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下客》江湖冶

1、洛阳花下客

　　孟城县上任的新县令要么是官场失利遭到贬谪，要么是满腔热血急于建功的新人。无论是怎么的人，结果都是一样的——撤职，归隐，调任等等，三年任期从无一人任满。
　　如今，两年的空缺终于有人填补，孟城县依旧在洛阳城外离群索居若无其事。

　　例行的锣鼓敲打的无精打采，四抬大轿穿街过巷直走到县衙门口都无人问津。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百里夫抬手挡住门帘，俯身走出轿门。清凉的阳光，庄肃的官服，忧郁的孟城县，一切只映的他沈腰潘鬓风流雅致。百里夫环望四周神气地扶了扶腰带，迈开盈盈官府步走向孟城县衙。
　　大门已经敞开，早已有人候在了那里。仪仗、官兵、捕快陆陆续续迟迟缓缓地走进县衙。交接后，众人客套了几句官话后，百里夫便遣退一干人等，请人将孟城县的卷宗、县志以及人口薄拿到内衙书房。
　　年老留守的刘师爷将薄薄的卷宗，薄薄的人口薄奉上桌案——孟城县果真是地少人少事少。屋外温湿的太阳、噪耳的知了、不时滑入窗户的清风，都让整个县衙昏昏欲睡。百里夫撑着下巴看窗外，想着是给院子里种上牡丹还是菊花——毕竟孟城县就在洛阳北边十里。
　　道是好风南来，便是芬芳袭人。如花的女子就是这样凭空映在他眼里，婷婷袅袅地立在他窗前。
　　“请问小姐何许人也？”百里夫起身问道。
　　女子微一颔首盈盈拜道：“小女子乃洛阳人士。”
　　“即是洛阳人士，小姐来此所谓何事？”
　　“寻人。”
　　“亲人？”
　　女子点点头。
　　“哦。在下初来乍到不曾熟悉县里的人口，姑娘且到厅内一坐，等在下唤人来。”请罢，百里夫便转身喊刘师爷。
　　“大人，有何吩咐。”刘师爷匆匆从外院赶来。
　　“这位小姐要寻位亲人……”百里夫指的地方并无他人。百里夫寻望四周都没有那女子的身影。
　　“大人？”师爷疑惑地看着他。
　　“欸？人呢？刚才有位年轻小姐说要找位亲人，我就想叫您来看能帮上什么忙不。奇怪，人呢？”
　　“大人，府中来客皆会通报，而此处也并无他人啊。”
　　“奇怪。”
　　“禀大人。”一小吏在门后通喊。
　　“何事？”
　　“回大人，洛小姐差人送来帖子，要呈给大人。”小吏说着上前将帖子举与眉齐。
　　“这洛阳小姐是谁？”看过帖子，百里夫问道，“竟然请我今晚到她府中赏花。”
　　“洛阳小姐种的牡丹花可是出了名的。”刘师爷眉眼含笑地说。
　　“可惜牡丹花早已落了。”百里夫有些遗憾。
　　“大人不妨一去。”

　　孟城县只此一户姓洛的。洛园。
　　百里夫看着牌匾上隽秀挺拔颇有风姿的“洛园”二字，猜想这洛阳小姐也定是位名媛淑丽。两个垂鬓小娥打开大门，未入庭院便有暗香灵动。跨进门槛百里夫更是不禁为之一震：不失精致玲珑意境的假山投下流转的星月，半抱中的花圃盛开着风姿冶丽的花朵。
　　“这、这是牡丹？”花期已过数月的牡丹竟在这仲夏之夜流芳怒放，叫百里夫如在梦境一般。
　　“民女洛阳，拜过大人。”
　　百里夫一惊，这才看到花圃旁的女人。
　　“多谢大人驾临寒舍，寒舍顿时蓬荜生辉。”洛阳抬头远笑，款款而来。裙拖八幅湘江水，争教容易花下客。
　　“叨扰了。在下这是私人来访，洛小姐不必多礼。什么‘大人’就免了罢。” 百里夫道。
　　“是，公子里面请。”洛阳滑起广袖，做了“请”的手势。领着百里夫走到内庭大花园中央的凉亭坐下，摆上酒水点心，侍女们纷纷退下。
　　“为何洛小姐院中的牡丹能开到这个时节？”百里夫忍不住问道。
　　“这是我们洛家特有的品种。花期较晚且比一般的牡丹花期长。富贵艳丽却分毫不减。而且花盘比一般的牡丹要小，又别有一番风趣了。”洛阳笑道，颇有自豪之色。
　　“原来如此。”百里夫浅酌杯酒，思索着如何请善种牡丹的洛阳小姐为他园中种一圃牡丹。
　　“恕妾冒昧问一句。”
　　“小姐请讲。”
　　洛阳踟蹰了下，道：“百里公子先前所任何职？”
　　“啊，通政使司左参议。”
　　“左参议乃正五品，公子何故左迁至此？”
