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一个晴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早晨。
也许那是一个早晨？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而且那时我还是幼儿——或许能够被称为幼儿，我只记得我还很小——其实我什么也不记得，因为那时候我还很小。
假如我说的话模糊，那一定不是我的过错——记忆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它原本就经过加工；母亲已经是个老人了。她躺在午后昏沉的屋子里摇晃，椅子扶着她走近梦境，我在老房间的木头香味里一样昏昏沉沉。
梦境在水波里浮动，她半眯着眼睛讲一些老故事。我不知道她是否睡着了——应当没有。
因为人在睡着的时候，经常是不能够讲故事的。这也是母亲告诉过我的东西，我相信她。
总之，这个故事已经在漫长的记忆里残破了；而且，你不能够对一个遭受战争摧残的老者要求更多。他们经历了太多东西，战争、炮火……或者更多别的。当然可以称之为折磨，但我更愿意称呼这些叫做经历，你知道，经历跟折磨不一样。
当然，这些也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我母亲教给了我很多东西，有些是我将一生铭记的，还有一些，我永远也无法清楚。
好，现在回到我们的故事。先前说过，这是一个明亮的早晨——至少，在我母亲的记忆里是明亮的东西。在这个低纬度的地方，明亮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有时候，阳光并不能让人心情愉悦。
我似乎说过，我的母亲是从战争中经过来的人。她这种人有一些共同点……老人的共同点，比如对气味的敏感与警惕、似乎一点动静就会让他们惊讶地抬起头并浑身发抖。
除了这些，还有一些他们特有的东西……他们对什么东西都似乎有些麻木，而且令人惊恐地有着囤积的欲望与癖好，对超市打折有惊人的兴趣。
尽管我并不能明白，肥皂这种永远也用不完的东西有什么好囤积的……这就好像囤积橡皮擦一样，就是这么没有异议。你知道的，橡皮擦这种东西永远也用不完，用到一半就会丢失。丢了也没什么，再买就好，便利店永远有各色花样供我选择。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囤积的呢？
好，再次回到正题，那个早晨。
阳光并不能让人愉悦，它照着大街上来回的宪兵，照着他们的皮鞋，还有雪亮的刀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样一个情景。或许有人见过冬天的太阳？就是这样的阳光，它是冷的，白的，冷冰冰照着这些刀光，把它们沾染过的血液照得清清楚楚，尽管刀被擦拭得很干净。
母亲说，见了血的刀是擦不干净的，我相信她的话。
早晨就是这样的早晨，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的，对于一个低纬度的城市来说，阳光并不稀奇，好天气也并不稀奇。今天假如有特殊的地方，应该是终于被入侵了。
既然前面说我母亲遭受战争摧残，那么这里当然就有一场战争。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历史教科书上能够查到，在xxxx年x月x日一方突然发动进攻，随后如何如何……我母亲坚持认为，从外交部越来越频繁的发言时，战争已经在酝酿它的怒火。从互联网查询时，又有很多种不同的看法，史学家们为了确定战争的起点大发议论，争执不停。
总之，战争很久之前就开始了，而且似乎一直都在，永恒地逼迫着人们焦虑，不停焦虑，每天没有食物、水分；还有轰炸，当然，怎么能够忘记轰炸，炮火跟硝烟的味道在骨头里，在耳膜里，在血液中尖叫，把神经拉成脆弱的弦。
假如有轰炸，躲在地窖里的时候，你会发现，连氧气也是缺乏的。从这个角度讲，我很能够理解我母亲大肆囤购肥皂的心情。当然，只是理解，我仍然不会去囤购橡皮擦，因为便利店触手可及。
好，接着回到那个早晨。战争很久之前就开始了；但一直到现在，我们才真的看见它，看见它明亮寒冷的刀刃。是的，终于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这意味着一些东西，比如轰炸将会停止，不用再去躲警报。听起来是件好事。也意味着物资更加匮乏……你永远吃不到饱饭。
尽管之前似乎也并不能够吃饱。
更重要的是，我的父亲就在战场上；防线被攻破似乎意味着，有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受伤，或者死亡，或者被俘。而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我并不认为后者让他更加舒适。
我们什么消息也收不到。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还小，似乎只会跑来跑去。没有鞋——在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你不能要求更多；能跑来跑去已经很自由，自由能够被称为奢侈。
我的母亲告诉我，那个早晨她准备出门。当然很危险，但她想试着看一看能不能够找到我的父亲，再带着我们离开这里。战争发展到现在，什么都已经太晚，离开也太晚了。可母亲还是想尝试一下。
我不认为她的尝试能够成功。我父亲毕竟还是一名军人，你知道，军人都这样。
她说我那时候在家里跑来跑去，脚板上都是灰尘。并不是母亲不够勤劳。事实上，那种时刻，勤劳已经没有用处。
我也已经不记得这些奔跑的回忆。那时候我还小。
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竖起耳朵听是否有新一轮的轰炸，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切都很寻常，都是寻常的事。电话没有响。它已经很多天没有响过，我们都不再管它。甚至，它响起带来的恐慌似乎更大一些。如果不是死亡，那种时候，并没有需要在电话上浪费时间的理由。
