玖上”的后门。她知道这边有一个送货通道,如果没人看守,可以从铁门边的栏杆爬过去。早晨,是酒吧最安静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去睡觉了。果然,她很轻松地爬过铁门,来到了酒吧内部的办公室。她记得在财务那里是有存放现金的。她很快找到了那个柜子。

      然而当真正面对这些现金的时候,她却犹豫了。这些现金足够十万元了。她本可以把它们全部塞在包里带走。但是她犹豫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犹豫。最后,她咬了咬牙,从里面数出了三十张。

      三千元钱,这是她在这里干了一个月本应该领到的工资。

      她只拿了这三千元,把它们塞到包里,准备离开。一切都很顺利,就在她从原路返回,准备再次翻越铁门时,突然有一个保安发现了她。

      “你在干什么?”保安厉声吼着,一把把她从铁门上拽了下来。

      她被反扭着双手送到了经理室。老板看到她,反而笑了:“没想到我们不去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保安从她的包里搜出来那三千块钱,放在桌子上。

      老板瞟了一眼那三千块,但似乎并不在意。他看着眼前的梗着脖子不断挣扎的女孩,幽幽地说:“你上次惹得叶总很不高兴,叶总想教育教育你,谁知道你侥幸跑了。”

      “这次想跑,就没那么容易了。”他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旁边有个人似乎接了个电话,与老板耳语几句。不一会,又来了两个人。看见这两个人,李宇琪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这是上次围堵她的三个人中的两个。

      那两个人没有废话,直接上来就动手了。这次她没有办法逃了。她被困在这小小的办公室,被人牢牢地抓住。这一回,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疼痛来得并不快,是有延迟的。她感受到拳头撞击在脸上,身上。但痛感是随后才逐渐爆炸开来的。可能是有人在她头上爆开了一个瓶子吧,她感到眼前变成了红色,可能是血流下来,流到眼睛上了。然后这时她整个身体瘫软下来,也没有必要有人再控制着她了。她像一只口袋一样被丢在了地上。

      其实后来的事情她不太记得了。如果不是被救了的话,可能这就是她对世界最后的感觉了。是的,她还是被救了,被同一个人拯救了。

      (十)

      莫寒再次看到李宇琪的时候,她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很可怕,因为脸上都是血。她哭着跑过去抱住地上的她的时候,其实心里有些奇怪,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眼泪。那天李宇琪走后,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辗转反侧一夜后,她到李宇琪家里,发现这个人慌张离开的时候,连门都没关。墙上写的地址她去了,但是李宇琪不在。她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但是仍然找不到李宇琪。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她一定是去做什么傻事了。可能真的是心灵感应吧,她第一个想到了“玖上”。酒吧大门紧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总觉得那一片寂静中隐藏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踌躇了很久,这个一贯相信理性的女孩,决定信任自己的直觉。

      莫寒不得不告诉她的父亲这一切,才能够出动警力。如果不是警察破门,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闯入那个酒吧。还好,她的直觉对了。可是当她看到躺在地上的李宇琪时,她好后悔。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下决心,早一点相信直觉。她不敢想象,如果再晚来一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当李宇琪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她又一次看到了莫寒的脸,还有她的父亲。穿着警服的莫爸爸很威严,让李宇琪有点害怕。莫爸爸见她醒了,便一脸严肃地过来询问了整个事件的细节。他很严厉地教育了她这种行为是多么错误和危险,然后又告诉她,因为老板的行为已经超过了正当防卫的限度,所以通过协商,不会再追究她的刑事责任。

      说完了这些,他对莫寒说:“寒寒,你出来一下。”

      医院的隔音太不好了。她清楚地听见了他与莫寒的对话。

      “这就是你交的朋友?”

      “你什么时候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了?”

      “上次的事情也是说谎是吗?”