　　“啊，因为在下得罪了位贵人。”百里夫自嘲的苦笑道。
　　“恕贱妾冒昧了。”洛阳颔首礼歉。
　　“不妨不妨。不然在下怎能赏到小姐的牡丹花和小姐的美酒呢。”百里夫向洛阳举杯，二人同饮一杯。百里夫趁机道：“洛小姐，在下有一事相求，还请小姐务必答应在下。”后半句话在小侍女惊恐尖锐的叫喊声中被淹没。“小姐，二小姐又犯病了一直喊您，您快去看看吧。”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洛阳不慌不忙地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紧张，转而对百里夫道，“公子见谅。舍妹体弱多病，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病人要紧，小姐快去吧。”百里夫话音落下，洛阳才微微一笑缓缓而去。百里夫一直看着她走进厢房，窗户上映出她身影，只见她扶起一位女子靠在她肩上，接过一只茶碗喂去。
　　百里夫起身到花圃旁，想再看看这些牡丹，盘算着等下一定要请洛阳替他种上几洼才行。
　　“百里公子？”欢快的女声。百里夫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位女子雀跃着向他而来。“原来是你。”百里夫仿佛遇见故人一般喜出望外——正是出现白天他窗前的女子。“你怎么在这里？找到亲人了吗？”
　　“恩。多谢大人。”女子笑道。百里夫隐隐注意到这女子口鼻眉眼间与洛阳却又几分相像，问道：“莫非洛阳小姐是你亲人？”
　　女子点一斜脑袋，笑道：“我叫洛华，洛阳是家姐。”
　　“原来如此。”百里夫道，“那你也会种牡丹吗？”
　　洛华摇摇头，毫不避讳地拉着百里夫衣袖带他到石桌前，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请讲。”百里夫坐下，做了“请”的手势，只想这是个调皮活泼的女孩心里并不那么庄严认真。
　　“我要告状。”
　　“告谁？”
　　“洛阳。”
　　“告她什么？”
　　“杀人。”
　　“哦？”百里夫惊了一下，酒停在半空中——缓缓移到嘴边。洛华脸上三分埋怨、三分认真，四分的俏皮。百里夫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真是假：“她杀了谁？”
　　“她的亲妹妹，还有她丈夫。”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到了。”洛华一挥手说。百里夫望着她，等待下文。“她在她妹妹的房间里用剪刀杀了她——刺进了毫不防备的妹妹的胸膛。血溅了一窗户。”洛华说的很平静。百里夫看向方才洛阳走进去的房间：窗户上，病中的女子斜倚在窗边，洛阳向她一点点走去，手中握着利器，窗下的女子身体一震本能地举起双手，她狠狠刺下，雪白的窗纸上瞬间开满血花。
　　百里夫猛地站起，洛华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病中女子的身影从窗户上滑落，洛阳垂下双手一动不动。
　　“你听我说。”洛华伏到桌子上不满地拉百里夫重新坐下，开口道，“她就那样杀死了她妹妹。然后她走出房间，走到厨房——”
　　洛华是背对着那房间的，可那里却演绎着她话中的事。洛阳掀开门帘，向另一边走去，拐了个弯儿不见了。
　　“——她端上煮好的汤羹到她丈夫的房间，她丈夫吃了不一会儿就死了。她看着丈夫黑色的头发飘零在她床上红色的嫁衣上，托盘上还残留着她因为双手颤抖而洒落的毒药——是白色的。”
　　“她为什么要杀他们？”
　　洛华清冷的一笑，百里夫的心也跟着冷了。她双手撑在桌沿上，隔着桌子向他贴来。大眼睛不停地忽闪着，她笑着说：“因为她妹妹和她丈夫私通。”
　　“你找她做什么！”百里夫倒抽了一口凉气。
　　“复仇。”
　　“为谁复仇？”
　　“当然是死去的人。”洛华天真无邪看着他。
　　“那你为他们复仇了吗？”
　　洛华莞尔。
