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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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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多年之后,当梁朝新帝桓权站临洛水之畔,眼见水流滔滔,思绪却不由飘向远方,环顾四周,只可惜当年故人早已不在。
流离半生,生死师友,故人何逢?
眼前恍惚有一模糊身影,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如水波般倏忽而逝,喃喃道:
“辅嗣,是你吗?”
太和八年,秋九月。
南郡刺史府内上下皆白,一片肃穆,时时可闻哭声阵阵,桓权提着裙摆快速穿过游廊,直入府内正厅。
从江州到南郡,一行水路,但见两岸秋景一片绚丽多姿,山色多彩,北雁南飞。
只是她无心欣赏,自丧乱伊始,心中便惴惴不安,果然如今听闻噩耗,她心中反倒暗松一口气。
一朝丧乱始,青史俱成灰。
乱党占据京都已月余,而朝中动向不明,昔日故友大多身在中朝,如今生死未知。
桓权踏入正厅,目光所及,是兄长桓玑并其他几位从兄子侄,皆面色凄怆,泪痕未干。
桓玑抬眼看向桓权,与其他人的凄惨面容相比,他显然平静许多,只是声音中透着些许疲惫。
“权儿回来了。”
“嗯,刚去祭拜过叔父、从兄。”
“宣城一事,你以为该当如何?”
桓权沉默片刻,若叔父父子二人皆丧生于逆党之手,反倒是好办。
只可惜他父子二人是不明不白死于自己人手中,如此一来,桓氏一族反倒是不好追究了。
“兄长,我这有江州刺史梁冀书信一封,兄长不如看后再做打算。”
桓权从袖中取出一蜡封的书信,递给桓玑,桓玑阅毕书信后,当即屏退众人,身边只余桓权一人。
“梁将军意欲拉拢宣城郡守?”
“兄长以为如何?”
“宣城郡守与我等有仇,如何可以?”
桓玑摇摇头,当即否决了梁冀的提议,捏着书信,长叹一声,适逢家族巨变,桓玑一下担起了整个桓氏一族重担。
桓权不答,她知道兄长心中顾虑,宣城郡守才杀害桓氏亲长,桓氏转眼便寻求结盟,此事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仅一个“孝”字,便越不过去。
更何况如今死的是朝廷光禄大夫桓修,于国于家,此事都不可能善了。
沉默许久,桓权轻声开口:“我听闻如今朝廷讨伐叛军的义军已至庐江,若能拿下宣城,则不日叛军便可尽数剿灭。”
桓权虽未明说,其话语中的含义桓玑已然明白,错愕中带着几分怒气,道:
“你的意思难道还有我桓氏一族低声下气讨好吗?”
桓权只是微微侧过头去,并不答。
“我知你素来与叔父有隙,只是如今叔父被人谋害,伤的是我桓氏一族的脸面和利益,桓权,你莫要错了主意。”
桓权低垂着头颅听着,对于兄长的指责,他并未辩驳。
许久,桓权起身看向窗外,一片素白,府中上下都穿上丧服,死去的那人是他叔父,也是桓氏一族的掌权人,官至光禄大夫,是桓氏一族官禄最为显赫者。
桓权能理解兄长的愤怒,身为桓氏族人,他的确有些惋惜,却也仅仅是惋惜罢了。
“兄长,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桓权走到榻边,从托盘上拿起牡麻绖的衣物,一抖,随即穿在身上,腰间系上白布,头上系上白带,目无斜视,每一个举动都极其细致,只是说话时目光微微触动,语气却无波无澜。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玑猛然转头看向桓权,他难以相信刚刚那毫无感觉的话是从他最亲近的弟弟嘴里说出来的。
“兄长,叔父已经死了,可桓氏不能就此衰落,莫要忘了父亲当年的遗愿……”
“啪!”
桓权话还没说完,就被桓玑扇了一巴掌,桓权捂着脸,只是滚烫中带着麻木,过后一阵疼痛才渐渐蔓延至整个脸庞,桓权抬眼看向桓玑。
桓玑看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他竟然出手打了自己亲弟弟,当即就后悔了。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他怎么可以打弟弟呢?
