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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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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霓虹灯流金溢彩,车灯川流如河,真正不夜天。滚滚红尘之中,纸醉金迷,繁华无尽,谁还肯回首望向灯火阑珊处?车内,空调吹出丝丝冷风,出风口的汽车香水是清淡的水果香,令人安心到觉得倦怠。陈素素蜷卧在轿车后座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静静道:“到了。”
“到了?”她睁开朦胧的眼,喃喃反问,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车已停在路边。柔和的路灯光洒落下来,透过车窗,照出驾驶座上的人的侧影。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情。长睫微垂,似清隽的邻家少年。
呵,可不真是她的邻居?
“到家了。”李悠哉的声线淡而清晰。
“家?”她忽然扬起微笑,终于清醒。因为,她已没有家。
“确切地说,是你今天租的地方。”
“谢谢。麻烦你送我过来。”她礼貌地道谢,拉开车门就向外走。江风迎面扑来,带来湿润的清凉气息。她这才想起,这里是江滨路。不远处就是长江。夜色中,对岸满山华灯璀璨。灯光倒映在水中,幻化出另一重绮丽。货轮驶过,船灯如星,划过江面,又碎了一江滟滟流光。
车门打开,李悠哉下了车,看着后座:“你忘了带东西。”
她一看,果然,她的手提包还在座位上。刚才她昏昏沉沉的,差点忘了。
“之前,你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你睡着了,没接。”他平静地告知她。
她打开包,取出手机,全是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
沈扬。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约好了该签离婚协议。难怪沈扬催得这么急,大抵是怕她突然反悔,向他要求分割财产。她轻笑。金钱人人都爱,但她还没有为此做到这一步的打算。
这时,手机响了,又是沈扬打来的。
她按下接听键。然而,电话那端的人,良久无声。她没有心情与他上演默剧,淡淡道:“抱歉,我刚才有事,没接手机。不过,今天恐怕签不成离婚协议了,明天我直接到你的办公室去吧。放心,只要你不变卦,我也不会变卦。”
果然是相敬如宾。不过现在更像相敬如冰。
“你在哪?”沈扬终于有了声音。
怕她逃到月球?不不不,即使她是嫦娥,也不会后悔偷了灵药。
“这,你不需要知道吧?”她的语气里没有讽刺,只是陈述事实。
啪的一声,沈扬竟挂断了手机。脾气古怪。当年的绅士风度哪里去了?不能怪他,因为她也从来不是温柔淑女。这次,到底是她失约。但这是她最后一次失约的机会了,他就不能稍微体谅?
她静默地笑了。江风吹得一头长发轻轻飞扬,她顺手把发丝拢到耳后。平常为了行动方便,都把头发简单地束起,她还不太习惯披着长发。
“我和你一起上去吧。”李悠哉倚在车旁,忽然道。
她微愣,随即浅笑:“放心,我不会想不开。刚才醉后大概很是失态,如果说了胡话,不必在意。”
他似笑非笑地摇头:“你误会了,我只是希望你收容我一晚。我想,今晚我还是不要回家比较好。”
她诧异。
他解释道:“今天上午,沈扬找到我,令我吃了一拳。他以为我与你们离婚的事情有关。”
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她震惊:“他怎么能这样?”
“很正常。我这个行业,被人报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三天前,我在街上被一个老婆婆拉着打,她说是我害得她儿子被公司炒鱿鱼。她那么大把年纪了,我别说还手,连还嘴都不敢,狼狈得很。”说着,他自嘲似地笑起来,“而且,对于沈扬,我的确曾向你提供他的情人的照片。所以,他没打错人。”
“但……”
他不欲令她愧疚,岔开话题:“说起来,以前大学时,他是柔道社里我唯一的对手。不过,这些年他都没再练过,不免退步。所以,若真的动手,他已不是我的对手。”
她愣住:“你和他,那时就认识?”
