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秦棠华书》华泱

2、薛明琬（2）

　　我最早察觉到变化，是从阿爹说要让四哥哥去商部开始的。阿爹说摄政王是我们的亲家，这下商部初立，到底还是要自己人撑起来，况且这商部监管天下商贾，将来油水不会比户部差。
　　挨过一顿打后我便学会了出言谨慎，事关朝政我只想躲得远远的，更不会多问。这次却委实好奇，晚上替阿爹磨墨时，我便问他：“阿爹，商部是多好的位置，比六部还高吗？”
　　阿爹抚摸着我的头旋，说琬琬，往后便不是六部，是七部了。
　　这变局要从千百年前说起。昔年天下三分，西夏、金国与南宋各占疆土，其中南宋虽积弱，却因冠行“农商并重”的国策，于三国中最为富裕。
　　后天下大乱，漠北的蒙古铁骑南下劫掠，百姓苦不堪言，我朝太祖皇帝自关中起事，南征北战，终究重新一统天下。先帝即位后便着手休养生息，任用大批故宋旧臣，“农商并重”遂为大秦国策。阿爹与阿娘的婚事，便是先帝为抬高吴地家族的地位而亲赐的。
　　然而商税繁杂，户部监管难免力有不逮，兼之有浑水摸鱼者，眼看着大秦一年年兴盛，国库的收入却一年不如一年。这番摄政王在六部之外另设商部，面子上惹怒了守旧的文臣，里子里搜刮了朝臣的油水，阿爹和哥哥们每次上朝，都得围观一场又一场不重样的激烈争辩，他们作为摄政王的岳家人，夹在中间战战兢兢，恨不得遁地三尺。
　　然而吵归吵，景王心意已决，哪里容得下朝臣说三道四。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也便没人再吵了。
　　阿爹絮絮说了一大通，末了才后知后觉地对我说忘了琬琬听不懂，我其实能明白大多，但我还是靠在阿爹怀里，乖巧地说：“琬琬听不懂，可听阿爹说话就开心。”
　　我天天在家听父兄说朝廷的局势便觉得胆战心惊，可去王府问阿姊，阿姊却只摇了摇头，她分明已经出嫁几年了，眉眼间却还有着少女的娇憨：“我不管这些，只管殿下回不回府中。”她清丽的眉眼敛了几分哀愁：“我同殿下成婚四年了，还没有孩子。”
　　阿姊身体弱，怀过两个孩子都未能出生，怕乱了嫡庶，摄政王也没纳侧妃侍妾，只等着阿姊生下长子。我摇了摇阿姊的手：“殿下娶阿姊时，是知晓阿姊身体的。他这般心疼阿姊，怎会叫旁人来叨扰阿姊？”
　　“琬琬不知道......”阿姊抚摸着我的头发，“他哪里会心疼旁人啊？便说是他亲妹妹，现在也没有小时候疼爱了。思涟常常朝我抱怨，说她找殿下十次，十次都见不到他......”
