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阔》清平晏

3、第三章

　　海州简氏三小姐出生头一夜，其母梦中见艳阳当空，游鲤舟下，便给女儿起名作晴舟，小字阿鳞。

　　“瓜子脸，桃花眼，这儿长了颗泪痣。”百灵指了指自己左眼角：“可曾见过？”

　　船工想了一会儿：“真没有。”

　　百灵的希望又减下去一分，已经减得不剩什么了。

　　“百灵姐姐！”鹊儿提着裙摆跑了回来，看那焦急的神情，想来也是没打听到消息。

　　她哭丧着脸：“百灵姐姐，码头一条船也没有少，小姐到底去哪了呀！”

　　这是靠近简家大宅的一个小码头，简晴舟每回都爱从这里出海去，码头上的人大都认识她是简家三小姐，也愿意借船给她。

　　现下人没有影，船不见少，百灵也没了办法，只好回家报给二公子。

　　简明游听到简晴舟又不见了，皱了皱眉：“小姐的东西有没有少？”

　　鹊儿忙答：“衣柜乱了，同我早上看的不一样，小姐可能拿了什么东西。”

　　是了。简晴舟以往顽皮，但也没有早一回又晚一回的道理。现在她连贴身的侍女也不带，自己打点了东西走了，看来是同以往不一样。

　　“胡闹。”简明游沉声，百灵和鹊儿大气不敢出。

　　杨韵看他是真动气了，便提道：“船队这么多人，再多派些人去找找。”

　　又劝道：“阿鳞往常也跟船队出过远门，一时半会儿的应当能照顾自己。”

　　简明游应了一声，然后叫简一：“吩咐海州向江陵一路的船队，注意着点。”

　　他斟酌了一会儿，又说：“再派人盯着沿路当铺，瞧见小姐，立马带回来。”

　　简明游向来知道简晴舟爱玩爱闹，而他约束自家妹妹的方法就是管住钱。简晴舟从小衣食不愁、要什么有什么，但事实上自己手头可动用的银钱从来不超过一二两。

　　她若是决心要走远，那一路吃喝用度，钱从哪里来？

　　只能是拿着那些精贵的钗环首饰去当了。

　　“谁要去江陵？不如带我一个。”

　　众人闻声看去，季衍着一身白衫半倚着门，若不是右手上还缠了圈纱布，看起来颇为风流倜傥。

　　“……公子有伤在身，怎么起来了？”季衍的身份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所以简明游只以公子相称。

　　“这个……”季衍摸了摸鼻子：“饿了，看看你们什么时候吃饭。”

　　简明游也省得去揣测他这话是真是假：“百灵，鹊儿，叫人摆饭吧。”

　　侍女退下去，简明游夫妻两个才站起身来，向季衍告不恭之罪。

　　“无妨无妨，你我之间本该没有这些繁文缛节的。”

　　这是季衍第一次同杨韵打照面。才看一眼，便对简明游笑道：“怪不得当年赐婚，你劝我放宽心便是，原是因为你自己定下的夫人这般温婉端庄，你对婚姻大事自然是宽心的。”

　　这话先把杨韵捧了，又暗暗地似乎把简晴舟压了。简明游无奈，杨韵则施施然道：“妾身惶恐。”

　　杨韵娘家虽比不得简氏家大业大，但也是数代望族。只因前朝废太子之事累及时任太子太傅的杨韵祖父，此后近二十年，杨家再无人入朝为官。

　　如今季衍见杨韵，不事浮华妆扮，自有一种大家气度，暗暗想她与简明游实在般配。

　　原因无他，就是都很能端着。

　　简明游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和他说正事：“过几日，我亲点一支船队，再送殿下上江陵。”

　　季衍思考了一会儿，问道：“简晴舟怎么不过来吃饭？”

　　简明游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但这事瞒也是瞒不过去：“晴舟出走了。”

　　“出走？一个人？”季衍以为她只是在屋里闹小性子，听完倒吸一口凉气：“你们简家真是……真是……人才辈出啊。”

　　“阿嚏！”

　　简晴舟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衣服：“才往北多少步，怎么这么冷。”

　　她落脚在海州北边一个小市镇，住户不多，客栈也只一家。但简晴舟知道这里多是天行简船队船工的亲眷，多的是老幼妇孺，算是安定无事之地。

　　她这回出来独自一人，又没做什么改头换面的装扮，安全是万万不能大意的。

　　“姑娘怎么一人出门？”说着，客栈老板娘就问起来：“姑娘看着是海州城里来的吧？是回家探亲？”

　　简晴舟早打好腹稿：“夫君陪我一道回门，他在海州办些事情，我想爹娘想得紧，看着路也不远，就先动身了。”

　　寻常成了家的妇人，是比未出阁的小姐要自由些的。老板娘掩嘴笑着点点头：“失礼了，原来是位小娘子了。”

　　简晴舟耳尖红了红，老板娘只当她害羞，给她递了钥匙，交代些别的：“我们镇子，男人多在船队里做工，家里多是妇人孩子，小娘子不需害怕什么。我家客栈小些，没多的人服侍，小娘子有事就叫锦娘我，定不让小娘子累了手。”

　　简晴舟笑盈盈：“那就谢过锦娘了。”

