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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为谁迷醉 ...

  •   韩舒尧见几个弟子慌慌张张跑来,见了柴一笑等人也在此,便又低头退到一边向他打眼色,便猜测准又出了事。
      他没好气道:“有话便说,这儿有老虎会吃了你们么?”
      听他这般说,一个性急的弟子便道:“郝师弟和贺师弟他们今日下午巡山,时辰到了,换班的人不见他们回来,派人一找,在玉女祠附近发现了二人尸首。瞧模样,二人均是被对方震碎心脉而死,这等功力,非姓方的那厮莫属。”
      此人与郝、贺二人感情不错,忽闻他们死讯,心里难过,也顾不得柴一笑、石澜等人在场,就对方扶南破口大骂。
      韩舒尧在旁冷笑道:“柴大侠将各门各派的人手编成小队,分别巡山,想要找出姓方的藏身之所。这几日,人没有搜到,却又被他接连伤了好几人。十人中,倒有九人是我们崆峒派的,看来,他真是和我们耗上了。”
      段明升不等柴一笑说话,先冷冷道:“如此,便请韩掌门想个法子,大夥儿照着办了,岂不是好?”
      韩舒尧“嘿嘿”了两声,只不答话。
      此时影落春聚义厅上,黑压压坐了几十人,俱为受到方扶南威胁的各门各派首领人物,人人心里焦躁愤怒,偏偏又无可奈何。
      有人便嚷,这次抓了方扶南后,定要剥皮抽筋,如何如何。立刻有人响应。又说以前有眼无珠,怎会错认此人、奉他为盟主。
      石澜等几个影落春弟子听不下去,也不告辞,便离开了大厅。宾客中略有心机之人,瞧影落春从柴一笑以下,俱脸无善色,想方扶南再不好,到底也是方世雄的儿子,与他们有同门之谊,惟恐自己真得罪了他们,顺带又得罪了少林、武当、峨嵋等名门大派,便不应声。还有的一力褒扬方扶南以往善举,将他此时倒行逆施的罪行全推在玉玲珑头上。
      众人正七嘴八舌,忽听外面有人来报道:“找着方扶南了!”
      柴一笑心里一凛,道:“在哪儿?”
      来人道:“在苍龙嶺那带,剑衣派门人发的信号。”
      他话未完,韩舒尧已经带着门人,当先冲了出去。
      柴一笑一脸尴尬,无法,也只得点派影落春弟子,跟随其后。
      余下诸人见崆峒和影落春的人冲在前方,便放心地叫骂着跟在后面。
      一行人快快来到苍龙嶺,见嶺上靠悬崖一边,已经横躺了几个人,另有十几人正围攻一人,要挤他下崖。那人面貌瞧不太清,但举止动作,确是方扶南无疑。
      韩舒尧见动手的十几人均是他崆峒弟子,虽仗着人多,却因功夫和对手相差太远,被他一下子又放倒了两个,从人群空隙中逃脱出来。
      韩舒尧大叫道:“摆龙蛇阵!” 一边箭一般冲了过去。
      动手的众人也是无意中得了剑衣派讯号,才赶了过来,一见方扶南面便丧了大半胆气,又不敢临阵脱逃,是以只想仗着人多,挤他落崖。这时忽听到韩舒尧呼喝,登时胆气一壮,身手也灵活起来。
      此时方扶南已冲出十几人包围,却不妨对方一人忽从他头顶掠过。
      他才要起跳,一掌毙了那人,又有二人从他头顶三丈处掠过,似是被人抓了扔过他头顶,随后落到他面前。
      他身后崆峒弟子,连续又抛了三人,成两路包夹方扶南,正式启动了崆峒派的龙蛇阵法。
      方扶南见他们后一人一手搭在前一人右肩上,每人姿势不同,最前一人双掌相叠,打向自己。
      他心里冷笑,见韩舒尧等已快到绝崖边上,后面还跟着一群人,便侧身避过双方掌击,顺带将靠悬崖一边的六人一拉。
      六人抵不住他这一拉之力,反向自己同伴扑去。六人中为首一人吃了一惊,一面想要打桩站稳,一面又要防同伴的攻击,略一慌乱,便听得身后一连串惊呼,方扶南已趁乱闪过六人,两袖飘飘,竟是跳下了悬崖。
      众人大声惊呼,韩舒尧正巧赶到,急急跑去崖边一看,底下雾气敛合,似看到一条蓝影,显现了几回,便不见了。
      他正气得跺脚,忽听身后一人道:“韩掌门让开了,让我等来对付这厮。”
      韩舒尧一回头,见是苍穹门的掌门人陆京遥。此人个子矮小,秃着个大脑门,自从上了华山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不为人所关注,韩舒尧倒不料他会在这时候出现,且说出这番话来。
      韩舒尧不由道:“贼子奸滑,被他逃下了崖。陆掌门有何高见?”
      陆京遥冷笑道:“这崖如此险峻,且又狭窄,他便有通天轻功,也不能不小心翼翼。” 他手一挥,他身后的门人推过准备好的大石。他喝一声,众人便将大石一一推落山崖。
      这一举提醒了韩舒尧,忙也吩咐弟子道:“准备暗器,见了下面蓝影便射。”
      苍穹门这顿石攻,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见了效应。
      方扶南受不住大石滚落攻击,崖壁狭窄,又无法横向移开,索性迎石而上,要先将投石之人击毙。
      上面崆峒弟子一见了蓝影,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下投射暗器。余人也想帮忙,奈何地方窄小,不能全挤到崖边。
      方扶南上来之前便已想到这招,他脱了外衣,一头缠在臂上,见暗器射来,便将外衣抡成一片铜墙铁壁,反将那些暗器打了回去。
      崆峒派和苍穹门不少人受到暗器反击,受伤后退,只有韩舒尧和陆京遥二人,一抓着剑,一抓着钩,挺立在前。
      方扶南看出陆京遥功力较弱,他倏忽而上,四肢大张,从上而下扑抱陆京遥。
      陆京遥明知不妥,但见他空门洞开,不由心痒,身子微蹲,双钩交错,便攻向他胸腹。
      旁边韩舒尧叫道:“陆掌门别莽撞!”
      余音未断,陆京遥手中双钩已被方扶南一只肉掌抓住夺去,方扶南顺手扔钩,打开了韩舒尧击来的长剑。陆京遥觉一股大力拉扯着自己,紧接着自己右肩便为对方抓住。他空有一身本领,竟全无施展的余地。
      方扶南抓了陆京遥,便要重新下崖,料他们顾忌陆京遥性命,不敢再投大石。
      哪知突然之间,又冲出了一个人,没头没脑的便向他撒了一把黄色粉末。
      方扶南连忙闭住呼吸,右手长衣一甩,缠住那人脖子,那人想要逃走,却哪里来得及?方扶南将他拉了过来,调换了手中陆京遥,再下悬崖。
      韩舒尧长剑为方扶南甩来双钩打中,几欲脱手,他手臂酸麻,胸口也闷住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低头看看,见自己的长剑剑身已然弯出直角,一半断裂,地上双钩,也成了一堆废铁,不禁暗暗惧怕,心道:“才多久不见,那厮的功夫竟又长进了不少。”
      陆京遥死里逃生,也吓得脸色苍白。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得相对苦笑。
      忽听身后一个苍老声音问道:“扶南呢?”
