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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断 ...

  •   武正元看着众人布置厅堂,不满之处,他便亲自过去指点一二。
      八月的天气,虽在山中,也还感到热。他看了阵,便走出去透透风。
      此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十几只燕子,叉着尾巴在空中穿梭往来,急急忙忙,倒似有什么祸事。
      武正元走出没几步,便见三、四个人从山下走上来,芊绵长草随风摆动,那几人也脸带日晒后的草色,显得疲倦。
      武正元不等他们走近,便冲他们道:“怎样?人找着了没有?”
      其中一人没精打采地道:“我们将这附近踏遍了,也没见个影踪。杭州那边的兄弟们也说他不在城里。有个新进来的小兄弟,倒说曾见过个和常钧飞相像的人,前几天深夜,到他常喝酒的那家店去,没要酒,只要了几壶水,又向店夥打听了路,就走了。只是那夜他醉得厉害,看得真不真尚不知道,更别提记住那人的去向了。”
      武正元右手握拳,狠狠打在自己左掌上,气道:“若不是他写下悔过书,又有扶南担保,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倒好,一出来就走个没影,这种时候……”
      他见面前几个人,人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最耐不得这个,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仍是刚才答话的那个道:“我们没打听到常钧飞下落,不过杭州那边兄弟说:盟主这次要娶的玉姑娘,可不是什么良善人物,朝廷有个王爷,曾经……”
      武正元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那又怎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该你们管的事,你们少管。总之,今晚你们打叠好肚皮灌黄汤就成。”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又一人道:“听说玉玲珑母亲是坠仙教杀手营首领之一逄兰芝,她本人也是魔教教众。”
      第三人道:“魔教与我们不共戴天,我们的盟主,又怎能娶魔教的余孽?”
      武正元一惊,道:“什么?”他虽早知玉玲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不料她竟会是坠仙教的后人。他本不甚喜这门婚事,又觉方扶南非要在五云山中举办喜宴,恐怕就是有甚怕人知道的隐情,不够磊落,但他素来服方扶南之能,自与他相识以来,又从未见他这般快活过,心一软,便助着他,走到如今这步,再要回头,怕是难了。
      他皱眉思索了一番,正要对手下晓之以情,忽听夏草刷刷,又有几人上来。
      对面几个分舵弟子中,当先开口的道:“是他们。”
      武正元见来者三人,一人当先,另二人在他身后抬了口箱子,三人均脚步轻捷,行走如飞,不觉好奇道:“是谁?”
      当先开口的道:“适才有人向我们打听盟主住处,说是他的朋友,听闻他老人家今夜大喜,特来送礼的。”
      武正元眉头紧皱,心道:“此事极为隐秘,便杭州分舵的兄弟,也有大半被蒙在鼓里,这些人怎么会知道?还跑来送礼?”
      思索间,三人已走至近前。
      武正元见当先一人,又瘦又高,面如黄金,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动作举止一板一眼,似长年受惯了束缚,神情中却又隐隐透出桀傲不驯。
      他身后二人身材中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脸色白蜡一般,左边之人比右边之人脸上多了三径长须。
      当先之人见了武正元,便停下脚步,冲他抱了抱拳,道:“这位想必是三长蛟龙武大侠了,幸会幸会。”
      武正元抱拳回礼,道:“我这人大老粗一个,你见了我也没什么好‘幸会’的,而且我孤陋寡闻得紧,尚不知这位大名?”
      对方笑道:“武大侠快人快语,正是同道中人。在下姓吴,单名一个升字。”
      他见武正元脸现疑惑之色,又是一笑,道:“在下从小跟着八王爷,没怎么在江湖中走动过,武大侠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稀奇。这次我家王爷听说方盟主在五云山中摆酒宴成亲,他和方盟主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便命我几人先送一份礼物过来。”
      武正元听说他是什么王爷派来的,联想起适才手下向他说的话,心中暗叫“不妙”,看身边几人,都面上带着愧色。
      不过他到底是老江湖,立刻就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道:“盟主就在里面,既然是旧识,也不必通报了,各位这便随我进去吧。”
      吴升道:“如此有劳了。”
      武正元打发走了身边几人,自己带吴升等三人入院。
      通过院门后,看见一个四方庭院,由一座红板桥连到另一个小院。那院院门大敞,进门不久,就有一口池塘,半池浮萍,半池荷。池塘边上几株细柳,烟蔼纷纷。后面便是青瓦白墙的几间屋子。屋子后一片斜上高地,青草如茵,此时正有一群白羊,在草上缓缓移动,直至天际,远远看着,也分不清是羊是云。
      此处农家景致,虽不能叫人一见倾倒,却也足以让人游目聘怀了,只是入来的几人,心思都不在风景上。
      方扶南正蹲在池边喂鱼,叶初晰在离他不远处,直挺挺地站着,一脸愤慨,似刚与人争过。
      二人听到脚步声,均向武正元等人望来。
      方扶南见了吴升,微微一愣,眼神转而犀利起来。
      吴升见了他,也是一愣。方扶南还是方扶南,与在影落春时看见的他无大不同,眼、鼻、嘴,连扯动嘴唇时嘴角牵起的纹路也一成不变;然而又有什么不同了。那时的他,彬彬有礼地掌控所有,似名剑在鞘,鞘上花纹便是无言的权威;而今,他似看到了剑刃出鞘的光芒流动。
      吴升上前,向他深深一躬。
      方扶南道:“八王爷叫你来,是要书还是要人?”
      吴升又一愣,总觉这话不似他说出的。
      不等他回答,方扶南已冷笑道:“告诉你主人:他要的书,我已知道下落。此书事关重大,为免再次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便暂且由我代管,叫他直管放心就是。至于人么……” 他扔了一撮鱼粮入水,似在斟酌措辞。
      吴升忙道:“方盟主莫误会,八王爷这次派我们来,只是送礼贺喜。” 说着,回头冲那双胞胎兄弟一摆手,道,“木青、木白,你们把东西抬过去吧。”
      那二人互看一眼,有三径长须的木青道:“走吧,兄弟。”
      木白点头,附和道:“走吧。”
      二人抬着箱子,走向方扶南。木白不小心踩上地上滑苔,差点绊了自己一跤,虽则他立即便站稳了,白脸却胀得血红。
      武正元不觉好笑,心道:“这人也算王府中出来的,怎么见了扶南便怕成这样?”
      忽听吴升道:“木白,你看你掉了什么?”
      木青木白二人同时回头,见吴升正在木白差点滑倒处,弯腰伸手从地上抓起了什么。木白脸胀得更红,正要问他自己掉了什么,忽觉眼前一片迷蒙,木白迎脸抛来一手的沙土。
      木白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又觉腰上一痛,似被什么利物刺入。耳边,传来木青叫声:“你,你怎么……”
      吴升诱敌攻敌杀敌,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他踢了踢倒在血泊中的木氏兄弟,确认二人已死,才冲武正元道:“武大侠,那口箱子里装的是西洋进口的炸药,烦你让人小心抬去深谷扔了吧。”
      武正元看了看方扶南,方扶南点点头。叶初晰过来,二人合力打开箱盖,见里面果然是满满一箱炸药,线头还捏在木青手中。
      武正元吐了吐舌头,道:“好家伙!”
      吴升看也不看自己的同夥,冲方扶南道:“吴升的父亲受过八王爷大恩,他临死前命吴升忠心服侍王爷,到他入土为止。吴升非甘心为奴之辈,不忍违背先父遗命而已。”
      方扶南道:“我知道。”
      吴升道:“但我始终是我,不是先父的亡灵在世。我为王府卖命二十年,该还的债也都还了。这次你手下一个姓常的人跑来京城告密,王爷知道你要迎娶玉玲珑,差点气疯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笑,随即又正色道,“他立刻就派我和这两个死士先过来,要他们与你同归于尽。我救你一次,也解脱了自己。玉玲珑不是善于之辈,八王爷便是前车之鉴,望你好自为知。”
      说完,他也不听别人有何言语,转身便走,不一会儿,便穿过红板桥,下山了。
      方扶南见他走时一身轻松,想他强行背了几十年的包袱,终于落下,往后,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为自己而活了,不禁嘴角一勾,朗朗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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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
      玉玲珑一身红衣,满头珠翠,不停在屋中走动。几十步外,可以听见模糊又喧闹的人声。隔得远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听出方扶南的声音,偏偏又总觉得似听见了他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
      忽然,窗上几声哔剥,这声音真切,玉玲珑几步就到了窗边,将窗一推,从外面便翻进了一个一身夜行衣的人来。
      玉玲珑见了来人先是一喜,接着又皱皱眉头。她伸首窗外,确认了四周无人,才关上了窗户,回身斥责来人道:“你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天还早,你怎的这副打扮就从外面闯进来了?有没有人看见你?”
      来人道:“对不住,我急着给你报信,一时忘了换衣服。”
      玉玲珑听到“报信”二字,忙问道:“好菱角儿,你见到了滕无瑕没有?快告诉我。”
      菱角儿道:“见到了。我照着你告诉我的方向走,不但见到了他,还见到了他身边好多人。他正和他身边一个使剑的老伯伯下棋呢,见了我,就让他身边一个白白俊俊的男孩将这封信交给我,说不必多话,你见了信自然明白。”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玉玲珑。
      玉玲珑接过看了几行,又看了看信下方的地图,手不禁抖了起来,神情也变了,却连道:“好,很好……”
      菱角儿不禁有些害怕,道:“玉姐姐……”
      玉玲珑道:“总算叫我等到这一天了,你做得很好,先下去吧。”
      她手里拿着信,怔怔地对着桌上一对红烛看了半日,回过神时,见菱角儿仍未离开,站在她对面,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玉玲珑一愣,道:“怎么?”
      菱角儿咬了咬牙,道:“玉姐姐,方大哥是真心对你好,他既已答应为你对付滕无瑕,为什么你不信他,一定要自己动手?”
      玉玲珑脸一沉,尚未说什么,菱角儿便双膝跪地,道:“玉姐姐,菱角儿从小被那万恶的继母卖到妓院,我几次从中逃出,若不是恰好遇到姐姐,将我赎出,又教我一身武艺,菱角儿怕是一辈子也难再见天日。菱角儿从来唯姐姐之命是从,但这一次,我,我……”
      她见玉玲珑一脸寒霜,话到嘴边,又难以吐出。玉玲珑冷眼看她,道:“你怎样?如今你有了你的‘方大哥’撑腰,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菱角儿忙忙摇头,脸却胀得通红,本是理直气壮的事,不知为何,说出口来却显得有气无力,她道:“我只是为姐姐着想,望你别一个人前去冒险……”
      玉玲珑瞧她这副模样,心中更为恼怒,心道:“好啊,这丫头一见他面就变得古怪,我早在疑心,如今看来,八成是迷上他了。她知道我如果要单独对付滕无瑕那厮,他必定从中阻挠,怕我先对他不利,是以才劝我。明是为了我,实则是为了他。我现在若放她这样离开,怕她要将我约见滕无瑕的事泄漏出去。”
      想到这,忽然之间,便对菱角儿动了杀机。
      菱角儿跟她久了,倒也知道她为人:嘴硬心冷,翻脸不认人。见她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便知道不好。她虽对玉玲珑忠心耿耿,可也不是她要来杀,便引颈就戳。
      她一面心中懊悔自己话说得莽撞了,一面却冲玉玲珑磕了三个头,嘴里道:“玉姐姐,是我不好,你饶了我吧……”
      话未说完,忽听头顶风响,她早在戒备,左手迅速一抓,将身旁一张桌子挡在她和玉玲珑之间,同时三枚白牙短箭向她射出,自己反身就要跳出窗外。
      玉玲珑素手一伸,将三枚短箭一一拈过,暗道了声“不自量力”,反将这三箭射向菱角儿。箭从菱角儿身边掠过,回打她面门,玉玲珑则从桌上两烛之间跃过,一招“轻零来风” ,身子往下一扑,两掌一打她命门,一打她志室。
      菱角儿头一低,气沉脚底,三支白牙短箭“嗖嗖嗖”的从她与玉玲珑脑上飞过。但她逃过了短箭,却再来不及躲开玉玲珑背后这致命两掌。
      眼见玉玲珑双掌便要按上菱角儿腰际这两处死穴,她忽的想起菱角儿以往的种种好处来,心中一软,打她命门、志室两穴的手掌,改在她右腰上轻轻一拍。菱角儿失去平衡,斜斜倒下,玉玲珑趁势在她项后风府穴上一按,将她按昏过去。
      来不及思索该怎样安顿菱角儿,门外便起了脚步杂踏声,武正元的大嗓门在那儿道:“我知道,我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么,你看着我讨厌,我还不乐意跟你玩咧。走,兄弟们,让他们小夫妻洞房去,咱们继续喝咱们的酒、斗咱们的牌!今夜不醉不归!”
      方扶南在外面指示几个兄弟将武正元好好扶走。他的声音听来也有些醉,却沉沉的,充满了涌动的欢喜。
      玉玲珑不及将菱角儿挪离洞房,只得在她身上又补了几指,将她踢入床下,再将桌椅拉回原位,自己速速坐回床上,待要将盖头盖上时,却不妨门一开,方扶南已经进来。
      二人面面相对,都是一愣。玉玲珑“哼”了一声,索性将手中盖头往床角一扔。
      方扶南也不介意,笑道:“你就这么等不及要见我,连盖头都自己揭了?”
