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林空蒙

1、第一颗星星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也是最充满生机的时候。

　　连绵阴雨，已经下了足足一个月，长街肃杀，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家家都紧闭门窗，整条街上只有一家客栈打开门做生意。

　　小马走进客栈，外面又冷又静，客栈里却热闹的很，看起来连一张空桌子都没有了，而且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他一走进来，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小马也在看这些人，左边第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尼姑一个乞丐；第二张桌子坐着三个衣着打扮都一模一样的的女孩子；第三张桌子坐着一家三口，丈夫已经垂垂老矣，妻子依然风韵犹存，儿子却还在幼年；右边第一张桌子坐着两个翩翩少年，一个白的发光，一个黑的发亮；第二张桌子坐着四个中年大汉，他们身体看起来都或多或少有些残缺；坐在第三张桌子的两个人，身体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出是男是女；中间的第一张桌子坐着两个披麻戴孝的老夫妻和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从小马进来开始，这个少年就一直在咳个不停；第二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他衣衫落拓，有些不修边幅，不停在喝酒，看起来只是个很平凡、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已经迎了上来问：“哟，今天刮的是什么风 ，来的都是稀客呀，您是吃饭还是住店？”

　　小马道：“不吃饭也不住店。”

　　老板娘道：“那您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小马道：“我只要酒，要最烈的酒。”

　　小马走到中间的第二张桌子，拉开中年人对面的凳子坐了下来，中年人一直没有抬头，他一直在喝酒，除了喝酒之外的其他事情他似乎都不感兴趣。小马也在喝酒，他不是一杯一杯地喝，他是抱着酒坛一坛一坛地喝，他看起来已要醉了，但他的一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

　　酒过三巡，中年人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你，你叫小马，大家都叫你愤怒的小马。”

　　“对。”

　　中年人道：“那你知道我是谁？”

　　小马道：“非但我知道你是谁，在座的恐怕没有不知道你是谁的，我们若不知道你是谁，又怎会千里迢迢到这里来？”

　　中年人道：“你们以为我是谁？”

　　小马凝视着他，道：“你本来是叶家的乘龙快婿，是叶开的唯一传人，是名动天下的青云大侠，现在你却是所有江湖人的仇敌。现在虽然不是九月，却已是猎狐的季节。”

　　叶家就是叶开的家，他是小李飞刀的传人，小李飞刀是什么人，没有人不知道吧。叶开有一位红颜知己，叫上官小仙，上官小仙就是上官金鸿和林仙儿的女儿，据说她死在叶开的怀里，也据说她临死前已将金钱帮的所有财宝都送给了叶开。叶开只有这一个徒弟，是他最亲密也最信任的人，他甚至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托付给了他，只是这一次叶开似乎看走了眼，这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而因为他的所托非人，他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中年人苦笑道：“你们以为我是李青云？”

　　小马道：“你当然是。”

　　中年人苦笑道：“金钱帮的财宝，小李飞刀的绝技，这个世界上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拒绝这两样东西。”

　　小马却不以为然道：“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来的，一个像星星一样的女孩子。”

　　中年人顿了一顿，脸上虽然难掩痛苦之色，但他终于有了一些表情：“你错了，李青云早就已经死了，可惜我并不是李青云。”

　　小马的脸色变了，在座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都变得很难看，小马道：“怎么可能？”这句话虽然是小马问的，却也是所有人想问的。

　　坐在离他们最近那张桌子的人已忍不住出手，他们风尘仆仆从关外赶来，赶了整整十天的路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得到金钱帮的那笔宝藏，让神医梅三先生出手救活他们的独生子，此刻哪里还坐得住，两个披麻戴孝的老夫妻，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了，看起来至少已有六七十岁，一般的人动起来都很费劲，他们的身法却很灵活轻盈，好像突然变成了少年人，连眼睛里的光芒都有了神采，中年人并没有动，小马的拳头却已经迎了上去，他一拳击出，势如雷霆，快如闪电，对方的刀虽然刺穿了他的骨头，痛的要命，但他一点不在乎，反身迎上打出更重的一拳，几乎打碎了那老头子的鼻子，打聋了那老太婆的耳朵，他一直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那老头子大吼道：“你欺人太甚！”