他侧了侧头,微笑起来,仿佛在说什么笑话:“是啊,说起来,我们三个都是校友。我和他同届同专业,也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识’。不过,现在我可远不及他有出息。如果他愿意,根本不必亲自动手,大可雇人打我。”
她虽未自恋到以为沈扬打他的原因全是因为她,但还是不免歉疚:“真是抱歉,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冲动。”
在她的记忆里,沈扬总是非常冷静。动手打人这种事,他根本不屑为之。同样,她也没有想到,有一张纯良娃娃脸的李悠哉,也是柔道高手。
李悠哉毫不在意:“其实,我和他以前就有些私人恩怨,你并不知晓。不知者无罪嘛。不过,如果你愿意同情我,就请收留我一夜吧,让我睡下你的沙发。刚刚听你的电话,你们明天就要正式离婚了吧?所以,明天我就安全了。”
她当然无法拒绝。
两人乘电梯上楼,进入她新租的居室。室内的主色调是乳白与冰蓝,看着有点清冷。饭厅内的窗子开着,江风灌进来,带着薄薄的水气。
她不过是第二次到这里,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李悠哉倒很是自然,反客为主地打开冰箱,检查了一下食材:“我去下面。都没吃晚饭,你也凑合着吃点吧。”
她这才觉得有点饿。虽然没有食欲,但她不想虐待自己。
“嗯,谢谢了。”
“道谢还太早,也许我下的面很难吃。以前除了我,都没人吃过。”
“拿我做试验?”
“不敢,不敢。”他微笑着走进厨房。
厨房很小,外面是同样不大的饭厅。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切换频道,总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看下去的。不是电视节目的问题,是她没有心情。
隔着一道玻璃门,她可以看见李悠哉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平常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此时低着头往锅里下面条,却是眉峰微蹙,神色认真。他的额前,几缕发丝垂下,却不显得凌乱。
两个人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恍惚中,她又想起了沈扬。
最初,她什么饭菜都不会做,不是去食堂,就是吃泡面。他教她煮面条,因为这个最简单。她学会了,就经常给他煮番茄鸡蛋面,因为她喜欢吃这个,做起来也简单。他也总能吃完,她便以为他也喜欢。后来她去他家,他的母亲看到她给他煮番茄鸡蛋面,十分惊讶:“扬扬以前从来不吃这个啊。他从小就挑食,最讨厌番茄鸡蛋的搭配。”她讶然,去问沈扬,他不好意思地解释:“最开始,我的确是强迫自己吃完的。你难得肯煮面嘛,不能打击你的积极性。不过后来,吃得太多,也就习惯了,现在不吃的话反而想念。”
人皆有惰性。习惯了,就懒得换一个。她大概就是沈扬的那碗番茄鸡蛋面。至于爱,他爱的不过是那段回不去的美好青春岁月的一部分,而不是她。
她还在兀自恍惚,李悠哉的声音令她终于回神:“正宗李氏拉面,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一碗面已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香气溢满整个房间。真巧,又是番茄鸡蛋面。她已是个中高手,立刻通过汤色香味判断出这碗面的水准不差,值得大快朵颐。
不过,这种面承载着太多回忆。她用筷子挑面,小口小口地吃,味同嚼蜡。
“不好吃?”他停箸问她。
“不,不是,”她连忙否认,“只是……我还不饿。”
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这种理由。
“哦。”他低下头继续吃面,再不说什么。
室内只有电视机的声音,不知在播什么节目,人声沸腾,颇为嘈杂。但她希望能更热闹一些。至于那些是歌声、笑声还是哭声,她并不关心。哭哭笑笑,沉沉浮浮,人生就这么过去了,像一出平淡无奇的戏。
吃过宵夜后,她主动要求去洗碗,他没有阻拦。她洗完碗,走出厨房时,电视机已经关掉,四周寂静。他站在饭厅的窗前,双手撑着窗棂,望向窗外。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略略转身:“你这里风景很好,还看得到月亮。”
她走上前。窗外是一幅繁华都市的夜景图。华灯璀璨,霓虹闪烁,连浩淼江水都染上各种华丽光色。但足以令人惊动的,却是夜空。大而明亮的月轮正在天心,清光层层铺开。天上人间,明明是无双美景,但也许是因为疲倦,她竟毫无感触。夜风吹来,衣衫轻薄,只略略觉出凉意。
两人都望着窗外,沉默。街上传来的车声与人声,仿佛漂在时光的水面,载沉载浮。这是俗世里芸芸众生的烟火气息。它让人知道,至少此时此刻,国泰民安,岁月静好。而同时它也意味着,谁都可以忽然消失掉,谁都不重要。
人人都沉溺在自己微茫的悲欢离合中,但谁都不够重要。
