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李若薇

5、黑色的记忆

　　囚牛看着痛苦的鸱吻，原本坚定的信念终于开始动摇了，在面对睚眦阻拦时的决绝，在这一刻，随着鸱吻的痛苦逐渐加深，一分分走向瓦解。
　　鸱吻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他觉得冷，那样的冷，仿佛可以渗入骨髓。耳边仿佛有一个好听的童声在说，鸱吻哥哥，你知道吗？除了你们龙子的血是金色的，其他的妖精，比如像我，甚至连人间的人类，他们的血都是红色的。他恍惚的看见身边有个孩子，没有惊世骇俗的容颜，瞳孔却清澈得一眼见底。她笑着把她不小心划破的伤口给他看。你看，是不是很漂亮的红色。那个女童带着一脸天真的表情问他。他觉得微微的心痛。他轻轻唤她，莲。可是那个女童却不应他，仍然笑着叫他的名字，然后飞快的离他远去，越来越远，他无论如何努力依旧无法接近。他知道这是记忆的碎片。他开始害怕，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比年幼时迷失在毫无边际的林海时的恐惧还要深切，那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继续想下去，可是没有用。那些被他极力掩埋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如同汹涌而出的洪水，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千年的那一夜。一轮巨大的血色满月，占据了半个天空，那样血红的月亮仿佛浸染了无数人的血液，红得似乎可以流出血来一样。那样幼小的他怔怔的站在孤寂的苍穹下，银色的瞳孔里是深深的退却。灰色的苍穹之下，高大的树冠之巅，一个伟岸的人影落在血色的满月上。月光中的那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身体，沾满鲜血的小小的身体。无数的红色的血液从那个小小的女童的身体里喷涌而处。月光中的那个人伸出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的舔舐女童脸庞上的鲜血，仿佛在做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女童惊恐的表情一点一点暴露在夜风里。
　　那张由于极度恐惧和绝望而剧烈扭曲的脸，在血色的月光中显得异常苍白，没有惊世骇俗的容颜，原本清澈得一眼见底的瞳孔爬满了恐惧。还是孩子的鸱吻怔怔的站在那里，那张渐渐清晰起来的脸，将他一点一点的逼入绝境。他想呐喊，他想嚎叫，但是，无形中仿佛有一种力量，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咽喉，无法发出一丝的声响，甚至无法闭上眼睛来逃避这满目的猩红。他只能眼睁睁的站在那里，任凭泪水无声的从眼眶里溢出。
　　夜风在寂静里尽情的呼啸。仍然有新鲜的血液从女童的身体里缓缓的涌出。那些血液散落在空气里，被夜风吹散，漫天飞舞，如同下起了一场殷红的雪。那些红色的“雪”落在鸱吻稚嫩的脸上，唇上。那种温热的液体却让年幼的鸱吻觉得刺骨的寒冷。他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指尖可以感觉到残留在嘴唇粘稠的血液。下一刻，他不由的跪在地上不停的呕吐。血独有的腥味，让这个从未面临过伤害甚至死亡的孩子，无法抑制的呕吐起来。
　　他跪在地上，身体在黑色的夜风里微微的颤抖。修长的手指嵌进泥土里，指甲在泥土里断裂，金色的液体涌出将黑色的泥土染成淡淡的金色。温热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的落下，打湿他的手背。琉璃色的头发成为黑暗里的最后一抹亮色在夜风摇曳。
　　为什么？你这个魔鬼。巨大的呐喊夹杂着强大的力量从跪在地上的那个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夜空中的云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瞬息万变，飞快的向远方掠去。那个单薄的孩子，渐渐停止了颤抖，缓缓的站起身来。他深深的低着头。那股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的从他的身体里涌出。巨大的风从他的脚下涌出，扶摇直上，他纯白色的衣袂在风中上下翻飞，猎猎作响。飞舞的琉璃色头发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琉璃色火焰。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人走过去。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烙上了深深的脚印。周围巨大的岩石，竟然被他身边的风卷起，在他的周围旋转。
