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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薄云映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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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傍晚,官道上没有什么人,唯有一辆马车掠过残留的车轮辘辘的回音。
马车没有往日出行时的笑语声,只有浅浅而断续的呼吸声和低低的抽泣声。
拂晓将布绞干,擦去叶知额头上的冷汗,又替他捻了捻盖着的薄被,身上的忧愁化不去。
出了城门不久,楼主又陷入了昏迷,脸上的惨白又加重了一分。
一个时辰前醒来问了一句到了没,看到她摇头,又沉沉了睡了过去。
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拳,指尖掐入掌心的肉里也不知。
恍惚间,马车外传来羽歌的一句话,“拂晓,快到了。叶公子醒着吗?”
她正要回话,却见身旁有了动静。
叶知动了动酸疼的四肢,连带着身体也沉重了起来。
“拂晓,是快到了?”
“对,我们快到了。”拂晓逼着自己笑着,“很快就可以见到云公子了,楼主,我帮你收拾一下。”
……
虽说是祠堂,但云家也不可能真的在雪山建一座祠堂。
只是祖上先人的尸骨火化之后,会在雪山之巅撒下,随风而去。
虽无迹可寻,但也遂了先人与雪山同在的夙愿。
于是云家在雪山的山脚处,种下了一棵雪松,权当缅怀祖先之处。
现在,这株雪松几可参天,伸展开来的枝干上,挂着白色的霜花。
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就跪在树下,身姿挺拔,比之雪松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明四周无人,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呀呀,你这样可跪不到三天。”
他阖眼细听,辨认清后往左边淡淡喊道:“前辈,还请出来说话。”
老道背着手,边走边啧啧道:“小伙子,好久不见啊。”
云辞辨了辨,微讶,“缘一道长?”
“难得,你还记得老头子我。”
来人正是当年在缘寺收留了他一晚的缘一。
他虎口处挂着一串念珠,说是一串,却剩下一颗珠子。
他说着:“你与叶知那臭小子果然有缘,也不枉你总来缘寺寻,终是走到一块去了。”
难怪求缘寺的道禅老家伙愿意给这两人牵线,还主动给人送签文。
云辞心道,当年你若不那么急着带叶知去练武,他早就找到他了。不过到底是叶知的师父,总归有恩于他,他也没真的对缘一有意见。
只是现下他正在跪着,无法好好招待缘一。
“云辞今日不便,还望道长莫怪。”他正要解释,“不如……”
缘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不不,老头子可不是来让你请我喝茶吃饭的。”
他那日去求缘寺找道禅喝酒,道禅不知怎么就提起了叶小子。
“你那个徒弟,来的颇有机缘。”
他哼哼,小胡子耸起,“那个臭小子,就是个缺心眼的。”不然他也不会担心臭小子把自己糊弄成“英年早逝”而传了大把内力给他。
“上一颗珠子,你用在了江家小姐身上吧?”道禅目光落在他手上只剩一颗佛珠的念珠,语重心长:“缘一,说到缺心眼,谁也比不上你。当初的签文,我就算到了他有一劫。佛珠最后的那一颗,你是要用在他身上吧?”
那时,缘一只是喝了口酒,没说话。但道禅已经在他的沉默里知道了答案,毕竟是他的徒弟,救不了可总归能给他另一个结果。
缘一看着眼前跪着的人。
“我说你跪不到三天,可不是不相信你对叶知那小子的心。不过,我就在缘寺等你,你带着他来见我吧。”他敛去不正经的神色,话里话外都是一股意味深长,“切记,要尽快,要带着完整的他来。”
涉及叶知,云辞总会留几分心。
他想问清楚,却见缘一站了起来,向另一个方向跳跃了几下,远远传来一句“记得我说的话”就不见了人影。
云辞蓦的有些不安,眼里是褪不去的暗色。
过了一会,就有人给他送餐来了。
云从放下手中的食盒,感慨不已。
母亲担心不过,便让他多来看看。
这傻弟弟,性子倔得出奇,在这一件事情上更是有着自己的坚持。
说是跪,就真的跪着,也不懂得取些巧,父亲又不会派人来看着。
昨晚劝他用饭还怎么也不肯,他就提了提那只傻乎乎的信鸽。
“你养着的那只信鸽又胖了些,也不知道这小胖鸽是怎么认得来往神医谷和上京路的,要不我试试用他传个信?”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威胁着自个的弟弟。
果然,云辞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默默地端起碗将他带来的饭菜吃掉。
今日以来,都不用他开口,他就接过了碗筷。
嘿,这小子!
