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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春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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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春从愁里得,
今日春从愁里归。
避愁愁不离,
问春春不知……”
一声声断断续续的曲儿从南馆的春续楼转角处飘过来。
那唱曲的音色说来算不得清亮,甚至有些迷朦的沙哑,顿挫的起止、转音的含糊仿佛功力不好的戏班伶人们才下了床就着手巾擦把脸,没有正式开嗓就兀秃出的唱腔。
春续楼的阁楼上一扇雕了含苞待放莲花木雕的窗子哐的一把开,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窗棱上飘来:“哪家的野猫啊惹了一身的腌臜,一大早的搁这儿叫春!”话音刚落,一阵哗啦的倒水声就落在了春日未明的庭院中。
楼上接着来了一声:“篆儿……”
似是召唤,又似责备。那声音清丽婉约,倒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嗓子,只一声嗔,就仿能勾去人的魂儿。
“哎呦,我的小公子你可披件衣裳,昨晚倒春寒还咳来着,非要上晚赶着做那诗……”
窗子又哗啦的关上了。
一对开扇上的木雕花式原来是含苞待放配上菡萏初绽,真真是说不尽的清雅出尘。
那庭院中人瘦削的肩在春寒中略略抖着。
身上的衣衫明明是穿的整齐的,却又丝毫透露不出齐整的意思,一只普通的青玉簪子斜斜地插在松动的发髻上,发迹边散落的头发落了些许露水。
那清瘦的人儿低头看着灰蓝的春衫上被楼上小厮刚倒下来的水溅起的泥尘打污了的泥点,突然呵呵的笑了起来,用手撩起了鬓前的散发,露出一张只能算作秀气的脸。
罢了罢了,今天真的累了,不争了,不争了……
曲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颠来倒去那两句:“避愁愁不离,问春春不知……”
沙哑的曲儿和上那低低夹杂在曲中的浅笑,就突然如春蚕吃了嫩绿的桑叶,一个劲的吐出粘腻的丝,就这样缠绕着,迷乱着,散在庭院迷朦的雾气里。
单薄的春衫穿过春续楼来了后院的一排矮屋其中一扇门跟前,略靠了靠,喘了口气,手在春寒里冻得有些僵的脸上拍拍,又拧出一个笑容,才推门进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
屋内暖着的土笼炉子还在暖着药罐,整个屋子内都是药香和泥煤浓厚的气息。
一个长手长脚的小厮的在土笼前面的小几上睡着了,口水流了一脸。
“玉儿,你回来啦……”一个软糯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舒玉收回要掐起小厮耳朵的手,几步来到床前,“琴歌!起来做什么!”
他小心地压住要起身的人的肩,“你且躺着,我揪灯笼这个小懒鬼起来给你把药弄好。”声音低哑却透漏的无尽的温柔。
“别,别,灯笼守着我累坏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咳咳……咳……”琴歌话说的有些急,咳了起来。
舒玉的眉一下子皱了起来,“怎么又咳了,是不是夜里凉着了?”
他替琴歌抚着胸口,没好气地问道“你是不是又整夜没睡着?”
琴歌咳得有些红的脸微微缩进了被子,似是有些怕舒玉生气,急急地表白:“没……三更天才醒来,灯笼还给土笼子加了炭呢……”他看着舒玉拧着的眉,更是着急辩解,“我整天整天的睡在床上,夜里哪还能整夜的睡啊……”说着又是一阵咳。
舒玉也急白了脸,叱道:“这两天才好些!”
他一边帮着琴歌在背上舒缓,一边嘴里嘟囔着:“肯定是药铺的死老韩头,骗我的诊金,给你开的药方子不对症!”
琴歌倒是捂着嘴笑了,俏生生的脸上泛着红晕,说不出的好看,像是观音大士座前的招财童子,只是病着让脸上肉都没了,露出尖瘦的小下颌。
他从被筒里伸出手寻着舒玉的手,说道:“你啊,急性子,还怪起人家韩医师了。人为着咱儿的事儿出了多大的力气,你还能不知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大好了,你别悬心,老把我当七老八十的养着……扶我起来坐坐,人都睡得软了……”
舒玉也低低地笑了,伸出手握住眼前的小手,手心还挺暖,他略略地放下心,小心的扶琴歌做起来,又细心得为他垫着腰后的腰靠。
他在琴歌的耳边小声说:“我巴不得养着你呢,养你到一百零八岁,我们一起并排躺在热炕上,然后一起静静地死去……”
琴歌的手一下子捂住了舒玉的嘴,“别瞎说!你才不会死呢!”说完又自己笑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笑意,灵动可人。
舒玉心里一动,握住琴歌的手放在嘴边轻舔了一下,复又紧紧握住,戏谑道:“那娘子你可别嫌弃为夫成了老妖精了……”
琴歌面上的红晕不知是热气熏得还是羞涩,抬眼白了舒玉一眼,啐了一声,又忍不住孩子心性地“扑哧”一声笑开。
舒玉见琴歌比往日心思活跃的许多,大大的放心,把琴歌的手又赛回被子里细细地捂好。
想着当日在南馆门口看见琴歌满身是血的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舒玉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的。
前些日子病势最沉重的时候,琴歌的眼睛一眨不眨呆呆的像是没了生气,如今也好了。
他不知在心里拜了多少遍各路天皇老爷,菩萨保佑。
琴歌盯着舒玉的清秀的脸瞧了好一会儿,看见他眼下大大的青晕和凌乱的发髻,心下一黯,柔声说道:“你非让灯笼在我身边伺候我,可谁来给你端茶递水呢。你看你这弄的……转过来,我给你拢拢头发。”
舒玉不在意地嘻嘻一笑,说道:“在意这些做什么,我就是尿憋的起来上茅房顺便来看看你,再就是盯着灯笼让他别犯懒,待会儿不还要回去接着睡的么……”他嘴上虽这么说,可还是乖乖地转身让琴歌给他打理头发。
琴歌身子大好,让舒玉的心情今天不错,昨晚的一夜荒诞和刚才在庭院中被欺侮的事儿,早抛到脑后去了。
他忍不住嘴里又哼唱起来:“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琴歌手蓦地的一停,在一处头发的打结处。
细看那让头发结起的罪魁,一处已经干枯了的白色腌臜印迹,在发丝的深处那么固执得凝结着。
他颤抖的手撩起一半如瀑的黑发,一阵凉风让舒玉缩了缩脖子,衣领下白玉一般的细长颈项上布满可疑的紫红印迹,缓缓地昭示着淫靡。
琴歌的手猛地收紧。
舒玉断了唱词,嘴边“嘶”了一声,“琴歌 ,疼……你手轻些……
琴歌低低应了一声,唇已紧紧咬住,怕自己一个不慎就透露出哭泣的声音,而泪早已从水灵灵的眼中滚滚而下,落了满腮。
“才欢悦,早间别……”暗哑的嗓子带着粘腻的曲儿又飘了起来。
门外,一个披散着头发,穿着不伦不类的牡丹富贵图水红衫子的高挑个儿的男子,垂下了要推门的手,转身离开,一边嘴里咕哝着:“都不要命了!昨夜出相公堂会,给人玩得嗓子都哑了,今儿还唱唱唱着呢!”
他赌气似得快步到了厅堂,阴沉沉地立了一会儿,才尖声喊着龟奴去请百草堂的韩大夫来给玉哥儿看诊。
“得咧,花老板,小的这就去——”一个麻利的身影答应着闪出了门。
“我这南馆竟然都养着一帮子有心的人,这日子都没法儿过了!有心那能活长么!还是回去睡我的回笼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