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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玄震眼见那白色袍子,心中微微一抖。
      玄霄缓步而来,姿仪优雅,超凡脱俗。可惜他却还在和云天青夹缠不清,地上的酒洒得多了,沾湿玄震软靴袍角,一股辛辣气息,令他愈发丧气起来。
      “……大师兄。”
      随着翩然一声,高大瘦削青年向玄震点头为礼,目光斜斜落在似乎烂醉的云天青身上,浅浅一笑。
      “心无挂碍,方能脱略行迹,云师弟是不能以常理揣度之人。”
      这样淡薄平静语声,自玄霄薄削双唇流泻而出,似乎毫不作伪。玄震喉头几下吞咽,擦拭着头上热汗,道:“是么……真是如此?哦,无怪师父对他赞赏,这等行事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云天青本来醉的几乎口歪眼斜,这时竟撩起眼,看了看玄霄。
      那人将他自玄震肩上接过,淡然说道:“师兄,你衣衫也污了,云师弟就交我照管。”
      玄震似乎巴不得听玄霄如此说,这名忠厚男子此时连训诫也再记不得,只是向他这年少却极有威仪的师弟拱了拱手,急急奔出谷去。
      云天青挂在玄霄肩上,那人月白软靴践踏过地上泥污酒迹,毫不在乎。
      猛然肩头一声笑,天青挠了挠凌乱发丝,贴上玄霄耳边去,温热吐息,“……师兄,你帮我的把戏盖毯子的本事愈来愈高了……”
      玄霄丝毫不为所动,“……思返谷是有人把守的,你如何将酒带进来?”
      云天青身子晃了晃,慢慢从玄霄肩头离开,绕到谷底的百丈峭壁,敏捷拨拉开杂草藤蔓,再取出一坛酒,又抱了一只食盒,最后拎起一包点心。
      玄霄脸色愈发冷得几乎能刮下霜,面上也带了几分轻讽,云天青笑眯眯指着山壁道:“啊,这里原本是有条山道,过去便是醉花阴……如今凤凰花开得正好,良辰美景,师兄可愿共我一醉?”
      玄霄一手拨开遮蔽洞口的藤萝,冷声道:“你真是得寸进尺。”
      云天青提着大包小包跟在身后,“得寸进尺,天性当然。”

      夜凉如水,银河如带,一天灿烂繁星在二人头顶的一线天上,似乎拥挤不堪。
      穿山踏水,走入醉花阴中来,着眼便是碧草如丝,一树凤凰花殷红似火,淡淡幽香不绝如缕。
      云天青脱下外袍在地上大大铺开,抢着给玄霄递上杯盘碗筷。琼华地处昆仑山顶,四境杳无人烟,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些饮食器具。
      那名神容冷隽的青年凤眼微斜,“……你我名义上虽分长幼,然而修道人并不以这些市井习气为尚。你又何必待我如此殷勤。”
      云天青手脚不停,只是一笑,“师兄,我若待你好,你难道会不喜欢?”
      他一口说出这话,清脆利落,玄霄听了,目光微沉,偏过头去,并不答话。

      天青唉了一声,盘膝坐在玄霄身侧,絮絮说道:“煸笋丝要选尖上尖,蒸蛋七分熟……鱼腮下肉味道比较鲜,唔,冷了就不好了。”
      青年抖手,一双竹筷利落插进鱼鳃一翻,连盘子中浓稠汁水都未溅出,便分了一块在小碟子里,递给玄霄,“师兄你尝尝看?”
      玄霄眯细了眼,当真举著,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云天青瞪大了眼,看着那名仪容严整的青年肩一颤,终是没能忍住,一跃而起,奔出丈许,扶树呕吐起来。
      ——河鱼的腥味从口腔冲上鼻端,玄霄一时趴在树干上,吐得脱力。
      云天青先是颤抖,继而后缩,最后双手乱摇,哈哈大笑。

      玄霄捂着嘴,原本极挺拔的腰背微弯,摇晃着朝云天青走回来。那一瞬间青年想着自己该当立即御剑逃走,或许还能幸存。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笑,直直望着玄霄,梨花白衣衫,流下乌黑长发,眉心朱砂。
      云天青宛如春夜潇湘水一般的眸子,好像给一叶小舟破了平静,水面凌乱的波光,粼粼闪动着。
      “酒。”
      玄霄袖子遮着半张脸,只是冷然说了一字,单手拎起云天青袖下放着的酒坛,微微摇晃,波的一声,内力便将泥封震得破了。