　　上楼进房锁了门，简晴舟抖开包裹，细细翻捡东西。

　　简明游猜得对，她手头没有钱，是要靠变卖那些首饰来支持自己的。

　　简晴舟虽然堪称顽劣，但并不傻。天行简遍及大乾，即使她避开水路，她哥也一定有办法找着她行踪；哪怕简家不来找，她身上没钱、身边没人，自己能活上多少天？

　　说到底，她不是要逃家，而是要逃婚——简家为臣为民不可能毁皇家婚约，但只要让季衍烦她至极，不管是去求他皇帝老爹收回成命、还是将来走个场面成亲再和离，就都遂了她的意。

　　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到茶楼里同别人说些王妃逃婚之类的故事，最好再让说书人听了去，还要隐隐约约地把江陵王的名号带出来……

　　这样打着如意算盘，简晴舟很快累得睡了过去。

　　“殿下只好好休养，简家家事，简家自当处理好。”

　　季衍笑着摇了摇头：“简晴舟是天子指给我江陵王府的王妃，她的事，自然也是江陵王府的事。”

　　他没注意到简明游神色变了变，只是接着说：“天行简是水上行家，但路上行走，王府的名号更有用些。”

　　简明游低着头：“简家谢过王爷。”

　　季衍跑出南侧院来，也只是觉得简晴舟先前不太对劲，想来看看。现在知道了简晴舟确实不对劲，但也看不见了。

　　“行了，明游办事，本王放心。”说着季衍站起来，又要出门去，简明游便问：“殿下不用饭？”

　　“喝了一肚子药，够饱了。我一个外人坐在这儿，你们吃也吃不香。”他转过身摆摆手：“走了。”

　　简明游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只交代道：“请简李娘去厨房，摊一张蛋饼，送南侧院。”

　　简李娘是简一的母亲，从简家在中都时就在简家厨房帮活。配了简老爷贴身的侍从后，又跟了简夫人几年，如此便在简家呆了半辈子。

　　杨韵惊讶：“那位……爱吃这个？”

　　简明游笑着点点头：“指不定日思夜想着呢。”

　　季衍这些年日思夜想的究竟是什么不好说，但他现在想着的全是那个说逃婚就逃婚的简晴舟。

　　这话传出去，那简晴舟就是古往今来逃天子赐婚第一人，江陵王也是个可以写进民间话本子的人物了。

　　要说他季衍，皇子当过，王爷当过，当话本子主角还是头一遭。

　　季衍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天略擦黑了，天际布满打着卷儿的火烧云，季衍看得发愣。

　　大火，哭喊，绊倒他的木桩子……

　　季衍抬起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掌心的伤疤。

　　明明已经不会疼了。

　　“公子，我家二公子给您送了些吃食来。”

　　季衍回过头，来的侍女他没见过：“你是……”

　　“回公子，奴是三小姐跟前的。”百灵回答道。

　　季衍点点头，看了看她手里捧的食盒，是一张金黄焦香的摊蛋饼。

　　他不禁失笑：“难为他还记着。”

　　百灵不明就里，只按他吩咐的留在桌上，就要告退。

　　“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何时跟了你家小姐的？”

　　这下别说百灵不明就里了，就连季衍自己也有点恍惚：我问这个干什么？

　　他咳了一声，又说：“当年还在中都时，她身边跟的不是你吧？”

　　百灵只能硬着头皮答：“回公子的话，奴是三年前被三小姐救的，就跟了三小姐。”

　　季衍愣了愣：“救？”

　　百灵十岁时就签了点绛楼的契，只为换了几两银钱救缠绵病榻的老父，却最终是没有救回来。

　　按大乾律例，百灵签的是清倌，纵然卖笑也是清白身子，过得几年就可净身出去了。谁料鸨母被钱糊了眼，把十五岁的百灵做了价，就要让个富户老爷来给她梳拢。

　　就在富户硬砸开她房门那天，百灵从窗户跳了出去，本想的是一了百了，却恰好落在了路过的一辆搭粮食的板车上。

　　“谁这么大胆敢劫我天行简的车？！”

　　车队最前方的少女回头冲来，和众人一起惊愕地看见装粮的筐里探出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一身的衣裳是好料子，却被拉扯得几乎什么也遮不住。

　　“你你你们看什么看！”十三岁的简晴舟一步跨上板车，把遮风挡雨的蓬布扒下来，紧紧裹住了百灵。

　　“鹊儿，拿我外衫来！”说完，她又朝跟来的简一交代：“要有人来寻，就说这姑娘冲撞了我的马车，我要带走盘问。他们若要人，就上简家来要。”

　　简一心领神会，立刻高声道：“天行简，起！”

　　车队又缓缓起步，百灵就这样被带出了身后的一方炼狱。

　　“你是从上面跳下来的？”简晴舟问。

　　百灵喏喏道：“是、是。”

　　“那么高！”简晴舟瞪大了眼：“这下面就算是海，我也是不敢跳的。”

　　百灵没见过简晴舟，但也是知道天行简船队的。刚才看见她指挥，百灵也看得出来这位小姐在天行简的地位如何。

　　“小姐救命之恩，奴、奴愿以死报——”

　　“呸呸呸，别整天死呀死呀的。”

　　简晴舟拍了拍她头顶的草屑，笑弯一双桃花眼，眼里盛着几分月光，朗朗清明。

　　“我救你，不就是要让你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