　　他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纯金色的眼睛，充满疯狂的杀意，带着巨大的压迫力，让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无法顺畅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这是温柔似水的鸱吻的眼睛。
　　我要你死。魔鬼。他看着树顶上的人影，一字一顿的说。在空中旋转的岩石仿佛收到了命令一般，脱离了原先的轨道，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树顶的人影飞去。树顶上的人影，微微侧过头。他的头发被巨石飞来时带动的风吹乱，眼睛在黑暗中弥漫着诡异的笑意。
　　就在巨石即将击中树上的那人时，树上的人忽然将怀中浑身是血的女童作为肉盾推在了前面。电光石火。巨石生生的被定在女童的面前，然后失去了支撑，轰然落下，激起无数的尘埃。尘埃落定之后的地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坑。
　　黑暗里，树上的人，嘴角微微上扬。浑身是血的女童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只是茫然的看着巨石迎面飞来，然后忽然落下。她的瞳孔渐渐黯淡了下来，就像黑暗中即将熄灭的火苗。她看着不远处的鸱吻，喉咙里滚动出轻轻的几个字，鸱吻哥哥，可是，那个微弱的声音很快被夜风的呼啸声吞噬。
　　咳咳。忽然定住巨石的鸱吻在巨石落地的瞬间受到了反噬，仿佛被巨石直接击中了胸口，金色的血沫从嘴角咳出。他周围的风立刻消散停止，空中的石块簌簌的落在了地面上。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单膝着地，金色的血液不断从紧压的指间溢出。
　　他抬起头，树上的人已经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右手单手报着渐渐失去意识的女童，俯视着单膝着地的鸱吻。他慢慢的弯下身子，用左手托起鸱吻的下巴。
　　那是一双绯红的瞳，令人没有来由的心悸。红色的月光下，那人嘴角残留的血迹闪着红色的诡异光泽。鸱吻看着那人，金色的瞳孔不停的颤抖，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鬼魅，不畏惧神的鬼魅。
　　那人，淡淡的看着鸱吻，透着妖媚的脸上始终保持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微笑。
　　我叫穷奇。那人的嘴唇没有动，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要永远记住。

　　幽幽的琴声，轻轻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袭洁白的华衣，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从林海里缓缓的飘出，照亮了他周身的黑暗，甚至连血色的月光也变淡了。
　　穷奇绯红的瞳孔猛的一怔。鸱吻可以感觉到托起自己下巴的那双手在微微用力。
　　身着华衣的男子，静静的看着右手托着女童的那人，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脸上是处变不惊的微笑。穷奇看着白衣男子，绯红的瞳孔里有一种莫名的疯狂。他嘴唇翕动，说，囚牛，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没见了。囚牛微微一笑，怀里已然抱着血流不止的鸱吻。穷奇的左手仍凌空托着。他没有表情的收回左手。我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见面。
　　囚牛的微笑在夜风里渐渐僵硬。怀里的鸱吻已经停止了流血，金色的瞳孔也渐渐恢复成了银色。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囚牛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紧，等待着发出致命的一击，亦或是抵挡致命的一击。
　　夜风肆无忌惮的在呼啸。可是在囚牛和穷奇的对峙似乎不断向周围散发出无形的压迫力，一切静的可怕。似乎夜风呼啸的声音也在渐渐减弱，最终消失这一对峙的空间里。
　　穷奇绯红的瞳孔里，映着囚牛无可挑剔的脸，那是对他来说多么熟悉的脸，可是同时又是那么的陌生。他知道对面的男人是神，神圣不可侵犯。可是，他是弑神者，他是弑神的恶魔。