总之，一切都很正常，没有轰炸，什么也没有，仍旧一个是等待轰炸与担忧防线被撕破的早晨。
永恒的，焦虑。
然后门被敲响了。我的母亲打开门——她没有说更多的东西，比如是否有过争执、询问，她又是什么情绪。
都没有——当然，我无法询问。让老人在摇椅中呓语吧，我什么都不能问。
有士兵进来，似乎问了一些事情。母亲说那个士兵看见了我，对着我笑，并且看见了我光着的脚。是的，那时我还很小，这些东西我都不记得。
“他闯进一家商店，给你买了一双红鞋子。”母亲半阖着眼睛，喃喃自语。
为什么是红色鞋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我买鞋子？就只是因为我光着脚吗？我也不知道。
“不止一双……”母亲仍旧在摇椅上，她的皱纹这几年似乎更深了些。之所以说是这几年，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我的家庭，我的生活，以及我的工作。
主要是我的工作。就好像我的父亲——我一直像他。有些工作没有可供自由选择的时间，我什么也不能说，她似乎什么也不想问。我跟母亲，我们共同沉默着，沉默着，一言不发在午后的摇椅中。
“他不知道你穿什么尺码，所以买了好几双。”母亲呓语，“有一双是红色的，拉链那里带着蝴蝶结。那是你第一双鞋子，你很喜欢。”
真的是买的吗？我对交易是否合法表示怀疑，但看着母亲陷在摇椅里的身影，聪明地没有开口。至于我喜不喜欢？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东西，听起来就好像囤积肥皂一样不可理解。
至于红色鞋子。我喜欢红色鞋子，现在也很喜欢，但是我已经忘记曾经喜欢过这样一双鞋子。毕竟我还小。
母亲沉默了一段时间。我耐心地等待她再次想起一些什么东西，等待她再次开口。
“没有电话……”
当然，我知道，没有电话——并不是因为我父亲的死讯不值得通知给我们。当然，死的人太多了，的确没有必要一个个通知——但是我们有干文职的朋友在那里，那个人会得到消息，并且记得打回电话。
好，并不是父亲的死讯不值得被通知，而是已经没有人能够打电话。防线被突破，能够传信的人已经不能通话了。愿他安息。
“我带着你住进医院。”母亲又说，“医院里有两个孕妇。一个人过了几天流产了，这是她第七次流产；战争中的婴儿总是不幸；另一位夫人也流产了。”
我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点毛骨悚然的寒意。她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些，只提过一些还算美好的东西，比如红色鞋子，比如一块蛋糕，还有一些我跑来跑去很活泼的往事。
“没有人接生。”母亲停顿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死了。”
医生护士呢？人都在哪里？我不敢问。
“你在医院睡觉。”母亲接着说，“一个晚上，我们被监禁在医院里……”
是的，那时候母亲作为战俘家属被监禁在医院里，同她关在一起的还有两名夫人。两名怀孕的夫人。听母亲的意思，她们似乎不幸流产；其中有一位，还不止一次。
“有人来了。”母亲开口。
我绷紧了脊椎。
“一队士兵进来检查病房编号，带着枪——这不是第一次检查，已经过了十几天，每天都是这样，我们躲在被子里，他们有枪。他们看金属牌看得非常仔细。”母亲回忆，“最后那个人有一颗金色牙齿——他想要弄醒你。我对他竖起一根手指，我说‘嘘’——”
“嘘。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我不知道。”
母亲重归沉默。我静静听着她的呼吸声。
“他们之前也来检查过，”母亲回忆，“对面是战俘营，我看到他们检查了战俘的绷带，一个个解开，确认他们真的受了伤，并且没有恢复。”
假如父亲没有死亡，应当也是被解开伤口的一员。我对红色鞋子保持镇静，一双鞋子，或者是有原因的——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要买鞋子，这又怎样的情绪，也并不想知道。
因为你看，一双鞋子，并不能阻止战俘营里传来枪声，也并不能阻止战俘发炎的伤口被解开，更不能阻止死亡。它什么也代表不了，只是一双鞋子。
“你问过我，那些日子到底是怎样的？”母亲闭着眼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记得这些东西。你知道，习惯之后，很多东西就很简单。生活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老旧的座钟敲了四下，我的母亲从午后昏睡中惊醒，浑浊的眼睛看向我：“这么晚了……”
我仍然没有开口，我该离开了。面对别离，再强大的理由都是没有理由。是的，我提过，我的工作，以及我的生活。我很像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们家的朋友告诉我的，从工作到性格——尽管没见过他，我仍旧爱他。
不，我是见过的，只不过我很小，我还太小，我什么也不记得，无论是父亲，还是红鞋子。
“记得带外套。”母亲吩咐，“去看你父亲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束玫瑰给他。他喜欢这个，我也喜欢。”
我点了头。
“记得带一件厚实的外套。”母亲重新陷入昏睡中。
我轻轻给她披上毛毯，关上门走出屋子，启动车辆。车辆里已经放好了玫瑰花，还有一把伞，一件厚实的黑色羊绒大衣。
陵园离有玫瑰花的地方有些远，我知道他喜欢这个，母亲告诉我的；陵园在山上，现在已经临近傍晚，空气有些湿冷。
我轻轻跺跺脚，穿着一双红色缎面高跟鞋，看向夜空。
我什么也不记得，这又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以及夜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