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相守》不若君

1、全文

　　我在我的坟头上喝茶，月色正好，把我照得晶莹剔透，舒舒服服。

　　啪嗒。

　　一颗眼球从天而降。

　　我沉思了一会，还未来得及伸手抓它，它自己滚到了我手心。

　　它说：“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纳闷：“你认识我？”

　　“是极，是极。”眼球努力做出点头的样子。

　　我好奇：“我认识的狐朋鬼友里没有你这一号人物，你说你认识我，你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莫说是从天而降。”

　　眼球说：“你看着我的眼。”

　　于是我盯着它：“然后呢？”

　　它说：“你从我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左看右看再细看：“你的瞳孔较小，眼白范围较大。你是不是几夜未睡？血丝都快挤不下了。”

　　“谁让你看这些了？”眼球说：“我的眼里分明是对你的一腔深情。”

　　我失笑：“你我从未遇见，又哪来的深情？”

　　眼球却说：“我带你去找你的深情。”

　　我觉得有趣，便也没有拒绝它，跟着它走了。

　　第一年，它带我到了金陵，我生前应该是来过这个地方，熟稔地很。

　　我随它淌过汤汤人流，越往里走，靠近了河边的画舫，我从画舫里问道了熟悉的味道，我眯眼嗅了一下鼻子，忍不住流口水：“真香。”

　　走进舱内，旁人都看不见我，我被桌子上的一道盐水鸭吸引了，就是这个味道。

　　眼球问：“想吃吗？”

　　我点头。眼球又说：“你去船边看。”

　　我刚想说你是想让我捉鸭子不成，脚下的船却突然一震，我飞起来到船边一看，原来是船身撞到了一条腿。

　　我默念一声对不住，把腿捞起来，眼球又在我背后说：“带上这条腿，走吧。”

　　“我的盐水鸭呢？”我不死心问。

　　眼球赖账说：“走还是不走？”

　　我无奈，吃不到，只好应下：“走。”

　　第二年，眼球带我去了一座空山，空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成了精的兔子。

　　兔子精请我去他府里做客，不多时，附近山头的山君大王都来了，这时我才知道，兔子精是这座山的山神。

　　只是我一心想着面前的琼浆玉液，听不清周围的动物在说些什么。我从一个果盘里抓起一串葡萄扔进嘴里，连皮带肉吞了进去。

　　我砸吧嘴，空识气味，不识美味。

　　我颇觉郁闷，山神开口了：“你觉得我的山头怎么样？”

　　我进来时只感觉空旷，不过草木葱茏，山泉悦耳，不失为隐世的好地方。我就这么和山神说了。

　　山神笑道：“你倒是实诚。不如这样，我把这座山头送给你如何？”

　　我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这不行，这不行。”

　　眼球在我肩上说：“收下吧。”

　　我啊了一声，山神又说：“这便定了。”

　　我眼瞧山神高高兴兴召出符诏，迫不及待给我额头盖了章，于是我稀里糊涂从一只孤魂野鬼成了有名有姓的山神。

　　世事无常啊。

　　我叹着气送走各位道贺的山君大王，至于原山神？他早就跑了，说是天下这么大，要四处看看。

　　我本以为眼球会让我停下，不曾想它让我到山脚下去看看。我不疑有他，果真去看了。

　　那里躺着一只手。

　　眼球说：“带上这只手，我们继续走。”

　　这时我心里突然惆怅，又十分好奇，所以跟着眼球走了。刚上任山神没多久，就做了甩手掌柜。

　　第三年，眼球带着我到了荒漠，我被风吹得身体断成一缕又一缕，狂风似刀，我被拉得无限长。

　　眼球在荒漠中的一座小楼停下，这里背靠着沙漠绿洲，似乎有常年用不完的泉水。

　　我到绿洲逛了一圈，还有些小动物活动。

　　我被这几个月的风沙扰得心情烦闷，见到小动物也难免笑容多了起来。

　　眼球让我到小楼一坐，它从楼上的柜子里翻出一件喜服。

　　眼球让我穿上。

　　我摸着喜服的料子，顺滑体贴，我没问什么原因，乖巧地穿上。我站在镜子里整理衣领，直到最后拍了拍袖子，正合身。

　　眼球让我去绿洲的湖边等着，我从日落等到月朗星稀，湖里咕噜噜浮出一张嘴。

　　这张嘴唇形很漂亮，我越看越喜欢，我把它捧在手里上下打量，“你会说话吗？”

