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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   莱昂跑出公寓大门,立刻被迎面而来的风雨浇了个结结实实。他在房子前面的信箱顶上摸到了汽车钥匙,然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清了不远处那辆汽车,大步跑了过去。

      等他坐到车里的副驾座位上,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他在手套箱里摸索半天,只找到了汽车手册和一个文件夹,于是按亮了顶灯,想看看后座是否有纸巾盒。

      灯一亮,他不禁楞住了。

      后座上叠放着几件带衣架的衣服,套着洗衣店常用的防护袋。隔着那透明的袋子,他认出了JOOP套头毛衣和牛仔裤——那套他在民政局结婚那天换下来的衣服。

      他心里先是起了一点可笑的感觉:柯特居然把那么破烂的一套衣服送去了洗衣店,熨烫平整,包入防护袋,再挂上衣架。然后这感觉迅速变成了一点温柔而感伤的情绪。

      ……大约从他十九岁时起,他的衣服尺码就和柯特几乎完全一致了。他家里人发现了这一点后,先是觉得好玩,而后就经常利用这一点给他们两个买礼物。他试过柯特的白色驯鹿套头毛衣(克里斯蒂娜的圣诞节礼物)、浅灰色风衣(安娜贝拉的生日礼物)以及一些定制西服套装(弗洛雷的礼物),柯特则为他试过更多的衣服——莱昂几乎从不自己买衣服,那些来自家人的礼物大多是柯特代试过的,包括这件JOOP的旧毛衣。

      他看着那套衣服,忍不住开始想象柯特那天的心情。在他们之间短暂的冲突之后,柯特在地上捡起来他的衣服穿上,和他热烈地接吻(这么想让他的手指又发了一阵麻),然后看着他走出去签字……最后,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柯特保留了那套旧衣服。

      他到底是怎样想的?莱昂并不是一个善于体会别人感受的人,他记得不止一个人对他这么说过:“莱昂,你简直是毫无心肝。”或者“莱昂,我恐怕上帝让你生就了一颗石头的心脏。”(说后面这话的人还加了一句:“不过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尝到心痛的滋味,希望有人把你的心放在脚下狠狠地踩碎。”)因此他几乎从不费心去设想别人的心思。尤其是柯特……

      为什么尤其是柯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回避去想柯特——尽管他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但他习惯了念头一触碰到具体念头的边缘就收回来,好像怕多去想他似的。

      好像怕想多了就会想到什么不应该想的东西一样……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柯特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甚至都算不上是个特别好看的人……莱昂忽然意识到他几乎不会去注意柯特的外表。他并不漂亮。他对自己说。虽然很端正但缺乏夺人眼目的魅惑力量。他的头发是一种黯淡的金色,眼睛的颜色既不是天蓝也不是蔚蓝,而是接近灰色……总之决不是那种外表迷人教人一见倾心的类型。

      (但为什么他这么试图在脑海中去回想他的样子的时候,就没来由地感到胸口一阵揪紧?)

      或许这就是他不愿意去想的理由:关于柯特的想法总会让他莫名其妙地感觉不舒服。……而他是决不愿去触碰那些困难的主题的。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懒得去想那些让你感觉麻烦的事。”

      这话是谁说的?是露西亚姨妈。在那个股东会议上(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对他说的。

      他记得那时她说:“你现在做的事儿可能影响到你自己和别人的一辈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他当时以为她在说他前一晚上跟小公爵路德维希闹出的丑闻,不过现在看来,她指的应该是那个跟卡罗假结婚的计划。看得出来,露西亚姨妈并不大赞同那个计划……

      她还说:“……要知道你逃避的东西总会追上你,事过的后悔不迭可没什么用。”

      可他并不愿意去想。他只喜欢简单轻松,毫无挂虑……烦心的事儿一多就只能借助大^麻。

      ——所以大概注定了是要事过后悔。

      他叹了口气,把那件毛衣拿过来在手里摩挲着。

      然后他注意到后座上的另两个防护袋,米色的乔奇奥阿玛尼套装是在去年的种马会上和柯特对换的衣服,但另一件是什么呢?