      玉玲珑原要如以往一般与他斗几句嘴,但她心情激动,一张嘴,就发现嘴唇抖得厉害,便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方扶南拿了桌上酒壶,斟满两杯,道:“幸好你没将酒喝了,不然快倒是快点,却未免太也缺乏情趣。来来来,娘子,我们喝过这杯酒,从今后,也来个白头谐老。”
      他心情愉快,虽见玉玲珑情形不似往常,也只道她是当新娘的缘故,没加留意。
      二人手臂交错,玉玲珑不想去看他笑吟吟的脸,怕自己看了后一时心软,不免前功尽弃;但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却又不能不看到。
      眼见着他仰高了头,喉头咕噜咕噜一阵响,大红的袖幅在眼前波动,她一狠心,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柄白玉刺,就往方扶南心上刺去。
      此时二人身子贴着身子,呼吸纠缠着呼吸,方扶南毫无防备,玉玲珑出手又极利落,待他惊觉,刺已入胸几寸。他吃了一惊,忙将玉玲珑推开,手中酒杯打她持刺的手腕,自己同时往后拉开与她距离。
      玉玲珑被方扶南推得后飞,眼见杯到,手腕用力,先将白玉刺射了出去。刺去若流星,方扶南在新床一角,躲无可躲,被刺没入右肺叶中。玉玲珑手腕被酒杯打中,背脊又重重撞在另一侧床板上,却也痛得几欲昏去。
      她缓了一口气,一能动弹,便防方扶南反击,忙忙跃离了新床。
      她站在房间一隅喘了半天气,见方扶南一手捂胸,靠在床上,原先喜气洋洋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嘴角渐流下一道血来。
      玉玲珑见他没了还手之力,似乎命在旦夕,猛然间一阵心痛,几乎要冲回去为他拔刺疗伤,却硬生生忍住了。
      她喘着气、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你别怪我狠心,是你自己不好。我知道……你对我好,不过是……要我的书……以前滕无瑕骗我妈妈背叛左零羽,也是先对她很好很好;可后来她受了重伤,失了武功,就嫌她碍事,又怕她泄漏他秘密,便放火烧死了她……也害苦了我……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才不信你……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她说到后来,全身都打起冷战来。
      方扶南肺部中刺,虽然伤重,以他功力,也并非就无可治愈了,但玉玲珑亲自下手害他,若他此时动手治伤,怕她又会阻止他、伤害他,与其再次承受她对自己的冷酷,倒不如就此死了好。
      很奇怪,他心中对她并没有多少怨恨,听她叙述、看她这副模样,反觉得她可怜。
      他强吊起一口气,道:“别说了,我明白:都是我不好。你趁夜快快走吧,免得被初晰他们发现……定饶你不过。”
      玉玲珑一听这话,觉得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她张了张嘴,咸咸的潮水漫涌进来,心中一个声音不断问她:“我一意杀了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
      方扶南放任己伤不管,失血过多,神智模糊起来。眼睛似闭非闭间,玉玲珑的脸反倒更为清晰。
      他道:“你快别哭了,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死了,也是活该。你若还念着我的一点好处,以后你将我烧成灰,埋在阆木山、我们一起住过的林子里,想到的时候,就来看看我,也就不枉了我……”
      他这几句话,因太虚弱,讲得有气无力,似是唇间的呢喃,最后几字,更是连声音也没有了。玉玲珑只听了前面一句,就抽泣起来,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她的哭声重叠在他的声音之上,新房中一片惨澹灰茫。
      玉玲珑哭了一阵,见方扶南没了声音,眼睛也闭上了,才渐渐止住。
      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有那声音如撞钟般,越来越大声地问她自己:“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错了……”
      她失魂落魄,突然,瞧到一张哭得歪曲的脸,她先吓了一跳,然后才意识到:原来是镜子里她自己的脸。
      一股冷气,从脚底透了上来。她盯着镜子的眼,逐渐平静了,又透出一贯的冷利疏远、及压抑不住的幽幽怨恨。
      她伸手抹了把脸,对着镜中人影,心里默默道:“傻瓜,你看看自己:早已没脸见人了,吃了那么大亏,尚不知吸取教训。他是真心对你好也罢,是图谋你的书也罢,你只需牢牢记住一点: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如此一想,心里顿时宁定下来。
      她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再多瞧方扶南一眼,脱了大红喜服,拔下满头珠翠,洗净铅华,看了看外面天色,换上了一套夜行衣。结束停当后,她便翻窗,离了新房。
      武正元等人尚在前厅里喝酒猜拳,于她离去毫无所觉。
      她出了小院,辩一辩方向,朝西边山岭而去。
      斜月高揭,疏星落落,几片灰云,压着人头顶移过,如成群结队的鸟翅膀叠着翅膀、冷冷地飞过。几丝虚弱的银月光下,依稀可见她未上妆的秀丽脸庞上,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如鸟的爪子轻轻划过,是刀痕?是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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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玲珑跑出一段距离,心里愈来愈沉重,连带脚步也沉重起来。她不得已停下,重新调匀呼吸。
      夜深人静,她瞧着自己拖在地上的长长影子,忽想:“那次,我一个人去见滕无瑕,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他突然赶了来,把我带走。我这段日子的命,其实都是他给的,我却忘恩负义,反而害了他。”
      她此时很想转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再追过来。若没有,或许她该去看看那人。那刺毕竟未刺中他心脏,他功力深厚,或许竟还未死。
      她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头上灰云移过,月色重新洒将下来。她心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要不,只是杀了个人,就算是错杀,我又何至于这样难过?”
      她此时心潮起伏,原先杀方扶南是为自己了却后顾之忧,谁知适得其反,反令她难以定心。她自知以此状态去见滕无瑕,有败无胜,心中不断咒骂自己无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咬出血来。
      忽然,她似听到了窸索的脚步声。她心里大大一震,心道:“他没死,他来追我了!” 接着却发现:声音不是来自后方,而是来自前方。
      她一皱眉,吸了口气,弯低身子,朝声音来处掠去。
      走不了几步,就听见生人呼吸。她轻手轻脚爬上树顶,俯瞰下方,这一带山谷中,竟埋伏了许多人。
      玉玲珑大敌当前,反而定下心来。她见埋伏者们俱面向她来的方向,便朝反方向走去。
      途中有两人埋伏得极为隐蔽,玉玲珑未有察觉,可惜他们出声过早,被她白玉刺刺死。
      玉玲珑怕人发现,将两具尸体拖到一块大石后放好。这时,她离得近了,看真切这二人身上穿的,居然是御林军服色。
      她眼珠一转,扒下其中一人身上外衣外套,穿在自己衣物之外,仍旧在山石树木中躲闪前进。
      这回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有人争执之声,一人道:“要不就别来;来了,又不攻上去,只在这儿守着,算得什么?这儿虽然不大,却也有几条小径通往四方,万一他们从我们未设埋伏的地方走了,我们不是空忙一场,徒然惹人耻笑?”
      玉玲珑觉得这人声音极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另一人“呵呵”笑道:“常兄弟,我知道你急得什么,但方扶南那厮近年来被人捧作神明,想必有点本事。如今他正好洞房,我们去冲撞了他,惹得他怒了,双方动手,虽然我们未必怕他,但有甚折损,我回去难以向八王爷交代;不如等天亮了,那厮放松下山的时候,我们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来得有效。”
      第一个人沉默半晌,才道:“元统领说得极是,是我鲁莽了。”
      那元统领道:“你草莽出身,新近才入这官道,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你但教耐心点,等八王爷抢回了玉玲珑,也不过三五年的新鲜劲,过后,她还不是你的人?就怕那时你在京城见多识广了,不希罕了,哈哈哈哈……”
      第一个人也陪着笑,却听出笑得僵硬。
      玉玲珑隐身一株大树后,只探了探头,见说话的二人,一个身材瘦高,一张扁圆脸,小眼睛小鼻子,嘴巴虽在笑,却似瓷人脸上拉开的一条线,再笑也只那么一道豁口子;另一个背对着她,只在转头间,叫她看得真切了:不是别人,却是曾向她提过亲、被拒后又私入金风苑为她擒住的常钧飞。
      她还未知常钧飞逃去京城秘告方扶南和她成亲之事,但瞧眼前情形,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常钧飞向元统领告假去小解。元统领冲他挥挥手,待他走远了,却叫来另一人跟着他,吩咐那人道:“他要去‘闹洞房’,立刻回来报于我知。”
      玉玲珑待跟踪之人也走了,才悄悄尾随于二人之后。
      她见二人走的方向,果然是去她和方扶南刚拜了天地的农庄。
      跟踪常钧飞之人,见他朝那方向走去,便回转身,要去报告元统领。
      玉玲珑往边上一闪,手中暗扣了三枚白牙短箭,要等他再走近点,才出其不意结果他。
      哪知那人没走几步,忽听前面常钧飞叫道:“好啊,你们竟然埋伏在这里暗算我!我,我……” 说了几个“我”字,就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跟踪之人吃了一惊,忙返身去察看。
      玉玲珑心道:“白痴。”
      果然,那人刚蹲下身子,便闷“哼”了一声,仰天而倒,身子在斜坡上一滑,骨碌碌滚了下来,正好停在玉玲珑隐身之处边上。
      玉玲珑瞧他颈上被剑拉开一长道口子,鲜血直流,显是不活了。
      常钧飞还怕他不死,又过来补了几剑。
      玉玲珑见他背对自己,毫无防备,忽然一甩手,两枚白牙短箭直奔他后心而去。
      常钧飞听到身后异声,这一惊非小,此时无论侧身闪避,还是回剑拨打,都已不及。他咬一咬牙,力聚后背,躲过了后心,硬受了两箭。
      箭一入肉,他便回转身躯,劲凝于剑,要在几招之内,与对方分出生死存亡。
      哪知自己背后,冷清清站着一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是别人,却是他朝思暮想、为之不惜背叛影落春的玉玲珑。
      急风骤雨,未及发威,便消弭无形。
      常钧飞为自己内力冲撞,咳嗽了几声,才缓过劲来。
      他揉揉自己眼睛,声音嘶哑地道:“是玉姑娘么?”
      玉玲珑右手暗暗捏着一枚白牙短箭,冷冷看着他。
      常钧飞苦笑道:“你一定不是她。她现在,正在和方盟主洞房花烛,怎会出现在这里?定是我太想她了,才看见了幻像。”
      玉玲珑见他痴痴望着自己,忽然想起方扶南来。方扶南也常这么看她,明明对她极为迷恋,停伫在她脸上的目光,却又总是穿过她,不知在寻找着什么,让她无端的就感到自己被他看得空荡荡的,飘了起来。身后已经看不见,前途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抓不住,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幻影。
      她忽然问常钧飞道:“你干么这么喜欢我?你要什么?”
      常钧飞从未听她说过对自己感兴趣的话,怔了怔后,不由得欣喜若狂,他道:“我……我……我十多年前,一看见你,便对你钟情难忘。但那时我太年轻,什么也不懂,轻易就放走了你,后来再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现在我看到你,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她,但是我……但是我……”
      常钧飞向她伸出双手,倾斜过来。玉玲珑往边上一闪,他便倒在了她站立过的地方,半边脸埋在土里,半边脸,青紫上挂着泪。泪从他脸上流过,跟从石头上流过没什么两样。她竟已经死去。
      玉玲珑一皱眉,想自己射他的这两根白牙短箭上并未喂有毒药,他怎得就死了?先还以为他在装假,可看着又不像。
      她正要过去看个明白,忽听身边有一个孩童声音道:“啧啧啧,这人听说也是影落春的一号人物,剑法不到一流也有个二、三流水准,怎的打都没打,就死啦?”
      另一个更脆一点的孩童声音道:“你懂什么?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凭他多大功夫,玉姐姐都有本事制住他。”
      第一个道:“你要拍马屁,就不该把人家比作‘魔’。”
      第二个道:“比作‘魔’又有什么不好?我们城主本来出身魔教,你说是‘魔’厉害呢,还是‘神’厉害?”
