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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与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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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要死了。
自儿时起便一直缠绵病榻的少女肌肤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略为干枯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被褥上,瘦削的身躯衬得本该合身的里衣宽大无比。
童磨颇为无趣地注视着少女。
他对少女大抵是有些印象的——并非因为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独属于稀有血的香气,而是入教时少女方才跪坐数秒便眼神涣散一副撑不住的模样极为罕见。带她来的教徒连连道歉解释她自小以来一直卧病在床,长途跋涉急急匆匆地拜见教主本是为了以表诚心,没想到却会坏了事。
她就像是人偶般,别人喊她道歉就道歉,让她下跪就下跪,命她磕头就磕头,全无自己的意志。
而现在她就要死了。
童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特地跑到她寄住的这一家来,按理来说这种居于城镇的地方根本不适合进食——即便是为了稀有血也说不过去,他可不想在还没尝到贵族少女的味道时就把她们吓跑。
果然还是在她死之前吃掉吧,浪费美味……不,让病弱教徒得以解脱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教主……?”
鎏金扇子挥开一半,童磨听到声响动作顿住,无表情的脸上出现悲天悯人的笑容。
他虹色双瞳微微合起,“我来聆听你的失意,助你前往极乐世界了。”
所以说吧。
你对早日康复的希冀,你对这世界的痛恨,对极乐世界的向往。
多么可怜啊——人类。
“……我就要死了啊。”
微合的双眼复又睁开,童磨嘴角笑容逐渐退去。他挥手合拢扇子,虹色眼瞳静静望着出乎他意料的少女。
她正费力坐起身,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臂基本没什么力量可言,疾病侵蚀已久的残破躯体使得她就连做出这么一个简单动作都累得气喘吁吁。
或许这次的稀有血不会特别好吃啊。童磨想。
“我有一个请求。”少女剧烈喘息着,动作僵硬地屈膝坐在被褥上,又用尽浑身力气朝童磨所在方向磕头行礼,“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让我看一次花火。”
“这可难办了啊……”
虽然也有备选的女孩子,但他今天还是比较想吃了这个稀有血。
不过这么说起来为什么她还能活到现在?难道真的是因为身体太差所以几乎没有鬼能发现她?
思绪逐渐飘远,童磨开始琢磨起该如何在合理拒绝的情况下说服少女不要挣扎抵抗。要是她大声呼救把别人都引过来可就麻烦了,童磨可不想因为这种小小的失误导致自己的万世极乐教被发现。
“哪怕只是线香花火也好。”少女苦苦哀求,语带哽咽,“我想……我想看一看花的模样。”
花?
比起少女语中的难过,童磨对她所求之物更加感兴趣,“那为什么一定要线香花火呢?”
“以前妈妈和我说,花火是一种活着、有生命力的花。”似乎是说到自己藏于心中许久的事情,少女努力组织语言,“如果只能在临死前实现唯一一个愿望,我希望能见见所谓的‘生命力’到底是什么。”
啊,他明白了。
眼前的少女其实与以往那些可笑教徒并没有什么两样,人类有的欲望她也有,只不过相比较而言要微小一些罢了。
盘腿坐在地上,童磨舌尖舔舔锋利犬齿,淡漠地看着少女紧贴地面的头颅。尽管身为教主他确实有实现教徒愿望的职责所在,可他现在也不想四处跑动,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要不就做个假的吧。
想着少女说不定会出现的惊恐表情,童磨恶趣味地笑起来。他拿扇子拍拍少女的头,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下让她坐好。
“这就是花。”
金扇挥舞两下变出一朵冰花,童磨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女怔怔望着冰花的面庞等待她大变脸色。
可令他失望的是少女并没有做出自己意想之中的表情。她颤着双手捧住冰花,深蓝眼瞳犹如墨染的夜晚,浮现出小小弯月的亮光。倾斜而下的绵绵细雨柔和了她一身死气,干枯的唇瓣被泪水打湿,几经润泽才终于泛出一抹健康的粉嫩。
这下换童磨愣住了。
“你不害怕?”他问,“要不要我再变点别的给你看?”
“不害怕。”尽管泪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少女却唇角含笑,“无论教主是什么人,此时此刻在我心中您都是恩人。”
恩人。
童磨咀嚼着少女的用词,心中升起异样感觉。
居然会有人类对着一只鬼说对方是自己的恩人,稀奇。
“您能变出会飞的蝴蝶吗……?”少女迟疑着,问题刚刚脱出口又被自己否决,“不、不必了,说好只要实现一个愿望就可以的。”
居然不会想奢求更多。
童磨更加惊奇,他隐约觉得自己探寻到了少女拖着残破病体却能坚持这么久的原因。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实为罕见,能坚守最初诺言的人类更是少之又少——至少在他的教徒里不算太多。
总觉得有些可惜了。
童磨深知自己无法变出真正的蝴蝶,又莫名不想让少女失望,干脆转移话题,“你还有什么想诉说的吗?”
少女轻笑一声。
“当然有。”她掰着手指,眼带渴望,“我想拥有健康的身体,想嫁给心爱的人与他长相厮守——哪怕对方要比我更早离开也没关系。我还想拥有自己的骨血,想和大家一起出门游玩,想带着自己亲手制作的便当观赏外面的美景——”
“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数不清。”
“可我知道这些都是奢求,哪有什么能让人瞬间康复的神明呢。”
原来她都知道。
童磨必须反驳之前的自己,眼前的少女和其他教徒一点都不一样——她根本不是那些对仅存在于臆想当中的神明深信不疑的可怜人,她清楚明白存于世的唯有人类和鬼。
又或者说,少女的眼中这世间唯有人类和“捕食人类”的存在而已。
毕竟是稀有血。童磨想。
“你就一点都不怕死亡吗?”他又发问,“说不定我心情好会愿意放你一马呢。”
听到他这么说,少女摇摇头。
“教主说过,您与那些离去的教徒同在。”她像是想到什么笑话般,低声笑起来,“……虽然某种意义上这个说法是有点奇怪,但表面上来看也没有问题。”
“我想借您的双眼来观赏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童磨答应了。
他望望外头的天色,将奄奄一息的少女拥入怀中看着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少女最后温柔的神色被他牢牢记在脑内,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不曾忘记。
“看啊——”
“这就是你一直想看到的蝴蝶。”
“我可没有失约……啊。”
他喃喃说着,独剩一只眼球静静观赏着蝴蝶于冰花中飞散的场景——
又与一朵小小冰花,一同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