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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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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和十七年,昭远犯国,援兵迟来,齐军边境驻守军败于昭远大军,降三百人,昭远主将逾琦降而复杀,招降当日斩杀三百降军,后又占据齐军原驻地西蟠镇,劫财屠镇,抢夺西蟠镇粮食财物,屠杀镇上一百二十五名百姓。
翌日,和硕将军率大齐援军抵达,趁昭远大军军心松懈之时,连夜突袭。主将逾琦弃军而逃,和硕将军招降五百昭远军,原地整顿三日,调整驻守军,安排西蟠镇一百二十五名百姓殡葬等诸多事宜。下葬当日,天降大雪,白昼如夜,和硕将军深以援军来迟为责,脱盔褪甲,于墓碑之前,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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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朝仪从梦中惊醒,寝衣已被汗水打湿,她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等到心跳慢慢稳下去,却记不起梦到了些什么。想来也不过是些旧事,时不时的跑出来刺她一下,嘱咐她不要过的太安稳。
侍女靠在床边睡着了,朝仪轻手轻脚下了床,随手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也未穿鞋,裸着脚向外室走去。外室空无一人,她在冷清阴暗的大殿中央站了片刻,寒意从足底渗入,周身都沾染上早春的寒气。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并未觉出任何不适,转身开门走了出去。推开门的刹那寒风被推到她面前,饶是习惯寒冷也不觉抖了抖。天色尚暗,月光仍旧明亮,照着一地雪白衬出有些刺目的光,殿外除了偶尔经过的巡夜侍卫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朝仪拢一拢外衣站在檐下,原来是下雪了,这样的天气倒也甚好。
她在冷风中吹了许久,终于想起昨夜因想着今日出宫之事心中烦乱,随手翻了翻放在架上的史册,才让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面孔重新入梦来。
十一年,她从西蟠镇到这重重深宫,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御和十七年那一桩西蟠惨案令人心惊,昭远主将逾琦心狠手辣令人发指,然而昭远用人只重才能不顾品行,这位斩杀降军屠杀镇民又弃军而逃的将军,回去后不仅没受什么惩罚,反而在这几年间连续升了好几级。
那一年,她刚满六岁,父母都是善良本分之人,与邻里间相交甚好,对镇上的孤苦老人也多有照应,即便是路过的乞人,也常能到她家讨一碗米汤。原本她可以用最平凡的方式长大,长到十六七岁许一个人家,过平淡却安稳的一生。
不过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昭远大军毫无人性的屠杀,很多人在那一夜睡过去再也没能醒过来。母亲将她护在身下,至死也没有放开过,才让她侥幸逃过一劫。在母亲的尸身下躺了三天,直到和硕将军安排安葬西蟠百姓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她还活着。
她大概是哭过,也可能没有,所有的记忆都很模糊,只记得母亲的尸体从尚有余温到变的冰冷僵硬,并没有过几个时辰,之后她再怎么努力都没能让她暖起来。
时至今日,她仍旧想不通,如果当真有因果报应天道轮回,那么镇上这一百二十五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仅仅是因为生活在朝廷羽翼的边缘,就轻而易举的被剥夺了生的希望。涝旱之灾庄稼歉收的年景,他们从朝廷那里得不到什么照拂,敌军犯国之时却首当其冲。而导致这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却风流快活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和硕将军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了,只是呆愣着,那位征战沙场铁骨铮铮的将军,抱着她瘦小的身子,第一次红了眼圈。后来他将带她回了陵都,造册在府,收做了义女,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死了,于是有人又连夜将她送进宫中。
第一次见到御景帝,这位九五之尊面容平淡,这些年他始终都是那副模样,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毫不上心。夜半时分,他衣着齐整,面无倦色,以手支额靠坐在龙椅里,许久也没出声。陪同她一起进宫的将军府家奴带着她跪在御前,以头点地,天子长久的沉默让这家奴身形抖筛,不敢言语,但她却始终抬着头,沉默地径直看向座上之人。
寂静,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似是冷笑,又像是被逗乐了,让座下的家奴抖的更加厉害。
他问,“可有名字?”