      韩舒尧连忙转头,见一双冷电般眼睛正盯着自己,心里先自一惊,随即认出此人是武当掌门华惊龙。
      他知道此人嫉恶如仇,见他到来,心中不由大喜,但又想到武当与影落春历来交好,又不由踌躇。见问,便指了指崖下,道:“他下崖了,还劫走了我们的一个人。”
      华惊龙双眼一眯,也不多话,忽从身后拔出一把重剑,穿过韩舒尧和陆京遥,纵身就跳落悬崖。
      众人只听一阵刺耳的剑石相挫声,便不见了他人影。
      话说方扶南一手挟着以黄粉撒他之人,一手在崖壁借力,正下到一半,忽听头上一阵惊响,旋风起处,银光逼来。
      方扶南见这剑来得猛恶,不敢大意,身子后贴向崖壁,趁势将手中人一甩,甩到自己右肩上,腾出左手取剑,“当啷”一响,迎上对方长剑。
      湛神是稀世奇珍,无坚不摧,遇到此剑,却只是长吟一声,未能将其削断。
      华惊龙手持古得道硬送他的青萍宝剑,居高临下,逼方扶南就范。
      论剑法,华惊龙确实高出一筹,但每剑出去,觉对方回剑之中,似都有吞吐百川、写泄万壑之力。
      华惊龙素知方扶南功力,知道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也是艰难无比,不明白怎的一年不到时间,他能够精进若斯。他心下纳罕之余,不由又起了好胜之心。
      方扶南却不愿与他多加纠缠,他右手一松,身子忽然急速滑落。
      华惊龙重剑钉在石上,顷刻间拔不出来,也学他,身子贴崖而落,不时在崖上击一掌,缓解下落之势。一旦与方扶南接近,便使绝剑与他对击。
      但方扶南身上背了一人,本身内力又远较他深厚,二人间距离,终于愈拉愈大。
      华惊龙急道:“扶南,你先别走!你回答我几句话!”
      方扶南心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他运力一个周天,察觉自己似并未中毒。其实当真中了,他也不在乎。当时形格势禁,求生本能突发,这才抓了撒黄粉的人要逼问解药,此时想想,却也无谓。
      他见这段路已与旁边较矮山头接住,当下将肩上人抓起,抛向华惊龙,自己则横向爬了十几步,跳过一线天,从另一处山头走了。身形之快,犹如山精鬼魅。
      华惊龙见一人向他飞来,知是为方扶南劫走之人,只得伸手抓住。
      他没有方扶南那般轻功,逞性追了下来,到此已感到些疲惫,当下捡了棵横生大树坐下,盘腿运息。
      运了半天,天已黑了下来。他正发愁如何上崖,便听上面有叫他的声音。他知是影落春的人在找他,当即作啸告知自己所在。
      一啸未毕,便听上面有人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华道长在下面。” 又听有人叫道:“华道长别急,我们取了长索,这就放下来!”
      华惊龙道了声“知道”,忽又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人,便又道,“索粗些,我这边还有一人。”
      上面静了一会儿,忽有人问道:“是方扶南么?”
      华惊龙道:“不是。”
      上面便没了声响。
      华惊龙叹了口气,见自己身边之人正睁着一双眼睛看他,知道他穴道被点,只得先为他解穴。
      他见这人面生,随口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他为什么捉你?”
      那人道:“小人千窝蛇司马易,原来无门无派,现在桐庐城主手下办事。”
      华惊龙听到他绰号,便皱了皱眉,听他说了“桐庐城主” ,“嘿嘿”了两声,却不再说话。
      司马易见华惊龙皱眉,会错了意,以为他在担心方扶南逃走之事,便道:“道长无须担忧,小人适才在方扶南身上撒下了‘灵蛇涎粉’,小人的宝贝蛇儿们,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也能将他搜出来。”
      华惊龙冷笑道:“你主人捉拿方扶南,倒也是不遗余力。”
      司马易道:“我家城主立誓为江湖主持正义,这样穷凶恶极之人,自然不会放过。”
      华惊龙见他说得理所当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只是眼神中,尚难洗却一贯的鬼鬼祟祟神气,不禁觉得滑稽好笑,又有些悲哀。
      上面的索垂下来了,华惊龙拉了拉索,对司马易道:“你撒蛇粉的事,先别对旁人说,上去后,叫出你的蛇来,让它们先给我带路。”
      司马易毫不犹豫,便答应道:“谨遵道长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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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一弯新月,却也格外明亮,将地上的经纬,照得分明。
      华惊龙跟着前面几条蠕动的花斑蛇一路下山,越走越是荒凉。
      转了个弯,隐约的雷鸣忽然清晰起来,一大片瀑布,飞悬而下。这时已值冬日,山中气候本较外面为冷,林寒涧肃,飞沫溅在身上,立有冷气钻入心里。
      华惊龙见瀑布聚到一条溪流中,溪旁正有一只吊额白虎在喝水,几条花斑蛇,却冲它游去。
      那虎觉到人来,抬头看了看,双目在夜色中发出两点绿光,邪异无比。华惊龙一手按剑,冷冷与它对视。那虎盯了他会儿,便转头走入草丛中,三转两转,消失了影踪。
      花斑蛇游过它所蹲踞的地方,忽然往瀑布中一钻,没了影儿。
      华惊龙一皱眉,心道:“难不成这瀑布后面另有洞穴,他正躲在里面么?” 到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拔青萍剑在手,仗剑便冲入了瀑布。
      轰隆隆一瞬迷失后,他已跨入一个石洞。只是石洞甚小,不过几步,就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黑魆魆一片林子,似可看见远处水光波动,水上,立着几座楼阁。
      华惊龙甩甩一身的水渍,重新寻到花斑蛇,跟着它们走。
      蛇们穿林而过,到了水边,却只昂了头,向水正中一座楼台吐着舌信子。
      华惊龙游目四顾,见这里似是座被废弃的宫殿,杂草丛生,断木阻路,一片破败萧条的景色,就只水中央这座楼台,还算齐整。若非蛇儿们带路,真难想像瀑布之后,居然还有这番洞天。
      楼台共五层,此时黑灯瞎火,只台顶处几片琉璃瓦,映着月色,散出几许彩光。
      华惊龙不耐烦绕到旁边回廊寻路通楼台,捡了根粗细始适中的断木扔入水中,又捡了两根粗枝,充作划桨,自己轻身跳到断木上,以粗枝划水,去往水中央楼台。
      划得近了,瞧清台边已停了张竹筏,随水摇动。
      华惊龙弃木登岸,看台上扁额处写了三个大字:水月台。
      他正要进入,忽然瞥见二层楼上人头一探即缩,他大叫一声“方扶南”,双脚踏上水月台门柱,直上了两步,斜身飞上,手在一层楼屋檐上一搭,身子如飞鸟一般,上了二楼。
      甫一踏上二楼,便见那条黑影已从二楼对面窗口跃了出去,他急忙跟去,那人已经跳到底楼。
      他也忙忙跳落下去,对方则又从对面上了二楼,直奔三楼。
      华惊龙一咬牙,心道:“我今日跟定了你,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双方一追一跑,足闹了小半个时辰,华惊龙到底年老之人,渐渐便气力不继起来。
      方扶南引他到了五楼,自己一口气下到水边,一掌将华惊龙的浮木震成几截,自己上了竹筏,正要摇开。忽听华惊龙在台上道:“你不用跑了,既然你不愿见我,我也不逼你,只回答我一句话便好。”
      方扶南听他这样说,便止住了。
      华惊龙问道:“他们说你丧心病狂,为了个玉玲珑,就滥杀无辜,是真是假?”
      方扶南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隔了半晌,才道:“是真的。”
      华惊龙狠狠盯着他,又道:“我错杀了独孤仞,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反替我遮掩,害得独孤仞的遗孀和长白山七雄受尽不白之冤?”