明明心中已经后悔了,桓玑对上桓权的目光,那双清凉的眸子除了震惊外,还有着几分不解。
正要开口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记得以前的权儿不是这样的,他没那么无情,他会缠着自己给他讲诗文,会跟着自己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不吵不闹陪自己处理公事。
是什么时候桓权变得这样无情无义了?
桓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群所谓“名士”,他的阿弟素来都是名教守礼之人,只是与那群人往来后,言行愈发放诞不羁,完全不似世家子弟。
不行!长兄如父!他需得好好管教,不能让自己端方贤良的阿弟走错了路!
“桓权!我看你是昏了头!”
桓权看着愤怒的桓玑,心中也升起一股怒火,一甩袖,不欲与桓玑争辩,冷笑一声,讥讽道:
“腐儒!”
随即转身就走。
桓玑看着桓权的背影,微微发怔,“腐儒?”。
这孩子什么时候气性这么大了?
夜间,桓权为叔父烧了纸,陪着侄儿哭过一回,仰起头看向天空中的繁星。
桓玑在廊下看见桓权,提着酒屏退侍从向桓权走去,桓权发现来人,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向桓玑拱手,道:
“兄长。”
说完就打算离开。
桓玑忙唤住桓权,道:
“你先别走,我们兄弟二人坐下来聊聊吧。”
桓权顿住脚步,拱了拱手,立在桓玑对面,低垂着眉眼,不发一言,桓玑绕到桓权背后,倚着栏杆席地坐了下来,笑道:
“还在生气?”
“不敢。”桓权的声音闷闷的。
“不敢?而非没有,权儿,你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倔。”桓玑抬眼见桓权还立在那里,低笑一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坐。”
桓权坐在桓玑身侧,没说话。
桓玑拔出酒塞子,仰头饮了一大口酒,酒顺着嘴角溢出,流进脖子里,然后将酒递给桓权,桓权愣了一下,接过喝了一小口。
“记得你小时候聪明极了,才刚那么高一点,才学会说话不久,父亲问你志向,你答:封狼居胥,名垂青史。
那时候父亲高兴地举起你说,我桓氏子当有此志!
桓权,父亲一直是以你为傲的。”
桓权猛灌了一口酒,闷闷道:
“父亲……我记不太清了。”
“父亲离世前,将你托付给我,我答应过父亲,要好好待你。如今看见你这样,我很痛心。”
“呵!”桓权突然冷笑一声,反倒让桓玑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看着桓权,道:“父亲离世时,你年纪还小……”
“兄长何必拿父亲压我,兄长到底在顾忌什么?兄长比我清楚。
名与实,兄长不能什么都要。”
桓权站起身来,不去理会桓玑的反应,将酒放在桓玑身侧,转身顺着游廊转去,口中唱道:
“凤兮!凤兮,自何来?”
桓玑听着桓权清雅中略带萧瑟的歌声,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转身向桓权的背影看去,瘦削的身形仿佛一枝傲竹,临风不弯,霜雪不折。
他知道桓权素来是主意大的,早已不受自己管控。
只是桓权刚刚的话语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烙印。
名与实?
桓玑不得不承认,桓权比他更能看清时局,他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他桓氏一族刚刚至亲,便要向敌人卑躬屈膝吗?
他桓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可若是不这样,又该如何?
桓氏一族素来重孝,尊长去世,他们小辈本该服丧守孝,报仇雪恨才是。
他不能这样做!桓玑在心底这样说。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能与宣城江氏结盟,他不能背上“不肖子孙”的骂名,桓权也不可以。
名与实,他桓玑要名!
清名流芳,身为桓氏今日的家主,他绝不能冒险行险棋。
一时衰落无妨,他桓氏一族终有复起之时,但若是人心散了,便难了。
桓玑拿起酒猛灌了一口,酒不算烈,甚至还有些许甘甜,只是桓玑还是呛得直咳嗽,眼泪伴随着咳嗽声涌出。
以后,他就是整个桓氏一族的掌权人了!
父亲!叔父!我可以撑起整个桓氏一族吗?
桓权在烛火下看着信件,心中犹疑不定,如今朝中形势危急,她原想借势而起,此后入仕多有裨益。
可兄长态度坚决,她需得想个主意才行。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桓权道了一声“请进”,进屋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身重孝,面容清朗坚毅。
“冲儿?你怎么来了?”