      清风淡月,鲜红凤凰花瓣给风催动,缭绕一天一地。
      绕着玄霄雪白英挺背影,青年猛一仰头,乌发披泻。
      火辣辣的烧刀子,化作细细水瀑,一倾入喉,溅落晶莹酒珠,四散跳荡。
      云天青面上带着寥落笑容,淡淡看着他,直到玄霄将坛子丢在他怀里。
      玄霄一手慢慢抚上胸腹,声音如水。
      “……好像,羲和一样。”

      云天青永远记得,他的师兄一仰头一举手,倾半坛烈酒,淡然说那锋利凛冽的烧刀子,就像羲和一样。
      羲和是玄霄的剑,凝聚琼华三代之力,阳炎日火,绝世神兵。
      玄霄默默从衣底取出另一柄剑,凝冰粹碧,洁白柔软丝缎缠裹,丢给天青,“碧渊,我给你铸好了。”
      云天青眯细了眼,“师兄,把穹霄给我吧。”

      ——师兄,你为何上昆仑山修仙?
      玄霄翻手,细瓷白釉的茶碗铛的一声,落在天青面前。那人已喝得有些多了,斟出酒浆满溢,落在地面他那件天蓝雪白的衣衫上。玄霄只是看着,并不阻止。
      ——为求洞悉尘世,明悟天道。
      ——洞悉尘世……不为,求长生么?
      ——天地广大,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肉身历世,如同参天巨木只见一叶,这短短时光,自然不会足够。
      云天青看见那一瞬间,玄霄带煞的凤眼里透出清冽光辉来,那人饮尽了杯中酒,淡淡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天青已然横卧地上,模糊接道:“对,春花秋月,好酒佳人,这世上美丽的东西,真是看也看不完。”
      那时他已深深疲倦,内心之中,又有一处隐隐疼痛,隐隐愉悦起来,摸索着牵上玄霄冰冷的手,两人五指相扣,那人并未挣脱。
      “……生尽欢,死无憾……谁见谁见,醉眼参横斗转。”

      ——那一日,醉花阴凤凰花开得正盛,随风飘零。
      花败了还会再开,天下永远有看不尽的风景,也有说不完的悲欢。
      然而,人去了,却永不再回,积淀下来的,只有越来越多无可弥补的遗憾。

      =============================================

      其实云天青酒量并不大。
      他也不是那么没酒就不能成活,只是喜欢醉酒的滋味,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和夙玉成婚之后,妻子身体虚弱,他四方奔走求药。女子去世,他独自抚养儿子,便再没什么大醉的时候。
      最多,喝些桂花蜜酒,极淡极淡,甜的甚至带着一股女子的胭脂气,总让他想起那火辣辣过瘾的烧刀子,也想起那人低头一笑,说道这酒好像羲和一样。

      他在榻上睁开眼,夜正深沉,雪峰之下的星辰清光,也就恰恰像那一夜一样醉人。
      云天青微微侧过头,月光洒在和玄霄有着一般容貌的剑灵脸上。
      他看到羲和正紧紧皱了眉头,蜷缩一处,身体剧烈颤抖。
      天青伸出一手,轻拍剑灵肩头,却唤不醒。榻上躯体仍旧僵硬,如沉溺无尽梦魇。
      “别再……”
      他听见那弧线刚毅的薄削嘴唇,喑哑低涩,漏出短碎字句。
      “别再……烧了……”
      云天青起身点了灯,剑灵瘦削的身体在榻上不住痉挛。
      男子极温柔地上前,伸臂将长发凌乱五官纠结痛做一团的人揽在怀里,伸手抚上与玄霄一般,时常紧紧郁结的眉峰。
      耳中听得一字一句,刻骨锥心。
      我不能死……不能死。
      不能死。
      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死!

      天青极柔软地吻吻那清削的脸颊,剑灵的体温并不高,甚至比平时更冷。
      他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不会再烧了,你也不会死。”
      羲和血红的眼睛终于渐渐张开,虚弱茫然。
      “……你,怎么知道……”
      剑灵的心里,云天青向来是极自信的。从容谈笑,举手挥洒,从不畏惧,从不失望。
      他不知道那人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而云天青心里,玄霄是个永不言苦,不屑呼痛,从来不肯示弱人前的人。
      这一点,如冰清月光在那人清雅凛冽的眉眼里刻着,从来不曾动摇分毫。
      ……其实他明白。
      他是明白的。
      月色冷,霜花白,眉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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