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雪落松》山水不逢

1、明年雪落松

　　（一）
　　我一个人坐在檀木窗下，沏了两杯香气袅袅的清茶。

　　那个人，今年不会来了吧。

　　屋外纷飞的大雪声如呜咽，更衬托我的形单影只。

　　身后，是空荡荡的药王谷。而我这间屋子，是进药王谷唯一的入口。自从爹娘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我还记得，那年，娘喂爹喝完那碗药，片刻后，竟然对我笑着说：“你看，他终于死了……”

　　我哭的不敢置信，歇斯底里的质问娘：“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有一天，一个男人说他爱你，只是为了药王谷的九层宝塔……你就会懂我了……”娘含笑看着我，平静目光下是可怕的疯狂，“从今天后，你就是药王谷十三代传人，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最后，娘说了最后一句话，“男人，是最不可信的……雪儿……你一定不要相信他们……”

　　（二）
　　我带上了眼罩，娘目力过人也没有看清的人心，我要用心来看，我相信，我不会和娘一样。从此，人们都知道药王谷的第十三代传人，是一个盲眼女子。

　　从那以后，果真有几个男子来诱骗我，他们以为我是个瞎子，所以肆无忌惮的做着小动作。为了得到药王谷的九层宝塔，我看多了丑恶的人心。

　　可是，他，是不同的。

　　那年的冬至，纷飞的大雪如约而至，我为自己沏茶，茶香袅袅，烛光融融，屋内温暖如春，我带着眼罩朦胧在一片黑暗里，淡淡抿口茶。

　　“咚、咚、咚。”清脆的声音敲在门上，我挑了挑眉，这个时辰，来的会是谁呢？

　　我打开了门。

　　门前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他一身白衣落雪，我戴着细纱遮眼，冷冷道：“来者何人？”

　　“独孤松。”男子温润的笑。

　　独孤，国姓。

　　“公子请。”纱质眼罩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侧身为他让了让。

　　“天寒地冻，讨杯茶吃。”他说着坐了下来。

　　我装作盲眼女子那般哆嗦着沏茶，我想看看这个男子到底想干什么。

　　他果真只是喝茶，喝了一杯茶，他就站起身了。

　　“叨扰了。”说着他在桌子上放下一锭金子，然后转身而去。

　　什么都没有做呢，我倒有些好奇了，他当真只是喝茶，反而是我小人之心了。

　　（三）
　　第二年冬至，大雪纷飞之时，他又来了。

　　“姑娘，可还记得在下。”他一身白衣落雪，恰如初见。

　　我这时猛然想起去年冬至，转身慌忙拿出那锭金子，“公子，你把这个拿回去吧……”

　　那晚，我们秉烛夜谈，我得知他是庄国的三皇子，他同我对弈，我摸着棋盘，眼睛却明亮的盯着他，不过自始至终，他没有任何小动作。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不由对他侧目。

　　此后的五年，他陪着我从十三岁的冬至过到了十八岁。就在十八岁那年冬至，他落下最后一步棋，笑：“我赢了。”

　　我也笑：“终究还是我输了。”

　　“天寒地冻，沏杯茶吃吧。”他说着动手煮了起来，飘香的茶味淡淡弥漫。

　　我坐在那里不动，一室烛光摇曳，温暖如春。

　　“逆臣独孤松！还不快快出来！”屋外不远处，纷飞大雪里，突然出现很多士兵，他们喊着独孤松的名字，似乎是在寻他。

　　“呵。”独孤松竟然轻声笑了，“小雪，你待在这里。”说着他就要走出去。

　　“你……”我终究还是开口问他：“他们为什么抓你？”

　　他已经走到门口，听我问他便回过头来，透过漆黑的眼罩，他对着我笑，那笑容仿佛泛着光一般照亮了我的眼，刹那间天光失色万物无声，公子容颜如雪，声如珠玉，“谋反。”

　　语罢，他抬脚走了出去，不见一丝畏惧，亦不见一丝对我的不舍，就这么，离开了。

　　我对着窗喊道：“待到明年雪落松，还来与君沏初茶。”我也不知他是否听到，语罢我颓然跌落在凳子上，谋反啊……那一刻，或许我的心里是知道的，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又是一年冬至，我沏了两杯茶，一如曾经他在的时候。