      他见方扶南不说话,接着道:“人人都知我最恨魔教,斩杀魔教中人毫不手软,可你知这是为什么?”
      他站在栏杆边上,抬头瞧瞧天上飞彩凝辉的月亮,呆滞地道:“那是因为,许多年前,我和你一样,新婚燕尔、志得意满的时候,却中了魔教的圈套,我和我的新婚妻子,都被抓了去。他们利用我妻子,要逼我入教。我对外只道:我妻子受逼不过,死在魔教手中,我却趁乱逃出,是以才对魔教怀恨在心。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妻子并没有死。她被抓后,不知受了怎样蛊惑,竟一心一意劝我入教起来,且将几件机密事情,泄漏给了魔教中人,致使十几位英雄死于非命。这事,也只有你父亲、苦禅大师等寥寥几人知道罢了。
      “那女人后来更改名姓,嫁了左零羽。左零羽死后,她也不见踪影。我找了她许久,想要问清她当年到底为什么背叛我,但人海茫茫,却又到哪里去找她?她和左零羽一起死了也说不定。
      “扶南,我知道自己任性偏激,手上沾满鲜血,罪孽,恐怕也不在魔教中人之下。我本也不盼望死后有甚好下场。只是,我生平最恨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小人,我自己便该千刀万剐,既认定了一件事,无论如何,总也要坚持到底。非如此,这世上动荡不安,大家今日朝西,明日朝东,我要跨出一步,也是千难万难。”
      他叹了口气,看着底下方扶南道:“扶南,你满手正义之士的血腥,正是我立誓要杀之人。今日,你若还尊我是你的长辈,便与我较量一番,拼个生死,如何?”
      方扶南道:“你不是我对手。要杀我,你只管动手好了。”
      华惊龙仰天一笑,道:“我说了这些,你还不懂。你觉得你该死,我难道就不该死了?不过你我道路不同,各尽其职罢了。谁又真正有权处决谁了?我华惊龙不喜占人便宜,抽出你的剑来。”
      方扶南抬头看看他,见他一脸肃然,显是下定了决心。他知这老道性子倔强,自己若一意不从,难保他不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心道:“我想求他的剑作个了结,焉知他不想借我的剑作个了结呢?事已至此,不如遵他的话,与他动手吧。” 想到这,便从身后抽出了湛神剑。
      华惊龙凄恻一笑,下了水月台,几步来到岸边,青萍剑随手便递了出去。
      方扶南正想他难道练就了隔空刺物的功夫了,他已身子前扑,一脚踏上了竹筏。
      这一剑雄丽壮大,势夹风云,方扶南暗叫声“好”,心里一瞬之间拟好了一连串反击招数,只是以硬碰硬,招招致命。他怕华惊龙年老之人,一个闪神,不免伤了性命,犹豫间,一招未使,身子反向后退,小飞起跳。
      华惊龙剑锋上挑,一剑化出五道光芒,封住方扶南落下道路。
      方扶南空中转息,于势尽之时又生出一股新力,轻轻巧巧翻过华惊龙头顶,落向他后方。
      华惊龙人未转身,回手先是一剑。
      方扶南人在空中,一剑对他一剑,两剑剑尖相碰,音如撞针。
      华惊龙连续九剑,绵绵不绝,人也借势转了过来,重与方扶南面面相对。
      方扶南从空中落到竹筏上,轻转手腕,以剑尖部分,小巧拆解对方攻击。
      华惊龙忽道:“你我都走到了绝路上,今日不是比胜负,而是较生死。你若容情,便是瞧不起我,我纵然保得一命,也是生不如死!”说着剑法一变,从激厉昂扬,转为大气开阖,正是他武当派的当家剑法:《太极剑》。
      刹那之间,方扶南只觉周身左右,大大小小全是剑圈。柔密的《太极剑法》,在华惊龙手下,又蕴含了刚厉之劲,似如洪涛澜汗,能将人连骨挤碎。
      方扶南心道:“罢罢罢,这老儿终究不是省油之灯,我若存心相让,倒是对他不尊重了,这可比要他的命更令他难堪了。索性放手一战,成全了他吧。”想到这里,剑上威力骤发,一剑逼开华惊龙,手臂一振,也划起大小剑圈子来。
      华惊龙心中好奇,想:“我武当《太极剑》闻名天下,你这又是什么剑术,跑来班门弄斧?”
      方扶南划的虽也是剑圈,却与太极剑所出剑圈反向行之。华惊龙的剑圈绵密如絮,柔中带刚;方扶南的剑圈,每成一圈,金风激扬,噼啪作响。华惊龙一时好奇,故意以剑入对方剑圈中心试探,却不妨对方剑圈中心忽生出一股极强柔力,若非他收剑迅速,外刚内柔,两股力道相挫,他的宝剑当即便要折断。
      华惊龙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次行险,只抖擞了精神,以《太极剑》应敌。
      方扶南这套《夺命连环圈》,出自《断志》中最后一章。原为当年慈心师太在孤岛时,想到武当与峨嵋世代交好,自己去峨嵋杀师灭祖,难保武当不会有人来多管闲事,是以针对武当几套看家功夫,拟定了相克的法门。这套《连环圈》,克的正是《太极拳》与《太极剑》。
      方、华二人在竹筏之上相斗,小小竹筏,经不起二人内力,从岸边荡开,泛泛悠悠,在水中浮转。
      竹筏上方寸之地,更显方扶南轻功,但见他纵逸起落,身轻如叶。华惊龙轻功不若,跳动也较少,却牢牢踏在竹筏上面,随势转移身体,如老干虬曲,变化万端。
      忽听“喀喀”几响,竹筏一裂为二,方、华二人各在一方。
      二人劲凝于足,让乍离的竹筏重新并拢,手上剑圈攻击仍是不停。
      竹筏三分三合之后,方扶南一招“光耀九洲” ,剑刺华惊龙下腹。这剑鹬如惊凫失侣,倏如六龙制掣,恰从剑圈脱合之处挤入。
      华惊龙身子微转,斜剑要将空缺补上。
      却不料方扶南声势如此惊人的一剑中,忽然转生出极柔极密的吸力,一下子,反将《太极剑》的柔力吸引过来,融于一处。他左手紧跟着擘洪波、指太清,通天妙手抓了华惊龙胸前至阳穴,却含劲不发。
      这下雷霆突变,等华惊龙反应过来,已然落入人手。
      他也不慌张,反笑道:“果然好俊功夫,我再试试你的内力如何。” 说着,还剑入鞘,右手向后缩了三次,一猛的打出。
      方扶南道声“好”,也是还剑入鞘,一掌对他一掌。
      华惊龙这掌含着他毕生功力,劲分三道,叠涌而至,每道中又有诸多变化;但方扶南之力,如江海泛滥,使日月无色。二人双掌平交,方扶南暗暗叹息了一声,放松了右手抓拿他至阳穴的力道,华惊龙闷“哼”一声,便如纸鸢一般,向后飞了出去。
      方扶南知道他受了这掌,十有八九是不活了,不由得心头又是一片茫然,为己苦苦克制的颠动的魔意,似又要不顾一切地反噬过来。
      水月台边上的草丛之中,却忽然窜出了一个人。他跳起空中,连环在华惊龙背后印了九掌,抵消了大半方扶南的力道,一手抓了他背心,顺余力飞落到水月台二层楼上,再抱着他,慢慢走至栏杆旁,翻栏跳了下来。
      方扶南乍然见到那人,心便一沉,似被千钧巨石拖着,拖着,直拖到海底深处,马上却又反跳上来,扑通扑通,跳得宛如夏夜草丛上的蚂蚱。他一面震惊着他的出现,一面却又似乎早有所料。
      那人将华惊龙随意抛在地上,看也不看,便向方扶南处走了几步,道:“这老道虽然可恨,现在却还不能杀了他。”
      方扶南并不觉自己在用力,可却离那人越来越近。身子忽然一震,是断裂的竹筏,重又靠了岸。
      岸上一人,睁着一双眼角微吊的丹凤眼,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宛然便是从他自己内心苏醒过来的一般。
      方扶南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一片吵闹声,从外散进来。
      有人喊道:“蛇游进瀑布里面了,必定是个洞穴,方扶南那厮多半就躲在洞中。”“快去通知韩掌门他们!”……
      方扶南于此不闻不问,他道:“小君……”
      君青衫听到外面的人声,便皱了皱眉头。他一把扛起地上华惊龙,一手抓住他手,道:“这儿太吵了,咱们换个地方。”
      方扶南点点头,由他拉着自己。他本来看到他如此冷静,略微有些吃惊,直到触到他的手,觉得似在微微发抖,才恍悟过来,心却又是一沉。
      这里本是临近山脚的一座废弃宫殿,名为莎萝宫,转出去,便是莎萝坪,再往右上,就到了上方峰,虽不若千尺幢和苍龙嶺险峻,却也是峭削无比。
      君青衫拉着方扶南一顿跑,直跑到上方峰中腰,把众人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才放缓了脚步。
      他对此处地形似极为熟悉,三转两转,便到了一处山洞前。他当先进去,将华惊龙扔在洞角一处潮地上,自己去洞深处取了坛酒并两只杯子,出来扔了一只杯子给方扶南。
      方扶南见洞不大,却布置有草床草垫,一边还有柴火痕迹及烤肉香味,便道:“你住这儿么?”
