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角线的爱》协许知潇

32、绸鱼

　　我原想可以把它掰下来塞进嘴里囫囵一通的，那悬在梁脊上翘起一尾红艳艳的活泼景象实在诱人。

　　可大人们不许。至少我的外公正在大院门口闲情逸致地忙着木匠的活，时不时会回头看我一眼，看看我是不是走个路都能摔倒自己。他自然想象不到我会偷拿他的鱼竿招摇过市，轻易的就能被摇来晃去的锋利的钓钩划伤；更别说我现在想的是怎么爬上高耸的屋脊，去把无辜的脊兽掰下来给吃了的胡闹了。

　　至于清蒸还是红烧……当然是我一掠而过的问题。彼时的我哪知道饭菜是从锅里捞出来的，此外柴米油盐姜醋一概不问，只知道不管田里的桌上的碗里的，掰下来只消张一大嘴就能狼吞虎咽。

　　我突然想到它的材质问题。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并非如吃饭前习惯性地要思考一下是不是已做过了祷告，而是一个从未自己做过饭的人幡然醒悟，终于吃水时也要回味一下挖井人了。我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许是从学校里灌注的知识，我猜想那鱼是上好的红木做的，即房子是木质结构，而恰好又是红颜色的。至于是哪一类具体的品种，那幼年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木头大概是不能吃的吧？凳子桌子椅子尽是如此，然而笋子梨子栗子都是木头里生出来的，又怎么说？但我马上转念一想，它既已雕刻成了别的形状，不能算是植物。

　　它是一条红鲤鱼的模样。我的印象里，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绸鱼”，见阳光照耀着就以为它有着像丝绸一般闪亮光鲜的鳞片，自然而然就合了这样一个名字。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真实世界里只有一种叫“鲷鱼”的，我还不认识这个字，于是臆断地就称呼了。而且当我再次翻阅书籍时，始终也找不到有关把绸鱼或者是鲷鱼作为脊兽的记载，而我又分明见过的，真是奇之又奇。

　　小小的我站在屋檐下，傻傻地盯着天空发呆，别人都以为我是傻子，还好他们还没看到我悬之欲滴的口水，细看去却发现目光正落在鱼的眼睛。那鱼眼睛有些呆滞，毕竟是木头做的，我却惶恐地发现它也盯着我。为什么呢？我应该没有做什么错事，更不会招它惹它，至少目前还没，——它仿佛就像活的一般，用那死鱼的眼睛对我直直地发出不屑和挑衅，一个成精的妖灵！我有同学是特别害怕鱼的，特别是鱼眼睛，当时我还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嘲笑他，如今看来我还是浅薄了。

　　忽而，我看得出神，鱼眼毫无声息地动了动，鱼活过来了！我吓得一下子从小木凳上跌倒，还来不及哭，就见那鱼似乎“哇”地一张嘴，若是它有眼皮的话必定还戏谑地眨了一下眼，接着灵活地扭动了一下身姿，像水里游的鱼一样保持了鱼的特性，在空中游动起来。而与之不同的是速度却是极快，一下子像窜进海藻一般蹿进云里雾里，不见了！

　　我望着空荡荡地梁脊，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才终于开始大呼小叫，我的鱼！我还没有吃上。在大人们自以为是地想要走过来抱起安慰我之前，我已经冲去大门去找我的鱼了。

　　仅凭一腔意气的我最终无功而返。我的鱼我的鱼，你会去哪里呢，我家的梁脊竟也不是你的终宿吗？我悻悻回到家，外公开始给我讲故事。原来这鱼竟真的是活的。乃是镇守一家安宁的神兽，从前每家每户都会有一只，但随着现代化建设，这样的建筑渐渐被拆除了，于是脊兽失了梁脊，活鱼也变成死鱼了。还没来得及为鱼打抱不平，外公又开始讲了一些有趣的事。比如鱼虽然是神兽，但也是会积灰的，所以就需要定期拆洗，不过也不久，大概二十年，所以每代人都可以体验一轮掰鱼的乐趣。我一听甚是兴奋，恨不得现在就马上长大，和大人们一起参加掰鱼仪式。可现在鱼跑了，也无所谓吗？外公却摇摇头，鱼已经在这里镇守了几百几千年，它们也是向往自由的，它们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仔细一想，那鱼是多伟大啊。伴着微黄的烛光，那晚我睡得很香很香，我还梦到了神鱼又回来找我了。然而第二天醒来我就又得变成怅然若失的小傻子。

　　我依然没有放弃找寻鱼。

　　哪里还会有绸鱼呢？既然我家会有，那别的地方又怎么不会有？外面的世界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绸鱼，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我不吃你了，只要你愿意出来和我见上一面，我们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转眼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下一刻我是被动车哐当哐当的声响吵醒的，旁边坐着我的多年的好友，他正迫不及待地撕开泡面调料包，散出令味蕾十分满足的味道。