　　可是很晚了，他都没有来。

　　我拢了拢碳火，心里泛起不大不小的涟漪，果然吧，他，不会来了。

　　药王谷与世隔绝，寻常人很难来这里，偶尔来几位，也都是别有用心的接近我，我苦笑，我命里的那个人，会出现吗？

　　“咚、咚、咚。”简短的三声，缓慢而清脆。

　　这个时辰，还会有谁来。我合上衣服，心中含一点希冀，开了门。

　　门前的故人长身玉立，他一身白衣落雪对着我笑：“天寒地冻，讨杯茶吃。”

　　我的眼眶，蓦地湿了。

　　（四）
　　“和我走吧。”独孤松拉起我的手，他的手冰冰凉凉，却又如软玉一般湿润。

　　我摇头道：“对不起。”说着我轻柔却坚定的拿开他的手，“我是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我不能走，这是我的使命。”

　　“呵。”他笑了，“既然你不能陪我走，不如我留在这里陪你？”

　　他话音未落，就有很多形容怪异的男子冲进屋内，捏着尖细的嗓子哭道：“皇上，此举不妥呀！”

　　“皇上！请以社稷为重！”

　　我愣住了，独孤松，是皇帝？

　　“小雪，不要怕。”他把我护在怀里，冲着那些人冷冷道：“还不出去？”

　　“皇……”

　　“出去！”

　　“是……”

　　我在他怀中，闻着那股松柏味，还没有回过神。

　　“小雪。”独孤松轻声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呆愣愣的。

　　“我当了皇帝，就可以护你了。这样不好么？”说着他轻轻放开了我，“药王谷的药茶好香，每年我都恋着这个味。”

　　语罢他去沏茶，我还呆在原地。

　　半晌，我缓缓开口：“皇上，我不过一个乡野女子，曾经您是皇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相识十分不妥，如今……”

　　“小雪……”独孤松捧了茶塞进我手里，“不要和我如此见外，你相信我，没人敢说什么的。”说着他笑：“莫不是娘子自觉身份低微配不上为夫呢？为夫不嫌弃就是。”

　　我羞的面如火烧，低下头不敢说话。

　　“小雪，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我在心中默念。

　　（五）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有他陪着，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药王谷。

　　谷内杂草丛生，荒凉得很。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殿也完全变了样。

　　药王谷第一代传人就是药王的妻子。传闻她是异域公主，手中有她国的国宝九层宝塔，那九层宝塔里有珍稀异宝，绝非人间之物。而她的夫君药王是中原一个妙手回春的圣世名医，两人一见钟情，于是不顾异域王室的反对毅然决然的私奔到了这片小谷，药王钟情公主一生没有纳妾，最终却暴毙而亡。公主悲痛欲绝，便把这谷名改为药王谷，自己与九层宝塔都长眠于此……

　　这药王谷每代都生女儿，也是一大奇事，每个女儿都端庄貌美，而且视力非常之好。当然我也是，不过是装作盲女而已。

　　我指着一间屋子，问独孤松：“你看到那间屋子了么？”

　　“看到了。”

　　“是不是有三根柱子在门口？”

　　“是。”

　　“那就是这里了。”我勾起唇角，微微的笑容透着十足的诡异：“你知道吗？当年，我娘杀了我爹。就在这里。”

　　他闻言手臂一抖，轻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因为娘发现了。爹娶她只是为了九层宝塔。”说着我继续微笑：“爹当时是有名的将军，威震四海，却为了娘退出朝廷，甘愿在这里隐姓埋名。本来娘以为她很幸福，可最后她知道了，爹娶她只是为了九层宝塔。”我突然疯狂笑了起来：“九层宝塔！九层宝塔！它里面只出过一件宝贝问世！就是上古青铜剑！如今在你们独孤皇室吧！所以你知道……我这里有九层宝——”

　　他突然把我狠狠揽进怀里，温凉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傻丫头。”语罢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痛苦，你哭出来吧。”

　　我一愣，他竟然能感受我内心的痛苦……是，我痛苦，我扭曲，我生不如死！任何一个人，亲眼看着每日抱着自己温柔和善的娘，杀了每日宠溺着自己的爹都会疯狂的吧。我不相信我爹他不爱我，也不相信他不爱我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二人会成这样！

　　似乎从药王第一代之后，药王的后代都寻觅不到良配，男子似乎都是别有用心而来，最后的结局都十分凄惨。留下的，就是看着父母二人双双死去的孤女。

　　（六）
　　我不敢爱独孤松，我怕他也和那么多人一样只是为了九层宝塔而来。

　　“小雪……”独孤松安静的在我耳边喃喃：“你别伤心。如果让你爱上我很难，你可以不爱我。这辈子，我陪在你身边就是了。”