　　景王的亲妹妹安定长公主我也常常看到。长公主生得美，脾性又好，我送了她一块我绣的手帕，就做了她的朋友了。我埋头，心想景王真不是个好哥哥，我若是有长公主那样的妹妹，一定整日都陪她。
　　但又转念一想，阿爹忙起来时我也见不到他，我只管他开心的时候还记得逗我，何苦管他平日做什么。
　　商部并非景王“大逆不道”的唯一行径，此后他屡屡挑战朝臣的底线，每次都卡在朝臣忍耐的边缘做出最低限度的妥协。摄政王要篡位的流言也正是这时候开始一年年传，可传了三年，陛下还是安安稳稳在皇位上坐着，眼看就要立后纳妃了。
　　我及笄礼已经过了一年多，却还没有定下婚事，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他们的用意。果不其然，等皇后定了东山谢氏的嫡长女，封妃的旨意就送到了薛府。
　　学规矩时阿姊来看我，抱着我安慰了很久。我其实心里没那么难过或者害怕，只关心一件事：“阿姊在宫里见过陛下吗？”
　　“自然见过。”
　　“陛下脾性好吗？”
　　“陛下脾气很好的。”阿姊笑了笑，低敛了眉眼，我本来想再问她些话，阿姊却忽然呕吐起来，请医女过来，才知是阿姊有孕了。
　　崇元三年三月十五，我入宫为正二品妃，封号宁。
　　旁人都以为陛下很宠爱我，一众后妃中我第一个被召幸，皇后都排在我后头。可那天晚上陛下看着我的脸看，许久没有出声，我心中惶恐，就问陛下：“陛下，妾仪容不整吗？”
　　陛下还是不说话。我更急了，这次问得小心翼翼：“那是妾生得不好看吗？”
　　“你妆容没有乱，长得也很好看。”陛下终于说话了，他笑了起来，俊秀眉目中的阴翳也消散许多，“朕只是觉得你跟朕想的不一样。”
　　“那陛下以为妾是什么样的？”
　　“像你姐姐一样。”陛下说，他很快又急忙补充一句，“朕以为姐妹之间，应该是有些像的。可原来你们像的不是容貌，是脾性。”
　　我心下明了，便歪过头，状若羞惭道：“我也想像阿姊，我多像她几分，就好看几分了。”
　　陛下第一次册立后妃，共一后二妃五嫔，我是最得宠的一个，加上我有个王妃姐姐，连皇后对我也嘘寒问暖、十分客气。我入宫第一日，便打听清楚了宫中七人的姓氏籍贯，知晓谁是我该亲近的，因此我不仅不敢对皇后有半分不敬，还对她十分恭敬，从来只顺着她的话。
　　与我一同册为正二品妃的是定北侯的女儿佟婉仪，封号明，她生得极明丽，秉性也温柔和顺，可陛下总是不肯宠爱她，好在明妃并不在意陛下的恩宠，倒教旁人寻不到她的把柄。
　　“陛下是在赌气。”我对阿娘指给我的侍女松叶说，“阿爹说过，摄政王一开始属意的皇后是明妃，可陛下执意要立皇后娘娘，明妃便只能是妃位了。”
　　她又嘀咕道：“景王当初若是要小姐做皇后，陛下指不定会答应的。”
　　我大骇，训斥她对皇后不敬，好好责罚了她一顿。末了叫她把这消息传到未央宫，心下决定再不同她说这些事。
　　她不晓得，景王为陛下选皇后，哪会选自己的小姨子啊。倒是陛下不明白，他想跟摄政王对着干，合该好好捧着明妃才对。
　　定北侯一脉虽同景王有着袍泽之情，到底不是嫡系，算不得多亲。
　　入宫两月后，阿姊进宫看我。她彼时已经有孕五月，胎像稳固，大抵是能生下来的。我终于可以跟阿姊讨论孩子是男是女起什么名字，可阿姊却似乎兴致缺缺。
　　“若有了孩子，殿下便要纳妾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切切道，“我既盼着有孩子，更怕有了孩子，殿下便再不会看我一眼.......”
　　我不住安慰她说殿下不会如此无情，与此同时心中更不明白，摄政王若不喜欢阿姊，当初又为何要求娶她呢？
　　我同阿姊说了许久话，直到一晃眼看到陛下来了临华宫，我和阿姊才如梦初醒地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说了平身，却先扶了阿姊，言语之间对她十分关切：“你还怀着孩子，莫要行礼了。”
　　“谢陛下关怀。”阿姊答道。她低垂着脸，自始至终都未曾看陛下，陛下却始终注视着她，我起身，看得清陛下眼中那既克制又含着难以抑制的情感，而阿姊只对我说，“陛下来了，阿姊便不叨扰琬琬了。”
　　她起身离开，裙摆曳动在院中的海棠树下煞是好看。我凝望着阿姊的背影，知道何时看不到阿姊，何时便可以叨扰陛下了。
　　花枝摇曳，恍然间已是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