她知道,他亦知道。近在咫尺。
方才洗碗时,她已将长发束起。如水月光下,不施脂粉的素颜显得细幼,带着薄薄的笑意。眉目之间有不动声色的镇定,却没有欢愉的痕迹。
李悠哉初见陈素素,是在学校图书馆后面的僻静墙角。那个傍晚,才刚刚开始学柔道的他,被几个男生殴打得很惨。他们扬长而去之后,他独自坐在角落,低着头,平静地拭去嘴角血迹。
忍之一字,他从小就至为熟悉。不然,来自孤儿院的他,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你,没事吧?”一个女声轻轻响起,微带迟疑。
他蓦然抬头。
夕阳西沉,余晖斜照过来,灼到他的肌肤上,并疼痛了他的眼睛。刹那间,似有一线白光在脑海中划开了黑暗的混沌,他不自觉地阖上眼,再微微睁开,试图从太过明亮的光芒中剥离出那个意外的存在——逆着光,她白衣长裤,抱一叠书,向他走来。
她并不如何美丽,至多算得上清丽,但他一直记得。没有道理。
真的毫无道理。
这就是爱?也许,只是也许。他记住她,只是因为她恰巧在那个时刻经过,并好心地询问了一句。他对她有好感,只是因为后来读到她的文章。他欣赏她,或许也懂得她,但并不适合她。而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这一点,他坚信不疑。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远远旁观,顺其自然。就像窗外有明月时,不免会驻足凝望,但离开了也不会有多余的眷恋。
感情何其奢侈。若真的珍惜,恋爱与婚姻都需要太大的勇气。所以,他佩服沈扬,虽然沈扬最终把一切弄得太糟。但若是他,大概只会更糟——沈扬虽然欺瞒她,但什么都能给她。而他虽然不会骗她,但也什么都不会给她。他连欺骗都吝啬。
不远处,长江在夜色中静默地奔流。江风夹杂着潮气,沉沉地打在脸上。他轻轻笑了,唇角隐现酒窝,孩子似的。孩子最是天真,也可以最为残忍。
“其实,现在离婚,不值得。”他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她目光微凝,随即笑了:“那么,何时才值得?”
他答非所问:“同床异梦,亦可相伴白首。”
她微哂:“白首如新?”
他依然是闲聊的口吻:“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白首如新,比起成为怨偶,不是很好吗?”
“的确很好。”她抬手掠鬓,一丝笑意浮在脸上,“不过,很遗憾,我和他已约好明日离婚。”
他再不说什么,亦不需要多说什么。他已预见到这段婚姻的结局。
卓文君终未与司马相如“决绝”,或许不是因为原谅,当然,更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不爱了。不爱了,唯以理智权衡利弊,那么一切都会简单很多。如同合作关系,有利则聚,各取所需。
因他的言语,或是因他的沉默,她微微侧头,看向他。月光下,他微微垂下眼睑,侧面轮廓十分柔和,却有一种无可动摇的沉着。似曾相识。她到底没有认出他,那个多年前她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心中一颤,她别开目光,却看到墙壁上她和他的影子正好重叠。凛然暗惊,她后退一步,希望他未注意到她的异样。
幸运的是,这尴尬的寂静并未维持太久。
“时间不早了,我先去睡了。”他转身进入卫生间,掩上门。
她仍静静站在窗前,手扶窗棂,神思微微恍惚,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隔着磨砂玻璃门,传来低低的水声,是他在迅速而静默地洗漱。
月光照在亚麻色窗帘上,似一层绝薄的霜。风动窗帘,那霜也忽淡忽浓,但到底是一抹清寒。而这夜,醇浓如酒,风中也似带了微醺的酒香。而她是不能喝酒的。太容易醉。
她走进卧室,关上门,仿佛要决意隔绝刚刚发生的一切。
世事如此荒谬。如果前一刻她对沈扬仍有一丝不能释怀的怨恨,那么这一刻,连这最后的怨恨都化为乌有——原来,见异思迁可以如此轻易。她如何能怪他。她厌恶自己。
没有谁能保证自己爱谁一生一世。人总是在变,无论自己,还是对方。所以世上才需要婚姻,才需要法定的夫妻关系。无爱的婚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几经摧折,仍不肯死心。
她又想笑,又想哭,最终不过轻轻叹息,和衣倒在床上。
和以前的“家”比起来,这里的床不够软,枕头也太矮。这一切不同都明白地提醒着她,这里只是她暂时的寄居之地——之前有人住过,之后也会有人住在这里。就像她的经历,即使于她再刻骨铭心,其实也只是寻常。之前早已有人遇到过,之后也必然还会有人经历。
于是,她阖上眼,等待着睡眠的来临。
她没有注意到,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谁说婚姻是围城?不,婚姻是一座活死人墓,非得要心凉心死,才能捱得下去。
窗外,夜色太深太寂,仿佛漫长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