      第一个不作声了。
      玉玲珑冷眼旁观,见山石中转出四个人来。
      四个全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一个脸如银盆;一个小圆脸,也是白白的,脸颊上却又多了两片红;一个黑黑的;另一个骨骼清奇。四个孩子长得都甚可爱,最后一个尤为夺目。
      脸如银盆的孩子道:“你就是那个玉玲珑吧?城主怕你找不到地方,又或者认得地方,却脱不了身,就派了我们四个来接你。你能自己离开方扶南身边,那是再好不过。” 他指指自己鼻子,道,“我叫金灶。” 指指小圆脸,“他叫仙桃。” 指指黑黑的,“他叫梅火。” 又指指骨骼清奇的,“这个是凌霄。”
      “我们是秋水仙座下四大童子。玉姐姐,这就跟我们上路吧。”
      玉玲珑瞧他们模样,心里已在疑惑,这时听他们自报家门,心里又惧又气,又忍不住鄙夷,心道:“秋水仙一向目下无尘,独居在东海世外桃源之中,寻常男子只要见到她一眼,听说也要被她挖去眼珠。想不到,这么个人物,也会沦为滕无瑕的走狗。”
      她也不多话,冲四孩挥挥手,道:“走。”
      金灶和仙桃当先引路,梅火和凌霄殿后。四孩看似离得甚远,但无形间,又似连在一起,给人种压迫。
      金灶和仙桃不断斗嘴,仙桃每次都败下阵来,却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玉玲珑暗暗调匀内息。大战当前,一步不能放松。
      走了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玉玲珑已将体内气息梳理了几遍,心智清明,五官也更加敏锐。
      这时,她似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起初,她尚未意识到是什么声音。突然之间,才反应过来:是四童子的呼吸声。四童子的呼吸声各有特色,有粗有细,有急有缓,更有时粗时细,时急时缓的,显然四人练的内功各不相同。这四道气息合在一起,却如沉默的乐声,于无声处滋入人的毛孔。
      玉玲珑一意识到四孩呼吸异常,头脑便猛的一昏,似被大锤从体内重重撞了一下,接着就昏昏欲睡。
      她对这四孩不是不提防,但料他们四个小鬼,也做不了什么,哪知此时竟似乎已着了他们的道。
      她手中扣了几枚白牙短箭,气运右臂,正要发出,却觉得右手腕一凉,被什么东西握住了。
      她吃了一惊,却抵不住睡意潮涌而至。
      她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仍将白牙短箭射出,自己却也腿一软,摔倒在地。
      她身后的凌霄本已握住她腕脉,不料她仍能将暗器发出,躲避本已不及,幸得身旁梅火一拉他领子,才躲过这几箭,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金灶、仙桃听他叫唤,以为他受了伤,都忙忙围到他身旁,问道:“没事吧?”“没受伤吧?”
      凌霄摇摇头,未及说话,却听一个人声音道:“四个娃娃,瞧不出,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今天合该你们不走运,碰到我们,这玉玲珑,就留下吧。”
      四孩抬头看,黑黝黝的森林里,转出七、八条黑影,其中六人骑马,一人驾着辆马车。
      金灶眨眨眼,无辜地道:“几位叔叔是谁?半夜有觉不睡,专跑来和我们几个小孩子开玩笑么?”
      骑在一匹黑马上的人道:“我不开玩笑,一定要开,也不和小孩子开。你们走吧,回去对你们主人说:这个女娃娃和方扶南大有干系,长白山七雄要找方扶南和他那批爪牙的晦气,只好先借她一用。来日不死,再登门道谢。”
      金灶几个倒也听过“长白山七雄”的名头,见来人个个一身缟素,脸怀悲戚,便知内里有文章。自己四人,打是打不过他们的,却也没有就这样打退堂鼓的理。
      正自犹豫,黑马上人又道:“凭我们几句话就要你们走,谅你们也不服。我们大人不好和小孩子们动手,幸好我们这里也有个小孩,你们比划比划。若你们输了,可再不许赖着不走。”
      四孩听说要小孩和他们比武,心中同时一乐,但听黑马上男人一副哄小孩的口吻,似乎他们势在必得,不过陪他们走个过场,又不由得生气。
      凌霄为人沉默,性子却最急不过,闻言就道:“如此就让他出来,我们两个比试比试。”
      他话音刚落,马车车帘一揭,从里跳出个男孩。
      男孩约莫十来岁,也是一身重孝,他走出没几步,就听车里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喊道:“复儿……”
      男孩不得已回转,只见他头伸进马车,过了会儿,不耐道:“行了,我知道了,娘你放心吧。” 这才重又回到四童子面前。
      金灶笑道:“这就完了么?要不要再去听听奶奶爷爷的嘱咐?”
      男孩一愣,随即省过来他在嘲讽自己。他生性稳重,也不动怒,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打造而成的鞭子,目光从四童子身上一一扫过,随即双手抱拳,行了敬礼,道:“哪一位出来指教?”
      金灶扮了个鬼脸,对同伴道:“这种人我最不擅长应付了,你们爱谁去谁去。”
      凌霄一言不发,走到男孩复面前,照他样子行了江湖礼数。
      复道:“你比我大,你先出三招。”
      凌霄不懂谦让,听如此说,一拳收在腰际,一拳斜上打复下腭。
      复侧身避开,凌霄这招“月夜追魂”有三记后招,接踵而至。
      复避了三招,手上鞭子一甩,左右打马,撩开一片。凌霄不敢冒进,要先退开,不料对方不待招数使老,忽的欺身近前,以鞭尾作具,点他脐上三寸建里穴。
      凌霄不料他招数如此灵动,躲避之际一个慌乱,被他连抢了十招。到第十一招上,他故意卖个破绽,引复攻击,好抢回上风。哪知复竟不上当,只管自己稳扎稳打地攻击,他反而更落下风。
      复这一手《金龙鞭法》,原是家传武功,只是他未出生时,他父亲便死了,由长白山七雄根据记忆,补完创新,再传授给他。威力虽不敢说大于原来,但变化却增加了许多,对于从未见过这套鞭法的人而言,大显眼花缭乱。
      凌霄已在暗悔自己不该轻敌,忽见对方一招“千蛇出洞” ,银鞭抖闪处,朵朵利芒连成一片,不知所指何处。
      凌霄躲了几下银鞭抽击,还是被扫到了手背,火辣辣一下,好不疼痛。
      复趁胜追击,一鞭“气吞云霓”,缠卷凌霄脖子。
      凌霄头微侧,手疾伸,要拿他鞭子,但鞭身灵跃,他计算差了寸许,没拿住鞭身,反又被它在手上抽了一下。
      凌霄疼得一缩手,眼角余光扫到一旁梅火蠢蠢欲动,忙大声道:“我要亲自收拾这小子,旁人别插手!”
      梅火当即不敢动了,金灶却在一旁叹道:“我真是不懂:拿手功夫不用,辛辛苦苦学了做什么?”
      凌霄瞪了他一眼,忽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剑。此剑非铁非钢,而是一连串玉珠串就而成,未动先摇。
      凌霄一剑挡开对方来鞭,一招“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刺了过去。
      复不由得一愣,心道:“你的招式固然好看,舞蹈一般,但玉珠做的剑身,却怎么伤得了我?”
      他仍旧照先前一般防守。因他谨小微慎,虽觉并无威胁,也要先看明白对方路数,再作决断。
      凌霄见他一味防守,乐得施展开他的《迷魂谱剑》,手挥目送,指东打西。复防得虽密,因他招数过于诡异,防不胜防,仍是被他玉剑击中了几次,却似无关痛痒。
      玉珠随剑摇晃,发出呆板撞击声,复斗了一阵,便感悃意袭来。
      长白山七雄在旁观斗,忽觉复招数滞涩,神情也变得有些异乎寻常。
      玉珠的抖动声渐连成了一片,声音越来越大,犹如千百个和尚同时敲打着木鱼。七雄中一个留着三点铜钱大小胡子的人忽然大声道:“复儿,这是秋水仙的催眠邪功,你振作起来,用《金龙鞭法》中的‘龙戏水’快鞭对付他。”
      奈何他的指点已经太晚。
      这套《迷魂谱剑》是秋水仙的独门绝技之一,利用外界物像移动及声音变化,将人由浅到深,引入睡眠状态。凌霄擅长此术,却总觉不是真才实学,与人过招时,每每羞于使用,若不然,复上来便要着了他的道儿。
      这时,马车中走下来一个女子,虽则人近中年,却不掩清丽颜色,只是一双原本形状姣好的眼睛,因长年流泪,而浮肿起来。她此时一脸焦急,连叫了几声“复儿”,见儿子无反应,便要亲自上前去拉他回来。
      七雄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连忙拉住了她,道:“这若还要你出马,要我们几个何用?”
      他话刚完,七雄中一个头扎小辫的男子便跳入圈内,边道“不错”,边伸手去拉男孩复。
      他料凌霄有何能耐,不过会些邪术,自己伸手要人,没有落空的道理,哪知手尚未触到复,猛地里蹿出了梅火,他口一张,就向小辫子吐了口气。
      小辫子忙忙跃开,以防气中有毒。
      他一退,梅火就逼近一步,张口又是一口气。
      小辫子再退,梅火再近。
      如是三次,小辫子火了,吼道:“你要死了,如此消遣你爷爷!” 他一闭呼吸,直直便朝梅火走去,伸手就抓他胸口膻中穴。但刚跨出一步,适才梅火吐出的几口气,却突然燃烧起来,他自投罗网,将脸送入了火堆。
      小辫子大叫一声,双手捂脸,要扑灭火焰。但几簇火苗却在他脸上四处游移,怎么也扑拿不住。
      他自谓这次不死也要闹个残废,心中又恨又怕,一个劲地以手击面。
      其实气中出火,也是秋水仙幻术的一种,他以为有火,为火所苦,却并没有火。是以旁人见他:是好端端的在那里击打自己面门。
      忽然,那中年妇人见到儿子倒在凌霄脚下,凌霄高举玉剑,她怕他对自己儿子不利,忙央求道:“手下留情!”
      凌霄本觉自己胜之不武,见有妇道人家向他求情,便“哼”了一声,收剑在旁观看。
      三点胡子叫了小辫子几声,他不闻不问,他试着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拳打开。三点胡子对高大男子道:“这是奇门幻术,我可一窍不通。只能先上去将那几个小鬼打倒了,再行施救。”
      高大男子道:“我也是这个主意。”
      七人中一个身披红袍的却对高大男子道:“你照看嫂嫂,有我们几个够了。” 说完就冲金灶跑去。
      金灶一见他来,“啊唷”了一声,返身便跑。红袍人几步便到了他背后,伸手要抓,却听耳后风响,他头一侧,一枚拳头大小仙桃从他耳边擦过,隐隐一股甜香。
      仙桃手持两条流星锤,不过锤头换作了“桃子”。五感催眠术中,他的仙桃流星锤,主以气味催眠。
      但红袍人内力深厚,定力也大是不弱,虽觉有异,却不立刻就中仙桃的套。他“力拔山兮” 与“铜墙铁壁”同使,右手抓了两条铁链回带,左手手肘外敲仙桃脑门。他既知四童子会幻术,便不再单纯教训他们,要他们知难而退,而是纯粹要取他们性命了。
      仙桃知道不好,忙扔了兵刃,扭头就跑。红袍者在后追,一个额头刺着只咆哮虎头的人在前面一站,拦了仙桃的去路。
      仙桃大喊大叫,逃避不及,被虎头刺青一把拎了起来。
      金灶这时被三点胡须和一个鼻上穿孔的人追着,他身如游鱼,加上一点幻术,引发追者短暂错觉,居然屡屡被他逃了开去。他边跑边以脚蹬地,蹬起一个个小土丘。
      他听到仙桃求救,当即伸手从背后解下包袱,一拉,露出一只黄金灿烂的香炉。他伸手在香炉里一掏,又掏出只形状一样、却小了数倍的小香炉。他一甩手,小香炉就向虎头刺青飞去。
      虎头刺青见小香炉来势汹汹,腾出一只手稳稳待着,等它到了近前,才一掌拍去。
      哪知小香炉看似沉重,实则不过一个水袋,虎头刺青拍到它身上,才觉不对。袋破水流,溅了他一手,刹那之间,他手上皮肤仿佛萎缩消去,只剩枯黑的焦骨。
      虎头刺青明知十有八九是幻觉,仍是吓了一跳,却让仙桃趁机溜走。
      仙桃见金灶绕着众人跑,所过之处,小土丘愈来愈多,渐渐要连起来,也会过了意,与他一起蹬造土丘。
      黑马上人乃长白山七雄之首,他见己方几人出马,均奈何不了这几个小孩子,浓眉一竖,忽然纵马跑了起来。马蹄交错,将金灶蹬起的小土丘,顷刻间毁去了一半。
      金灶叹息道:“可怜我的‘人间地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完成了。那时你再企图毁坏,也只有陷得更深的份罢了。唉,可惜……”
      仙桃却忍不住大叫道:“喂,喂,你干么?快别踩了!”