      君青衫已出了洞,头也不回地道:“这几天暂住这儿。”
      方扶南跟着他出去,见他捡了块削平的光滑大石坐下,自斟自饮起来,便走去坐到他身边。
      才刚一坐下,他便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坐在一个离开过他十年的朋友身边,而是和一个昨天才分手的人重新相见。君青衫并没有离开过他这么久,他只是去山中采药,耽搁了会儿,然后又如往常一样回到他身边,向他叙述采药过程中种种奇遇。
      他侧头看看他。在莎萝宫重遇时的情不自禁过去后,他便一直不敢看他,此时,却不知怎的,又鼓起了勇气,在月光下仔仔细细地看起他来。他仍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态。
      不,棱角还是有些不同了。
      这里的几处细碎转折、那里的几处零落阴影有了变化,堆聚在一起,他忽然又觉得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君青衫一直盯着月色下的山峦:夜色也掩盖不住它们矗立的狰狞,一座座山头,宛如上古战将死后插落于地的兵刃刀戟,霍然生威,又沉默地散发出凄哀。他对方扶南的注视似乎毫无所觉,鼻尖却渐渐的沁出细小的汗珠来。
      他忽然转头,挑战似的也直直看向方扶南。方扶南一惊,急忙转开了头。君青衫眼神不由一黯,随即若无其事地也转开了头。
      那些追逐着他们的叫喊声远离了,天地间安静得便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君青衫喝了口酒,忽道:“你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方扶南也斟了口酒,喝了,苦笑道:“世事难料。”
      君青衫道:“我听说:你杀这么些人,闹了个天翻地覆,都是为了逄雪那丫头?”
      方扶南听到“逄雪”二字,眼神一沉,头也低了下去。接着,却又涨红了脸。听君青衫提到“逄雪”,似乎是他暗地里正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他撞破了一般,让他无地自容。
      君青衫却偏偏不放过他似的,又问他道:“她有什么好?”
      方扶南不知如何回答。胸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灼烫的、混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的。
      君青衫不知何时又转过头来看他,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个表情、每个变化。他的目光很复杂,是愉悦、是得意、是解恨、是嫉妒、是自嘲、是悲哀,又似是有着那无可言述的感情,可渐渐的,一层喜悦幸福的光辉却浮了上来,盖过了其它。
      君青衫忽握了方扶南一手,道:“算了,都过去了。逄雪死了,你的仇也报得够狠了,在这里,你已经没法呆了。不如咱们一起回阆木山吧?那儿地广人稀,谁也找不着你的,好不好?”
      方扶南任由他手心里的温度顺着自己的脉络爬进自己的心里,想:“每次我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绝望地斗争时,他总会从不知哪里冒出来,不由分说的便伴在了我身边。” 这么一想,君青衫又变得亲近起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一路携扶着,奔波在前途未卜的江湖路上。但他们毕竟已不是孩子了,当初烫贴入骨血的亲近,如今也已经变得让人心怵。
      他对自己道:“你到底要在小君身上寻求什么呢?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已经不是人了,却不要连禽兽都不如。”
      君青衫两手抓住他一只手,抓得不重,却似不容他再逃脱。他道:“你心心念念,要继承父业,当这劳什子武林盟主。这十年,你也当够了吧。我一个人,这十年来,也跑了不少地方,始终觉得:还是阆木山最好。这个世间,反反复复,又有许多可笑的规矩,容不下人。阆木山虽没这十丈红尘的繁华热闹,却无拘无束,我们爱怎样,便怎样,谁也管不了。”
      他深深看着他,道:“以前,我不知你真正的心思,以为你更看重‘武林盟主’的权势,所以,我由得你去当这个盟主;但如今……” 他没了下文,只是对他露出双方了然于心的微笑。
      方扶南却越听越是心惊,想:“难道小君他,与我一样?”
      君青衫见他浑身一震,双眼发出异光,似要跳了起来大叫,却终于又无声无息地低垂下头,不禁觉得紧张。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问他道:“你会和我一起回去的吧?”
      方扶南不作声,过了很久,他才又抬起头。他的脸色有些灰败,一刹那,似乎老了十多岁。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那是当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再说,我也想去拜拜师父他老人家呢。”
      君青衫听他答应,便跳了起来,两掌一拍,笑道:“提起师父,你猜猜看:傅梦与前辈中的毒,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方扶南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摇头道:“我不知道,是谁?”
      君青衫道:“你真正想不到,原来她中的毒,是张锦圆那女人偷了六花门的无极散,下在师父送别傅前辈时的那杯酒里的。因她不知道无极散的下毒法子,所以才治得傅前辈半死不活,师父又辛苦了这许多年。”
      方扶南愣了愣,道:“你又怎么会知道?”
      君青衫道:“我这几年闲着没事,到处跑,一日,正好叫我撞着张锦圆。那女人好笑,她现在不等师父了,却专门替江湖人物调制他们所需的毒药来卖。我见了她,以与她探讨药方为名,匡了她不少毒药和解药。我又骗她,说我见过了师父,他老人家听说她一直在等他,心中感动,说等他找到他那一个仇人,报完了仇,必定回来娶她。那女人见我手上有不少师父的药方子,我又会他的武功,便信以为真,把什么事都告诉给了我。前些日子,我听说:她又回去风烟五津阁边上守着了。”
      方扶南道:“这女人纵然可恶,却也有她可怜的地方。你为什么这样骗她?”
