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御茶之水

1、长生殿

　　舞榭歌台，离合悲欢。世事如云，美人如水。
　　戏子永远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今晚上演的剧目是《长生殿》。伶在幕后细细勾勒着自己好看的眉眼。再过一时到了台前，他便是那倾国倾城的杨玉环。
　　这是伶第一次在这个城市里最古老的戏院登台演出，这是他的首场公演。但伶既不紧张也不兴奋。伶只感到茫然。他想到了今天清早，舍友贪睡，醒来尤感叹梦之不足。无意间伶说了句：“人生如梦，你活着，还嫌梦做得不够？”
　　本是随口说说，可一时间偶然想起，竟也怔怔。
　　人生如梦，戏如人生。
　　于是伶又想起了那个故事。
　　许多年以前一位盲眼的富家子弟，爱上了这戏院里最美的正旦，每天都来听那人的戏。那时戏子都是男子，可那家少爷对那正旦情深意重，与他誓约永不分离。因为是少爷，所以养得起戏子。但少爷即使眼盲了也毕竟是位少爷，终是要娶一位小姐进宅的。但那正旦却因情病了，甚至计划着在办喜事时离开少爷。一个戏子怎可能逃得出权势人的掌心？就算情薄了玩腻了，还是要留着他唱戏的，更何况这少爷打算养他一生。娶亲那一天那正旦在此登台唱了一出戏，是《长生殿》。唱完正旦便病死了。后来只要这台上上演的是《长生殿》，扮杨玉环的人必像被那正旦附身了似的，眼角眉梢顿改，一颦一笑全是芙蓉气态。
　　现在伶在这里上妆，昏黄灯光下想到那句“人生如梦，戏如人生”，就感到有寒气一股股袭来，仿佛真被那病死鬼附上了，从心底开始病了起来。

　　【身体一日不似一日健朗，天生体弱，我也无怨。接连两日发烧，晚上烧得无法入眠。可有戏在身，不能不演。上台便要目如星闪，笑靥如花，谁在乎你桃夭的双颊是不是病起的一刹？
　　人又在何处不演戏呢？虽然你看不到我台上光华，但那个善解人意，温婉懂事，又纯真爱娇的陪在你身边的我，你怎知不是一个角色？
　　做戏般的喜欢一个人，是不是错？可是若我不演，你便不会再喜欢我。戏子做戏天经地义，可一腔心血是热的真的，对戏是，对你也是。
　　然而戏演倦了，幕要落了，便只会想如何抽身而退。不落痕迹地。即使你在我心底早已烙下了深深印记，我也得撤。
　　若不撤，病非把心血都熬干了不可。可惜躲得了病，躲不过命。我非死在戏里，死在有你的命里。
　　人生如梦，戏如人生。】

　　伶的扮相是极美的，是九秋寒菊一样凛冽的美，不可冒犯。伶平时也是不苟言笑的，不得不笑的时候，就浅浅的划一道笑纹在唇边，眼里三尺的冰霜瞬间便筑了起来。
　　可今天伶有一些不同。上台后唱词一句不断，但顾盼里却比平常多了一份惴惴不安。伶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早已心如死灰朽木的自己，居然会莫名心乱？
　　“宫庭，金炉篆霭，烛光掩映。米大蜘蛛厮抱定，金盘种豆，花枝招飐银瓶。
　　“妾身杨玉环，虔爇心香，拜告双星，伏祈鉴佑。愿钗盒情缘长久订，莫使做秋风扇冷。”
　　心乱了，突然感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了这么久，此刻突然寂寞了。这出戏里千年前的良缘天定，终不是自己的。怔怔的掉下泪来。
　　台上的风景台下看来，只当伶是入了戏。于是化作一片赞叹。伶却只是痴迷的唱，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般的唱下去。
　　“陛下言及双星别恨，使妾凄然。只可惜人间不知天上的事。如打听，决为了相思成病。
　　“妾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长远。
　　“臣妾受恩深重，今夜有句话儿，……妾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提起便心疼，念寒微侍掖庭，更衣傍辇多荣幸。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凭。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抵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长门孤寂，魂销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

　　【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也喜欢自己，是不是幸福？
　　可那个人有很多很多喜欢的人，自己，无法成为他的唯一。所以放弃。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物，值得爱，但爱不起。我语笑嫣嫣，我不恼不怒，只是，哀莫大于心死。本不该幻想，本不该期望。偏偏现在才看破，怪哪一个？
　　明明知道他是不会放手的，明明知道自己的人是逃不脱的，还是要说出来。为了自己的心。选择在一个晴朗明媚的天气，告诉他，自己决定放弃喜欢他，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错不在自己。
　　不，错在自己啊。白居易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而自己知道若不抽身而退，只怕一生连心都再也逃脱不得，便放弃了情感。只是戏一般的一生，作为戏子的自己，竟也不舍得给那个人。好小气。连一份感情，都不愿用一生来成全。只找出借口，说这情意浅薄不值一生。
　　世情本就浅薄，红尘滚滚，又有什么值得自己一生相许？
　　所以只能在台上完成，才子佳人，天上天下的不朽爱情。
　　人生如梦，戏如人生。】