      黑马旋风般来到仙桃面前,马上人未伸手,便听见他手臂“咯咯”爆响的声音。他离仙桃尚有一丈,仙桃拿了金针严阵以待,哪知他忽然伫马不前,右臂伸出时,似爆长了几尺,竟然抓住了仙桃前臂,将他拖了过去。
      仙桃想道:“原来你也会幻术” ,来不及开口,对方抓住自己的手用力一抛,自己浑身无力地被他扔向空中,落下时,他同一手手指正拿住自己咽喉。
      金灶却已看出:黑马上人手臂爆伸并非幻觉,而是一门特异内功。他见仙桃咽喉被对方拿住,对方只要稍一用力,他便一命呜呼,也紧张起来,大叫“住手”。另一边,凌霄与梅火也大叫出声。
      于此电光石火之际,黑马上人忽听到一物破空之声,直向自己后心而来。他一手仍锁拿住仙桃咽喉,一手握缰,催马转身,同时以手上缰绳去挡来物。
      缰绳撞上一粒石子,石子无声落下,黑马上人却觉得绳上传来一股力,跳跃传入自己体内,在他胸口重重一撞。
      黑马上人心中一惊非小,以他此时内力,实难相信天下尚有人能以一粒石子,对他产生如斯影响。
      石子落下,他身后便有人道:“小孩子们不懂事,还望长白山各位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他们几条小命。滕无瑕先在这里谢过了。”
      黑马上人心中一凛,拉马转身,见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人,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正停在离他一丈左右处。
      马的皮肤如绸缎一般,在月色下闪着流动的光芒,又如血色奔腾。此马一路奔来,竟是落地无声。黑马本也是神骏之物,见了它,却似仆人见了主人,士兵见了将军,畏惧地低垂下头,略略退后了几步。红马昂首挺胸,一对红眼瞧也不瞧它。
      马已如此,马上人更是风骨磊落,俊秀无匹。他一身白衣,腰中插了把扇子,不似武林中人,倒似骑马倚栏杆,满楼红袖招的浊世佳公子。
      黑马上人见他到来,手一甩,便将仙桃扔了过去,口中道:“秋水仙收的好弟子。邪魔歪道,今日却差点叫长白山七雄折颈。”
      白衣人轻描谈写地抓住仙桃领子,将他放下,却觉仙桃体内一股强力冲来,在他胸口重重一撞。
      他装作毫无所觉,笑道:“小孩子们顽皮,会了些雕虫小技,就来班门弄斧了。”
      金灶等见他到来,纷纷围至他身边,金灶抢着道:“滕哥哥,我们好好地抓了玉姐姐,要带她来见你,是这几个人突然跑出来,要跟我们抢玉姐姐。我们说好了,由他们那边派出一个小孩子,和我们其中的一个打,我们若败了,自然无话可说;若胜了,玉姐姐仍归我们。谁知那孩子输给了凌霄,他们就一拥而上,几个大人,欺负我们几个小孩子,说出去,也不怕江湖中人笑话。”
      他口齿灵便,说得又在理,黑马上人登觉脸上无光,又不好和他争辩,失了身份。
      白衣人却似并不当一回事,反斥责金灶等道:“胡说八道,长白山七雄是什么人,会跟你们几个小娃娃胡闹?定是你们惹事生非在先,却又来倒打一耙。”
      他见小辫子双手捂脸,躺在地上打滚呻吟,长白山七雄中有几人围在他身边,却也无计可施,当即跃下马,几步到了小辫子身边,道:“劳驾。”
      鼻上孔者一心全在小辫子身上,于白衣人的话似听非听,见他来得飞快,又突然伸手,以为他不怀好意,反手就是一掌,又快又稳,打他腕脉。
      高大男子道:“六弟,且住手……”
      白衣人左手四指轮番在鼻上孔者手掌上按过,和风细雨。拇指扣上对方拇指,轻轻锁定。鼻上孔者一掌连同同侧膀臂,登时无法动弹。
      虎头刺青和红袍人见同伴遇难,一左一右,同时攻向白衣人。虎头刺青的拳法顿挫清壮,如白波东逝;红袍人的掌法,却飞腾威猛,如惊浪雷奔。
      白衣人一手抓着鼻上孔者,仅以空余一手对付二人。他的《玉钩指》指法巧妙,弹、拨、拉、钩,于崩云屑雨中,见龙鱼翻覆。
      他斗了几招,觉得与自己过招的这三人,招数虽都不若自己,但均有不凡造诣,尤其三人内功,忽吞忽吐,不知是何路数,久斗下去,对己必定不利。
      他笑道:“各位好急的性子,在下只是要助这位仁兄一臂之力。你们苦苦拦我,却忍心叫他受苦?”
      这时黑马上人也道:“维定、正红,先住手。”
      虎头刺青和红袍人听他说话,手下不由一缓,白衣人瞧准空隙,将鼻上孔者一拉,挡在二人面前,自己趁机跃至小辫子跟前,伸手在他两处太阳穴上一阵按捏。
      黑马上人不料他如此,心里紧张,不由道:“你做……”
      话犹未完,白衣人已退归原处,拍手道:“好了。”
      果然,小辫子呻吟声渐止。他茫然抬头,看了看周围,不知所措。
      高大男子问他:“你觉得怎样?”
      他摇摇头道:“我好似去地狱走了一遭,这到底是怎么了?抓到玉玲珑了没有?”
      黑马上人见他无事,心先放下了,转念,却又沉下了脸,对白衣人道:“这位自称滕无瑕,在下见识浅陋,不知尊驾和昔年坠仙教左护法滕兰行如何称呼?”
      白衣人一拱手,道:“正是先父。”
      黑马上人道:“难怪,身手如此了得。在下管飞熊,这次领着我六个弟弟并故人之子来此,是要寻方扶南的晦气。方扶南身为武林盟主,手下爪牙众多,说来惭愧,我们兄弟在他手下已经吃过不少亏,这次怕寡不敌众,未见他面,就先身首异处,这才打算擒了他新婚夫人,以她为饵,诱他光明正大地与我们斗一场。这玉玲珑事关紧要,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走。”
      滕无瑕闻言叹了口气,道:“管大哥已经这么说了,论理,小弟怎样也得卖个人情。奈何玉玲珑对于小弟,也是‘事关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不如,各位随我一起回桐庐城,待我问她几句话,问完后立即将她交给各位,如何?”
      管飞熊心道:“你当我们三岁小孩子么?” 他“嘿嘿”冷笑着,尚未答话,却听马蹄声响,黑压压的十几人向他们逼近。
      那群人停在滕无瑕的红马之后,依次下马向他行礼。
      滕无瑕微笑摆摆手。
      金灶有心挑起双方不和,好教滕无瑕出手教训七雄一场,给自己几个出气,当下便叫道:“古伯伯、袁哥哥、花爷爷、大夥儿,你们来得正好,这里几个蛮子以多欺少,正欺负城主和我们呢!”
      管飞熊见对方忽然来了帮手,不由一皱眉,他与高大男子互看一眼,高大男子道:“还多说什么?他们要玉玲珑,我们也要玉玲珑,各亮家伙,各凭本事吧!”
      管飞熊点点头,便从身后抽出判官笔,冲滕无瑕道:“桐庐城我们就不去了,玉玲珑归谁,就由你我两个比试决定吧。”
      滕无瑕微微一笑,身子往左前方斜斜一跃。三点胡须连忙踏前一步,伸手去抓,他却早已跃向右方。
      如此几个转折,长白山七雄轻功平平,竟无一人碰到他一片衣角,眨眼之间,他已到了玉玲珑身前。
      仙桃乐得连连鼓掌,金灶却撇了撇嘴,似觉也不过如此。
      管飞熊等已经变了脸色,眼见滕无瑕弯腰去抓玉玲珑,手指将触到她衣服时,他突然大叫一声,急急后跃,撞到他身后鼻上孔者身上,二人一齐退出几步。
      滕无瑕腰上扇子不知何时到了手上,展开的扇面上:秋水映空,寒烟如织,几只银色大雁,穿梭其间,雁翅上却插了几枚短短的白牙箭。
      昏迷已久的玉玲珑,像陨星一般,手握白玉刺,纵身到滕无瑕近前,连出杀招。
      滕无瑕想要擒她,大是不易。
      与此同时,他身后鼻上孔者被他撞后缓过劲来,想也不想,连环几掌,就拍向他后背。
      滕无瑕知道背后掌来,他凝立不动,将鼻上孔者掌力全都引向自己掌心,一招“直捣黄龙”,向玉玲珑拍去。
      玉玲珑炯炯双目中忽然闪过一阵笑意,既邪异,又凄凉。她避过正面,由滕无瑕一掌打在自己左肩上。
      滕无瑕一招得手,正想:“这丫头练的什么内功,大是不弱。” 冷不防玉玲珑当头一口血喷来。
      他忙忙后退,一时忘了身后有人,被鼻上孔者又在后背印了一掌,再侧避时,已来不及,一口血大半喷到了他脸上、身上。
      玉玲珑疯了一样,指着他“哈哈”大笑,边笑边道:“滕无瑕,你也有今日。老天有眼,总算叫我报了我娘和我的仇!”
      滕无瑕奇怪地看着她。
      玉玲珑笑到一半,自己止住了,她有些害怕地道:“你……你怎的还不腐烂?”
      滕无瑕见她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脸,不由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什么?”一言未毕,忽然瞥见自己手上皮肤,竟在短短时刻内,生了几个小溃疡,溃疡处皮肤,正在不断扩大。
      他恐惧起来。玉玲珑却又开始笑,但笑不多久,忽想起一件事,又变了脸色。
      滕无瑕想起她适才的话,忽然惧怕无比,便要出手擒住她,逼问她解药,却在这时,听到耳边一个悦耳的声音道:“唉,这毒遇肉蚀肉,遇骨腐骨,无药可解的。你跟我一场,也不容易。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我会替你照料的。”
      一掌随即到了他的头顶百会穴。
      他听到这声音,眼神立刻变得忠驯无比,任由对方手掌在自己头顶轻轻一拂,闭目而逝。
      玉玲珑听了这声音,却浑身剧烈一震,脸上重又乌云密布。
      不知何时,滕无瑕身边站了个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男子。这男子适才随滕无瑕部下一起到来,与另几个黑衣人一起站在队伍最后,毫不起眼,却不知何时,竟瞒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身旁。
      男子看看死去的人,右手一拉,将蒙面的黑布拉去,露出的脸庞,竟与适才死去的“滕无瑕”一模一样,只是冷峻许多。
      玉玲珑死死盯着他,恨恨道:“许久未见,你倒一点没变,仍是喜欢干这种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的事。”
      她适才中了四童子的催眠术,自觉就要睡去,当时抵抗已然不及,况又不知即使抵抗了,能否奏效,便索性装作中术,“昏迷”在地,让四童子自己停了法术。此后长白山七雄到来、复与四童子动手,她都一一听在耳里,只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是好相与的,自己此时若“醒”,免不了又被卷入纷争,便仍旧装晕。
      直到“滕无瑕”到来,她才忍无可忍,暗暗凝聚了气力精神,等他一靠近自己,便出手暗算。
      也是她过于激动,一心全在如何偷袭他上,才未察觉到他声音中的细微差异,被他的“李代桃僵”骗过,虽一举杀了假滕无瑕,却让真滕无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了她一军。
      她此时心中懊恨无比,但事到临头,只有硬着头皮,与他一拼。
      她左肩受了假滕无瑕一掌,锁骨似乎被打碎了,一牵动便痛入骨髓。她也不在意,右手持刺,冲滕无瑕一抬下巴,道:“滕无瑕,我与你仇深似海,今日不管杀不杀得了你,那本书,你是休想得到了。”
      滕无瑕冷冷听她说完,道:“你为见我不择手段,现在你已见到了我,就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吧。”
      玉玲珑咬牙持刺而上,刺先左后右,刺他左、右期门穴。
      滕无瑕不避不退,不知怎的,竟反而向她靠近一步,左手快若电闪,扣她咽喉。
      这招“穿花蝴蝶”,是《三十六路无常鬼手》中的第七路,玉玲珑知道厉害,左脚尖点地跃后,右脚扫起一阵沙石阻挡。
      滕无瑕见她居然轻易躲过自己这招,微微一奇,不给她喘息机会,身子一动,已到她右侧,仍旧只使左手,横劈直取,连环就是九招。
      管飞熊等见他出招如月华流水,一只雪白的左手仿佛化作利刃,所到之处,摇风忽起,飒飒作响,不禁暗中叫好。
      但玉玲珑对他招数似乎甚为熟稔,虽因功力与他相差太多,避得狼狈,又无法趁隙攻击,但滕无瑕几招出手便叫人销魂落胆、血下沾衿的厉害招数,却也对她无效。
      她正想:“他下一招要使‘忽忽年华’,左手下切我右腰,右手拿我左肩” ,却不料滕无瑕立意单用左手,左手下切她右腰后,不等招数使老,忽然在《鬼手》中夹杂了《天地混元掌》掌法,一掌“天摇地动”,打她右肩。玉玲珑刺已横在腰际,上挡不及,躲又太迟,只得咬牙接他一掌,右手同时将刺上抛,刺他下颚。
      滕无瑕一掌打上她右肩,察觉她内力自生。他对掌力控制自如,立刻又增加了两道力,打碎了她右肩关节,才收回力道。
      他于玉玲珑抛的玉刺不屑一顾,得手后却后退一大步,防她对他吐血。
      玉玲珑见他后退,便上前了半步,嘴咬了玉刺柄,疯了似的又向他袭来。
      滕无瑕不由皱了皱眉。
      旁观众人见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子,双臂不能动弹,受了重伤,却咬着柄玉刺,披头散发、红着双目与敌人拼命,也觉得了些惨烈。
      仙桃不禁拉拉身旁金灶的袖子,道:“那姐姐做什么这么恨城主?”