　　说着，他突然一个侧身抱住我，“小雪小心！”

　　只听得“噗——”的一声，尖利的金属戳进了皮肉，他的白衣上开出一朵血色的莲花。

　　“来人！保护皇后！”他说着“唰——”一声飞身过去，同那刺客缠斗。

　　我被很多人护在身后，心惊肉跳，我慌乱道：“怎么回事？你们快去看看独孤松有没有事！别来管我……”

　　“皇后，这伙人似乎是宫里出来的。目标是您，我们必须全力护您。皇上武艺高强，您不必担心。”我闻此大惊，在药王谷过的十九年都是平平淡淡的，哪里经受过这种风浪，身子一歪就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有人在给我喂药。我的眼罩上一片湿热，心里慌得很，急急开口叫道：“独孤松——”

　　我的手被人紧紧握住，“我在。”

　　“你有没有事……”我吃力道。

　　他微笑：“没有。”

　　说话的时候他的血还在滴滴答答的流，因为他以为我是盲女所以不曾防备，这一下我的心被塞的满满的。我想，我终于用心，看透了人心。

　　“你……你快去休息吧。”我平静道：“我没事了。”

　　“真没事了？”他问我的时候皱眉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臂。

　　“真的！”我急切道：“我不是聋子，听得见流血的声音！”

　　他突然笑了，笑的那么开心，“我的小雪，真聪明。”说着他走了出去，吩咐着众人：“你们保护好皇后。”

　　我目送他离去，心里满满都是担忧。但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吧，我又睡着了。

　　半夜我是被渴醒的，摸索着下了床，批了件衣服准备倒水。突然我的床响了一下，我抬眸，看见了一个黑衣刺客站在床前。

　　夜晚我未曾带眼罩，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刺客明显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睛开口要说什么，正在这时，一把刀飞入他的胸口，独孤松慌张跑来，我赶忙把眼睛闭上。

　　“小雪……有没有怎么样？”独孤松一把抱住我。

　　我摇头道：“正好我下来喝水……躲过一劫……”

　　“我已经查清楚，这是宫内妃子干的。”独孤松冷冷的说：“朕不会放过她。来人！把这个刺客拖出去喂狗！”

　　我从小学医，看得出独孤松那一刀极狠，正正刺中刺客的心脉，他当场就死了。

　　从这次事件后，我接受了独孤松。我时常在想，我真幸运，能拥有这么好的良人。

　　（七）
　　后来，独孤松就在药王谷前面建了个行宫，每日的早朝就定在那里。

　　我在屋子内烹茶，等独孤松下了朝就可以喝一碗热热的药茶。初春的天还十分寒冷，而药王谷又比一般地方冷上些许，时而飘些雪花。独孤松便一身白衣落雪，踏雪而来。

　　恍惚间，我觉得寂静六七年的药王谷，突然热闹起来了，就像多年前爹娘在的时候一样。

　　有一日，散朝时间过了很久独孤松还没有来。我有些担心，又不能离药王谷太远，就走出屋子等他。突然间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就是独孤松。

　　“皇上，你登基不过几个月，就在此处建了行宫，此举并不明智。”

　　“朕要陪皇后。”

　　“皇上，如今我国国库空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禁林军在此处也确实难以照顾皇上的周全。”

　　“朕要陪皇后。”

　　“江山为大。国母之位千斤之重，微臣并不觉得当今皇后能胜任。更何况如今皇后还没有册封……”

　　“够了！”

　　“不行！微臣必须要说！如今我国东部水患严重且有疫情蔓延，狄犬国又在边界虎视眈眈大肆活动，而我国国库不堪支撑，皇上务必要下一个圣明的决断！”

　　我暗自心惊，紧紧咬着唇扯着帕子，独孤松居然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还每日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

　　半晌，独孤松的声音淡淡传来，“朕会组织官员，从朕开始变卖物什。银子，会有的。”

　　“皇上——”

　　“不要再说了。”独孤松的声音毋容置疑。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擦干我的眼泪，默默退回屋子等他。

　　片刻后，他一身风尘，满面疲惫的走了进来。

　　我摸索着走过去，温柔的递过茶：“松郎，喝杯药茶去去乏。”