　　中年人道：“是谁欺人太甚，你们为了抢占地盘血洗关外魔教，一门一百零八口，无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为了帮你们儿子治病，死在你们刀下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你们做的哪一件事，不是欺人太甚！”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引人动容，眼中已有了杀意。

　　这对夫妻就是关外声名狼藉的黑风双煞。那老头子一跃而起，大声道：“我知道你就是李青云，你之所以不敢承认，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青云大侠，你只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因为你心里比我还要害怕，你虽然武功比我们高，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若是联起手来，未必就会打不过你。”他在虚张声势，更在拉拢同伙，希望其他人能和他站在同一个战线，毕竟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其他人还是无动于衷，甚至面无表情，他们都感受到了中年人身上可怕的杀意，更何况还有那个愤怒的小马，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黑风双煞夫妻奋力使出最后一击，这本就是他们的绝招，双刀合并，从来都是战无不胜，这一次他们却连这中年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倒下了，他们到死也不相信自己死的这么容易。而那病入膏肓的少年还坐在原位，他只顾着自己咳嗽，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马叹了口气，道：“你不该先杀他们的。”

　　中年人道：“哦？”

　　小马道：“因为这里还有比他们更该死的人。”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到。

　　他们对视一眼，拿起桌上的酒坛一饮而尽，酒还没有喝完，就听见了酒坛破碎的声音，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动了，这种变化不仅惊人，而且迅速，刀剑从四面八方砍了过来，每个人都是高手，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可是他们的刀剑才至，看起来这两个人明明躲不开，偏偏这两个人就躲开了。

　　他们似乎已有了一种默契，一个人对付左边，一个人对付右边。中年人用的是剑，他的剑一出窍仿佛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寒光，那和尚道士是武功最高的，和尚修的是正宗的少林武功，内功深厚，一拳能打死一头牛，道士从小在武当山上长大，从五岁就开始学习剑法，寒冬酷暑十年如一日地练习，他一向自负，但在这中年人面前，他也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力，空有一身的剑法，却施展不开。而其他人更连他的身都进不了，少女的剑法虽然精妙，三个人就像一个人一样，但面对这样的高手，她们越想要攻击露出的破绽也越多。

　　一阵刀光剑影，已分不清谁是谁，只听见中年人的声音道：“无道和尚、空空道人、十难师太、金老丐，去年十月十三日，你们在少林山脚下密谋杀害各派掌门人。”“阴司姐妹，去年八月初八，你们杀害黄山掌门路小山一家五十六人。”“黑心老人，玉面娘子，万毒童子，今年一月十九，你们杀害嵩阳郭家夫妇还有他们的幼子。”他的声音刚落，刀剑的声音也停住了，他还站在那里，其他人却已经倒下了。

　　另一边，小马已被砍了好几刀，他却丝毫不在意，而且越打越有劲，每个人的鼻子几乎都已经被他打扁了，连那两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人的鼻子也一定被打扁了。他的拳头就像是铁打的，他的骨头也像是铁打的，“风雪二公子，去年十一月初一，你们在东海欺负了一个姓崔的女孩子，那本来是她的大婚之夜，可知她不堪受辱当夜就自尽了。”“天残地缺四魔王，今年一月十九，你们记恨神医葛无病不肯医治你们的兄弟，一夜杀光葛家十七口。”“夺魂刀，夺命剑，今年二月十五，你们身上还背着京城威风镖局满门一百口人命。”地上的尸体倒了一地，幸好小马还能站起来，任何时候他都站的像刀杆一样笔直。

　　他们又坐了下来，老板娘居然也不害怕，还过来给他们送酒，酒是最烈的酒，几杯酒下肚，豪情又添了几分，酒逢知己再多喝几杯也不嫌多。

　　中年人道：“这些事情，你本不该知道的这么多。”

　　小马道：“是那个像星星一样的女孩子告诉我的。”

　　他也猜到了，李青云和叶开一定达成了某一种默契，他们之前的关系本来比父子还要更加亲密，他因为一些原因要离开叶家，而这些人欠了叶家的命，他能做的只是帮叶家把这些命讨回来。

　　中年人脸色沉了一沉，眼眸中流露出一种痛苦之色：“她还说了什么？”