      他有点困惑地伸过手去,从后座上够着了那个衣架,把它拿到眼前。

      一件厚T恤运动外套和牛仔裤。他认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衣服,运动外套是理夏伯父几年前的复活节礼物,牛仔裤则一时难以辨认。他有大概四五十条样子差不多的牛仔裤。

      他记得他还徒劳地找过几次那件外套。为什么会在柯特那里?大概是他以前哪次借去的。

      他怏怏地把衣服抛回了后座,然后看着那套阿玛尼套装。

      枯叶帐篷。他想。

      “我不需要阿玛尼,只需要一个枯叶帐篷。”

      但怎么会突然想到枯叶帐篷的呢?

      因为那些落叶。金黄,褐绿,灰白,橙红。沙沙有声的落叶,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下。有那么多的落叶。在秋天的树林里。

      他和柯特站在布满落叶的树林里互换衣服。美好的施瓦本埃尔贝斯山区的森林,空气弥散着甜美的气息,阳光从落叶乔木笔直的树干之间洒落下来,落在地下色彩纷繁的落叶上……

      落叶。他突然想到,那天他之所以会满脑子想着枯叶帐篷,是因为他一直看着脚下,看着那些落叶。

      因为他下意识地,不敢(是的,不敢)去看柯特。

      柯特在他身边脱掉了衣服,光着脚站在落叶里……

      莱昂倒抽了一口气,在那个记忆的画面里隐藏着他不肯去触碰的东西。发现这一点让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悚然,仿佛是毫无戒心地拿起一段绳子,然后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一条扭动的蛇。

      从沙砾洞穴里钻出来追逐蜥蜴的蛇。落叶里的蛇……

      不要去想。

      但他的意识不受阻碍地往下走了下去。

      那天在树林里有着异样的氛围,以至于他们两个的谈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似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非常的不自然。之前他们也不时会对换衣服,看到彼此赤身裸体也不是头一次。但那回的气氛完全不同以往。

      也许只是因为秋日树林里的那种气息,阳光和草木的气息。

      干燥清爽的空气。呼吸着让人感到口渴……

      他在穿起马裤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反应,于是立刻跟柯特说起了他的性幻想……一种出于自我保护的主动出击。唯有玩笑能够消解尴尬。用厚颜无耻的话包裹起真正不欲人知的秘密。

      ……但其实这并没什么大不了。他在心里试图解释。性冲动是非常本能的事情,只要情形对路,跟谁都可能发生。而且在那之前也发生过几次。他能想起来的就有在中学会考前的那一回。当时他才十八岁,在一间俱乐部为了几句口角和人打了起来,柯特匆匆赶来给他解围。

      然后在回去的车子里,柯特开着车,而他坐在副座上无意识地打量着他的侧面,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硬得要命。

      ……现在他记了起来,就是在那一次以后,他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去留意柯特的外表,甚至不愿意仔细去想他脸和身体的样子。

      但那并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莱昂有点惊讶地想。

      他根本不是那种会压抑自己欲望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思简单而直接,不会采用任何迂回的方式。在做小孩子的时候,他要什么就必须马上拿到手,那种“如果你好好写完这张纸就给你巧克力”的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会趁人不注意去偷出那块巧克力,或随便拿一个糖果或其他什么东西代替,或者跑去花园的蹦床上跳一会儿——然后就忘记了那块巧克力。

      在性的方面也同样如此。青春期第一次产生性的萌动时,他直接跑去了一间著名的成人店里满足好奇心(为此还偷拿了柯特的证件)。而意识到自己在另一方面的兴趣时,他在Grindr上迅速约到了一个看起来很顺眼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在酒店里把自己和对方扒了个精光以查看反应(多么漂亮强健而又富于技巧的一个人,真是初学者的好运,他想)。他看到喜欢的对象会毫不犹豫地去追逐,但若对方无动于衷,他就会很快放弃而寻找下一个目标;反过来,若是与人坠入情网,两情相悦后,他又会差不多立刻感到无聊……直到下一次再有中意的对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止。

      他家里人曾经试图给他一点文艺的教育。但他根本读不进去。但丁对比阿特丽丝的爱情在他看来十分离奇。简直是变态。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意大利人!)怎么可能几十年爱着另一个人而结果什么也不去干?他断定但丁有难言之隐,不幸生在了没有伟哥的年代。又或许有文化的人就是如此,想得太多而导致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够做做诗歌,小说,歌剧或电影……幸而他的天性正与此相反,他热爱自然(鱼水之欢当然也属于自然),讨厌一切人为的自寻烦恼。

