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林音

9、相诉

　　这是周弦修第二次来到玉城内的颜宅，这所占地面积仅次于荣亲王府的宅邸始建于前朝，后经修葺扩建，最终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穆西在外面的名声概括起来不过骄纵二字，有好事者想借此治她一个逾越的罪名，那弹劾的折子递上去却被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穆西一向与朝中清流交好。与她在京中的某些行为相比，玉城之中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一提，何况海疆边远之地，在荣亲王的地盘上怎么做都不算过分。

　　缠绕在雪色柱上的花藤恰好遮掉略微刺眼的阳光，弦修在那里坐了颇久，才见到穆西身边的侍女从内院的方向走来，然而只她一人。

　　看到这样的情景，周弦修也敛了面上笑意。

　　席霜却是笑吟吟的上前行礼，“周小姐，我家主人无法见你，她仍卧病。”

　　数月前穆西被周弦修从素昭处带回，在当天傍晚她醒来时并没有任何异样。周弦修知道穆西受过重伤，她却无法接受席霜这种极不合理的解释。

　　这个以好脾气著称的世家女子当下就冷笑道，“归来数月，她还未康复么？”

　　“是。”席霜客气道，“周小姐可前往内院探望。”

　　没有料到席霜会这样说，弦修气结。

　　她多少知道穆西的脾气，那是一个极为骄傲随性的女子——若不愿出面就不会让人进门。今天这样的举动的确与她平常待人接物的态度不同，想到这儿，弦修笑了两笑，似乎是要缓和略微紧张的气氛，“罢了，我只是过来辞行，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席霜并不多说，只挥手招来两个侍女送周弦修出门。

　　道路两旁，绿荫蔽日，内院中时常能见到大片绿地，视野开阔，听说穆西在从魏幽山庄搬出之前也对自己居住的地方做了很大的改动，看来玉城这边的百年老宅也有了相同的遭遇。远处隐隐有乐声传来，周弦修不禁想起颜穆西与乐师亲近的传闻，她隔着绿水朝另一边看去，透过层层纱幔，她似乎看见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了然一笑，便随侍女朝外走去。

　　“什么啊，我只不过是在休息。”当那个面容清贵的女子不以为然的说出这种话时，小史几乎要冲上去给她两拳。

　　阿汀默然立在一旁，她完全无法看出这病症的原因，一种无法言说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担忧。

　　“好啦好啦，最近辛苦各位了。”穆西微笑着摆了摆手，她的视线落在窗外的几株白蔷薇上，明明是什么都没有做却时常感到疲惫，再发展下去大概就是……

　　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羊脂白玉毫无征兆的断裂成数段。

　　刚好是第三十块。

　　若在从前，席霜大概马上冲上去抱起地上的玉片一脸心痛的仰望自家小姐，然而现在，实在是没有这种心情。

　　就连一向从容的简音也沉下脸来，他想要移步上前，却刚好被小史药英挡住去路。

　　拿软帕擦掉手中玉屑，穆西低头轻笑，在睡梦中死去，应该不会难受的吧，将白蔷薇送给她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吗？

　　注意到自己属下对简音的敌意，穆西先是有些好笑的望向仍风淡云清的年轻男子，直到简音不自然的轻咳两声，她才转过头道，“你们先下去。”

　　小史最先闪出，药英还是一贯的慢吞吞，初日与叶发还算正常，只是嘴角多出一抹极易察觉的微笑。

　　席霜最后退出房间，出门左拐，拨开挨在一起的小史与药英，抢占优势地理位置顺利加入听墙角的阵营，动作无比娴熟。

　　仿佛已经熟知了穆西的习惯，简音从一旁架子的藤盒中取出一块纹样简洁的玉佩替她系在飘带上，“你最近很容易走神，在想什么？”