      君青衫悠悠道:“那时我自己心里不痛快,便也想别人和我一样不痛快。何况,她害过你,又害苦了师父他们,哪能这么容易便放过她?不过现在好了,我过些日子就派人告诉她真相,让她不必等了。”
      他说到这里,底下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追踪的人,竟又一路到了这里。
      君青衫皱皱眉,厌恶他们打扰了他和方扶南说话,但随即又高兴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的青花瓷瓶递给方扶南,道:“这个你拿去。”
      方扶南道:“这是什么?”
      君青衫道:“是解药。” 他见方扶南露出不解的神情,眼神便更加温和了,充满了笑意,他解释道,“我想了条法子,可以解我俩今日之厄。”
      方扶南心里苦笑了一下,不愿扫他的兴,强振起精神,道:“哦?”
      君青衫却满心沉浸在喜悦之中,没留神他表情,他道:“待会儿我带着华惊龙下去,就说是从你手中救下的。我十年前,也算为影落春效过些微劳,你虽叛出了,我却还未做过什么明目张胆惹恼那些人的事,想来他们还承我之情。那些人中,无人是你对手,我却与你师出同门,或可与你一战。我便对他们说:已与你约好,明日在苍龙嶺日月岩处一战。我若输了,也没什么好说;我若赢了,你却要自刎谢罪。”
      方扶南笑道:“他们必定不放心你。”
      君青衫道:“这我也想到了。我就跟他们说:咱俩比武时,我会放冷箭伤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何况我的箭上又喂了剧毒。到时我只让他们派人暗中埋伏了,我拿箭射你,你‘中毒身死’,让他们亲眼看到,验证明白了,报于大家知道。
      “我瞅人不见,取别个的尸体与你换了,反正中毒后你相貌大变,只需身材衣物大致不差,想也没人能一眼揭穿。到时我再来个‘谷葬’,把尸体往悬崖中一扔,更是毁尸灭迹,一了百了。
      “而你只需事先服了这瓶子里的药,不过闭气一会儿功夫,就可复原。等这阵风波过去,我先离开华山,你随后跟来,咱俩在长安城内的芦花客栈会合了,再一起回阆木山。你看我这办法好不好?”
      方扶南一手拿着药瓶,对光看了半天,笑道:“这药真这么灵,能够‘起死回生’么?不会不灵吧?”
      君青衫头一扬,道:“毒药和解药都是我亲自配的,你放心。”
      他听下面人声已经到了十里之内,忙站起来,去洞内取了昏迷中的华惊龙扛在肩上。
      方扶南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了几步。
      君青衫回头笑道:“你回去洞里吧,酒、肉都有呢。明日午时,咱们在日月岩见。那药过一个时辰才起作用,记得来之前千万服下。” 他瞅了瞅下面的人,又道,“你身上有‘灵蛇涎粉’的残余气味,你去洗洗干净,别再招蛇。我先走啦。”
      方扶南张了张嘴,君青衫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便停下了脚步。方扶南过了半天,才对他道:“一切小心。”
      君青衫冲他一笑,也不说话,扛着华惊龙飞也似的下了山。
      风吹得他衣袖飘飞,脸面生阴,他心道:“不久,我就能在阆木山山脊上这般奔跑了,和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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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青衫扛着华惊龙一路下山,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条火龙,蜿蜒正朝他这边走来,是影落春里那些追赶方扶南的人,擒着火把正往上跑。
      君青衫见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脸上笼着层阴气,认出是崆峒掌门韩舒尧,却故作不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这位可是影落春弟子?”
      韩舒尧忽然在山道上见到一个人,心中惊疑不定,听他问话,又不由得不痛快。
      他尚未答话,紧跟在他身后的司马易先道:“小子,连崆峒掌门韩舒尧韩先生也不认得么?你又是谁?这时候在这险峰上做什么?”
      君青衫不去理那人,冲着韩舒尧笑道:“原来是韩掌门,那太好了,华道长这下有救了。”
      这时,走在韩舒尧身后的人因他停下,也只得止了脚步,许多人不明发生何事,纷纷探头向前看。忽有一人惊叫道:“这位是君青衫君少侠么?”
      人群中不少参与过十年前洛阳金牡丹山庄的武林大会,对当时冒方扶南之名将南风来戏耍得团团转的君青衫印象深刻。他相貌未有大变,因此不少人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他人听到提点,也越看越像。
      君青衫看到了韩舒尧身后不远处的田茂生和韦圣清二人,便将华惊龙往韩舒尧手上一塞,向二人走去。
      韩舒尧也不知怎的,手中忽多了百来斤重的一个人,他认出是华惊龙,不敢抛下,见君青衫从自己身侧而过,忙将华惊龙放置肩上,腾出完好一手便向他抓去。
      二人相距既近,韩舒尧这一抓又稳迅兼备,哪知指尖一凉,君青衫仍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上山道路如此狭窄逼仄,他却似毫不费力般,已到了田、韦二人身前。
      韩舒尧心中吃惊,他虽未见过君青衫其人,倒也听过他的事迹,知道他是方扶南好友,心道:“此人当年于功成之时突然消失,人都道他因方扶南横刀夺爱,抢走了秦彩茵,才伤心离去。事隔十年,他突然再现,选的又是这个关头,不知是作何打算?”
      君青衫来到田、韦二人跟前,二人见了他,都又惊又喜,又有些羞愧。
      君青衫道:“影落春就来了二位么?”
      田茂生点点头,羞愤道:“出了这种事,难道还让一笑、彩茵他们来么?唉,师门不幸……” 一旁韦圣清拉拉他袖子,让他别再说下去了,他自己却也是神情灰暗。
      后面有人鼓噪起来。君青衫看了看面前二人,又看了看大夥儿,忽然朗声道:“大家听我一言。”
      他的话用丹田之气送出,响传山谷,众人顿时一静。
      君青衫道:“大夥儿现在上山,是去擒拿方扶南这头禽兽,只是一,这厮武功高强,上面地方狭窄,大夥儿只能几个几个上,纵使前仆后继,仍不免伤亡惨重;二,这厮适才伤了武当华道长,我拼命救下,如今仍旧生死未卜,我们总要以生者性命为重,速速治好华道长的伤才是;三,众位不必担心,我已有了治住那厮的法子,倘若众位信我,不必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们先回影落春,再作道理,如何?”
      他虽是询问,但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不容别人反驳。
      众人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议论纷纷。有人听他对方扶南口出不逊,便料定他不忿方扶南所为,已站到他们这边,反正本也不愿直接与方扶南交手,当即叫好。有人则还在犹豫。
      司马易看看一旁韩舒尧脸色,笑道:“君少侠话是不错,但我们这么多人,深更半夜,劳师动众地赶来,眼见那奸贼便在上面,却凭少侠几句话,就叫我们回去。旁人不知,还以为我们这些人,全怕了方扶南一个人了呢。”
      君青衫冷笑道:“有的放矢,难道不比乱拥一气的好?我的话,只说与想听的人听;阁下若有必胜方扶南的把握,硬要上去,请尽管上去就是。” 他话是向着司马易说,脸却对着韩舒尧。
      韦圣清也道:“回不回去,我们还是听韩掌门的示下。”
      这拨人里,韩舒尧的位望最高,他见众人都等着自己做决定,不由得犹豫。低头,见手上华惊龙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心道:“我已得罪了影落春,若这时对华惊龙见死不救,不免又惹恼武当派。方扶南武艺超绝,我此去并无十分把握胜他,之所以追来,也不过是为了争个脸面,不愿崆峒派被别人小觑了。眼前这人与影落春渊源非浅,他既说他有法子,我何不顺水推舟,就将事情推到他身上?”
      想到这,便大声道:“这位少侠一句话说得不错:我们总要以生者性命为重。华道长受伤不轻,我们先回去治好了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谅那方扶南也活不了多久!”