　　他接过，没有像往常一样细细品尝，而且一饮而尽。我看到他握着杯子的骨节都在发白。

　　“松郎可是今日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微微笑着问他。

　　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疑惑被我看在眼里，然后他执起我的手，也笑着回答我：“没有。”

　　我的眼里顿时浸满泪水，他何苦这样瞒着我呢，于是我急切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事忧愁。银子的事你不要管，我会帮你的。”

　　“傻丫头。”他轻柔的把我抱在怀中，“你会怎么帮我呢。”

　　我仰头，声音里满是坚定，“九层宝塔！”

　　（八）
　　九层宝塔就在药王谷的深处，那里毒气横生，不过我们药王谷传人的血液里天生就克制瘴气，所以无需畏惧，我只身一人前来。

　　这个地方我幼时天天来玩，只是没有进去过罢了。据娘说开门务必要用药王谷传人的血，我便扬手，在塔门口的石狮上洒下我的血。

　　九层宝塔第一层石门，缓缓打开了。

　　我以为里面是金碧辉煌大气磅礴的装潢，没想到里头破破烂烂的而且蛛网密布，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压下心头的疑惑，抬脚走了进去。

　　第一层空空如也。

　　第二层只有半把断了的玉如意。

　　我叹口气，前十二代传人已经来这里拿过许多东西了，如今可还能剩下些什么么？

　　第三层里有许多放武器的架台，可是那些上古的神器和卷轴都已经不在了。

　　第四层石门紧闭。我听娘说过，第四层需要女子的一头青丝来祭。

　　我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把乌黑油亮的长发塞入石门的凹处。

　　门缓缓打开了。屋内的强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我才细细打量起来。这应该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放了七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而且这种夜明珠在白天会散发出美妙的芬芳，仿若闻香玉的香气，夜晚的光可以照亮几十丈远，堪称为不可多得的神物。传言只要集齐这七只夜明珠再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摆放就可以照亮黑夜，所以又称为北斗七星珠。只可惜如今其他六颗都已下落不明。

　　怀揣着夜明珠走出了九层宝塔，我的身上立马充盈一种美妙的味道，这让我心情更好，加速跑到了独孤松那里。

　　独孤松看着我的短发诧异不已，言辞闪烁着问我，我便简明扼要的给他解释了一下，言毕不禁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扬了扬我手中的夜明珠。

　　他也是一愣，不由得失神道：“这是北斗七星珠？”语罢他抱着我转了几个圈，喜道：“小雪，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趴在他肩头咯咯的笑，突然他不转了，而是心疼的摸着我的脸蛋，声音里有淡淡的苦涩，“小雪，你眼睛看不到东西，以后还是不要再去那里了。”

　　我闻此不由得笑了，但我不准备现在告诉他，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我嘟着嘴道：“那我要怎么帮你嘛！”

　　他一愣，眼底覆上复杂的神色，“你不用操心了。每日给我煮茶喝就好了。”

　　我正要反驳，他又淡淡叹息：“唉。”

　　“怎么了？”我问。

　　独孤松苦涩道：“这珠子再价值连城也不够我东部百姓和西部边防的花销啊。”说着他摸摸我的头道：“做皇帝真是累，要不我们以后隐姓埋名，举案齐眉，你说好不好？”

　　我恼了，道：“你胡说什么呢？你这么辛苦得来的天下就要让人吗？我不准！”

　　“小雪……”独孤松的声音里，有太多的疲惫，太多太多，听的我心疼。

　　（九）
　　从那以后，我不顾独孤松的反对，隔三差五会去几次九层宝塔。前前后后从那里拿出来了几件传世的宝贝：千年的何首乌和万年的人参，这小东西到了晚上就会化作人形跑来跑去；还有一块每隔一个时辰就变色的玉佩；一个远古时候可以驱邪消灾的神镜等等无市无价只在神话中出现的神器。

　　这让我更加好奇，那个药王谷第一代传人异域公主，究竟是什么人？异域？又是个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娘当年也含糊的说不清楚，只说那是个离中原很远的地方。

　　庄国因为这一大笔资金而快速的扭转乾坤一跃成为邦国，每年都受周边番国的进贡，独孤松对我更是温柔若水，我们两的情深意重都被各方百姓传为佳话。众人都不再鄙夷我这个没有正式册封过的盲眼皇后了。

