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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缄其言 ...

  •   “师父,蓬莱是哪?”

      早晨在紫霄大殿诵过经文后,我跟随师父回山。

      “蓬莱,”师父瞥了我一眼,“在山东。”

      “…不是,是仙境那个蓬莱。”我有时会思考这位师傅到底为何会选择来当道士。

      “海外仙山蓬莱?”他背着手,脚步稳当地下着台阶,我则扶着旁边的石栏扶手。

      “对,孙悟空那个蓬莱。”

      “去问你云台师兄。”

      “…”

      我下意识地顿了顿。

      “怎么了?”

      “云台师兄…”

      “他跟着你师叔,回山就能碰见他了。到时候问他就是了。”

      “…哦。”我点点头,继续踏着这不大平稳的石阶下山。

      “你是不喜欢他?”

      下台阶来到一层平台,我们二人分别绕过平台中央的香炉,早上诵经前点燃的香此时已经烧了将近一半,香炉青黑色的小口里飘出一股奇妙的烟味,我曾经在师父身上闻到过。

      “我跟师兄…”师父就我们两个徒弟,要我跟他说我和你另一个弟子八字不合,我说不出口,便提着其实并不会下坠的道服裤子,跟上自家师父下山的速度。

      “想想办法吧,白饭真人,”像是一眼看穿了我的难以启齿,师父头也不回,只是无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我觉得不是,但我说不出口,我有好多话都说不出口,上山前和上山后都是。此时我唯一能说的便是“师父您走慢点啊”、“师父您等等我”,然而他都充耳不闻,摆动的袍子下摆愈发潇洒,越走越远消失了。

      于是我没了办法,孤独地在踩在山的身上,憋着千万句话也无法与大山说。之前我对山说,你怎么这么大啊,青山报我以石头缝。我说你怎么这么难走,山回我说你懂个球,又从林中放出一只鸟,把我吓得差点滚下山去——于是我悟出来了,都说山稳重宽容,仁者乐山,大概也只是对尊敬它的生灵。溪水树木靠山,万物灵长吃山,都把山当成父母亲供着,我时而拔它的草,时而泼它的水,临走还要说句“这山干嘛生的这么高啊!”,它自然不乐意。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它难爬,我恨爬山。

      走回修行的那座山头时——我感觉自己又快死了。平常都是跟师父一起走,跟在他身后像跟在班主任后面那样脑袋空空,走了多少路也不记得,一低头,脚开始动,再一抬头,道观就到了。然而今天我只是无情的“山好难爬”复读机。

      “师弟。”

      我听到云台师兄的声音,抬头一看,他在香炉旁把着扫帚,朝着我笑。

      心里感叹躺在天上看笑话的玉皇大帝太不地道,我只条件反射想要逃跑,但上楼梯的惯性带着我向前跑,我些许踉跄地停在他面前,刚一抬头,他就把扫帚撒了手。

      “师…师兄,”我慌张地抓住长条扫帚,仿佛抓不住还要被他丢下去似的,“早上好。”

      “哈…早上好——”他仰头打了个哈欠,可能是闻到手掌上竹条的味道,又往身后磨蹭了两下。

      说起来,云台这二字,说是他原本的名字里有个“允”字,上山后被师父改了。云台师兄上山比我早了好几年,年纪也比我大了五六七八岁,我不清楚。只不过年龄虽大,性格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巴能说会道,师傅说关在山上也免的下山给他惹出什么事儿来。云台师兄三天两头吃完饭就要在一旁静坐,随后被师父不痛不痒地数落一顿,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当然,师父的训话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没什么效果。

      唯有一次师父的怒气值比往常高了一些,伸出手指却也不是正冲着他,斜斜地指着他身后的天,说道:“云台,你这人中旁的痣便是投胎时说错话被阎王给点的。你上辈子的毛病,这辈子都不改?”