兄长的话还比不上远在上京的人的一点担心。
他忍不住揶揄,“你说你,要是‘弟妹’来了,看到你傻跪着,他怕是要心疼死。就算没来,也免不了一番牵挂。”
“兄长,”云辞慢条斯理地收拾好食盒,跪着的动作不变,“你是不是背着我告诉他了?”
“谁?”云从拒不承认,“说什么?”
云辞显然没信,“他不会来。我跟他说过,让他等我就好。”
“万一真来了呢?”
“羽歌会帮我拦着的。”
那人的身体不好,半个月里已然清减了不少,哪里还能让他来?
“羽歌?”云从看着他身后突然喊道。
“兄长莫要欺我,羽歌还在……”云辞话一顿,只因他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他倏地回头,遥遥看见一辆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
驾着车的,正是羽歌。
“吁”的一声,马车还是跑出好远才堪堪停下,可见这一路跑得有多急。
不待停稳,叶知就咬着牙起身。
拂晓和羽歌想搀着他走,他却摇了摇头。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马车,一步不停地向那道盼了已久的蓝色身影走去。
病痛折磨得他眼前发白,看不清路。
一个趔趄,他只觉自己就要摔个狗啃泥。
摔下去的时候,他居然还想着:还好,这是雪地,还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是耳边风声一起,接着身子一暖,有人接住了他。
感受着那熟悉的怀抱,他抖着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袖,喊道:“云辞?”
“我在。”入怀的身体冰得不似刚从马车里出来,跟他比起来更像是在这跪了一天的人。
只看他下马车的那一眼,云辞心都抽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他走的时候,这人的身体明明已经好转。
“叶知,谁伤了你?”
叶知摇头,“不说这个。”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解释上。
他站不稳,拖着对方缓缓跪在雪地上。
“我等不及了,就来接你,你可高兴?”
那向来白皙的脸上依旧苍白,却诡异地透着红光。
云辞心“咚”地直往下沉,叶知的身影在他看来几近透明。
云从眉头紧皱,这位叶公子,已是回光返照之势。他暗暗叹气,他的弟弟,要怎么面对?
“高兴,我很高兴。”云辞搭在他身上的手微微颤着,语气近乎求着,“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他看向对面的羽歌,“给我准备好药箱。”
却不料叶知怎么也不听,他抬手搂住没了方寸的人,“我知道情况,别浪费时间了。有些话,我再不说,你就听不到了。”
云辞感受着怀里奄奄一息的人的温度,把了脉之后,绝望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轰的炸开,耳膜上全是嗡嗡的声音。
远处,天边。
橘红色的光映红了还在游荡的薄云,不断落下的身影带走了丝丝温度,雪山的空气更冷了些。
叶知能感觉自己的五感正慢慢地从身体里抽离,眼前越来越模糊,连呼吸都感到十分吃力。
他的时间不多了。
手下用力,云辞的衣襟被他抓得皱起。他说得有点困难,却还是不敢停下。
“云辞,你要帮我看着蜃楼八门,我还没来得及让它成为天下第一楼。拂晓这丫头看起来机灵,实际上傻乎乎的,你替我看着她,免得她被人骗了。”
“玉溪就快要生了,拂明那傻小子什么也不懂,有生门顾着我放心。可你在,我更安心些。”
“好,好,我都答应。”云辞的嘴唇发抖,手僵硬地搂紧对方。“别说了,你休息会。”
拂晓哭红了眼,却硬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还有你。”叶知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你大哥说你寻了我多年才等到我,这次换我等你……所以云辞,你别太早来见我,那样太便宜我了。”
蜃楼能不能成为天下第一楼,叶知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走了以后,云辞怎么办?他想要他活着。
“有很多好吃的我还没吃过,你多尝尝。”
“还有很多风景我都没看过,你去看了,到时候再一道讲给我听。”
来到这里之后,他只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捡来的,从不去在意自己接手的是这样一副天生心疾的壳子,反正活多久不是活着。
所以他不疼惜自己的身子,可劲儿折腾。
心情好就乖乖喝药,情绪不高还是不想吃苦就倒掉。
要不是身边有这样一群盯着他的人,他估计真活不了这么久。
两辈子加起来,叶知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将身体当回事。
他想活着,和这个笑着哄他吃饭喝药睡觉的人,好好活着。
可惜,他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