      金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但玉玲珑再拼命,也已是强弩之末了。不到五招,又叫滕无瑕在右腰上按了一掌。
      玉玲珑“噗”的一口,连血带刺吐向滕无瑕。
      滕无瑕吓了一跳,展开《飞影》子轻功,远远躲开。一瞬后,却又绕到玉玲珑身后,在她后背上重重一拍。
      玉玲珑倒在地上,却仍旧不肯服输,颤抖着膝盖,要再起来与他一拼生死。
      这时长白山七雄也已看出滕无瑕实不想取她性命,不然早已一掌了结了她,但他们心中疑惑:“他若要留她个活口问话,又何不点了她穴道,却与她这样辛苦地周旋?”
      玉玲珑喘息半天,正要挣扎站起,古得道忽然冲金灶几个道:“喂,小娃娃们,还愣着做什么?自己吵着要跟来,善后也不会了么?”
      金灶和凌霄闻言,忙抢到了玉玲珑身边。金灶从背后拿出金绳,将已无多少抵抗之力的玉玲珑从头到脚绑好。凌霄则撕衣服绑了她嘴巴,防她吐血伤人。
      四童子快手快脚,由金灶和凌霄二人抬起玉玲珑,仙桃和梅火则去包了假滕无瑕。
      凌霄看了看滕无瑕,一直冷冰冰的滕无瑕却突然对他扮了个鬼脸,笑了笑,凑到他耳边道:“多谢你了,没说出我的秘密。”
      凌霄脸一红,滕无瑕已没事人般走到玉玲珑面前,居高临下,一手捏住她下巴,细细端详了会儿,“啧啧”道:“真像,真像。” 随即又冷笑,“荒唐,荒唐,亏他想得出来。”
      他放开玉玲珑,拍拍金灶肩,道:“走吧。”自己先坐上了假滕无瑕坐过的红马。
      长白山七雄见他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将自己等人视如无物,不觉怒气填膺。管飞熊与高大男子同时拦道:“慢走!”
      两人一在马上,一在地上,一上一下同时攻向滕无瑕。
      滕无瑕双腿一夹,红马无声蹿出一丈多远。转身,他正面迎上二人,双臂交叉胸前,以守为攻。
      管飞熊左臂爆伸,打他右腕,旨在试敌;高大男子则从下往上,直击他双臂交叉之处。
      他们不知,滕无瑕这套《五星归一功》,全部招式只有双臂交叉一式,变化处全在内力。他双臂成十字,以交叉处为中心,另有五处内力游移在双臂上,互相配合,随外力变化而变化。管飞熊二人手尚未触到滕无瑕,已被他内力所激,身不由己向后退去。
      滕无瑕趁势出击,对着管飞熊推了三掌,一掌之力重叠在另一掌之上,乃是《天地混元掌》中的绝技“三染青霜” ;对着高大男子,他却只是右袖轻轻在他脸上一拂。
      管飞熊拼尽全身之力,才挡住了“三染青霜”;高大男子却只是气息窒了窒,就恢复如常。
      与他们同来的妇人,一直拉着儿子呆在马车内,这时却放下儿子,向高大男子走来,关切问道:“二弟,你没事吧?”
      高大男子得她询问,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连道:“没事,没事。”
      等到再想起滕无瑕等人时,他们一行早就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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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无瑕放缓马速,与众人齐头并进。
      古得道道:“城主,今夜山上不安静。刚才有人报:皇城里的禁军,也到了山上。”
      袁啸空冷冷道:“他们来了又能怎样?我们和长白山七雄见面时他们就在了,还不是只会在暗处躲躲藏藏?”
      滕无瑕道:“领头人是谁?”
      古得道道:“是‘假面瓷娃娃’元不圆。”
      滕无瑕吩咐道:“花老六,万十三,你们两人去照看下。”
      花老六和万十三领命,策马返回。余人则继续前行。
      不多久,听到竹声撩乱,眼前一排密密的竹子,到了滕无瑕本与玉玲珑约好、却久候她不至的紫竹林。
      入林没几步,滕无瑕便拉住了马。余人出其不意,冲出去几步,也纷纷拉住马缰,退至他身后。
      古得道见到前面一根竹子上似靠了一个高大黑影,不由心重重一跳,脸作贼心虚似的先红起来。
      滕无瑕却微笑起来。他轻轻打马,向那黑影走去。与此同时,那黑影也正倚着竹子,转过身来。
      黯沉沉的光线下,可以见到那人一张周正英俊的脸庞。此时他闭了眼,仿佛千年岩石蹲踞一处,毫不动摇。
      滕无瑕道:“夜长梦多,阁下可以醒醒了。”
      那人睁开眼睛,和有些灰败的脸色相比,眼睛奇异的明亮,如燃烧的黑曜石。
      一直闭眼祈求自己立刻死去的玉玲珑因好奇睁眼,却从咽喉深处滚出一团模糊的惊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
      那人、方扶南,看了看她,微微牵动了下嘴角,便转向滕无瑕,道:“留下她,让你走。”
      滕无瑕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笑问左右道:“这人是醒了,还是仍在睡?他刚才是在说话,还是在梦呓?”
      左右都吃过方扶南的亏,所以只是干笑几声。
      滕无瑕道:“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方扶南方盟主吧。我一直听人赞你嵚奇磊落,是个凡事以大局为重的铁铮铮男儿汉。今日一见,却也不过一蠢人尔。” 方扶南“哦”了一声,滕无瑕续道:“你身为武林盟主,众人表率,却轻易中计受伤,是一不智;你既身受重伤,却来救伤你之人,是二不智;你以重伤之身,孤身迎敌,不但以寡敌众,兼且以弱敌强,却不施暗算,光明正大与敌周旋,是三不智。有这三不智,我倒要看你今夜怎么从我手底下留人。”
      方扶南听他说完,道:“那你就看着。”
      他被玉玲珑所伤,本已奄奄一息,幸尔菱角儿及时醒来,挣扎着出来为他裹了伤,又告诉他玉玲珑与滕无瑕相约紫竹林之事。
      方扶南本已无可无不可,但一听玉玲珑有难,也不知哪里又聚起了一股力气,就先跑来紫竹林等待。
      他全仗体内一口真气维持,也不知自己能再坚持多久,雅不愿与人多费口舌。他见滕无瑕不动,便自己向他走去。
      走不几步,滕无瑕身后走出一个滚圆的人来,这人手持一把方天化戢,冲方扶南道:“方扶南,你好无礼!别人都怕你,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家城主不轻易与人动手,你要打,就让我先陪你走个头阵。” 说着大戢一挥,凭空扫来一阵狂风。
      方扶南看也不看他,湛神出鞘,轻轻一挥,便将他连戢带人砍作四段。
      这一出手,不但滕无瑕等人耸然动容,方扶南自己,也意出望外。
      滕无瑕心道:“虽然人人都夸他武功盖世,我只当他最多不过与那人一般,哪知竟已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江翘号称画戢神军,功夫虽不甚高,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拍手道:“早听闻《阴符经》中记载的武功,出神入化,尤其其续篇《断志》,更是震古烁今,不想方盟主竟有缘,习得了此功,真乃可喜可贺。”
      他虽说“可喜可贺”,脸上却殊无喜色,眼见方扶南站在他跟前,冷冷看着他,不禁有些懊悔适才把话说满了。如果方扶南当真练成了《断志》,即便他身受重伤,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此时方扶南心中却想:“怎么他的容貌举止,与他也有几分相似?想是我要死了,看着人人都像他。”
      二人对峙间,滕无瑕背后马上又下来一人,也是一身黑衣,黑布蒙面,说话声音却是女子的。她拉了拉红马的缰绳,细声细气地问道:“城主,我久仰方盟主的大名,一直想与他一战。今夜良机难得,便请城主成全。”
      滕无瑕见她出马,不由一笑,道:“你既有此心,我又怎好辜负?”
      那女子本来担心滕无瑕一口驳回她请求,未免脸上下不来,听他爽快答应,才松了口气,转身面对方扶南。
      方扶南见她从身后抽出把玉珠串成的长剑,便隐隐猜到了她身份。若在以往,他是要大吃一惊的;现今一心全在维持真气、救出玉玲珑这事上,知道后也不过微微一讶异,便过去了。
      那女子摇晃着长剑,娇怯地道:“你看到这把剑,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方扶南道:“有幸领教秋水仙高招。只不知:我若侥幸得胜,你可能代替滕城主决断,还我妻子?”
      秋水仙听他说“我妻子”时,目光望向一边玉玲珑,目中一片深情无垠,触动自己心事,不觉微微妒忌起来。她略有些僵硬地道:“我只向你讨教武功,其它的事可不知道。你还是先打败了我,再想以后的事吧。”
      方扶南听她口气,似是要与自己车轮战了,再看滕无瑕在一边默不作声,便猜他也是这个意思,不由得心中对他起了几分鄙视。
      滕无瑕见他斜视自己,便知道了他意思,却只微微一笑,心道:“你觉得我无耻,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教能获胜,手段又有何妨?”
      方扶南不愿再与这些人多耗费时间,他不敢多用《断志》上功夫,怕自己身体虚弱时,定力大降,轻易被邪魔扰乱神智,因此只以《阴符经》前三篇中功夫与秋水仙放对。
      秋水仙功夫大是不弱,一柄玉剑,走南闯北,端庄中杂着流丽,刚健中含着阿娜,如流光徘徊,若往若还。前十招中,竟与方扶南打了个平手。
      但第十一招上,方扶南一招“穷迹孤兴” ,从最不可能之处撩刺她左腋。
      秋水仙吃了一吓,慌忙后退。
      方扶南不等她站稳,继一招“寥廓难承”,湛神左右横削,剑光晃漾不定。
      秋水仙无法,只得以玉剑抵挡,玉剑当即碎成几段,玉珠满地乱滚。
      方扶南毫不容情,踏上一步,湛神当头便砍,却不妨秋水仙忽的撩起蒙面黑布,张口向他吐了一口气。
      方扶南似觉眼前火焰一闪,忙以湛神横面,只听“啊”的一声,趁机偷袭上来的秋水仙右手两指被湛神剑风带到,断了下来。
      她匆忙后退,以布裹指,心中对方扶南已颇为害怕。
      她见方扶南过来,不由又退了几步。方扶南无意与她纠缠,见状便转身迈向玉玲珑。秋水仙瞥见一边滕无瑕以眼角余光看了看她,似在问她:“你已技尽于此了么?” 她不禁脸如火烧,又不甘愿,又是痛苦。
      她整肃了有些凌乱的衣裳,忽冲古得道道:“古老前辈,可能借你的青萍宝剑一用?”
      古得道道:“仙子小心了。” 将青萍剑解下扔给她。
      秋水仙得了宝剑,忽的向方扶南奔来。方扶南一皱眉,转身举剑时,她却已到了他右侧,横手便是一剑。
      方扶南心道:“这招气力不小,但哪有准头?”
      果然,他斜身一避,青萍剑便砍到了一根竹子上,将竹子顿时砍为两截。
      如此几次,方扶南身边的竹子被她砍得七零八落。
      方扶南再闪避时,脚下一滑,却被一根断竹绊了一下。
      他连忙立正,却觉得自己周身尽是横七竖八的竹竿影子。忽的,一道月光从竹丛中挤了过来。月光如此柔和,他却不知怎的,只觉得毛孔寒瑟,本能的抬手,湛神与月光相切,却是金铁相撞、惊心动魄的一响。
      他知自己陷入了迷阵,心头烦乱,挥剑砍断了几根竹子,却只觉身边一截一截的竹竿越来越多,将他围困在中间。月光之刃,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就会来取他性命。
      他将湛神挥成一团,护住周身,心中不觉叹气,心道:“想不到我今日要死在这里。”
      一想到“死”,不知为何,他心中竟又有种奇异的解脱与安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去寻找玉玲珑,要看她最后几眼。
      玉玲珑和滕无瑕他们,倒还在那里,只是隔着许多自相编结的竹竿,无法跨越过去。
      玉玲珑正使力瞪着眼睛,见他看向她,眼泪便流了下来,似乎颇为欢喜,却立刻就盯向他斜前方一丈远处的一根竹子。盯了会儿竹子,又盯他,继而再盯竹子。
      方扶南觉得胸口似乎又在渗血了,他本已流失了许多血,气力不足,手臂也渐渐懈怠下来。他心道:“等我无力挥动剑时,便是我的死期了。”
      玉玲珑见他招式越来越是软弱,想若非忌惮他武功了得,怕他施以诱敌之计,秋水仙怕是早就攻上去了。她心里焦躁如火,偏偏无法动弹,亦无法出口指点。
      也不知是否心意过于强烈,便能传达于外,方扶南逐渐暗淡下去的双眼,忽又一亮,似终于明白了玉玲珑的意图。
      周身仍是竹影连翩,方扶南却向左前方踏上两步,一剑砍去前方的竹子。竹子无声倒下,方扶南顺着玉玲珑目光,又向右走了三步,砍去那里一根竹子。
      如此接连砍断了五根竹子,周身竹影却非但不退,反而更显紧密。
      玉玲珑这次看向他身后几尺处,那儿却一无所有。
      方扶南正一愣,却忽听金灶在那儿喊道:“喂,你做什么?耍赖皮么?” 抬手就去捂玉玲珑双眼。
      方扶南一咬牙,劲凝于剑,向背后一无所有处猛力一挥。
      剑掠过空气,却听到一声闷叫,周身竹影,瞬间消失殆尽,只有一个一身黑衣的瘦弱女子手捂右胸,倒在地上,血正从她白皙得脉络分明的手指间涌出。
      方扶南心道:“此人武功不弱,幻术更是可畏,留她在滕无瑕身边,终究是一大隐忧。” 想到这,提剑便刺。
      滕无瑕身边诸人,畏惧方扶南武功了得,不敢上前相救。金灶等四童子见师父摆的“婆娑竹门阵” 被破,又遇杀身之险,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奔来维护。
      凌霄跑在头里,一招“万顷同缟”,以玉剑作鞭,要打歪方扶南手中剑准头,好让金灶等趁机移走秋水仙。
      哪知方扶南忽然剑交左手,右手施展《妙手通天功》,一下子便折下他兵刃,抓了他肩头拎起。
      滕无瑕大吃一惊,忙道:“方盟主手下留情!”