      众人听他这么说,纵有异议,也不敢出口。
      当下后排转为前排,陆续下山,转往影落春。
      君青衫与田茂生、韦圣清二人同行。不久,韩舒尧赶上来,与他寒喧了几句,便问:“不知君少侠有何法子治住方扶南?”
      君青衫抿嘴一笑,道:“不久即知。”
      韩舒尧满肚狐疑,见他不肯就说,又不能硬逼,只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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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翻山越岭,天亮时分,脚程快的几个,才回到影落春。
      影落春大门敞开,十二名弟子分列两旁,大多神情严肃。十二人旁边,准备了不少担架及止血止痛药物。
      君青衫见到“影落春”三个大字,便站住了脚,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出神。白云苍狗,时光如飞,他觉得离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已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了,它们却居然仍好端端的在那里,连字上的灰尘,似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田茂生见他站住,不由得也感叹道:“你十多年未回来过了,这里已经不是你当初见到的样子了。”
      君青衫想起往事,微微点了下头。
      韩舒尧从后赶上,进大门时见了那些担架,不由冷笑道:“你们倒想得周到,只是大夥儿若都死绝了,又要这些担架药物何用?”
      一影落春弟子忿忿道:“上面怎么吩咐,我们便怎么做,其余一概不知。”
      有人讥刺道:“上面是谁?是方扶南么?他若叫你们自相残杀,你们也便自相残杀么?”
      群雄不满影落春不尽全力擒拿方扶南,纷纷出言讥讽。那说话的影落春弟子满心委屈,要说什么,被他身旁一个孩子拉住。
      君青衫心里也暗暗感到气愤,这时却又不宜站在影落春弟子一边和众人为难。他上前摸摸那说话孩子的头,微笑道:“你是影落春弟子么?去通知石澜石大侠一声:就说他师弟君青衫回来啦。”
      那孩子好奇地打量了君青衫一番,转身就跑。
      君青衫与田、韦二人走进去没多久,便见一人飞奔而来,边奔边道:“君青衫在哪里?”
      君青衫重见石澜,不觉有些感伤,却笑着叫了声“石师兄”。
      石澜来到他跟前,上上下下看他,不等看完,已经热泪盈眶。他在君青衫肩上重重打了一拳,道:“好小子,一走就是十年,音讯全无,可把师兄我想死啦。你……你还挺好啊。” 说着又笑。
      君青衫从小父母双亡,被石澜一路领到影落春,见到他,便似见到自己亲人一般。
      石澜抹了抹眼泪,看君青衫表情,以为这个爱哭小鬼又要放声大哭,但他只是哀伤地对自己笑笑,却未流泪。
      石澜又在他肩上捶了一拳,道:“真是长大了。”
      君青衫看到他两鬓上点点白花,道:“石师兄可是见老了。”
      石澜苦笑道:“可不是?”他本有许多话要与他说,但想到近来方扶南的作为和影落春的尴尬,便只是一声长叹。
      君青衫道:“柴师兄、段师兄他们在么?我才见了方扶南,正有话与大夥儿说呢。”
      石澜吃了一惊,道:“你见过扶南了?你们……你们……”
      君青衫道:“石师兄,我们进去说话。”
      几人穿廊越阁,到了聚义厅。
      韩舒尧早已将华惊龙交给石扁鹊去调治,自己约同苍穹等派首领人物一齐来找柴一笑诸人,将君青衫突然出现、在上方峰上的一番话说了。
      段明升妻子叶娇凤听闻了众门派齐聚影落春的事后,也带了几个心腹峨嵋弟子过来,名为助阵,实则是想影落春若与众门派冲突,可以助丈夫一臂之力。
      双方正说话,石澜便带着君青衫到了。
      柴一笑等已经听说了他回来,见到他后,却仍是又惊又喜。
      秦彩茵坐在叶娇凤身旁,她与君青衫目光一接,两人心中都不由得百感交集。
      韩舒尧在厅里明晃晃的烛光下看清了君青衫长相,忽尔觉得有些别扭。他扭头看看苍穹门的陆京遥,他也正一脸稀奇。
      有人嘴快,当即便道:“这位便是十年前赶走南素仙那妖妇的大功臣君青衫君少侠么?怎么我看着:倒像是玉玲珑那小妖女投胎转世了?哈哈哈……”
      影落春诸人脸色各异,没人附和这笑声。
      那人自己干笑了两声,觉得无趣,便讪讪的收住,心中不免猜疑。韩舒尧虽未说话,却也动了疑心,但左思右想,也只觉得事情“蹊跷”而已。余人中,同时见过玉玲珑和君青衫相貌的寥寥无几,听了这话,只想:“长得相像的人本来所在多有,这人在这时开这种玩笑,未免无聊。”
      君青衫对这话假作不闻,他道:“方扶南自甘堕落、倒行逆施的事,我听说了。实不相瞒,我与他同门学艺,患难与共,原是生死之交。只是这次,他惑于美色,对武林同道大肆戕残,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所作所为,比起昔年魔教中人,尚且不如。大义当前,我也不能顾念私交了。我这次回来,便是要取此人性命。”
      他一番话说完,韩舒尧等人当即大声叫好,柴一笑等却面有愧色。
      秦彩茵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君青衫续道:“我适才在上方峰上堵住了方扶南,已说了他一番,他自己也觉羞惭,然而仍不肯束手就擒。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咱们自己的志气。方扶南武功之高,当世只怕已经没有敌手。众家兄弟虽然报仇心切,但也须虑及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何必为他一人,枉自送了性命,让父母伤心、亲朋断肠呢?”
      陆京遥道:“只要能除了这个祸害,也顾不得许多了。”
      君青衫冷冷看他一眼,道:“这也不必。我与他师出同门,功夫虽不如他,好歹也知道他些底细。我已与他约定:今日正午,在苍龙嶺日月岩上一战。他怕我们用车轮战,所以我答应了他,到时就我一人赴约。我若输了,我代众人一死,他从此不得再杀一人;我若侥幸赢了,他便须一死,以谢众人。”
      众人听他说完,一片静默,虽觉他这个法子于己再好不过,但如此便等于拿他一人,当了众人的挡箭牌,未免过意不去。
      韩舒尧道:“君少侠急人之急,以身试剑,的确令人钦佩。只是……君少侠也说了:方扶南当世只怕已无敌手,连华道长尚且伤在他手下,君少侠若单身应战,未免凶多吉少,却叫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 不少人立即附和道:“不错。”“决不能让君少侠单独去冒这个险”……
      君青衫笑道:“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约已经定下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没有半途翻悔的道理。再说,这次是铲恶除奸,不是比武较胜,我已想好了对付他的法子,未必就一定输给他了。诸位若不放心,不妨叫几人先去日月岩上埋伏了。只是,人不可多,若被方扶南发现了,他一走了之,以后再要擒他,那可是难比登天。”
      韩舒尧见他胸有成竹,想起适才自己在上方峰上一抓失手,倒不好再多说,只是暗暗盘算该派谁去打埋伏。
      君青衫见众人不再有异议,便向石澜要间安静屋子打坐练气,等到正午左右,好去赴约。
      石澜看了看他,一言不发,低头去了。
      君青衫见他表情,心道:“你们以为我沽名钓誉,当真要害死方大哥,自然怪我无情无义。过了今日午时,你们怕更要怨恨我一辈子了。但只教能救得他一命,此后永远与我在一处,不离不弃,你们便当真恨我入骨,我也不在乎了。”
      他这么想着,目光忽又碰到秦彩茵的目光。
      秦彩茵似了然地看着他,倒叫他一阵心惊,心道:“她知道了么?她怎会知道的呢?”