　　“呵。好冷。”我还捂着眼罩，如今不再为了防他，而是觉得很好玩。

　　独孤松伸手接住雪花，居然没有融化，美丽冰冷的雪花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他笑道：“是啊。”说着手掌用力，将一片美丽完整的雪花捏成了雪水。

　　我捧了茶塞进他手里，“你还记得吗？前年冬至，我隔窗对你喊的那句话。”

　　他反问我：“哪句？”

　　我摇摇头道：“或许你没有听见吧。”

　　“呵。”他清浅的笑了，温润道：“待到明年雪落松，还来与君沏初茶。”语罢他抚摸着我的鬓角，“对么？”

　　“你听见了？”我不禁喜上眉梢。

　　他亦笑道：“看来是你没有听到我的回话。我说，好。”

　　“可你那时……”如今的我一想到那个时候还会担心的皱起眉头，“谋逆之罪，你是怎么逃脱的？”

　　独孤松轻声笑，反问我：“娘子觉得，这世间之事，哪个不在为夫掌握之间？”

　　我也不由得笑了，是啊，独孤松智力近妖，谋略超群，我真是走运，有幸和这么优秀的男子结为连理。

　　“对了小雪。”独孤松抚上我的手，“我的后宫已经遣散完了，我要正式册封你做朕的皇后。唯一的。”他说着心疼的抚摸上我的发梢，“可惜你为我剪了这么好的一把长发。”

　　我摸了摸及肩的黑发，懊恼道：“唉。指不定那天会如何给你丢人呢。”

　　“传闻九层宝塔第九层有一眼泉水。是万水之母，如果你涂抹一点在头发上，应该很快能长出来。”独孤松轻声道：“而且还可以愈合伤口，比灵丹妙药还见效。是绝好的东西。”

　　愈合伤口？我灵光一闪，去年独孤松因救我而受了极重的一箭，由于当时他担心着我就没有来得及包扎，也因为此，那伤口到现在都没有好，平时使剑还是有些妨碍的。如若我能拿出一些水来救他……

　　“那我去试试！”我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就要跑过去。

　　独孤松拉住我的手，语气略有责备：“可我觉得你这样也很美，我说美，谁敢说半个不字？你再不要去那里了。那里的瘴气……”

　　我急急打断他，“我们药王谷传人都不怕瘴气呢！”

　　“那你的眼……”

　　“没事啦！”我笑着回应他：“我都走过这么多遍了不也没出事嘛！”

　　“不许去！”他的声音里隐约有了些许怒气。

　　我一个转身扑进他怀里，用委屈的口气撒谎道：“我不想让别人都觉得，是我配不上你……你可见过头发和我一般长的皇后么……”

　　“唉。”他淡淡叹息，“去吧。”

　　“嗯！”我回应一个甜甜的微笑，一蹦一跳的走近了药王谷深处。

　　谁知刚走没几步，我上好的绣鞋就被不知哪里来的铜钩子钩破了。我气恼的跺跺脚，回屋再换一双吧。

　　（十）
　　换好了鞋，我正要走，忽然看见旁边独孤松的小屋开着一条门缝，我咧嘴一笑，忍不住想偷偷看一眼他在做什么，便半眯了眼去瞅他。

　　他正坐在龙椅上批阅着公文，底下跪着一个男子。

　　好无趣，我准备离开。

　　“皇上，九层宝塔第九层，皇后进不去的。”那男子突然开口。

　　我一惊，他们在讨论我？我忍不住想仔细听听。

　　独孤松好看的眉头皱起，声音冰冷的毫无半分暖意：“为何？”

　　“因为第九层需要药王谷传人的眼睛做祭。”那男子恭敬的回答道：“瞎子不行。”

　　“这么说来。洛雪不行了？”独孤松的口气冰冷的陌生，我吃惊的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俊颜。洛雪？他几时连名带姓的叫我，他不一直叫我“小雪”的吗？

　　“正是。”那男子说道。

　　“如此……”独孤松停下手中的奏折，那脸色平静如水，却十分让人害怕。

　　半晌，他接着往下说道：“那她也没什么用了。”

　　我听见我的心瞬间成碎片的声音。

　　“那皇后……”那男子有些发抖。

　　“什么皇后。”独孤松清冷的开口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听的我刺骨的疼，“把这里的行宫拆了，这座屋子也拆了。摆驾回宫。”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脚踢开屋门，吼道：“独孤松！”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只微微瞥一眼我，冷冷道：“洛雪？有事么？”