      方扶南抓住凌霄后本欲顺手点了穴道扔在一边,这时听滕无瑕声音急迫,倒是好奇起来。他一脚踢飞了金灶和仙桃,剑背打昏了梅火,抓着凌霄倒退了几步,却不放下他。
      凌霄为他抓住颈□□位,不能动弹,见滕无瑕为己求情,众人又都望着他这边,不由羞愤难当,却又无可奈何。
      方扶南出手打退四童子,虽然干净利落,却也牵动了伤口,连连咳嗽了几下,才对滕无瑕道:“我没什么话好再与你说:你放了我妻子,我便放了这孩子。”
      他话虽这样说,心中却实无把握,隐隐觉得:滕无瑕既连秋水仙这样的高手性命也不怎样放在眼里,怕不会为了秋水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弟子,而放了玉玲珑。
      哪知滕无瑕略不犹豫,便对左右道:“解了方夫人的绑,送她过去。”
      他信得过方扶南为人,也不要他赌咒发誓,再三保证,先将玉玲珑送到了他身边。
      方扶南心情激荡,同时不由想:“这人人品虽不怎样,但拿得起,放得下,决断一瞬,又有如此气魄,就难怪这许多成名人物甘愿附于他羽翼之下了。”
      他将凌霄放下,却拍了他几处穴道,不将他立刻还给滕无瑕。他道:“你们去吧,明日一早,我见无人跟踪,自然放他。”
      滕无瑕未及说话,一旁袁啸空忍不住忿忿道:“我们城主以诚信待你,你枉为武林正派之首,武艺过人,却对他诸多猜测,心胸这般狭小,嘿嘿……”
      滕无瑕阻住他,笑道:“你懂什么?方盟主知道:他此时若放了凌霄,以滕某为人,必定不肯放过他们。他因人制动,一眼看穿滕某为人,也算是滕某的知己。” 他一手抓缰,半转马头,嘱咐凌霄道,“明日一早,我们在五云观等你。” 说完,也不去看方扶南他们,催马便走。
      方扶南不料他如此轻易便放过了他们,一手握紧了玉玲珑腰,两人又惊又喜地对望了一眼。
      哪知滕无瑕催马走了没几步,却听到一个声音道:“想不到,滕兰行纵横半世,他的儿子,却如此好骗!”
      袁啸空等人一听这话,便要发难。滕无瑕倒好奇这几人的下文,又觉不是针对自己,便拦住手下,笑吟吟地等他们说下去。
      第二个声音道:“不怪滕无瑕小子容易受骗,要怪只怪方扶南过于狡猾,十年来,打着‘武林盟主’这个幌子,不知欺骗了多少人、坑害了多少人!”
      第三个声音道:“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终叫他落到我们兄弟手里。”
      随着话语,长白山七雄又出现在诸人面前。
      管飞熊为首,一行人对滕无瑕等不理不睬,却将方扶南围在中心。
      滕无瑕见了这个场面,倒不忙走了。他好奇地问管飞熊道:“管大哥,你们和方盟主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可能告知我么?”
      管飞熊沉吟间,鼻上孔者已道:“有什么不能的?这个人的真面目,越多人知道越好。” 他虽这样说,却不说双方结仇缘由,只一味鼓着腮帮子,恨恨瞪着方扶南。
      方扶南一头雾水,只想快点带玉玲珑离开是非之地。他忽在新来的几人中看到一个熟悉面孔,不由喜道:“管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咳咳咳……”
      被他叫到的高大男子脸一沉,道:“你别叫我‘大哥’,我可担当不起。”
      方扶南听他语气不善,心也往下一沉,道:“你不是‘管裕’么?”
      高大男子道:“我是管裕广,排行第二。那边骑在黑马上的,是我大哥管飞熊。”
      三点胡须接口道:“我是老三管映琴。”
      虎头刺青道:“老四管维定。”
      红袍人接着道:“老五管正红。”
      鼻上孔者忙道:“老六管一升。”
      小辫子气仍弱,却也不甘示弱地道:“老七管育人。”
      管裕广冷冷盯着方扶南,道:“现在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你今日身负重伤,长白山七雄若趁人之危,不免和你们同流合污。你把玉玲珑留下,我们保证不伤她毫发,等你伤好之时,来与我们一战,我们再放了她。”
      他一说完,余下六雄都对着他瞪眼,管裕广假作未见,向方扶南踏近一步,喝问道:“到底怎样?”
      方扶南尚未回答,却听他身后一个柔弱却又无比执拗的女子声音道:“二弟,这可不行。”
      管裕广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回头,正看到一个一身缟素的女子,一手拉着复,朝他走来。
      管裕广道:“嫂嫂……”
      那女子冲方扶南福了福,道:“未亡人齐宜洁,见过方大盟主。”
      方扶南听她口气中怨毒甚深,便道:“长白山七雄的名号,我早已听闻。实不相瞒,上回与管二哥在襄阳相逢时,我便猜出他身份了。只不知:我何时与各位结下的梁子?这位夫人,却……咳咳咳……却又是谁?”
      齐宜洁冷眼盯着他,似恨不得将他盯出两个窟窿来,她此时的模样,与适才温弱胆小的女子已是判若两人。她道:“你倒真会作戏。你的手下烧了我们的家,把我们逼得东躲西藏,九死一生,你如今说‘不知’,谁又信了?”
      她这时隐隐见到方扶南胸前衣物上大片血迹,心中不由得一阵狂跳,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即假作没事人一般推推儿子,道:“复儿,我们和方大盟主的人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如何相处的,你便慢慢给他说说。”
      玉玲珑看出齐宜洁故意拖延时刻,等方扶南伤势加重了,他们好一拥而上,当下便道:“扶南,别跟他们浪费时间,我们一起出手,能打死几个是几个。”
      方扶南听她主动回护自己,真乃从所未有之事,不觉心中宽慰,但他知道长白山七雄如此说,其中必有隐情,不能一味靠着武力,鲁莽行事,当下摇摇头,忽的伸手,连点了自己胸前几处,暂时止了血,冲复道:“你说。”
      复看看母亲,又看看方扶南,才道:“我姓独孤,单名一个复字。十年前,我爹爹独孤仞因庄内弟子无故被武当派掌门砍去一臂,便去洛阳金牡丹山庄,参加武林大会,要在大会上,向武当掌门华惊龙讨回公道。
      “那时我娘刚嫁给我爹不久,在庄内久等他不回,便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却得知他已死于人手,一时间便不知如何是好。这里七位叔叔,各个与我爹有过命的交情,他们也帮忙打探,查得杀我爹的凶手,原来便是武当掌门华惊龙。
      “他们正商议对策,准备上武当向华惊龙问个明白,武当派自己却派人来了。同来的,还有新任盟主的手下柴一笑等人。”
      方扶南沉吟道:“不错,确有其事:我记得曾让柴一笑带武当派的人去容雪山庄赔礼请罪,并释清独孤大侠的名誉。”
      独孤复道:“赔什么罪?那些人欺侮我娘一介女流,不懂江湖上事情,就匡骗她说:爹爹结交魔教中人,为华惊龙发现,才一剑刺死。影落春念在爹爹以往善行份上,才破例发银抚恤,要我娘收了钱,埋了我爹尸体,好自为知。
      “我娘总觉得这些人行踪可疑,况且也决不信我爹会勾结魔教中人,当下将这些人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了七位叔叔。
      “二叔和三叔便跟踪那些人而去,不过三天,便从那些人话语中得知:华惊龙杀死我爹爹是真,我爹爹勾结魔教,却是他们误杀了人后,怕影响到自己声誉,故意编派出来栽赃在他身上的。
      “二叔三叔一明白真相,便气得了不得。
      “大家计议定了:大叔和二叔他们上影落春,将此事直接禀知方盟主,求他裁夺;三叔、四叔和五叔则带人上武当,俟机杀了华惊龙,为我爹报仇。
      “哪知,大叔、二叔上了华山后,影落春的人尽管热情款待,却死活不让他们见方盟主。他们在影落春一住住了大半年,想方设法,也见不到方盟主,只好打道回府。
      “回来后,才发现容雪山庄没了,长白山七雄世居的山寨也没了。
      “原来,他们刚到华山不久,影落春便传话他们在长白山一带的分舵兄弟来袭击我家和叔叔他们家,手段凶残又隐匿,分明是要将这两处人都杀了灭口。
      “六叔、七叔那时还小,却拼了命地护着我娘和刚生下没多久的我,逃了出来。不但如此,还被他们识破了贼人真相。
      “大夥儿当时还不相信,后来大叔、二叔他们回来,找到我们,互说经过,大家才信了:影落春根本偏袒武当,欺压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
      “三叔他们去武当,也没遇上好事。先是对方不让他们见华惊龙,一口咬定我爹爹勾结魔教。好容易见了,华惊龙一听到我爹名字,又听说他们是为我爹来讨还公道的,便不问青红皂白的与他们交上了手,将他们三人打成重伤,还差点废了他们武功。
      “三叔他们被武当派的人像赶狗似的赶下山,一路漂泊回长白山,好不凄惨。
      “好不容易大夥儿又聚到了一起,以大叔为首,大家发誓:再也不信什么影落春、什么武林正义了,大夥儿只想练好了功夫,找这两处的头儿报仇。这个世上,本来就是强者为尊。”
      他一口气说完,看了看母亲和长白山七雄,又对方扶南道:“现在七位叔叔、我娘和我,我们九人已经练成一套《九发》神功,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便别再躲避,与我们光明正大地较量出个胜负雌雄。”
      这番曲折经过、血海深仇,由一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口中吐出,最初只叫人觉得荒诞,慢慢的,却又叫人感到愈发的真实和残忍。
      方扶南的伤口再次渗血了,不知是否流血过多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十分虚弱。他将独孤复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又连系十年前华惊龙误杀独孤仞那事的首尾,心道:“不是没这可能啊。这事,柴一笑他们,做得出来。”
      玉玲珑并不关心他人死活,见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不由得揪心,又痛又悔。她抬不起手,只得用肩顶了顶方扶南手臂,道:“喂,你先止血。”
      方扶南凄凉地看她一眼,倒叫她一怔。
      管裕广一直盯着他,眼神琢磨不透,不知是仇恨,是幸灾乐祸,还是怜悯。他忽道:“总那么站着,一言不发,算什么?是你的错,就痛快点承认。留下玉玲珑,回去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再决一胜负!”
      长白山七雄中余下六人又一齐惊愕地盯着他,这回,连齐宜洁也不解又惧怕地看他。
      管飞熊沉声道:“二弟,你忘了咱们当年在华山的遭遇了?今天放他回去,我们何时再能见他?”
      管一升道:“不错不错,绝不能放他!”
      管正红却冷笑道:“也难说。方大盟主江湖义气有多少咱们不知道,但怜香惜玉之心,倒的确不少。为了玉姑娘这样的美人,怎么也会守信一次吧。”
      几人的话,都像刀一样扎在方扶南心头。他暗暗苦笑,想:“原来我操劳了十年,落下的是这样的评语:言而无信、沉迷女色。”
      他冲管裕广等人走近几步,目光逐一从他们脸上扫过。管飞熊等人虽俱对他积怨甚深,但不知怎的,触到他目光时,却又觉得心里微微的一难过。
      方扶南又咳嗽了几声,苦笑道:“独孤仞死后,你我两方的恩怨,我确实不知。但我既为武林盟主,对于这事,总是难辞其疚。你们要我一命还独孤仞一命,也不算过分。如今我人就在这里,任凭你们处置,只望管二侠瞧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好好带我妻子离开此处,在她伤愈之前,别放她一个人离开。”
      他话一出口,不但长白山七雄等人吃惊不已,连滕无瑕一夥也意料不到。
      玉玲珑早已泪流满面,她心道:“你这样待我,你若死了,叫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但这话,她却说不出口。方扶南到此地步,可说大半拜她所赐,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对他的决定说三道四?
      齐宜洁盯着方扶南看了半日,忽对独孤复道:“复儿,娘今天早晨给你的那瓶药呢?”
      独孤复看看管裕广,一个迟疑,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个葫芦形状的绿玉瓶子,递给母亲。
      齐宜洁接过瓶子,手一扬,又抛给了方扶南。
      方扶南伸手接过瓶子。齐宜洁道:“瓶里装的,是毒多令张大小姐制的‘彩鹤红’,一共十粒,你当着我们面,全吃下去,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方扶南道:“我妻子呢?”