      二人目光相触,似互看了许久,百般情绪,无言流过;其实,只不过短短瞬间,二人便各自了然,将目光转开了,镇压着各自心中的翻江倒海般的感情。
      这番对视,只有韩舒尧一人注意到了,他心中冷笑道:“人道方扶南当年横刀夺爱,果然不假。看来这二人并未忘情于对方,怪道这个君青衫,义无反顾地要杀方扶南呢。”
      他因此,倒减了几分对君青衫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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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青衫从影落春中出来时,阴沉沉的天,飘起了指甲般大小的雪片。
      他看看天色,便朝日月岩处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被从后追来的韩舒尧等人叫住,要他小心在意。君青衫心道:“你们巴不得有人代你们去送死,却又假惺惺的来行这些虚套。” 表面,却也装出慷慨就义般的肃然,与他们告别。
      倒是陆京遥,似是当真担心他的安危,将苍穹门的一把宝剑递了给他,道:“这把小山翠剑,虽比不得湛神,却也还算锋利,在我苍穹门,已经传了五代。君少侠为我等赴难,若不嫌弃,便请佩上此剑。”
      君青衫见他一脸诚恳,不得已,只得接了过来。
      一行人直将他送出十里多,才停步。
      君青衫一路走向日月岩,空气凛冽,吹得他肌肤生冷。他看不到了身后送行的人,心里渐渐快乐起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方扶南,心中暖泼泼的,似是生起了一把火。
      快到日月岩时,他忽的缓了缓脚步,心道:“他若是不来呢?” 随即想到他已答应过自己,他向来便有一是一,言必行、行必果的,便又放下心,重新加快了步伐。
      日月岩在苍龙嶺最顶上,三面临崖,一面是块三丈来高的天然镜石屏风。崖上光秃秃的,不见花草树木,只有两块大石,滞立于上,远远看去,一呈新月形状,一呈太阳形状,是以得名。
      崖上地方狭窄,最多不过容十来个人站立。君青衫到时,方扶南尚未到来。他细细分辨,立即从山风呼啸中听到了三个不同的呼吸声音,却哪个都不是方扶南的。他心道:“多半是韩舒尧他们安排了人手埋伏在悬崖处的空穴中。” 也不在意。
      他抬头看看天色,午时已过。他微微有些焦急,大声道:“方扶南,你来了么?” 连叫三声,不听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受山石反弹,空荡荡的充斥了天地之间。
      他心里忽然一阵害怕,想:“难道他真的爽约不来了么?” 他右手拳头不由得捏紧了,却觉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小君。”
      他听到这个声音,才松了口气,慢慢回过身来。方扶南正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他。一夕不见,他看去又憔悴了不少,眼里布满红丝,神情却较昨日安宁了许多。
      君青衫心里怜惜,想说些话安慰,但想到那三个埋伏中的人,当即改了面色,疾言厉色地冲方扶南道:“奸贼,你总算来了。今日有你没我!” 说着,便从身后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右手捏个剑诀,道,“动手吧。”
      方扶南却不急着动手,他沉沉的目光,在他脸上兜兜转转,黑曜石般的双眸,最终定在他的双眸上。
      君青衫被他看得一阵燥热,惟恐露出破绽,一剑“琼花得月,金粉兼香” ,便刺了过去。
      方扶南抽出湛神,随意将他的剑打开。
      二人于对方招数早已了然于胸,剑招往来,犹如行云流水,然二人毕竟有十多年未见了,君青衫见方扶南的招数中,竟有些是自己未知的,不禁激发起好强之心,倒要看看他这几年到底到达了何等境界。
      他自己的剑法无非来自于影落春的《阴符经》。他于剑术本不上心,只是十年江湖漂泊路,孤怀难遣之时,也曾练剑取乐。他天资聪颖,竟被他想出几套不同于前人的剑法招数,他统合为一,自命《青衫剑法》。
      方扶南的剑以力带动,纵使他未尽全力,也是劈动狂风,威力惊人,此时夹杂了越下越猛的雪,直如腾波触天、高浪灌日。在如此剑势下,君青衫更似一只海上飞鸥,浴雨排风、吹涝弄翮。
      二人相斗了一个多时辰,君青衫将自创的《青衫剑法》一十三套使全了,见仍奈何不了方扶南,甚至未能逼他使出全力,心中虽不服气,却又甚为骄傲。
      他看了眼天色,心道:“差不多了。”忽然身子纵前,连使了三招杀招,趁方扶南抵挡他剑招之余,右手拇指在剑柄上一按,三支早已装设在剑柄中的暗箭齐齐发出,一一钉在方扶南肚腹之上。
      君青衫暗算得手,便跃开一丈多远,笑道:“方扶南,你中了我的‘链锁孤舟’,命在顷刻,你还有什么话说?”
      方扶南的脸渐渐的泛出青紫色,他摇摇头,道:“我罪有应得,死在你手上,也算死得其所吧。” 说着,自己便走去日岩上躺了下来,招手又让君青衫过去。
      君青衫心里觉得怪异,但不知怎的,仍是走了过去。
      方扶南拉了他的手,等他凑过了头,才轻轻道:“小君,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真名,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君青衫心里一惊,想他原来都知道。他仔细看了看他,见他并未露出鄙夷的神色,便犹豫道:“我姓滕,叫滕……滕怀玉。”
      方扶南苦笑道:“你果然是……” 说到这里,胸口的气闷住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道,“滕怀玉,对不起。” 便再也不动了。
      他的一条手臂落到大石上,衣袖与薄薄的积雪摩擦,发出“喳”的一响,不知怎的,叫君青衫心里狠狠一抽,忍不住便要掉泪。他心道:“我这是怎么了?他又不是真死了,我有什么可伤心的?”