      所以他在那种冲动下也并不想和柯特发生关系(甚至压根就没去考虑这样的可能),简直是不可思议。

      ……因为我们之间并不适合。他有些费力地想着。这种思索自己行为背后的动机于他十分陌生而困难。柯特和我,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读过法学院,会翻着那种大部头法典讲一些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的话;他也喜欢看很多书,喜欢诗和戏剧那类的东西……

      随即他意识到这些根本不是理由,他自己在选择交往对象的时候是从来不考虑什么共同爱好(除非是床上的爱好)或长远相处的。

      ……因为他几乎可以算得是我的家里人。弗洛雷喜欢柯特,曾警告过我不可以去招惹他。——但不可否认,弗洛雷也叫他不可以退学,不可以酗酒,不可以抽大^麻,不可以弄出丑闻,不可以去护理之家工作……

      ……因为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上帝!他和柯特到底有什么关系?朋友吗?根本不是。雇主和雇员吗?

      莱昂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大能够理解自己。当然,也不理解柯特——柯特也不是那种容易理解的人,至少于他而言。他只知道他本能地排斥和柯特有进一步关系的想法……除了那天在民政局里,那个意外的、爆发式的吻。

      那完全是昏了头的一时冲动。他想。大概我真的很不想去和卡罗结婚登记,因为结婚恐惧症什么的,然后觉得我为了家族做出了这么大牺牲,需要得到一个糖果。

      当然柯特并不是一个糖果。所以那么做很不对。可是……

      他吻我的时候好像墙壁都在四周融化了一样。

      那个时刻,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有整个世界,过去未来的所有时间,可以用来亲吻……而且怎么也吻不够……

      莱昂用力摇了摇头。他觉得今天他想到这个吻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而且每次想到的时候,似乎都比上一次更令人冲动,而浮想联翩。

      我真想知道他那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那个他心里的声音说。

      再一次,那种浓重的不安的感觉攫住了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他伸手扳住了手套箱上的开启栓,似乎是要随便找一些东西来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

      手套箱打开了。淡淡的黄光透了出来,照亮了里面他之前就看到过的那两样东西:行车手册和文件夹。

      文件夹在手套箱里被挤压得弯曲了起来。他不加考虑地把它抽出来,看到塑料软外壳已经完全变形了。

      实在不大像是柯特那样的人对待文件夹的方式。莱昂心里模模糊糊地掠过这个念头。随即觉得这个文件夹看起来颇为眼熟。未及思考,他已经翻开了它,里面只有薄薄的的几页文件,夹在透明的保护页里。

      最上面的一份是结婚登记授权委托书。莱昂就着手套箱昏黄的灯光,读着那些字:

      “我,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德国与意大利公民,

      在此授权柯特·海尔曼,

      为我与卡罗·卢西奥·特兰提诺先生的缔结婚姻,

      代行登记并作出以下意思表示:

      ……”

      他匆匆翻到了下一页,是他作为若谢罗-格林纳瓦工业技术集团公司及其附属公司的股东签署的给柯特的全权委托代理书。

      这时一张小纸条忽然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落在他膝盖上。莱昂愣了一下,隐约记起在那个很久以前的股东会上,似乎就有这么张纸条掉了出来:但他当时无暇去看,顺手又塞入了文件夹。

      他拿起了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寥寥两行字

      “莱昂,

      我向你借了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没有落款。但他认出来是柯特的字迹。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为什么字条会在这个文件夹里?

      他迅速合拢了文件夹。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这没什么。他想。是柯特借走了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应该就是在那天夜里。因为他在“老麻雀”门外吐了他一身。柯特不得不扔掉他的外套,但还是弄脏了汽车。

      他们把他送回了公寓。柯特和安德烈,还有克里斯蒂娜。之后柯特借穿了他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因为他们两个的衣服尺寸一致。

      莱昂吁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在发抖,因为很冷,他的头发和身上都被雨淋湿了。

      他把文件夹塞回了手套箱,然后拆开了JOOP套头毛衣的保护套,把毛衣盖在自己身上,但还是抖个不住。我可能生病了。他想。要说这可不是生病的时候。明天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也许是之前吃下去的镇静剂终于发挥了作用。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体和心里都平静了下来。

      他睡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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