　　呵……他几时这么同我说过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濡湿了护眼的细纱。

　　“你不要告诉我……”我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那些一年又一年的冬至……”

　　“是朕谋划的。”

　　“你两次救我……”

　　“是朕谋划的。”

　　“你在大臣面前护我的那些话……”

　　“是朕谋划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独孤松的脸就像冰冷的雕塑，虽然美，却始终是一个表情，一个清冷的，淡然的表情，“你猜不到么？”

　　是了，是了。我一字一顿道：“九、层、宝、塔！”

　　“不错。”说着独孤松倨傲的抬起下巴，“多谢你助朕成就霸业。”

　　我大笑着，眼泪却仿若泉涌，抬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我一把扯掉我的眼罩，“本来……我是想给你个惊喜……”我的声音哽咽的厉害，“结果……呵……你是不是后悔了？为了给我做足戏结果你的旧伤到现在都没有好是不是？哈哈……”

　　独孤松也一怔，微惊道：“你竟然不是盲女。”

　　“不错！”我睁开明亮的眼眸深深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瞳孔因为伤痛而猛的收缩：“聪明如你也看不出来吗？”

　　独孤松皱了皱眉头，这么做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么？他不懂。

　　我悲惨一笑，身子瘫软的摔在地上，“我以为不用眼睛看人，就会看的更清楚……呵……是我错了。最可怕看不透的，永远是人心啊……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说着我伸手捂住我的眼睛，“现在你知道了一切，是不是想用我的眼睛祭宝塔第九层？”

　　“你如今知道了，怎么可能还会愿意。”说着独孤松转过身去，“那宝塔周围的瘴气只有你一人过得去。”

　　“看来你还真有这个意思。”我笑的歇斯底里。独孤松啊独孤松，我把我的所有感情都放在你的身上，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可纵然如此……

　　（十一）
　　“我愿意。”我虚弱道：“你如果真想要那眼泉水，我可以帮你。”

　　独孤松吃惊的看着我。

　　“我感谢你。”我闭上眼淡淡的说：“感谢你陪我过了那么多年的冬至。感谢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男子真的负了爱他的女子，我娘那样的做法到底对不对。后来我发现，其实我娘也是爱我爹的……在这药王谷久了，我爹染上了瘴气的毒，我娘便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来医治，结果我爹死了。她明明是为了救我爹，但是她恨他，所以才给我说爹爹是她杀的……我娘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懂，为什么她那么爱我爹，我爹却这样对她。所以，我娘假装很开心。可是很快，她自己也吞毒自杀了。”

　　不等他说话，我继续道：“我本来以为，我会一个人在药王谷过一辈子，但是你出现了。我本来以为，我此生都爱不上任何人，但是你出现了。就算你表现出来的一切爱意是假装的也罢，总之，那时候我很开心……你不懂孤寂的滋味，对我而言，哪怕有一个人出现，让我恨着，我也是感激的。”

　　独孤松的面容有淡淡的动容，片刻后，他道：“朕不想要什么泉水。你下去吧。”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独孤松，看了眼这个我曾深深爱过的男人，然后，转头，离开。

　　我去的是九层宝塔的方向，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我将不会再出来。

　　我娘死前告诉我，药王谷传人是受了诅咒的，我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结束点，就在九层宝塔第九层。

　　第九层我从来没有上来过，我娘只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去那里。而如今，我跪在第九层的石门口。

　　门口摆了个小祭坛，祭坛上有两个石碗和两个勺子状的利器。

　　我拿起那两个形同勺子的利器，流下了最后一滴泪水。

　　“啊——”

　　（十二）
　　“洛雪去哪了？”独孤松焦急的走来走去，问匍匐在脚底的大臣。

　　“回皇上，微臣把药王谷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她。”

　　“回皇上，方圆十里也都搜寻过了，没有。”

　　“再去找！”

　　此时的我，正在九层宝塔第九层。

　　很奇怪的，这是个有光的世界，我都已经没了眼睛，还怎么看到光呢？我寻着光走去，伸手摸了摸。

　　这是一本石刻书，记述着第一代药王谷传人的事情。原来，真实的故事竟然这样残忍。

　　第一代药王谷传人并不是什么异域公主，而是沙漠里一个部落的大巫祝，为了中原神医而私奔到了这里。刚开始的几年很美满，但很快，巫祝就发现这个中原男人慢慢的变了心，拿着巫祝的钱财在外养了许多女人，巫祝便做法把那些女子都杀了，但这个时候她还对自己的男人存在幻想，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直到那一次，中原男人知道巫祝有很多宝贝，便伙同一组强盗想来杀妻夺宝，此举彻底激怒了巫祝。巫祝就把他们全都杀了，而且连带着恨上了与那个男人生的女儿，鬼神使差的，便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下了诅咒。后来的巫祝因为不想受部落里人的嘲笑，才编了那么美丽的一个故事。最后，亲手杀了自己夫君的她，也再难以一个人活下去了，最终服毒。