　　洛阳捧着托盘笑着走来。她将托盘上精细的白瓷碗放到他面前，碗中是冒着热气的荷叶莲子羹，月光下汤羹显得格外晶莹。洛华还在那里，看着百里夫笑。洛阳轻折宽大的裙摆，往洛华的位置上坐下。
　　“洛小姐。”百里夫惊叫道。洛阳坐稳，两人的身影重叠隐隐绰绰。“什么事？”洛阳问，洛华笑。
　　“请问……洛小姐有几位姊妹。”百里夫微声微气地问道。
　　“只有一位妹妹，名叫洛华。”洛阳嫣然巧笑。百里夫看见托盘上零星白色的粉末。

　　百里夫癔症地挣开一只眼睛，看到窗外天色昏暗：还早，再睡一会儿吧。想着又重新闭上了眼，昏沉沉睡了过去。刘师爷叩门叫道：“大人，大人。”他极不情愿地扶着床坐起来，抹了下额头的汗水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汗已经溻湿了他的寝衣。天色还是昏暗的。
　　“已经辰时了，大人。”
　　百里夫猛然惊醒：“已经辰时了？”
　　“是，大人。刘师爷答道。
　　百里夫一边慌忙的穿衣服，一边责怪自己新官上任第一天竟然会这样的晚起。他胡乱擦了把脸就打开门，闷热的湿气扑面而来。
　　“今天免不了有场雨。”刘师爷走在百里夫前面，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腰说。百里夫抬头望了一眼土黄色的天。
　　大堂里一只蓝头苍蝇嗡嗡乱叫，百里夫的目光随着它移动。起初他还正襟危坐，渐渐就泄了气。心想：我算是知道孟城县为什么没人能任满任期了——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可是站在一旁的刘师爷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毫无松懈。百里夫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唉——”
　　远处传来几声闷雷，晌午饭时，终于下起雨来。雨水漂到百里夫卧房的窗户上，渗过缝隙，蔓延了窗下桌子上一大片的雨水。雨水浸湿了所有的宣纸，墨迹沿着纸的纹路，由浓到淡，向四周伸展开来。
　　雨下了一刻钟，孟城县衙整个儿的就焕然一新，而云开日现后，灼热的阳光仿佛置孟城县于一个大蒸笼之上，到处都是潮湿的、黏糊糊的。
　　百里夫闷热难耐，合上案上的卷宗走出书房，站在房檐下，院中低洼处的积水也都快干涸了。一衙役来报道：“洛阳小姐，求见。说是答应了大人来种牡丹的。”百里夫迟疑了一下说：“请。”不一会儿，洛阳带着五六个人就出现在了百里夫面前。
　　百里夫看着那些拿着铁锨抱着花苗的人，苦笑道：“洛小姐来得好快啊。”洛阳笑道：“刚下了雨，这个时候最好，移栽过来七天就能成活。大人想把花儿种在哪儿？”
　　“就是那里，那个花圃。”百里夫笑道。
　　两人站在回廊上看院子里的人汗流浃背的松土挖坑。
　　“听说洛小姐是五年前从洛阳城移居到孟城县的？”百里夫问她。
　　“正是。”
　　“小姐为何要从洛阳移居到这样的小地方？”百里夫捕捉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洛阳沉吟片刻，惨淡一笑，道：“大人何必问民女伤心的往事呢？”
　　“恕在下冒昧了。”百里夫微一颔首，“请问令妹病情可否好些？”
　　“娘胎里带来的病症，一直那样，时好时坏的。”洛阳笑了笑说，指着院子对正在栽花苗的人道，“把苗儿扶正了。”
　　“在下曾学过一些医术药理，可否让在下看看令妹的病？”
　　“大人会医术？”洛阳惊讶地看着他说。百里夫笑道：“略知一二。”
　　“那就劳烦大人了。”洛阳低头屈膝拜道。
　　整理完花圃已是酉正时，百里夫随洛阳一起到了洛园。洛阳领着他进入昨晚他看到的她进入的那间屋子。房间不过是一般少女闺房的陈设，幔帐后一个人影躺在香床之上。百里夫在门口作揖道：“二小姐，失礼了。”
　　洛阳挂起帘帐道：“妹妹，百里大人说来看看你的病，说不定有法子治呢。”
　　“多谢大人了。”洛华向百里夫笑盈盈地说。百里夫上前看向别处，请她伸出手来为她诊脉，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她光洁纤细的手腕上。