　　嘴说：“会的。”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问。

　　“我在等一个人。”嘴回答。

　　“那个人是谁？”我再问。

　　嘴看不到我，只能听到我的声音，它说它也不知道等谁。

　　它给我讲了个故事：

　　“五百年前金陵城的画舫里有一个公子哥学着那些纨绔子弟寻欢作乐，可是他太清纯了，一有姑娘撩拨他他就害羞。最后公子哥红着脸逃离画舫，不小心被绊倒落入水中……”

　　“四百年前空山里住进了两名少年，他们一个纯净天真，一个冷傲如霜。他们似乎打定主意不与外界联系，在空山里厮守了一百年，可最后那个冷傲如霜的男子不知所踪，另一个少年已经是快死不死的老叟……”

　　“三百年前那个冷傲如霜的少年用一身道行换走了冥界大宗的一枚金丹……”

　　“两百年前那个纯净天真的少年在荒漠竹楼里与另一名少年穿着喜服，拜过天地，结为伴侣……”

　　我听到这里打断它：“你别说了。”

　　“为何？”嘴说。

　　我的心很慌乱，是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为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眼的湖泊，寻不到理由。

　　这时眼球到我身边说：“我们走吧。”

　　“要带上这个嘴吗？”我问。

　　“带上。”

　　于是第四年，眼球带着我回到了我的坟头。

　　我坐在久违的坟头上，把这些年收集到的腿手以及嘴放到一起。

　　眼球说：“你有什么想问的。”

　　我说：“没有。”

　　眼球又说：“你往身后看看。”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回头。

　　我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坟。

　　“挖开它。”眼球指挥我。

　　“这不太好吧？”我摆摆手。

　　“让你挖就挖。”眼球凶恶道。

　　我只好委屈地挖鬼生中第一座坟。

　　我先是挖出了一只腿。

　　再是挖出了一只手。

　　然后……

　　没有然后了。

　　我刨土的手僵住，我看到了一个人头。

　　这个人头没有眼睛，下巴处连着嘴巴被血淋淋地割去，他的脸上还有许多刀剑的痕迹，深深地烙印。

　　我摸着这个头的轮廓，熟悉的感觉。

　　眼球在我背后说：“一百年前你被他的仇家抓去，用你性命威胁他。当他找到你时，你已经死了，你的眼睛被挖去，他抠下自己的眼睛换给你。”

　　我心一颤。

　　眼球继续说：“他为你报仇，可他的一身道行全部换给了冥界大宗，他被碎尸万段，死后执念太深，断去的手脚都在寻你。”

　　我的心已经颤不动了，细细密密的揪疼。

　　眼球叹道：“我曾是他的眼，也做过你的眼。”

　　我此时已经想起来了。

　　五百年前我意外落水，被神仙似的他救起，我对他一见钟情。整日缠着他，最后缠得烦了，他把我带到山上隐居。

　　四百年前，我和他过了百年的同居日子，还养了一只兔子。

　　三百年前我垂垂老死，他是天下知名的散修，为了我用一身修为去和冥界大宗换了金丹为我改天续命。

　　两百年前他察觉仇家追寻，那时再无法力，他带我到荒漠竹楼藏身，我不忍他日夜忧思，于是和他拜了天地，自此不离不弃。

　　一百年前仇家还是发现了他的踪迹，我被他们威胁以用之后挖去双眼灭了口，我似乎听到他们在嘲笑他，说为了一个凡人甘堕至此。

　　他对我说对不起。

　　你又如何对不起我？

　　好歹你我算是在人间相守百年，你不欠我，是我欠你颇多。

　　我将他的尸体摆好，执念已散。

　　眼球执念散尽之前说他很自私，他不想让我忘了他，所以迟迟找了我百年才决定告诉我实情。

　　执念不散，他永无轮回。

　　而我抱着他的坟头，哭了一整夜。月色正好，把我照得形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