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集》御茶之水

3、因缘

　　缘无常，幻妄不实。十二因缘皆是妄识。
　　如果回忆不能被忘记。
　　……
　　今天，她与他结婚了。
　　脸用脂粉画得雪白，头发挽起用龟壳梳子束紧，戴上一块白盖头和面纱，穿好名为“白无垢”的白色丝绸婚礼和服。她满心喜悦，柔顺的任人为自己着装打扮。即便在化妆时，她的脸上也一直挂着甜美的微笑。直到此刻她仍觉得难以相信，她居然会成为他的新娘，皇一门前任掌门人皇昴流的妻。
　　皇昴流的妻呵，她觉得好幸福。
　　她与他是相亲认识的。真神家与皇一门的联姻，本应是严肃而盛大的事情，可他们初次见面时，却是宁静而简朴的。毕竟，她只是真神家体孱力弱无法担任“影贽”之职的幺女，他也已经失去力量与地位，不再是当年皇一门能力超凡的第十三代掌门人。
　　没有家族之间的加意安排，那场相亲宴却自有一种亲切存在。第一眼见到他，她便爱上了他。可是她不过是那么一个寻常的京都女子，除了真神家的姓氏便再无特别之处。所以相亲时她心中万分忐忑，好怕他看不上她。愈想愈怕，她禁不住眉头浅皱珠泪凝眸，低下头再不敢再看他。
　　如同奇迹一般，他居然点头答应了婚事。她惊愕抬头看去，恰好此时他掏出手帕。他轻轻为她拭泪，告诉她今后他会让她幸福的。忍不住追问他为何就此答应，他正要离去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回答：“是因为血缘吧，你与我的朋友长得很像。我曾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离他而去，最终导致他黯然消亡。我欠他太多，真心想要补偿。”
　　她怔怔抚着自己紫色的眼睛，想起那个消失在上个世纪末的传说——神威。自己是因为有着与他相似的脸孔，就被当作替身了么？微微的惆怅之后她很快便振作。没关系的，真神家的人天生职业便是影贽，她作神威的影，又有何不可？
　　只要今后伴在他身边的是她自己，就可以了。
　　伴随着神乐的节拍，她在他人的伴随下慢慢走出。她的和服上除了背部的家徽图案，其余部分皆是纯白。白色既是新生活的开始的象征，同时也意味着原有生活的结束，因为自此新娘不再是父亲的女儿，而是丈夫家的一名成员。
　　夫家的成员呵，她觉得好幸福。
　　她知道那个“樱夺昴流”的故事，也听说了他曾经为爱负的伤和受的苦。看着他一碧一褐的眼眸和他时常陷入回忆的神情，她了解到这个事实：皇昴流已经变了太多，再不会如十六岁时那般清澈。但是他依然善良，美好一如往昔，若不是不愿再次伤害他深爱的人们，若不是慈悲怜悯深爱他的人们，他断不会答应结婚。
　　自定下婚事以后，他不时地也会向她邀约，在京都园林寺院之间行走。她记得，有一次他们去看歌舞伎，观赏的恰是《松崎根殉情》。“我怨悲凉人世亦连夜为我掉泪，无名冢上积霜雪，丝丝消失无踪，如今只有梦中方得相见……”听着悲戚哀痛的台词，她眼中看得却是身边的他。他俊秀的脸庞依旧，文雅的风度依旧，平静的表情依旧，可是她依然看到了他的伤口。是旧伤口。那是心底深处，他不愿也不能愈合的伤口。
　　她忽然害怕起他悠长的绝望，怀疑身边人是否还有生命，是否其实早已为恋人殉情，是否一切只是她自己的幻梦。于是她主动挽住了他的手，去摸他跳动的脉搏，温暖而修长的手指回牵住她的，给与了她一些安慰。没关系的，虽然他会永远残破着舔舐旧伤，但只要他长长久久在她身边，她就满足。
　　只要他长命百岁的活着，和她一起活下去，就可以了。
　　她脱掉白色和服，换上有吉祥图案的红三色华丽礼服。礼服的衣摆与袖口上绣满了花朵，应她要求特别加绣了串串白色铃兰。虽然神道的婚礼上没有捧花，但随着衣袖翻飞，栩栩如生的铃兰也就如她所愿的柔柔飘摇了，因此她便成为五月里神佑的新娘。
　　五月里神佑的新娘呵，她觉得好幸福。
　　婚礼的最后一项是“共饮清酒”，即参加婚礼的人共同分享盛在三只扁平杯子中的米酒。三个杯子从下往上依次摞放着。他拿起第一个杯子，啜三口酒，然后传给她，她也连续啜饮三口酒，再将酒杯依次传给其他亲友。然后他们再开始喝第二杯和第三杯酒。
　　她在最后这项仪式里非常严肃，郑重地在心中立下了誓言。她一遍遍重复着曾经在英语课本上看到过的，取自《圣经》的部分片段。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爱。爱。爱爱爱爱爱。爱。
　　她爱他呀。
　　她深情地看着身边上穿黑色丝绸和服，下穿斑纹摺裙，手持白色折扇，脚穿白色便鞋的他，而他却并没有在看她。对他来说，结婚只是一个让他人得到安慰的仪式而已，除了责任义务，其余与他无关。虽然此刻他正在与来宾们寒暄，实际上他的心却早已飘飞不知何处了。他爱的，毕竟不是她呀。
　　她心中酸楚，继而便默默自嘲：人真是贪婪，即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是会继续想要更多。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而执著。没关系的，虽然他不爱她，但只要她付出双倍的爱，他们两人的生活也会幸福。
　　他们会幸福的，只要他们之间的羁绊不断，就可以了。
　　仪式结束后，她换上了一套深色的，未婚少女穿的振袖和服，这是新娘最后一次穿这种式样的和服，作为她纯真少女时代的结束。今后她便是他的妻，住在他的家中，使用他的姓氏，与他共同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点。
　　她昂起头，与他一起向神社院中的净水处走去。相传此处的水可照出两人此世因缘，所以她与他伸出手，好奇的想看看水面上是否真的会映出小指上的红线。
　　或许是神力，或许是迷幻，平静的水面上真的映出了两人之间的红线。顿时她心中充满幸福感，他们果真有着羁绊！
　　阵风刮起，带来落樱如雪。片片粉色樱花飘落水面，扰乱一池清净。霎时间，因缘阻断，他与她之间的红线再也不能看见。她满心幽怨，却发现他在樱雨的抱拥中微笑起来，幸福的神色明确写出，在他的脸，在他的眼，在他深深的回忆里面。
　　她心痛不能自已。原来，果真是缘无常，幻妄不实，十二因缘皆是妄识。
　　如果回忆不能被忘记，樱夺昴流的传奇，总会一次次重新开始……
　　如果回忆，不能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