　　背转过身，两片长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掩住了口……伶发现自己笑了，很多年没有真正笑过的自己笑了，笑得很纯真。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呢？有多久没有遇到值得自己这样笑的人？除了他，还有没有值得自己这样笑的人？
　　本已经以为忘记他了。本以为在心底他只是朋友了。本已经以为是路人无关了。本已经以为自己不再爱他了。
　　一直以为自己活在戏里便不会痛苦。可是现在突然发现，自己的心，不在这里。
　　自己的心，不在这里？
　　伶想起许多年前。实验楼二楼物理实验室。靠窗第三排桌子上，有一只秒表。那时窗外不知名的树上开了一树绿色的花，他拿着秒表计时，看伶多久眨一次眼。他看着伶的眼。
　　那一瞬，伶眼中有他，他眸里是伶。
　　伶真的很想让时间就停在那一刻。
　　可时间没有等伶。它带着那段韶光离开了，却没注意到伶的心还封存在那里。伶的心，还在那时的他的瞳眸里。
　　用一生去爱一个人和用一生去恨一个人一样的难以做到。或者说，世人都太容易厌倦，不相信长久，所以在这样做的人往往并不自知。
　　伶明白，如果不想，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爱还活着。
　　应该幸福的笑？还是应该悲苦的哭？伶不知道。
　　但戏还是要按部就班的唱下去。

　　【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因为我们相知，所以不能相许。因为我们相怜，所以不能相爱。
　　一直以来，我们看着彼此的伤口。大大小小的伤口，深深浅浅的伤口。为对方心疼着，为对方舔舐着。我们的伤，只有彼此能疗。我们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也只有彼此能走进去。
　　可是，我们却错过了心的暗号。
　　阳光下我们都在笑着，身边是不同的人。最黑暗的永夜，是只有我们才知晓的北极色噩梦。旧瓦剥落的残片，颊边滑落的新泪，因你的抱拥而展开的薄翼。我飞翔的那一片异样的天空中，你做着异样的梦。我是你唯一的妖精。
　　可是我们无法出现在同样的真实之中。我们遥遥相望，伸出的双手如此无力而苍白。
　　你是那样喜欢游戏人间的人，爱情是你最好的消遣。而我，却有着那样强烈的独占欲，对于自己心爱的，宁愿毁灭，也不愿与他人分享，宁愿走火入魔，也不愿立地成佛。
　　所以我选择看破。看破戏更看破你。只有我现在看破，我们才不必化成泡沫。否则，我怕我会逼迫如刀，我会深陷血海，直至你我都心如死灰，再不能存活。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我们的路，已经走出太远太远。或许唯有我们再不纠缠，才能给对方一个生还。
　　因为人都寂寞，所以人都寒冷，所以需要温情。
　　可是付出得不到等同的回应，只会更加寒冷。
　　所以，如果会有下一次，不愿再做飞蛾，粉身碎骨的去扑火。
　　可惜不能。扑火已成为习惯，因为我还学不会忍受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寂寞。
　　只好千百次粉碎，再塑造台上，一个又一个的新我。
　　人生如梦，戏如人生。】

　　终于唱到这出《埋玉》。伶知道这出戏是生死戏，过去自己不知怕什么从未放开了唱过，可如今却是字字泣血一样的真情实意。但这真的只是自己的感情么？伶觉得，当年那个正旦唱到这里时，是真正的字字泣血的。自己感受到了，便再也把持不住。
　　“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
　　“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高力士，我还有一言。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万不可遗忘。
　　“断肠痛杀，说不尽恨如麻。唉，陈元礼，陈元礼，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杀。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
　　伶将白练围颈时，一时间竟真真的难以呼吸。他眼前发黑的倒下。难道，是那怨鬼要将自己也带走吗？

　　【马嵬坡。
　　相传为情丝所缚的女子，死后都要经过马嵬坡。看看昨日云烟，情丝就断了，如同那条早已灰飞烟灭的三尺白绫。无处再闻《梅花落》。
　　很想知道那个生活得繁华又热闹的女子是怎样的美丽，那个梦里唐朝的皇帝的妻。她笑时芙蓉如面柳如眉，她哭时一枝梨花春带雨，她是那样生气勃勃，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粉黛无颜色。
　　终究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婉转蛾眉马前死。
　　真想知道，当她被赐死的时候，她有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脸。或许她哭了，或许她没有。她没有过错，也没有怨恨。她只是拼却一生去爱。她只是爱了。
　　越走越空旷，越走越迷茫。越唱越高亢，越唱越凄凉。越爱越喧嚣，越爱越绵长。
　　你给我读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因此我知道了那个雁丘的故事，也终于明白死生契阔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怪你不放我走，宁可让我在房间里病死也不允许我踏出门槛一步。我知道你不能给我任何契约。但即使这样，我终是选择原谅不愿背负契约的你。反正爱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不会打扰到你，你也再不能伤害到我。
　　在爱情的世界上，单单有爱是不够的。爱是礼物，但不是每天都是节日。我们需要每天努力打拼自己的天下。所以感谢上苍让你我相识。只要想起时，知道你好就足够了。只要你幸福，那一刻的天空就美好了。唱戏也好做什么也好，我想让你得到幸福。
　　因为我已时日无多。即使再美好，我的戏也就要落幕了。好像一场梦。
　　梨园子弟不许言梦。可是我一直相信着一句话，并用一生来证明了它。
　　人生如梦，戏如人生。】

　　伶的首场公演失败了。他昏倒在舞台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个身着《长生殿》里的戏衣，风露清愁一样的背影，缓缓的走过马嵬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