　　我惬意地翻个身闭眼又稳稳睡了一觉，再次醒来就已经在去景点的大巴车上了。我们撇开了导游，自己在景区里瞎逛着。突然我兴奋地大叫起来：“快看！那是什么？”朋友疑惑不解，“没什么呀，不就是一个仿古的建筑吗？”我则打断道，“不，你快看，这不就是古代梁脊的结构吗，你说这里会有绸鱼吗？”他依然不解：“绸鱼？那是什么？”我三言两语地向他解释，“就是一种以前梁脊上才会有的活的神兽。”

　　“哦，我知道了，你是说屋脊兽。可传统的屋脊兽哪有叫绸鱼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有就是了！你快找，找到了你就知道了，很神奇的！”

　　“行吧。”

　　可我们直到走完了仿古建筑群的末尾也连屋脊兽的影子也没找到，那些屋脊兽全被污七糟八的云纹代替了。

　　“唉，怎么会没有呢。”十几年来，我走过大大小小的城市也算视界开阔了。连屋脊也很少见，今日偶然见了屋脊，却没有神兽，真是扫兴。

　　“听说你们要找屋脊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伴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对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过。”我百无聊赖地应和道。然而多跟他说一句都是废话。

　　“我可以帮你们找。”

　　“算了吧。你能有什么办法。”

　　“别不信我呀，小妹妹。我们可是正规的寻物公司……”

　　在他开口要价前，我厌烦地推开他就走了。

　　我和朋友坐上一趟回程的公交车，我心情很糟，满脑子都是绸鱼的事。下车时“神不知鬼不觉”，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意识，手机忘在车上了！怎么办？我的第一想法是去追，但仅仅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慵懒的厌气淹没了。我只是向我的朋友慵懒的陈述了这个事实。

　　我漫目着公交车的远去，公交车在宽敞的专用车道上悠哉悠哉地晃来荡去，某一瞬间又给我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希望。“我去追！”那一瞬间的冲动再次占据了我的颅顶。

　　下一秒我就奋身奔跑起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第一站，车门在我遥望的目光中缓缓地关上了。第二站，人群将站台围得水泄不通，我在人群外围推来搡去地跺脚。车又缓缓发动起来，我只得绕过人群赶紧又奔赴第三站，——一路上好像有很多人渐渐注意到我，开始为我加油，一个，两个，然后是一群，有的人甚至试着呼喊来提醒司机。我的疲惫和羞赧让我连感谢的话也不及说，车又停站了，但等待的人不多，按理马上就又要关上门！我离车越来越近，若是再错过，我最后一次希望便又要被推翻了，我不能失败了！我把身子缩了一圈往即将关闭的门内一挤，不知司机是何反应，我已经气喘吁吁，只觉得车门并未夹紧，又打开了，我方有空隙从中穿过，来到我之前坐的位子上，手机还在那里。还好，我心底大快。匆匆拿了手机，马上就要下车，车门又要关，车门愣了一下，又给打开了。当我跳下车时，终于看到车已关好车门，远远驶去。

　　恍然已经晚上了，朋友饿得哀叫不迭，要去吃火锅烤串炸洋芋酸汤饭泡鸡脚卤猪蹄。我疲惫地附和，一直陪她走到一个小巷，竟然又遇到了之前的那个长得就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

　　“不就是绸鱼嘛，这我懂得很，以前每家每户谁家不雕一个嘛！那里面真的有，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我将信将疑，朋友催促我快走，我却入了迷似的没有理睬，男人则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带路。他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办事处，吊灯发出黄色昏暗的光，里面只有一个办事员，不经意划过一眼工牌上印着她的名字，王瑶，桌上整齐又有些随意地摆放着一些记事本签字笔……赫然，是绸鱼！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我真的遇到了，在这个压根不起眼的小房间里！

　　我没有心思再去怀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暗暗已有着自己的打算。却见那个陌生男子从兜里拿出一叠身份证，——一看就是假的。那个票务员甚至当着他的面撕下了□□的塑封。男人一时口才大发，与办事员一边绕着弯子一边声东击西。

　　眼看着他就要露馅，而我的机会近在咫尺。怎么办？我有一瞬想拿起就跑，可下一秒我又被胆怯说服。

　　“请你们离开。”

　　来不及了。我突然拿起桌上的绸鱼就跑，脚下的步子飞快，走到岔路连忙转弯，不给对方发现我行走路线的机会。我不过一时就绕过了好几个路口，转角突然撞见一栋教学楼。那里人多混杂，正容易藏身，我便向上爬去。可当我回头时，我竟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追到了楼下！我才意识到我的身姿已远不同与学生时代那幼小稚嫩了，只需目光相对我便能被她从人群中一眼捉出，我连忙把腿又往上抬了一层楼。

　　我一直惊慌失措地逃上了六楼，前方眼看无路可走。我望着她步步紧逼的步伐，浑然颤抖。我紧握手中的绸鱼，感觉它的生命在我手中渐渐脆弱不堪。

　　在找到你之前，我竟已无能为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