家奴伏地作答,声音颤抖,“原是有…有的,只是不…不曾…”
“嗯。”御景帝收了支额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清浅地笑了一下,这一回她看的真切,他的确是笑了。这些年来她跟在御景帝身边,无论他是嘲弄朝臣还是召宠后宫,笑起来总是三分虚情七分假意,再没见过这样的笑容,温柔浅淡,让他贯来冷峻的面容带了几分暖意。
他带着这样柔和的笑意说道,“既如此,便以朝仪二字为名吧。”
就这样,她以和硕将军之女的身份跟在御景帝身边,识字习书,也学些别的,有关她的一应具事皆由御景帝直接管辖。除却执行天子密令的日子,她大多时候都是深居简出甚少露面,而紫阳宫中禁制森严,除去贴身侍女,宫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后来年纪差不多时也担了个女官的虚差,却连尚宫大人的面也没见过,也不曾在哪一本史册上落上一个大字,不过是几年前的史册或是前朝的史书可翻看一二而已。
朝仪立在檐下出神许久,直到身后传来贴身侍女杂乱匆忙的脚步声才堪堪回神,抬起头方惊觉天已放晓了,殿外宫人来往的声音也杂乱起来,想起些往事来竟不觉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四肢都冻得有些僵硬了。
侍女携了一件银白的裘皮大衣来小心与她披上,“姑娘怎么在这冷地方站着,还穿的这样的少,想是冻了许久,还是快些回屋子里在暖炉边烤一烤吧。”
“无事。今天夜里我便要出宫,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姑娘请放心,奴婢早已安排妥当。”侍女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又从屋子里拿了鞋子和一块毡毯来,先是将鞋子套在她冻僵的足上,又将那块毡毯盖在上面,“殿下吩咐我今日便到清和殿当差,等下侍奉完姑娘的早饭,我便去清和殿领差了。”
朝仪的脚底渐渐暖起来,又因为冻得久了,骤然遇了暖反倒不适,生出些麻麻的感觉来。清和殿是二殿下庆阳宫闱的寝殿,三年前,御景帝将她放在二皇子柒璟的身边,贴身侍女和她本人一样,都是圣上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但他却从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机要之事从不曾避讳她,太子幽禁后他与心腹议事也常让她随侍左右,包括此次领命出宫前往醉舞楼,也是与肃王柒世储位之争的重要一环。
二殿下如此行事实在让她疑惑,究竟他是否知晓自己是圣上心腹,若是不知晓,她到庆阳宫不过三年就获得如此信任实不合理,若是知晓,二殿下不仅没让侍女随她出宫,反而还把这个眼线放在自己的寝殿当差,更是令人不解。不过无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终究他们父子二人的心计是她不能明白的。
朝仪抛掉脑中纷乱的思绪,对侍女说道,“不用侍奉早饭了,打点好便直接过去吧。”话毕,便转身回殿内了。
至夜,朝仪独自在轩窗下抚琴,这首曲子她已练了许久,因此虽然此刻有些走神,也丝毫不影响音律。
去年的中秋家宴上,圣上赐婚太子和姚相之女姚舒,太子抗旨不从,并请旨求圣上赐婚迎娶太傅之女咸其。请旨驳回后太子又多次长跪紫阳宫,请求圣上收回赐婚成命,屡犯圣怒,被罚幽禁东宫三十三日。幽禁期间,咸其在家中自缢身亡,太傅被贬黜江州。太子悲痛不已,自此心神俱毁,为人待事不复往昔风采。初冬,太子幽禁结束,迎娶姚相之女为太子妃,复朝后在朝中仪表不洁,行为不点,令圣厌弃,终是寻了个错处长久幽禁东宫了。
从那之后,议储之事才又被搬上台面,御景帝膝下子嗣单薄,成年皇子便仅有太子和二殿下,太子被幽禁后,二殿下本该是储位的最佳人选,且辅佐太子时行事妥帖颇为人所称赞,不想年末时却因胞妹月华公主和亲昭远之事,与圣上多有不悦,这才让另外一位有力的争储人选进入了百官的视野。
“你似乎心不在焉。”低沉冷冽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朝仪从出神中惊醒,回身见到衣着月白华服的二殿下站在门边,殿内没有掌灯,只他一人长身独立在一地月光里。她看不太清他面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怒,掩了掩心中情绪答道,“今日便要出宫,难免心神不宁。”
“不必如此,”他仍是站在原地,身形沐浴在月色里,表情却藏在阴影中,叫人辨不分明,“曲子很好,皇叔必会喜欢。”
朝仪垂首,“是。”
“前几日我拿给你的曲子练得如何了?”
几日前二殿下曾拿了一首曲子让她练,只是曲调和指法难度颇大,朝仪并没能练得很好,一时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又不敢怠慢,只好谨慎酌词道,“尚可,只是此曲是殿下亲自作曲,朝仪自知在音律的造诣远不如殿下,所以还要用些时日好好琢磨。”
“无妨,”他淡淡回道,“出宫后再好生练习吧,你去的那个酒楼的周老板也是好音律的,你若有不通之处问他即可。”
“朝仪明白。”
静了片刻,朝仪听到衣料窸窣声,抬头看到他转身似乎要走了,却又站在原地没动,负手背对着她,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向来冷淡的嗓音似乎有些沙哑,叹息一般轻轻说道,“到月华出嫁的那一天,练好即可。”
“是…”
再望过去时已不见方才的身影,唯有敞开的一扇门将门前那片空地照的明亮,只是一个人影也没,倒像是风吹开的。朝仪静了片刻,不大很能想起来他方才究竟说了什么话,往常都是有事吩咐她去办,才会到她这里来,还以为他方才过来是对明日离宫之事有所示下,结果就这样走了,让她不能明白他特意过来一趟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