　　小马道：“十多年前，有一个少年，当时他的武功还没有多高，只能算是个很努力的少年，为了要学武功，他什么苦都愿意吃。他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一心以锄强扶弱为己任，面对那些比他厉害的人他从来都不退缩，他虽然吃了很多苦，却是个人人称道的大英雄，那时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像星星一样的女孩子。后来这个少年拜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他自己也是个很用功很勤奋的人，那几年他几乎不干别的，连睡觉都很少，日夜钻研他师父的武功，不过三四年就尽得了他师父的真传，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他再也没有输过，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已经像在云端里了，他已不再是人，而是被人仰望的神，但他身边却再也看不见那个像星星一样的女孩子了。”

　　“他的师父当然就是叶开，叶开只有这一个徒弟，甚至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都许给了他，他本来有个光明前程，可以一生都在云端里，可是最近我却听说，因为上官小仙留下的那笔财宝，这个少年做了一些错事，他的师父因此和他翻脸，甚至将他赶出了叶家，而他因为知道了那笔财宝的所在，而成为了所有江湖人都在追逐的对象。”

　　中年人道：“我就是这个少年？”

　　小马道：“你当然是。”

　　过了很久，中年人终于缓缓道：“也许我是这个少年，但我已经不再是李青云。”

　　“你果然就是李青云！”这句话是那个病入膏肓的少年说的，他一直坐在那里，谁也没有防备，他一出手已使出了十三剑，他的剑很快，每一招的变化很多，他的剑法实在可算是中年人所见过最厉害的了。他的病是装不出来的，他能练成这样的剑法一定吃了很多常人不能吃的苦。他的剑法狠辣，招招致命，他用的都是拼命的招式，他一剑刺穿了小马的胸膛，小马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这毒蛇般的少年剑上竟淬满了剧毒，中年人的剑法也愈加凌厉起来，那少年渐渐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道：“我现在虽然杀不了你，十八年后我一定再来杀你！”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中年人跪在小马身边道：“是我害了你。”

　　小马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那个像星星一样的女孩子，她救过我，我的命都是她的。”

　　中年人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少年。”

　　小马笑了：“那我这一剑不算白挨。”

　　中年人道：“她在哪里？”

　　小马道：“只有这一件事，我不会告诉你。”有些人，只能靠自己去找，只有自己去找，才会更懂得珍惜。星星无疑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中年人道：“我一直在等她。”

　　小马道：“你以为她会留在原地等你，也许，她远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坚强。”

　　小马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中年人知道他永远不会醒过来了。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以为他只要回到原地，只要他愿意等，无论等多久都没有关系，星星总是会回来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会为了谁而停留，她一直在前进，一直在发光，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你见过以后就再也无法忘怀。

　　他站起来想走，却听见了门外的马蹄声，来的是一个少年，现在虽然已经开春，却还有三分的寒意，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虽然他冷的要命，但却绝不肯加快步伐，满地的尸体他仿佛没有看见，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坐了下来，就坐在中年人的对面，桌上有酒壶，他喝了几口酒身子暖了一些，才悠悠道：“好久不见！”

　　中年人道：“你说的好久不见是对谁说的？难道连你也认为我是李青云？”

　　少年道：“你难道不是？”

　　中年人道：“我不是！”

　　少年站起来，走到中年人的面前，对着这张脸仔仔细细地看，良久道：“我真的看错了，原来你真的不是李青云。”

　　中年人道：“我不是李青云，你却是真的沈红叶，在叶家长大的沈红叶，和叶寄云青梅竹马的沈红叶，当然，以后也会是叶家新的主人。”

　　沈红叶道：“我...我从来没有想过。”

　　中年人道：“那你就从现在开始想，而且我知道叶寄云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他看了一眼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

　　老板娘捧着酒壶走过来，她拉起沈红叶的手，道：“对。”

　　沈红叶没想到，他虽然一直喜欢叶寄云，但是所有人都将叶寄云和李青云看成一对，他也只能把自己的小心思压在心底，他以为没有人知道，现在突然有些害羞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叶寄云嫣然一笑，道：“因为叶家需要一个新的主人。”她笑起来的时候脸蛋红彤彤的，就像一个红苹果。

　　中年人道：“叶家既然有了新的主人，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走了？”

　　叶寄云道：“当然可以。”

　　他决定了，他现在就要去找星星了，他等的太久了，再也等不及了。

　　他回过头突然刀光一闪。

　　一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这把飞刀也该有新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