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者的末日》JurySugar

36、36

　　呕––––

　　“哇！” “操！” 第一排的两个学员尖叫着站起，她们披散的头发上肩上粘了大片大片颗粒状灰白呕吐物。坐在她们后头的林俊抹着嘴抬起脸，濡湿的头发紧紧贴在他额头，似乎转眼的功夫他便戴上了昆虫面具，眼珠子缩小了一圈，成了两粒聚黑的洞。

　　女孩忘记了身上正黏糊糊渗透衣料棉布的呕吐液，反而惊骇交加的从第一排的台阶上跌下，叭，她用手肘支地，身体的重量整个压上去，骨节错位，痛得她脸都皱在一起，可这也没让她将目光从林俊脸上移开，吸铁石般牢牢地钉住他，不大的眼睛撑的老开，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般倒吸一口凉气。

　　教学楼外的柏油小路热气冉冉上抬，太阳的强光洗除所有阴影，斜前方的医务楼淹没在这天然的白颜料里。医务楼六楼的三号重症加护病房内，石兰裹满了石膏的躯体微不可查地弹动两三下，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娃娃，透明夹着绿线的口液从她暴露在空气里的嘴边溢出。

　　一只纤长的手伸了过来，捻着折成约0.5厘米厚方块的纸巾一点一点仿佛在擦拭名贵瓷器，细致地将持续泌出的涎液抹去。

　　最后一排有人高喊，“离他远一点，我见过，这是犯了狂犬病！” 宽阔的教室炸成一团乱麻。

　　冰冰站在边缘走道上，人群却没有向他挤过来，形成了除了林俊周围唯一一个空阔的圆圈。他打了个哆嗦，寒气穿过罗缚的外套爬上他的皮肤。不知何时起，他对冷这项身体官能长出一种难以拔去的恐惧。

　　也许是末日降临的那天，暑假还没过去，夏季里最热的一天，热到一定程度他清楚地记得网络上都在说哇塞全球变暖哦南极化冰企鹅都趴在浮冰上漂洋渡海到热带捕鱼各地核电站氢电站被泛滥水母堵住供电不及时人类的末日！电视新闻里女主播勉力维持红唇粉脸的笑报道哔哔作响高温预警，楼下传达室爷爷养的两条狗，一条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圈便呜咽地回到走廊阴影处呆了两分钟，嗙地一声栽倒在地上便再也没起，另一条狗则异常亢奋，湿漉漉的眼珠子鼓囊囊地爆着红血丝，伸出舌头不时狼一样嘶吼两声，就是因为它这三不五时，越来越凄厉地嚎，冰冰才从公寓里跑了出来。

　　他下楼时先看见了倒地不起的黑狗，经过传达室时发现里头一个人影也不见，太阳底下一条大黄狗，正学它的狼主宗对日引颈，十分瘆人。冰冰犹豫了两秒，还是绕过黄狗朝公寓大门跑去，妈妈刚出差回来说要给冰冰做顿大餐，下午就出去买菜了，还没有回来。他没走几步，便察觉到不对劲，钢筋水泥的地面正发出一阵又一阵有规律地震动，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直到他跑到铁条大门旁，发现门口锁着的一排排单车嗖嗖发抖，有好几辆哐哐哐地歪成一片奏乐。冰冰拉开门，平日里在地上晃来晃去捡食的鸽子和麻雀一改常态低空俯冲，他反射性地抱住脑袋，那些鸟雀却在飞到他附近时垂直坠落砸向地面。

　　冰冰记得站在原地茫然地打量了自个儿的手一会，要不是上面空空如也，真会以为是自己将这些鸟雀射下来的。他走上前捧起一只翅膀还在一挣一挣地浅褐色麻雀，那只小雀在他手心里弹动了三分钟，直到它温热羽绒下小小的心脏停止跳动，它静静地窝着身子，深黑的眼珠直直望着冰冰。

　　就是那一瞬，他的血液似乎在雪海中川流，冰冷的雾气将他的身体裹起。远处，他听见汽车轮胎摩擦马路的刺耳巨响，以及喇叭声叠起混杂着嗡嗡嗡地吵闹。他应该回家去的，冰冰放下手里的麻雀，公寓门外是一段小道，出了这小道便是车水马龙的大路。

　　他走到大路边上时，污染变得更严重了，能见度正在降低，空气里布满了淡红色的烟尘，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又沉重，鼻腔每纳入一口气都像包在水里，天上飘下莹蓝色的光点。一个阿姨牵着小男孩的手抬起头，小男孩伸长手去接那些光点，高兴地叫道，“姨姨！姨姨！雪！雪！”

　　当血菌浸入皮肤薄膜，也许它真是雪，从来没有去过北方的冰冰感受到了比飓风还要凌厉的苦寒，顺着四肢筋脉游走的是比钢刀还要疼痛的冻，在意识崩落的黑色世界里他成了被封起的时间胶囊。

　　醒来后，所有人，超意识人还有昏迷者们都在告诉他，虽然失去亲人和家很不幸，可这也是他们的新幸运，白白享受超意识人建立的秩序和设施，过着吃穿不愁，又有未来目标（升级然后融入超意识人的生活）的日子，这样的幸福真是比黄金还难得！

　　但冰冰并不喜欢黄金。

　　他讨厌它透着一眼就看清的涵义。就算被做成首饰，也是戴在脖子上的钞票，这并不是说他不喜欢钞票。账户里存着的地球币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在这世上保留一丝安全感的物质，没有它们他升级成功后怎么去找妈妈？但是，他还是觉得生命的意义和黄金不能划等号。当然，这属于少数派的意见，他从来不和成浩他们说，作为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孩，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生存要领，对的话和错的人说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许某种意义上，成浩的直觉是敏锐的，冰冰的确没有将他当作一类人。可这并不代表，冰冰坚持道，他的友谊是不真实的。有时候他会在自习室里望向被一圈人包围的成浩和林俊，奇怪中又带着点由怒气变态成恶意地想，难道只有同类人才可以成为真朋友？那成浩是找到他的同类了吗？