      齐宜洁道:“我们在她伤愈之前,豁出命来,也会护她周全。”
      她说完,又觉凭自己身份,这几句话实在微不足道,不能令人信服。她忽从怀中拔出一柄匕首,快捷绝伦地插入自己左眼,众人惊叫声中,她冷笑着对方扶南道:“我若失言,有如此目。”
      管裕广见她如此,心痛难言,慌忙跑去抱住了她,却不敢拔她眼中之刀。
      管飞熊等人震惊过后,则更紧地围住了方扶南。
      方扶南心道:“好个绝烈的女子,她知道管裕广已有放我的意思,怕长白山七雄兄弟情深,最终顺了他的意,便用这招苦肉计,明是向我起誓,实则逼迫七雄,绝不放我逃生。她外表文弱,想不到,却这么厉害。但是,唉,又何必?”
      他拔开瓶塞,摇了摇,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多年之前,仿佛也曾发生过。
      他不敢去看身后玉玲珑,头一仰,瓶中药丸,便稀里哗啦地滚下他的喉头。
      方扶南走上几步,到了齐宜洁面前,管正红等忙忙上前拦住,他却只是弯腰,将绿玉瓶子放在她面前,微笑道:“这样你放心了吧。”
      齐宜洁疼得全身发抖,剩下的一目奇怪地看着他,道:“再杀了华惊龙……我便……我便……”
      方扶南看着她,忽然轻轻吟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管裕广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猛的一颤,抬眼看着方扶南,满眼泪光,难以遮掩。
      齐宜洁也半眯着眼努力看清方扶南背影,见他走到玉玲珑身边,将玉玲珑揽到自己怀中,玉玲珑则默默地靠在他肩上,咬着嘴唇,神情茫然。她心中一凛,想:“这女孩子,恐怕也活不长了。”
      管飞熊这时点了她眼旁几处穴位,道:“你忍着点。”
      齐宜洁“嗯”了一声,心思却全在方扶南、玉玲珑及身边的管裕广身上。这本是她复仇成功、开怀大笑的日子,为什么,却只有更深重的痛苦、和仇恨?也许,她执意为夫报仇,不是为了寻求公正和解脱,倒是为了要为自己的痛苦寻个同伴,一起奔向毁灭。管裕广对她有情,她不是不知,如果,她稍稍后退一步,今日的情形,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正想着,忽然一阵剧痛袭来,排山倒海一般,她大叫了一声,便昏了过去。
      管裕广抱着她,虎目中也落下了眼泪。
      却听玉玲珑嘶哑的嗓音道:“扶南,扶南,你很痛么?”
      方扶南五脏都绞在了一起,他头靠在玉玲珑头上,微弱地“嗯”了一声,挣扎着在她耳边轻轻道:“别管我,带着秋水仙的弟子,去七雄那儿,快!”
      玉玲珑“哦”了一声,却不动。
      方扶南虚弱地睁眼,正好对上她的双目,却是一怔。玉玲珑眼波如水,波澜不起,意思却都明明白白地浮在了水面上:任谁怎样说,她都是不离开方扶南身边的了。她拼着肩骨撞击的疼痛,一手握住了方扶南一手,细如蚊蚁般的声音道:“我哪儿也不去,你让我和你死在一块儿吧。”
      方扶南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捏紧了她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这大半夜的,真是好热闹,我可到晚了一步了!”
      袁啸空见一个瘦高的人,带着一夥鸦雀无声、纪律森严的人到了竹林,忍不住讥讽道:“元统领扮的好渔翁。”
      元不圆嘻嘻一笑,得意道:“渔翁的生活虽然平淡些,但总要安全许多,当渔翁,也没什么不好。”
      他瞧见滕无瑕也在,便上去向他抱拳行礼,道:“原来滕城主大驾也在此,下官这可冒犯了。”
      长白山七雄看元不圆等人打扮,便猜是朝廷的人,却不知他们为何会深夜出现于此,又为什么要对滕无瑕行此大礼。
      滕无瑕看也不看元不圆一眼,只道了声“罢了”。元不圆怕夜长梦多,也不敢跟他多话,立刻吩咐左右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玉王妃带回来?”
      左右应声“是”,纷纷向方扶南二人冲去。
      滕无瑕见他们不过十来人,且有几个腿上有伤,便猜是花老六和万十三两人的杰作,只是他们既没拦住长白山七雄,又没拦住官兵,也是无能之至了。
      他手中暗扣了几块“撞骨石”,元不圆的人只要敢对凌霄不利,他立刻便动手置他们于死地。
      只是元不圆的人尚未靠近方扶南,长白山七雄便将他们拦住了。
      管裕广满腔愤懑与悲苦,正好有了发泄对象。他大叫道:“好哇,今夜你来我往的,谁都没把长白山七雄放在眼里,是不是?谁敢过来,今日就叫你们知道知道:长白山七雄到底是何人物!”
      长白山七雄齐声附和,声震山谷。
      余音未断,却听一个苍老声音道:“长白山七雄是何人物?不过是群勾结魔教、不分是非的混蛋罢了。”
      管映琴、管维定和管正红三人一听这声音,便如被火烧了一般跳了起来,恨恨叫道:“华惊龙!你这老匹夫也来了么?”
      “快点滚出来!”
      “我们一决生死!”
      他们听声音来自方扶南身后,便绕过方扶南,向后跑去。
      元不圆的手下趁机奔向方扶南,管裕广手挥足踢,阻挡了几个,眼看另有几人已奔到方扶南等近前,伸手要抓玉玲珑。
      方扶南气息紊乱,一手却仍牢牢抓着湛神剑,护在玉玲珑面前。
      但元不圆手下尚未有机会触到神剑锋芒,斜里便射过来五花八门一大堆暗器。
      众人大呼小叫,无一能够躲过,大夥儿一时丧胆,东倒西歪地逃了回去。
      管裕广沿途拦截了几个,当场送了他们性命。
      元不圆又恨又怕,冷冷扫了管裕广几眼。管裕广下巴一抬,傲然道:“看什么看?老子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绿林强盗,专杀恃强凌弱、趁虚而入的狗官们!”
      元不圆忍气先不理他,转头看发射暗器的人,原来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却又异常干净的人。他看这人打扮,便猜出他是影落春的高手之一:手忙脚乱韦圣清。当年他在华山脚下,乱发暗器,放走方扶南之事,直到如今,仍被传为江湖美谈。
      元不圆一见到他,便觉今日恐怕收不成这渔翁之利了。果然,韦圣清一露面,他后面又黑压压的来了一群。
      一个头发中分、脸上几块污斑的人大声道:“谁敢在盟主面前放肆?都给我站开点!”
      一群人纷纷上去围住了方扶南,反把玉玲珑隔在了一旁。
      方扶南意识尚清,看见影落春忽然之间来了这许多人,连柴一笑和自己的结发妻子秦彩茵都在其中,又见本该在山庄喝酒的武正元等杭州分舵兄弟,也红着脸庞、一身酒气地赶来,各个神情狼狈,便在心中暗暗叫苦。更叫他跺脚的是:武当派的华惊龙,居然也带了几个弟子到了。
      长白山七雄一见了华惊龙,旁的事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管正红、管维定与管映琴三人,同时向他攻去。
      华惊龙冷“哼”一声,左手划半圆,挡开管正红与管维定二人,身子一侧,躲开右侧管映琴的扫荡腿,右脚勾起,脚尖灵动如白蛇吐信,不断歇地点管映琴腿上一连串穴道。
      管正红与管维定同使一招“空穴来风”,双掌拍他左肩左腰。
      华惊龙一个翻转,双手一上一下,硬打开二人双掌,与此同时,一脚扫开身后管映琴。他一举逼开三个敌人,这才微微后退,拉开与三人间空隙,“刷”的一声,抽出背后几柄长剑之一,捏个剑诀,便要再次动手。
      管飞熊却道:“且慢!”
      华惊龙一手持剑,冷眼看着他。
      管飞熊见他一副成竹在胸、仿佛认定自己有理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强行忍住,道:“管某常听人说:武当华道长一生最恨魔教中人,若遇到魔教弟子,必定赶尽杀绝,不知是真是假?”
      华惊龙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可惜魔教太不争气,一年多前已被咱们挑了,剩下的那些亡命之徒,整天东躲西藏,缩头乌龟一般,老道有心找魔崽子们的晦气,也无从找起。好在还有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人,老道今天便用你们的血,来祭祭我的剑!”
      齐宜洁适于此时醒来,听到他说话,见了他模样,便知是杀夫仇人了,她气道:“华惊龙,你还这样说话!你才是那个不分是非、胡绞蛮缠的刽子手!方盟主呢?方盟主,你告诉他真相!你告诉他:我丈夫到底有没有串通魔教、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
      华惊龙听她说话,有些疑惑,正想问她是谁,管映琴却抢着道:“有什么真相?武当掌门的话,难道不是真相?” 他怕华惊龙一旦知道自己确实误杀了独孤仞后,也如方扶南般,当众认错,然后自服毒药,倒成全了他的美名,反叫他们这十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因此索性将错就错,定要华惊龙吃下他自己种的苦果。
      长白山七雄大多与他一般心思。管飞熊道:“华道长要拿我们祭剑,再好不过。我们另有几个朋友在前面路上等着,也是几个不识好歹、喜欢与□□中人混在一块的主儿。华道长,你和你那几个徒弟,可敢和我们一去?”
      华惊龙将长剑插回剑鞘,仰天长笑,道:“这几年,老道只当天下妄自尊大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呢,不想原来还有。你不必激我,杀魔崽子的事,老道从不错过!” 说着,又拉了拉自己一身血迹斑斑的道袍,自言自语道,“好袍子,多久没见血了?今日叫你吃个饱!”
      管飞熊冷笑一声,拨转马头便走,余人纷纷上马,跟着他而去。
      管裕广将齐宜洁交给独孤复,道:“好生看着你娘。”
      齐宜洁急急抓住他,道:“那老道武功高得很,他又有帮手,我们九人合力,才能制得住他们。我和你们一起去!”
      管裕广怕加重她伤势,不敢和她硬争,见华惊龙他们一夥已经跟了过去,一跺脚,道:“罢罢罢,我争不过你,来,我背你去!”
      齐宜洁看了看他,一言不发,趴到他背上。
      管裕广回头看看被影落春众人团团围住的方扶南,想此后二人恐怕相会无期,他向他踏了一步,却又止住。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瓶子,正是当日方扶南给他治疗内伤的药瓶。他冲方扶南道:“方兄弟,这瓶药蒙你所赐,果有良效,但我福薄,服不了太多,今日还给你,望对你的内伤,亦有良助!”
      说着一扬手,将瓶抛给了方扶南,自己转身便走。
      他怕马跑不稳,牵动齐宜洁右眼伤势,只背着她跑。独孤复弃了马车,一左一右,牵了两匹马跟在他身后跑。
      古得道见状,便向滕无瑕道:“城主,我与那不通人情的牛鼻子老道,实有一些交情。今日他被那些东北蛮人引去,未必讨得了好去,倘有不测,他那些弟子靠不住,尚须有人为他料理后事。请城主容我跟去一趟。”
      滕无瑕点头道:“你们相识一场,这也是份所当为之事。华道长武艺不凡,未必就拾掇不了那几个人,必要时,你可在旁助他一臂之力。你告诉他:桐庐城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古得道心道:“城主不知那老道的为人,想要收服他,那是难比登天。”但他不便当面驳回滕无暇,因此只点头道:“城主放心,我领会得。” 在马上躬了躬身,便追着长白山七雄和华惊龙去了。
      元不圆见影落春大匹人马到来,“哈哈”一笑,冲方扶南道:“今夜方大盟主娶如夫人,果然热闹。姓元的本也是来凑个热闹,但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太热闹的场面,尽到点意思,也就罢了。祝方盟主和玉姑娘百年好合,多生贵子。元某这便告辞了。”
      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方扶南身边秦彩茵一眼,转身领着部下便走。众人大多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穿着御林军服色,不愿无故开罪他,便任由他带人离去。
      滕无瑕见影落春众人中有个熟悉面孔,便笑着招呼道:“石大侠,多年不见,你可见老许多了。可还记得我么?”