      他瞧方扶南一动不动,怕药物闭气时刻有限,忙招呼那几个埋伏中的人道:“你们出来吧,方扶南已经死了。”
      听了他的话,那三个预先埋伏在崖顶下几尺处洞穴中的人便一一跳了上来,又惊又喜地朝方扶南跑去。
      三人查了半天,终于如释重负地道:“他确实死了。”
      其中一人忽然哭了起来,道:“方扶南你这恶徒,你杀了我弟弟,想不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眼前报,还得快啊!” 说着拔出匕首,便要剁方扶南的尸体出气,却被君青衫一把将匕首打掉。
      君青衫怒道:“他便十恶不赦,到底也曾是武林的盟主,他的遗体,哪容你等侮辱?去,通知柴大侠、韩掌门他们,让他们过来吧。”
      那人忌惮君青衫武功了得,敢怒而不敢言,和两个同伴一起,下崖去通报韩舒尧等人。
      君青衫等他们走远了,便去推方扶南,要他起来,与他早埋在镜石旁山石下的尸体换个个儿。哪知一推之下,只觉他浑身冰冷僵硬,如一段木头相似,脸也正一点点分崩离析。
      他吓了一跳,心道:“五官离析,那是‘链锁孤舟’第二阶段的反应,他事先服了解药,到第一阶段便该止住……”
      他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他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他想:“不,不,决计不会的……”
      他忙去自己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已经把解药全给了方扶南了,他又忙去他身上翻寻。手发着抖,有些不听使唤,他心中暗恨自己不争气,但抖抖索索的,好歹从方扶南身上翻出了自己昨天给他的那个青花瓷瓶。瓶子沉甸甸的,里面的药,竟似没有动过。君青衫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他还不泄气,倒了解药出来,就往方扶南嘴中灌。方扶南的嘴巴已经僵硬,若要硬掰,势必伤到他。
      他急得一身汗,忽然灵机一动,手上用力,将固体的药丸一一溶解,从掌上倒进方扶南的口中。眼见半瓶药进去了,方扶南却仍是一动不动。
      他在一旁紧张的等着,心中不断祈求他随便哪里动一动,动一动也好。几次方扶南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他立即乐得跳了起来,过后却明白是自己的错觉,又继续跪在一边等待。雪花逐渐在方扶南脸上身上积聚起来,他连忙将它们拍去,仿佛只要拍去了它们,方扶南就还有机会活过来似的。
      忽然,有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中道:“傻瓜,他早就已经死了,你的解药再有效,却又怎么救得了一个死人?你自己明明知道,又在期待什么?他根本没有服用解药,他根本不愿和你一起回阆木山,他宁愿死了,也不愿和你在一起!就算他喜欢你又怎么样?这样的喜欢,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所以他宁愿死了,也不愿,也不愿……”
      他捂住自己耳朵,大叫起来。随即又用力推动方扶南,大声道:“喂,你起来,我知道了,我立刻走得远远的,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见你了,我是说真的,说到做到,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
      然而,方扶南始终也不动。
      君青衫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他将方扶南紧紧抱在怀里,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唤醒他。
      这时候,却有一阵笑声,从他身后传来,他听到这阵笑,便止住了哭,面色也冷了下来。
      那人笑了半天,又叹道:“好好的一条‘诈死换尸’的妙计,怎么有人就是不愿配合呢?看来他是真的讨厌你,就算选择死,也不愿选择你。” 那人边说边踱到了他面前,不是旁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哥哥滕无瑕。
      滕无瑕从桐庐城赶来,就听手下说了这几日影落春中发生的事。他去拜会了已醒的华惊龙,由他介绍给了诸人,就等不及的来日月岩上,要看看滕怀玉和方扶南的决斗。
      他当年与滕怀玉分手后,本要依照计划,让坠仙教的人去接他回来的,只是其后发生了种种变故,他自己九死一生,自然无法再分心照顾这个弟弟。事隔多年后,他遇到过滕怀玉几次,见他本领不俗,也有过笼络他到麾下的意思,只是滕怀玉看出他野心勃勃,要对方扶南不利,坚决不与他站在一边,他知道弟弟的心思,虽觉荒唐,但也知他甚为固执,只得任由他去。
      兄弟俩虽然走的路不同,但心意相通,滕无瑕一听韩舒尧等人说起滕怀玉的话,就知其中必定有诈。他比滕怀玉更早到达此处,只因他埋伏得好,滕怀玉竟未发现。他将二人动手的一幕幕看在眼中,立刻便猜到了滕怀玉的计策,见他最终失败,不由得幸灾乐祸,想要嘲讽他几句。
      可是待到他走到滕怀玉面前,见到了他的脸色,不觉又为他难过起来。
      雪片已大如鹅卵,滕无瑕见滕怀玉仍在不断地拍去方扶南身上的雪,便道:“你以后打算怎样?”
      滕怀玉愣了半晌,道:“我还是回阆木山。”
      滕无瑕道:“你一个人回去么?不如……”
      滕怀玉摇摇头,他吐字很艰难,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在往外吐冰粒子,他道:“我和他一起回去。”
      滕无瑕奇道:“一起?”他随即明白了弟弟的意思,却故意狠心道,“他既宁死也不愿和你在一处,你又何必一定要缠着他?他死而有知,未必高兴和你在一起呢。”
      滕怀玉听了他的话,果然浑身一颤,但他低头看了看方扶南,却又微笑起来,道:“不会的。”
      “怎么不会?”
      滕怀玉道:“他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的,不过在他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简单的相信善与恶、是与非,想着提剑便能铲恶除非、规划世间方圆的男孩子罢了,他的世界,容不得他和我。不过现在他既然已经死了,他所规划出的方圆,自然也就没有了,他不和我在一起,还能和谁在一起呢?我们都只有彼此罢了。”
      他将方扶南的头靠在自己的胸上,头也不抬地对他哥哥道:“你走吧,他要哭了,他是不愿叫人看到他哭的。”
      滕无瑕喉咙不觉有些哽咽,又不十分懂得这种感情。他看了弟弟会儿,便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道:“玉儿,你去便去吧,要是想回来了,就到桐庐城来找我。”
      滕怀玉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又看了他会儿,这才快步下山。
      下到一半时,迎面遇见韩舒尧等一干人,陆京遥、司马易都在,只不见影落春的人。司马易见了他,忙上前行礼。
      众人适才听华惊龙谈起过这位“桐庐城主” ,知道他不但不以重兴坠仙教、报复正派为己任,倒好似还是改邪归正的同道中人,虽然心中对他仍有怀疑,倒不怎样排斥。
      滕无瑕与众人寒喧了,又道出方扶南已死一事。
      韩舒尧等见他言辞谦卑,对其甚有好感,听他也说方扶南已死,更感放心,只是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一见才罢。
      滕无瑕自愿陪他们上山,自己走在最末。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对他道:“滕城主,多年不见,可还记得我么?”
      滕无瑕侧头,见一个秀丽的中年美妇正看着自己微笑,虽则她极力做出落落大方的姿态,却仍掩盖不住羞涩。她似乎刚哭过,眼眶还肿着,更显得楚楚可怜。
      滕无瑕笑道:“峨嵋叶掌门我若也认不出,可真是有眼无珠了。可惜……”
      叶娇凤想问他可惜什么,却又不知怎的,问不出口,只得岔开话题,道:“扶南真的死了么?唉,这么一来,柴大哥和他倒是能够结伴同行了。”
      滕无瑕闻言一惊,道:“柴一笑大侠也死了么?”
      叶娇凤眼眶一红,道:“柴大哥说,扶南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也有责任,他没把影落春治理好,愧对他师父。他见崆峒派派去埋伏的几个弟子一脸兴奋的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屋子。后来韩掌门他们要去日月岩验尸,去叫他,见他已经吊死了。石三哥听说后,收拾了包袱,就走了,说以后浪迹天涯,再不管江湖上的事了。明升本要和他一起走的,被我死活拖住,要他守着彩茵,别让她做傻事。彩茵看去倒还是没事人一般,但发生了这些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会真的平静?唉,影落春以后,还不知会变得如何呢。”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和滕无瑕并不熟悉,一来就对他如此推心置腹,未免于理不合,不由红了红脸,快走了几步,追上前面韩舒尧等人。
      滕无瑕听她说了影落春的状况,心想:“方扶南治下的影落春,果然强大,左零羽如此强横霸道,也被他挑了。如今方扶南一死,影落春树倒猢狲散,正方便我趁虚而入,控制这个江湖,助显王夺取这座江山。”
      他脑中飞快盘算了一番,便将目光定在叶娇凤的身上。
      叶娇凤直觉身后两道热辣辣的目光,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果然见滕无瑕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见她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动人心弦。
      叶娇凤心撞小鹿,连忙转过了头,暗暗责备自己:怎么每次见了他,就如此失控?
      滕无瑕也不追去,只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一行人终于到了日月岩。
      雪已经在山石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韩舒尧未踏上崖顶,就大叫道:“君少侠,方扶南那厮的尸体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陆续上了崖顶,见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飞鸟也不见一只,陆京遥借给君青衫的小山翠剑,孤零零地横放在月岩之上,却哪里还有方、君二人的影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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