　　“大人留下来用晚饭吧，我去吩咐一下。”说罢，洛阳转身走了出去。
　　百里夫向洛华询问道：“请问小姐哪里不舒服？”洛阳一手撑起半个身子，一手抚上胸口道：“胸口时常很痛。”说着她猛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那原本应该美丽的左胸口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丑陋的伤疤。百里夫站在床边，他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洛阳的妹妹洛华啊？”洛华合上衣服笑道。
　　“你不是说洛阳小姐已经把她妹妹杀死了吗？”
　　“那我就是鬼喽。”洛华调皮地说。
　　“不，你不是鬼。”百里夫一伸手把洛华从床上令起来，拖着她就往外走，一直把她拉到昨晚喝酒的凉亭。二人坐在原来做过的位置上。百里夫道：“昨晚你告诉我说你要告状，并且向我说明了案件的经过。”
　　“是啊。”洛华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是在向我说明，是在暗示！”百里夫顿了顿，“你说的同时我仿佛置身其中，还有洛阳与你身影重合。”
　　洛华静静地看着他。
　　“这些都不是我所看见的，而是你对我的暗示！”百里夫看着自己的手，“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做过洛阳城总捕，我从他口中听说过五年前洛家二小姐和快要新婚的姐夫双双殉情的案子。”
　　“五年前你没有死，而且学习了火媚术。与施术者对视，受术者会根据施术者的暗示产生幻觉。”百里夫微微抬起头，看着洛华紧抿的双唇，看见她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洛华笑了，还是那银铃般的笑声。她说：“公子好厉害啊。你抬起头来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啦。”
　　百里夫抬起头来，看到洛华脸上一脸的天真模样。
　　“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哦，我和姐夫不是殉情自杀的。姐夫喜欢姐姐，可是也喜欢我。”这时的洛华像普通的怀春的少女一样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他们成亲前一天我去找姐夫，我那时也很痛苦，因为我也喜欢姐姐，也喜欢他。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失手让剪刀刺中了我，他以为我死了，然后他就服毒自尽。他真的死了，所有人也以为我死了。我偷偷往棺材里放了好几只死狗。我在外面流浪，后来我遇到了师傅，她教给了我火媚术。我想姐姐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她。”
　　“你为什么要说是她杀了你们呢？”百里夫皱着眉问道。
　　“我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洛华笑着说。
　　“你一直向她施着火媚术？”
　　“我没有哦。”洛华莞尔一笑，抬头道，“你看哪儿是什么？”百里夫也抬头望去，只见一朵牡丹花随风飘下，带着缕缕花香飘落到他手心里。百里夫惊喜道：“竟然是朵牡丹——”
　　他对面空无一人。
　　百里夫回到屋里，洛阳抚弄着平铺在床上的鲜红的嫁衣，满眼的宠溺，仿佛在自言自语：“洛华最喜欢偷偷穿我的嫁衣了，你看，她穿着是不是比我穿着好看多了？”洛阳笑着望向门口的百里夫。
　　“你病了。”百里夫说，他眼中复杂的情愫任谁都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