　　“一些好久以前的事情。”穆西倚着柔软的靠垫，缓缓道来，言语之间只是一片淡然，只是那微笑之中却似夹杂了一分苦意，如同天边最远处的一抹薄云，缥缈却着实存在。

　　简音手指修长指节匀称，他轻轻抚上穆西披散的长发，另一只手却从妆台上拿起一把玳瑁梳子。

　　镜中女子的相貌极为美丽，眉目之间一派从容雍雅，笑容微暖，十分亲切的样子，乌发垂下，如同黑帛。

　　大概是因为血统来自汉家的关系，轮廓比她从前要浅上一些，发色亦不尽相同……

　　年幼之时，穆西几乎不敢揽镜自照，彼时容貌未曾长成，她厌恶时时看到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有多少年未真正看过现在的容貌，只因接受不了那细节上的差别。

　　穆西看着镜子，怔忪片刻，她低头褪下腕上璎珞。

　　梳齿细密，轻轻放上就滑至发梢，“怎么？”

　　“太久了。”穆西轻笑，指尖触上串在珠石之间的银色指环，“简音。”

　　“嗯？”

　　“如果在睡梦之中离去。”说到这些，穆西也略微踟蹰，伸手随意从妆台一侧的檀木矮架上抽出一根绢带，因分不清饰物的颜色，她对这些愈发不在意。

　　简音眼见着她拿起黑色发带，心中只是一沉。

　　“开始我只为着你的琴声。”穆西接过简音手中的梳子，“如果没有你，这段时间我不会这样舒心。”

　　“我很高兴你这样讲。”简音在她身边坐下，“我时常想，若这里有一个使你牵挂留恋的人，你就不会如此消极了。”

　　“从前有人告诉过我，世间万物皆变，时间却一直向前。”穆西笑，“如今看来，真是无一能免呐。”她亦看着简音的眼睛，“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你就会忘了南海上无意或者无意救起的遇难女子，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痛苦，然而随着岁月的变迁，一切都将如同流水，逝去无痕。”

　　“在南海……确是我刻意为之。”唇边犹带有温和煦暖的微笑，“当年你在魏幽山庄一曲惊天下，那时我便存了相识的心思，可你极少外出，我亦困顿于斗室，直到听说你要来南海。”面上一片坦然，没有丝毫局促的，那个擅长乐器的年轻人缓缓道，“我时时在想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可真到见面的时候，我却不知以何种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然而那时已顾不了什么姿态什么印象了，当时城中盛传她已遇难，连边防的军士都收队回家，他却不信天命弄人，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怎么可以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幸好我真在那里接到了你。”

　　“如果再早几年……”穆西将鬓角的短发朝后顺了一下，“我可能会舍不得离开。”

　　“可是简音，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时的琴声，刚好触动了她心底的想念，而且两次重伤，她均遇见了一张那样的面孔，作为魂守，她知道这对转生而来、远离家乡的游魂有着怎样致命的伤害……

　　“才只是开始呢，不过似乎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笑，“你早日回家，莫让家人担心，才是正道啊。”

　　“现在的家人固然可贵，我亦不能放弃未来的家人。”简音从容道，他神情笃定，双目含笑，样貌平平的脸却因此神采飞扬起来。

　　穆西笑着点头，她的确很欣赏这样直接的方式。

　　“你去到哪里，我就随你到哪里，你说三年五年，我便一直守着你看着你，当有一天你回头之时，我定然还在那里。”

　　“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看向你时心里也会觉得难受。有朝一日当你突然醒悟，你一直追逐的那个女子其实并不值得你花费数年去等候，在这期间你只虚度了岁月却一无所获，到时会很遗憾吧。”

　　“一无所获？”简音定定的看着他，“你明明说看向我时心里也会觉得难受，怎么会是一无所获呢？”

　　“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可是我笃定我不会后悔。”

　　“你在魏幽山庄许多年，其中多少才俊，不要说你从未有人示好，可你在拒绝时可有过星点不忍，你在看向他们绝望忧伤的眼神时可有心痛？”

　　“你这样果敢，从来都目标明确，你肯在玉城停留，为何此刻却顿足不前？”

　　“因为你是不同的。”穆西笑咪咪的站起来，“可是……你真的了解我吗？”她执起简音的手，“你随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