　　可以结束了，我心中泪流满面，如此痛苦的爱着，倒不如结束这一切。书中最后写的是当初巫祝因为背弃神明，所以上天降罪，罚她变身为这九层石塔，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凄惨的结局，每一代都是杀了男子的后代再自杀，每一代都是。想要结束这一切，只有宽恕了男子才可以。而我，恰好在今日，宽恕了独孤松。

　　根据我娘描述的，我摸到了中心的石柱，上面有一块可以活动的板砖，我狠狠拉了下来。那些传世的神器，那些无价的珠宝，那些恨过的，爱过的，都埋在一起吧。

　　从此，世间再无药王谷。

　　“轰隆——”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在行宫里的独孤松，他皱眉道：“去看发生什么事了。”

　　片刻后，有人来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药王谷上升变为一片平坦原野！此乃大吉之兆，预示我庄国——皇上？皇上？”

　　独孤松停下脚步，冷冷的转过身来，那一瞬间整个大殿的气温骤然降低，他阴冷道：“退朝！”

　　此时的药王谷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曾经谷口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独孤松看着这一切，只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空了。

　　（十三）
　　屋内温暖如春，屋外大雪纷飞，白衣男子沏两杯药茶，一人坐着，面前却放着静静厮杀的黑白二子。

　　“呵……又是冬至啊……”独孤松自嘲的弯了弯唇角，对着对面那个无人的座位笑：“我原先以为这世间之事，莫不在我掌握之间。”说着他放下一枚白子，看起来胜券在握。

　　“我原先以为，我无需情爱，只要对我有利，就好。”说着他又放下一枚白子，看起来胜负已定。

　　“我原先以为，你不过是我手中工具。”说着放下第三枚白子。

　　“唉。”他叹息着，放下一枚黑子。

　　这一下居然极其巧妙的扭转了整个局面，不过此步也十分惊险，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险而又险，却是攻破了白子的路数。

　　黑子赢了。

　　“可是，我输了，输给了你。输的，彻底。输的，心服口服。”独孤松笑的温润好看。

　　“其实，我还没给你讲过我的故事。”独孤松浅浅抿口茶，“世人都说我是最清心寡欲的庄国皇子，但其实，我才是最渴望权利的那个。”

　　说着他长长出口气，“我出生于皇家，习惯了演戏，习惯了把情意践踏在脚底不顾一切往上爬。所以，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别有用心的。”他微笑，“为了我的雄心霸业，为了你的九层宝塔。可是演戏演久了，有时候对着你，我都不知道，我那些话是真还是假。”

　　说着他往茶杯中添了点茶，袅袅的热气缓缓浮了上来，“知道吗？我的生母，不过是一个貌美的婢女，因为侍奉妃子的时候扯痛了她的头发，那个女人就在我的眼前，把我母亲打死了。”独孤松说话的时候口气依旧不咸不淡，神情也一如往常，“我父皇知道后，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突然轻声笑了，“所以啊，我恨我父皇。所以我篡权，我杀了他。”

　　对面的茶凉了，独孤松缓慢而轻柔的换了杯茶，笑道：“小雪，你觉得我这一切都做的对不对？”

　　没有回应，久久都没有回应。独孤松的面容上，缓缓的流下半行清亮的薄泪。

　　“小雪，你是真的生气了啊……”独孤松闭上眼睛，“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不同我讲哪怕一句话……”

　　“我知道……”独孤松俊美的脸上突然又绽放出光彩，“你只是出远门了。你还会回来的。”

　　“待到明年雪落松，还来与君话初茶。”

　　“我在这里等你，就像许多年前你年复一年的独身在这里等我一样。”

　　“明年雪落松之时，你会回来吗？”

　　如果重来一次，我宁愿把所有的一切定格在我们的初遇。大雪纷飞之时，我白衣落雪踏雪而来，你问来者何人，我温润含笑，回你：“在下，独孤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