桓权有些惊讶,桓冲是他叔父桓修的长孙,因跟随桓玑在荆州求学,才幸免于难。
“小叔父。”
桓冲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一下子失去两位至亲,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打击会有多大,桓权不由心中微微泛酸,招手让桓冲坐在自己身侧,搂着桓冲,轻拍后背,柔声安慰道:
“可怜的孩子,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给小叔父说,叔父会好生照料你的。”
“叔父,我想报仇!”
桓权轻拍的手一顿,推开桓冲,搂着他的肩,有些震惊看着眼前这个不大的少年郎。
桓冲目光淬着仇恨盯着桓权,面容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嘴唇紧闭,似乎在吞咽着入骨的恨意。
桓权因少年的仇恨,心中也被震撼到了,她似乎小瞧了桓冲。
“你年纪还太小,等长大了……”
“小叔父,您和二伯父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不懂您们商量的那些大事,我只不想祖父和父亲枉死,杀父之仇,若是不报,我桓冲誓不为人!”
桓冲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带着满腔恨意注视着桓权。
至亲之人的枉死,让这个十余岁的少年一瞬间成长起来。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伤心,报仇!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理念。
桓权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桓冲的头,心中却缓缓生出一个主意来,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烛火,道:
“叔父知道冲儿报仇心切,叔父能够理解冲儿,叔父答应冲儿,有朝一日,一定会让冲儿血刃仇敌的。”
桓冲仰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真的吗?”
“叔父不骗你,只是叔父需要冲儿先帮叔父做件事,冲儿愿意吗?”
“嗯嗯。”
“叔父想把冲儿祖父和爹爹的尸首都要回来好生安葬,冲儿以为如何?”
桓冲一愣,随即频频点头,道:“好,谢谢小叔父。”
桓权宠溺地揉着桓冲的头发,道:“只是这样暂时就报不了仇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冲儿定要苦练武艺,亲手报仇。冲儿不怕等,祖父和爹的尸首是一定要归于祖坟的。”
“冲儿有这样的见识,叔父真的很高兴。”
桓权在桓冲耳边低语了一番,桓冲点点头,只是还有些迟疑,道:
“小叔父,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一切都有你小叔父在。”
桓冲这才颔首答应下来,起身对桓权恭敬行礼后退出房间。
桓权看着桓冲的背影,长叹一声,她是真心疼这孩子,可乱世之中,最重要的便是自保,其次才是所谓的爱恨情仇。
想到叔父父子被杀,尸首尚在宣城,桓权心中就一阵烦躁。
视死如视生,唯有如此,兄长才会同意她去宣城。
晨曦未明,桓权正在后院练剑,便见桓玑气冲冲而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桓冲。
桓权收剑,从仆役手中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将剑收入剑鞘,跳过连廊,来到桓玑必经之路上,笑吟吟迎上前,道:
“见过兄长,兄长一大早是来找我的吗?”
“你少嬉皮笑脸的,我且问你,讨要尸首一事是你提出的?”
“正是。”
“你疯了?宣城是什么地方?难道江瑎是好惹的?”
桓权一挥手屏退府中仆役,身边只有他们三人,方才道:
“兄长难道忍心见叔父尸首在外?死后也不得安稳。”
“那也不该你去,我自会遣人去讨要尸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桓玑甩开桓权的手,冷哼一声警告着桓权,他可太清楚桓权的性子了,要是不严厉警告,谁知道这小子会闹出什么事。
桓权转身将桓冲拉到自己身前,用手掌指着桓冲,笑道:
“兄长何不问问冲儿的意思?”
“冲儿才多大!桓权,你自己疯也就够了,将冲儿牵扯进来做什么?”
桓玑气急,低声吼道,本来这几日操持丧事,维护桓氏一族内部稳定,桓玑就烦心得很,桓权不给他帮忙就算了,反倒是惹事。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桓权也不恼,只是攀着桓冲的肩膀,目光灼灼直视着桓玑,道:
“兄长可曾听闻,谋士以身入局,可胜天半子。”
桓玑一怔,认真注视着桓权的眼睛,漆黑的眸子中浮动着点点波光。
“看来我是拦不住你了。”
“兄长,我们与逆贼早已是势不两立了,若不趁机攫取新的机遇,只怕日后朝堂之上再无我桓氏的位置。”
桓玑微微愣神,他自然明白桓权话语中的含义,只是桓权的计谋太过冒险,他答应过父亲,要护好桓权。
“我已经将荆州人马尽数交予梁将军,你这又是何苦?”