　　一刹那，大地微微颤抖，所有的树木被无形的力量连根拔起，变成一支支巨大的箭，密密麻麻的悬浮在空中，破空而来。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囚牛仿佛没有意识到突如其来的袭击，仍然面带微笑，用纤细的手指抚过鸱吻的脸庞。鸱吻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想要抵抗，却没有任何作用，好象面对的是浩瀚的海洋，任何挣扎都是徒劳。他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大哥的催眠之术。在鸱吻闭上眼的瞬间，迎面而来的树干已直抵囚牛的眉心。经过成百上千岁月洗礼的树干闪着犀利的寒光。可是，那样尖锐枝干却在瞬间化作了齑粉，在墨色的夜空中，在血红的月亮下，安静的落下，像一场庞大而华丽的落雪。
　　没有看见囚牛的任何动作，只看见那些破空而去的树木在瞬间化作了齑粉。穷奇只是静静的看着，没有惊讶，没有恐慌。他比任何人了解对面那个银发男子的力量，这对于那个男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他要的就是对面那个男人将树干化作齑粉的瞬间。他在齑粉扬起的瞬间鬼魅似的掠到囚牛面前，聚集了全力，一掌朝熟睡的鸱吻劈去。
　　囚牛的脸被凌厉的掌风刺痛，想要后退，身形却被穷奇死死的定住了。他微微一侧身，用身体抵挡这一掌。可是穷奇却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寂静了下来。穷奇收回了悬浮在鸱吻头上的右手。金色的血液将洁白的华衣染成了金色。囚牛缓缓的回过头去。穷奇的左手已经穿透了囚牛的心脏。囚牛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凋谢。
　　穷奇伏在囚牛的耳边，低声耳语，仿佛在和心爱的姑娘对话。刚才浩大的箭阵，突袭鸱吻，都不过是骗局，为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击。我是这么的了解你。你怎么会轻易的被那些击中。但是，有鸱吻在这里，你必死无疑。对别人的爱，就是走向死亡的开始。
　　是吗？囚牛的嘴角不易觉察的微微上扬。你忘了，神是不死的吗？
　　不好的预感笼罩在穷奇的心头，可是为时已晚。金色的血液像金色的小蛇密密麻麻爬满自己的整支手臂，直逼心脏。
　　殷红的血液和金色的血液交融在一起。穷奇胸口剧烈的起伏，他无法去回忆迅速将手抽离囚牛身体的瞬间，那些金色的血液如同噬骨之蛆，纠结成密密的线，锋利的切入整支手臂，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
　　囚牛依旧绽放醉人的笑容，静静的看着穷奇。银色的瞳孔里却荡漾着淡淡的忧伤。
　　殷红的血液从细得看不见的伤口流出，瞬间，整支手臂变得血肉模糊，甚至发出了骨骼断裂的声音。穷奇的隐忍让绯红的瞳孔变成了深深的红色，妖冶而诡异，散发着妖艳的致命诱惑。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的伤害你。囚牛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的在空中回荡。
　　我。
　　真。
　　的。
　　不。
　　想。
　　伤。
　　害。
　　你。
　　即使是神也不是万能的，即使是神也是被禁锢的，即使是神也会受伤。
　　红色的，金色的血迹在红色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时间似乎被巨大的寂静固化，无法流逝。金色的血液源源不断的涌出。随着囚牛的力量的衰弱，鸱吻渐渐睁开可眼睛。
　　莲。他轻轻的呼唤。可是穷奇怀里的女童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她漆黑的头发沾污垢的血迹在夜风里飞舞，原本清澈的瞳孔终于彻底的熄灭了。满池的莲花瞬间枯萎。
　　穷奇看着失去生命的莲，仿佛在欣赏漂亮的傀儡娃娃。然后，他笑了。绯红的瞳孔里是妖艳的光华。巨大的纯白色翅膀从他的背后出现，慢慢张开。巨大的翅膀，甚至遮住了月亮的光华。
　　在绝望里，鸱吻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莲，已经死了。囚牛轻轻的说。

　　那样不愿意想起的记忆毫发毕现的出现在脑海里。那一夜，他看到了太多的鲜血，多得让他情不自禁的颤抖。鸱吻站在那里，停止了颤抖，然后抬起头，看着囚牛，银色的瞳孔里是冰冷的光，说，我会杀了他，杀了穷奇。那样决绝的眼神，让囚牛也不禁一怔。那双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