      当然这都是没有依据的封建迷信,事后师父跟我说他其实自己也不信这东西,说出来充其量是吓唬吓唬他,就跟小时候说玩火要尿床一样,增加话里的威信。威信有没有增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差点忍不住笑。但十分神奇的是,在那后,云台师兄维持了连续十二天没惹事儿的最高纪录。

      “师父说你找我?”他抬手倚在香炉上,被哪个师父师叔看见了肯定免不了一顿臭骂。

      “是…”

      但他为难我是从来没有停止过,就算在那十二天里也是,总想着看我被戏弄,当着别的师兄弟、或者隔壁的道士姐姐们面前。

      “师兄,蓬莱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硬着头皮问道。

      “蓬莱,蓬莱仙山?”

      我点点头。这人比师父上道。

      云台师兄仰头哈哈笑了两声,不用想都知道他笑的应该是我,“你连蓬莱都不知道,还修个什么劲呢!”

      “我修的是道,修道又不需要知道蓬莱到底有什么…!”我为自己辩解着,把扫帚头杵在青石地板上。

      “行行,”师兄摆摆手,“蓬莱是哪?蓬莱是东海外的仙岛,黑冥海包围着五座山,蓬莱只是其中一座仙山。山上的东西都是金的玉的,动物都是纯白色的,结的果子吃了就能长生不老,岛上住的都是神仙的后人…”

      师兄知道的太详细,以至于我想为他鼓掌。

      “你问这些干嘛?”

      “我就是有点感兴趣。”昨晚梦见一只白鹤张口闭口蓬莱好好啊快去蓬莱玩啊,这事儿,说不出口。

      “你也想去蓬莱仙岛?”师兄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倒不是…”

      …嗯?也?

      “算了,跟你这小不点混也没什么好玩的,今天是你负责扫前庭,加油啊师弟。”

      “啊,师兄再见。”

      我朝他摆手,只觉得他的手指有些青黑,却也没多想。

      等我绕道香炉背面,眼睛却瞪的比牛眼还大——那杀千刀的,把香炉里的灰全掏到地上了!我,我是扫、还是不扫,不是,我应该恭恭敬敬地给捧回去,还是…还是扫了!?祖师爷啊——我紧咬着牙关,使劲闭上双眼——这、这不是我这傻徒儿干的,您看到了对吧!!

      *

      “师父,我没犯混啊,”云台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边叹气边把地上的灰给捧起来,重新放回去,“这,风吹的也说不定啊。”

      “你给我住嘴。”

      “诶,好,我多嘴,我住嘴。”

      我站在师父身后,倒是不怕祖师爷下来掐我耳朵了,只是回想起方才杀猪一般的“师父——啊——!!”,有些不忍。

      “师父您真信这香是烧给天上神仙的?我可不信您相信这个,您也就信信早睡早起身体好…再说,香既然已经飘到天上去了,香灰迟早要清理的,难不成这也得供起来,等着师弟生病发烧的时候给他灌一壶…”

      我浑身一颤,在这山上千万不能生病。

      “云台,你要是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就把你耳朵拧下来。”师父不平不淡地说着这话,好像云台师兄的耳朵是那小香猪耳朵一样。

      “师父,”云台师兄扭过脖子来,“徒儿知错了。”

      我想这也算是师父脾气好,不管他信不信,山上的规矩是要守的,以云台师兄这乱来的性子,到别的师叔手里怕是早被一脚踹到下山去了。云台师兄估计也明白这点,顺着师父给的台阶就往下跳。

      师父往前迈了两步,走到他面前,举起一根手指。

      “一晚上不许吃饭?”师兄蹲在地上,仰着头。

      手指慢慢变成两根。

      “两个晚上?”

      又变成三。

      “三晚上?行,师父您说什么,徒儿都听…”

      “不,”师父说,“你把‘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给我抄上三十遍。好好写字。”

      “…那不是儒家的东西吗。”

      “道理都是相通的,你抄不抄?”

      “对,师父说的对,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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