      石澜认真看了他几眼,忽然叫道:“你是滕护法的……”
      滕无瑕在马上打躬,道:“在下滕无瑕,这里见过石大侠。”
      石澜不由想起十多年前在济南君家庄中的惨烈一战。想不到:当年的弱冠小童,如今,也长这么大了,只不知他与影落春又有何干系。
      方扶南突然间猛烈咳嗽起来,叶初晰见他嘴角流血,吓了一跳,忙要扶他,为他擦血,却被他一把推开。叶初晰被他冷冷目光瞥到,心中一阵羞愧,不觉低下了头,转念却想:“你怪我私自通知影落春你的婚事,但你要娶这样的人,我若不阻止,又怎么算是对你尽忠?便是从此后永远被你讨厌摈弃,我要说的话,还是要说。”
      方扶南擦了擦自己嘴角血迹,走到凌霄面前,一挥手,便将他穴道解了。
      凌霄目光复杂地看看他,道了声“谢”,便跑向滕无瑕。
      滕无瑕又惊又喜,又有点惧怕。惊喜是方扶南当场就放了凌霄,免得他再牵肠挂肚;惧怕是他重伤之余,与自己手下纠缠半日,又服了彩鹤红,却仍能举重若轻地解开凌霄穴道,此人功力之深,恐怕尚在传言之上。加之他目光敏锐、应时制动,又雄踞武林盟主之位十年,根基已深,他若不死,自己恐怕跨不过这座大山。
      他领回凌霄,不愿再多耽搁,道声“后会有期”,催马便走。
      临了,目光又别有深意地在方扶南和玉玲珑脸上兜转了几圈。
      *******************************************************************************
      方扶南见滕无瑕一行人走远了,才“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也摇晃了一下。
      叶初晰和秦彩茵一左一右要来扶他,冷不防眼前剑光一闪,二人吓了一跳,忙忙跃开。几径发丝,却经不住湛神剑气,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一旁柴一笑怒道:“扶南,你疯了!”
      方扶南走到适才被叶初晰隔开的玉玲珑身旁,左手搂着她腰,将她紧紧护在自己身边,右手持剑,冷冷卑视众人。
      柴一笑忍一忍怒火,语重心长地道:“扶南,我们接到初晰的信,说你要与这位……这位玉姑娘成亲,心里着急,连夜从华山赶到杭州,又从杭州赶到这里。彩茵几天没合眼了,就怕你被美色所祸,一生英名,毁于一旦。可你怎的……你怎的就这样对她?”
      方扶南冷笑道:“哦,我与她成亲,不知怎的就是为‘美色所祸’了?”
      柴一笑脸一沉,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与我打哈哈?这位玉姑娘的身份,难道要我明言?”
      他见方扶南不答话,便接着道:“这位玉姑娘,她母亲便是坠仙教昔日杀手营首领逄兰芝吧。”
      影落春的人大多还不知道玉玲珑来历,一听大哗,纷纷叫嚷斥骂。
      柴一笑满意地看周围人一眼,又道:“逄兰芝手中不知沾染过我们多少兄弟的鲜血,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领袖和希望所在,又怎能自甘堕落,娶仇人之女?更何况,玉姑娘本人,也曾残酷杀害崆峒派弟子;近日,又绑架迫害名门中众多女弟子,这些事都尚未有个交待,你怎能说娶她便娶她?”
      众人一听,叫嚷得更加响亮了,更有人责难地看着武正元等人。武正元等无不低下头,满脸发烧。
      柴一笑满意之余,忽然触到方扶南陌生的冰冷目光,却又不由得动摇。他踏前一步,义正词严地道:“扶南,你跟我们回去。这女人不是善类,她肯嫁你,不过因你是武林盟主、影落春的主人。你知不知道:她在嫁你之前,早就嫁过朝廷命官了,后又私自逃出,那大官现在也正到处派人找她呢。影落春何必为了仇人之女,与官府结下偌大梁子?”
      他所数玉玲珑众罪之中,倒似是这条最为严重,众人已经义愤填膺,若非方扶南守在玉玲珑身边,一步不离,当即便要上前将她撕成碎片。
      玉玲珑听柴一笑的指责,也觉恼怒,若在往日,即便动不了手,也要在嘴上刻毒几句,大不了被他们杀了,倒也一了百了;但今日她自觉亏负方扶南良多,知道这些人全是他的部下朋友,看在他的份上,强自隐忍。
      一面却又觉得好笑,心道:“他受了这样重伤,又服了张锦圆的毒药,转眼就要死了,这些人却还在这喋喋不休地对他说教,也真是可笑。难道他此时离开我,甚或杀了我,他自己便能活了?若真如此,我死了倒也无妨。”
      想到这,不由又向方扶南贴近了些。众人一见,骂声更凶。
      玉玲珑忍无可忍,索性将头靠在方扶南肩上,道:“你听,照他们说来,我实是罪该万死之人了,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娶我?”
      方扶南道:“你便‘罪该万死’,我既下决心娶了你,无论如何,总要保护你到底。”
      玉玲珑听他说得真诚,喉头又是一堵,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忙转头,在方扶南肩上拭干眼泪,声音闷闷地道:“是我害了你。”
      方扶南柔声道:“别说这样的话。你并没有害我,便是害了我,也是我欠你的。”
      秦彩茵自见了玉玲珑之后,便沉默了下来,站在一旁,恍恍惚惚的。这时方扶南的话钻入她耳中,她如失去船桨的独木舟被海浪冲得忽上忽下,又惊愕又恐惧地看着他,却只看到他目中的柔情密意。他从未以这种目光看过她,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狠狠的一痛。
      柴一笑不料自己的话只有这般结果,又急又恨,屡次向秦彩茵递眼色,要她帮忙说话,她却只是不理。他只得转传眼色给左右,要他们上去拉开方、玉二人。
      方扶南却忽然道:“柴师兄,我早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今日你既来了,我便在这里说了吧。”
      柴一笑不解他用意,却隐隐觉得不妙,沉声道:“怎么?”
      方扶南道:“若身为武林盟主,则必须遵守武林的规矩,锄强扶弱,伸张正义,是理之必然。武林盟主非但不能娶魔教余孽,倘若碰到这样的人,还须得赶尽杀绝。”
      柴一笑松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方扶南却道:“我明白,所以,自今日起,我自己卸了自己的任,从今往后,我不是武林盟主,也不是影落春的庄主,我只是我,方扶南。我要守护的,不是武林,而是我真心所爱之人。无论谁再伤害她、侮辱她,便是与我为敌。”
      这番话一出口,喧嚷的人声,一下子变得死一般静。
      柴一笑瞠目结舌。他与方扶南相识几十年,可说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一向心雄万夫,以武林安危为己任,实难相信有朝一日,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
      他摇摇头,求助地看向面色苍白如鬼的秦彩茵,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被魔教余孽下符了不成?你快劝劝他。”
      秦彩茵看看他,嘴角浮出一丝类似自嘲的苦笑。
      柴一笑不明她用意,只觉今夜一切事情都脱离了他掌握。他冲左右急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盟主拉回来!”
      左右上前,他们不敢去拉方扶南,伸手便抓玉玲珑。
      秦彩茵吃了一惊,正要叫他们别莽撞,已听得两声惨叫,二人一伤腿,一断臂,先后倒在地上。
      方扶南道:“这十年,我为了影落春和这个江湖,做得到的、做不到的,都试着去做了。自忖,也算尽了职责。你们若也同意,今夜便离开,以后即使相逢,也不要相认;若是定要逼迫方某做出违心之举,那么方某便拼了这条命,也不许你们碰我妻子一根毫发。”
      众人不由得茫然无措。
      玉玲珑料不到他会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心中剩余的怀疑,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却更加后悔,心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刺杀他?他若完好无损,滕无瑕也好,长白山七鬼也好,姓元的走狗也好,又有谁是他对手了?便是此时,他只要能施展轻功带我离开,又有谁追得上他了?”
      她靠在方扶南身上,本觉他气息微弱,随时可能倒下,但不知何时,他体内又真气澎湃起来,热气蒸得她的肌肤也热了。她抬头看看他,觉得他黑曜石般双目只有比往常更亮,异样的亮。
      柴一笑不知如何是好,退去,不甘心;留下,难道当真要与方扶南为敌不成?左右为难间,他师弟石澜却走了出来。柴一笑心中一喜,想:“他与扶南素来交好,或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石澜几步走到方扶南面前,柴一笑又不由得担心,叫道:“小心!”
      石澜冲他笑笑,回首对方扶南道:“不妨事,难道扶南还真会将我杀了?”
      方扶南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隐藏在长袖中的握剑之手,不由微微抖索起来。方扶南道:“石师兄,你……”
      石澜却并不动手,他侧头细细看了玉玲珑几眼,目中露出凄凉神色,连连点头道:“真像,真像……”
      方扶南颤声道:“什么?”
      石澜没答他话,却忽然伸手抓他前胸。这招“灵飙一探” ,虽然出其不意,又巧妙绝伦,方扶南却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若要抵挡这招,则非要用剑不可。石澜是影落春中与他最为亲厚的一个,要他杀他伤他,他一时之间,还真不易下手。
      便这么一犹豫,石澜已抓住了他膻中穴,但同时也觉他体内真气异样激荡,似乎随时可能汹涌逼来。
      玉玲珑虽知方扶南服了毒药,已经离死不远,毕竟不能看着人杀他,一见石澜抓了方扶南膻中穴,便奋不顾身,以肩撞他。
      石澜略一转身,躲开玉玲珑攻击,双手连环盘点,点过方扶南胸口穴位。
      玉玲珑手不能动,还有一双脚,她有《阴符经》上内功打底,便脚上功夫,也忽视不得。
      但石澜对她只是一味躲避,全力以赴、似乎只要致方扶南一人于死地。
      玉玲珑关心则乱,也不想他既要杀死方扶南,又何必多事先点他穴位,只道他真心对方扶南不利,自己便也一心一意、舍却性命地打向石澜。
      石澜忽的向后退了一大步,两臂一振,全身发出“咯咯”响声。这是他近年来才练成的绝技:“难回首”,意谓“一招打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再难回首” ,原是影落春攻入坠仙教总部时,他为与左零羽同归于尽而准备的招数。
      左零羽没能尝到他这招滋味,便死于方扶南手下。想不到今日,他却要将这招用在方扶南身上。
      柴一笑、叶初晰等齐齐叫道:“住手!”
      秦彩茵失魂落魄,想要冲上去拦住石澜,内心却又有极小的渴望:望石澜就此打死了方扶南。
      玉玲珑见石澜双腿交叉,忽而踏前,忽而退后,脸上颜色由黄转红,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黑,再由黑变黄。她倒也听说过影落春有这么一招拼命打法,与方扶南对视一眼,便走到他跟前。
      方扶南眼神平静,甚至有几分喜乐,他的目光透过身边的女孩,定在不知名的地方。
      玉玲珑将脸贴在他胸上,轻轻道:“扶南,若有来世,我一定好好待你,还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石澜双掌一拍,低吼一声,突然朝二人打来。玉玲珑动了动身体,不知怎样才能多为方扶南遮挡住一些灾害。
      却只听“轰隆”一响,竹枝崩断,交错飞洒,方扶南二人,却仍好端端的站在原地。
      玉玲珑觉得奇怪,转身去看石澜。他冲她微微一笑,意示嘉许,然后转身便走。
      柴一笑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受到愚弄,怒叫石澜道:“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去哪儿?”
      石澜头也不回地道:“回华山。”
      柴一笑急道:“怎能这样就回去?”
      石澜边走边道:“扶南已经不是武林盟主了,他和玉姑娘两厢情愿,玉姑娘既能和他同生共死,我们再逼迫他们又有何用?难道你还真能和扶南动手不成?”
      他突然之间意气消沉,不愿再在这里多呆,说着话,人也出了竹林。
      柴一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善策,他不愿与方扶南就此撕破脸,想还是暂且回去再作计议,便冷冷看了方、玉二人一眼,转身带着弟子们离开。
      秦彩茵跟在人群之中,却一眼也不看他们二人。
      一直未说话的胡葵忽然走到方、玉二人身前。他盯了方扶南半晌,忽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玉玲珑怒道:“你做什么!”
      胡葵不理她,只对方扶南道:“我看错了你!”
      柴一笑在远处大声道:“二弟,还说什么?走吧!”
      胡葵狠狠一扭头,大步流星地走开。被他踩踏过的地方,一一陷入地面,可见他怨恨之深。
      众人有的叹息,有的咒骂,有的不解,各自窃窃私语着走了。
      方扶南早已冲开了穴道,见他们走远,便抱起玉玲珑要走。
      玉玲珑忙道:“快放下我,我自己能走。”
      方扶南只觉头晕目眩,适才被自己硬逼住的“彩鹤红”,似乎又在活动了。五脏一点点的灼痛,仿佛细小的火焰在逐渐扩大,转瞬之间,自己的身体便要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窟。
      他自知命不久矣,因此只是牢牢抱着玉玲珑,道:“你别再挣扎了,我已没有多少力气。你若真对我好,便让我这样抱着你,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治好你的伤;若实在赶不及,便这样抱着你死去,对我,也是很好的结局了。”
      玉玲珑不敢再动,任凭他抱着自己走。她也不知他要去哪里,心道:“便这么一起和他死了,对我,又何尝不是好的结局了呢?”
      方扶南越走越慢,终于不能再走了。他觉得自己一点点沉下去,一侧脸颊触到青草柔嫩的尖利,扑鼻是泥土的气息。
      眼前一片光明,许多往日的幻影,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似无声的皮影戏,在他面前自顾自走过。
      他手里仍然紧紧抱着玉玲珑,似乎也听到她在哭,心里有一部分想:“我不能死。我若死了,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谁来保护他?” 但大部分却是麻木,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忽然,玉玲珑似乎大叫了一声,叫声中充满了惊喜。
      方扶南仍感到沉沉浮浮的,全身毛孔,却骤然间紧缩起来,似闻到了熟悉又无比怀念的气息。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的额头。
      一条被黑暗的风吹得飞扬而起的青青长袖,掠过他最后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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