      “我告诉你,你不能再与她有任何来往了。”

      再后面说了什么,其实李宇琪已经听不见了。

      莫寒再次走进来的时候,眼睛红肿着,应该是哭了一场。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没说出口,李宇琪已经制止了她。

      “你走吧。”

      莫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让你管这件事了?干你什么事?”李宇琪的声音突然提升了一个八度。

      “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李宇琪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莫寒紧紧咬着嘴唇,想要忍住眼睛里的泪水。但是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离开了。

      其实伤得不重,李宇琪心想。包扎一下就可以出院了。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她很快自己办好了出院手续。

      她一个人,背着那个染着红色的单肩包,但是已经不知道上面是油漆还是血迹了。她沿着墙根,慢慢地走着。如果从路人的视角来看,她看起来应该是既狼狈,又滑稽。她的头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手腕上也是。嘴角的青紫还没有消去。她穿着一身黑色,背着一个脏兮兮地不知沾染了什么污迹的单肩包。她一瘸一拐地走着,但腰背却挺得很直,又似乎是故意要挺得这么直的,还偏偏昂着头望着天,结果让她的走路姿势更加好笑。

      于是在路人带着笑意的目光中,她就这样昂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十一)

      回到那个破败的家里的时候,李宇琪发现,那个老头子好端端地待在家里。

      “你怎么回来了?”她很惊讶。

      “怎么,你不欢迎我回来啊?”老头子还是那么没脸没皮。

      “到底怎么回事?”

      “还好你认识了些厉害的朋友。”老头子凑上来讪笑,“有人已经给还上那十万块啦,听说还是个警察送去的......哎,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厉害的朋友啊?”

      他还没说完,李宇琪脸上已经变了颜色。她突然间就发了怒,抄起手边的一个杯子,用力扔了出去。杯子在老头子不远处的墙边裂开,稀里哗啦散了一地玻璃碴子。

      “滚!你滚!”她歇斯底里地喊着。

      “有病吧你。”老头子咕囔着,甩开门出去了。

      李宇琪拖着那个脏污的单肩包,慢慢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一片狼藉中,她环视四周,连个坐下的地方都找不到。她手伸进单肩包里,慢慢地摸索,摸出一个亮灿灿的东西。

      那是她和莫寒一起买的心形吊坠。她打开它,看着里面的照片上,她和她的笑弯了眼睛的笑容。她就这么双手捧着这个吊坠,靠在墙上,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她把头埋进膝盖之间,肩膀抖动起来,一开始是轻微地,慢慢地,后来却渐渐剧烈起来,变成了不受控制的抖动。然后,她发出了抑制着的呜咽的声音。

      她哭了。

      老头子发酒疯的时候,她没有哭。妈妈走的时候,她没有哭。被扔出酒吧的时候,她没有哭。被打得很惨的时候,她没有哭。莫爸爸严厉质问她的时候,她没有哭。

      可是现在,当她看到照片上她与莫寒头挨着头,笑到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的照片时,她哭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从一开始压抑着的呜咽,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就那样蹲在一片狼藉之中,嚎啕大哭着,哭得缩成了一小团。

      (十二)

      从此以后,莫寒再也没有见过李宇琪。

      教室后排的那个座位从此空了。老王说她转学了。她曾到那个破旧的楼房,却被邻居告知这家人已经搬走了。

      只是很奇怪的是,莫寒的那个以手机号为账号的支付宝账户,不断有人往里面转账。

      她试过在支付宝界面与那个转账的账户交谈,可是发出去的信息,从来都没有回复过。

      她尝试把转过来的钱转回去,但是每次都会再转回来,甚至更多。

      一开始是一百两百,甚至几十块,后来慢慢变成了一次一千,两千。

      直到有一天,那个账户的转账金额,累积到了十万零三百二十六元。

      看电影五十元,吃饭一百二十元,大头贴六十元,心形吊坠九十六元。

      从此以后,那个账户,再也没有任何回音。

      而那个心形吊坠,莫寒一直带在身上。那张褪了色的照片,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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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形吊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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