　　此刻，林俊颤抖地扶着桌板撑了起来，腻白的侧脸骤然间紧缩，显出底下小巧的骨骼，纤细单薄的颧骨和尖尖的下巴泛着无机质的光，眼窝微陷，透出点非人的形貌。他旁边的学员，包括成浩，闪电般以其为圆心散开，如同徨徨分流的蚁群。冰冰闻到烟水般似有若无的熟悉气味，酸腐中夹着咸腻，混杂着难闻的铁腥，一道冰冷的电流从他脊柱底端炸起，窜至脑门。

　　他的右眼直跳，试图躲开那星子臭味似的退后，撞在罗缚身上，他竟一直站在冰冰身后。

　　一滴汗顺着冰冰的太阳穴滚落，罗缚抓住他的胳膊，好似预知他想逃跑的欲望，“看清楚。”

　　不，放开！冰冰在心底拼命摇头，已经有五六个学员跑到了教室门边，趴在门口又不敢走，半是恶心地对林俊指指点点，又慌乱地去看罗缚祈祷他赶紧放他们离开。可罗缚既没上前关心林俊的健康状态，也没下课的意思，反而紧紧地盯着林俊前方有一半落在椅子上的呕吐物。

　　他低头在冰冰耳边说，“注意他的数值。”

　　冰冰一愕，止住了要甩开罗缚的冲动。

　　“滴––滴––滴––答––滴––滴––” “哔哔––哔–––哔–––哔––––” “扑–––––––嘶––扑––––––––嘶––”

　　电子监护仪的深蓝屏幕显示三排红黄绿波段起伏的线，扣在石兰鼻孔上空是透明的短管接着两条浅蓝的软管连通一台有两米高的人工呼吸仪。她的腹部和手臂处扎入无数细小的黄色管道，蛛网似的展开通入上方的透析仪和床另一边的静脉注射器。洁白的病床铺了一层半透明的纸，石兰沉重得压在上头，远远看去跟个被拆了包装的雕塑没什么两样。病床尾部架着一小型不锈钢桌子，正中央是一块铁铅色约三厘米长的十字架项链，明亮的灯光为它镀了层斑驳暗淡的霜。

　　病房的大门门把转动，紫色人影钻了进来，是田玉护士。

　　她手里抓着病历本，脸色竟比躺着的石兰还要白几分，匆匆走到石兰床边。她专注地凝视监护仪三条波浪线的动静，又去摆弄石兰脸上和腹部的管子，过了一会，她退开来怔怔地瞪着石兰僵直的身体，研究院派的医生不知用什么医疗手段短短几小时内便将石兰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碎裂的骨头也用生物丝固定，说是只要她能顺利捱过脑部创伤，极有可能脱离深度昏迷状态。

　　田玉摸了把额头，并没有流汗，房间里开了调温的冷气。

　　“哗啦–––––”

　　突然的抽水声将田玉一吓，她一惊一乍地跳起，病历本砰地落在地上。病床对面一扇暗绿色的门被拉开，米拉边整头发边迈着轻盈地脚步从厕所里走出。她抬起眼乍一下瞧见田护士，不由一愣，继而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好。”

　　田玉还没从惊吓中走出，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有些木呆地望着米拉，直至她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病历本还到自己手里。田玉的食指摩挲着病历本硬皮质地，脑海里忽地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她的个子那么高挑，走路却没点声响，是不是就是古人说的身轻若燕，能作掌上舞。

　　米拉偏过头，看向床上被做成半个木乃伊的石兰，“真可怜。”

　　田玉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是，是呀，好端端的怎么想不开。”

　　米拉垂下密集的睫毛居高临下地斜了她一眼，“想不开？”

　　田玉舔了舔干燥的嘴皮子默不作声。

　　米拉竖起食指抵在下巴，她的指尖透明，宛若一节鲜嫩的春笋，柔声说，“真没想到，研究院的技术这么厉害。”

　　田玉低头忙碌地翻看病历本。可仔细看却能发觉她心思根本不在那小小的褐皮本子上，她的目光从米拉身上漫游到石兰插满管子的腹部，又爬到床尾摆着的十字架项链，心不在焉的接口道，“那当然，有时连我也很惊讶，研究院的科技真是普通人都想象不出的。”

　　米拉沉默半晌，始终盯着闭目沉睡的石兰，她粉色的嘴唇轻轻扬起，“真可怜呀。竟然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田玉翻动病历本的手微微一顿，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觑向米拉，米拉丝毫不觉般微笑着凝望病床，她的言语中似乎隐含着兔死狐悲的伤感，目中却是如海一样的宁静。

　　冰冰揉了揉眼，他没看错，林俊的参数值降低了，从三天前的3300降到了3100，不仅如此，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向下滑落，3095，3080，3070，3065.....3000！稳住了，在3000和3005浮动。

　　林俊用手抓住脖子，遮住了金属带上的数值，成浩终于冲上前扶住他，“小俊！小俊！你没事吧？”

　　林俊不知哪来的力气豁得一下将成浩推了个趔趄，腿撞到翻起的桌板边缘，痛呼出声。林俊捂住嘴，上身痉挛地抽搐两下，还算靠近的学员有好几人也捂着嘴作出呕吐状，教室里的酸臭气发酵似的愈来愈浓。靠近门边的学员哇一声吐了一地酸水，其余人不再等待罗缚示意，疯了般争先恐后的朝走廊上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