“桓氏一族未来不能只有兄长。”
桓玑长叹一声,颔首答应下来,若他仅仅是桓权的兄长,他绝不会放桓权离开,可他是桓氏一族家主,他不得不为家族考虑。
家族延续,朝堂立足,没有选择。
“冲儿,你怕吗?”
在临近宣城时,桓权侧眼看向桓冲,替他整理衣襟,问道。
“不怕,讨要父亲和祖父尸首是为人子应该做的。”
“好孩子,一会儿你跟着小叔父就好,一切有小叔父在。”
桓权拍拍桓冲的肩,看着不远处的城郭,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深呼吸,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只带着桓冲和两三个随从,孤身出使宣城,桓权不可能不害怕,毕竟不久前宣城太守江瑎才杀了她江氏掌权人。
透过迷蒙的日光看向宣城城郭 ,整个城池都笼罩在漫漫黄尘之中,城门口吊着几样东西,远远瞧着,像是几个布袋子,走近了瞧,才发现是几具尸首。
“祖父!父亲!”
桓冲滚下马来,朝着尸首痛哭磕头,声音凄厉,撕破长空。
桓权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桓冲身侧,撩袍跪下,对着尸首长拜作揖,道:
“叔父,从兄,桓权今日携冲儿来接你们回家。”
三叩首后扶起一旁痛哭的桓冲,道:
“走吧,我们去见见宣城郡守。”
桓冲看着城墙上飘摇的几具尸首,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的确不喜欢叔父父子,可看到他们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
乱世之中,命如浮萍。
王侯将相尚且如此,庶民百姓又待如何?
“来者何人?”
两人的举动早引起城上守军的注意,见两人逼近城门,城上之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国家混乱,诸侯征伐,各个郡县各自为势,城门早闭,进出都需查看书房凭引,桓修父子二人正是因身份暴露而被杀。
“颍川桓权携侄桓冲求见宣城太守。”
桓权站在城下高呼。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一队兵士随即出城将几人包围,桓权就在兵士的簇拥下前往宣城郡府,路上不少百姓见状,议论纷纷。
至郡府,府中门吏伸手拦住桓权身后仆役,道:
“府君有令,只许两位公子进去。”
随即两人就被一推搡,还不待两人反应,大门随即紧闭,桓权听着大门关闭的声音,看着身侧惊慌的桓冲安慰道:
“放心,一切有小叔父,走吧。”
刚刚迈进府中庭院,只见一对兵士持戟列成两列,挡住了前方道路,而前方厅堂内正举办宴席,只见数十个锦衣之人正在饮酒作乐,瞧着桓权叔侄二人。
桓权看着前方武库森森,戟戈相交,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伴随着她前进的脚步分毫不移,心中明白,这是宣城郡守给她的下马威。
桓权抬眼看向厅上主位上的人,朗声道:“这便是宣城府君的待客之道吗?”
声音不卑不亢,完全没有被眼前横亘的兵器给吓到。
“桓公子,若你现在回去,本官或许还可留你们叔侄一命。”
桓权冷笑一声,道:“若不回了?”
“那就请两位公子越戟而过!”
桓权将桓冲护在身后,一步步向锋利的戟戈走去,眼看着那戟刺破衣服,离脖颈不过数寸。
眼前的戟戈猛然收回,桓权就这样一下又一下越过重重戟戈,站在了江瑎面前。
江瑎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身量不算高大,面容却极为清俊,竟比女郎还有秀丽三分,身着孝衣,难掩周身隽雅气质,目光朗朗,似银河辰星,瞧着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小小年纪却能临刀剑而不惧,面仇敌而不怒,气质卓绝,江瑎几乎是一瞬间就对眼前的少年郎有了好感。
“你难道不怕死吗?”
“小生听闻有德之君不斩孝悌之人,今权与侄求见府君,但为府君能归还亲长尸首,府君乃至德之人,必不会为难我叔侄二人。”
桓权此言说得进退得宜,既给了江瑎面子,明面上给他戴高帽,又在话语中保全了自己叔侄二人的性命。
若是这话过后,江瑎对桓权叔侄二人动手,天下人必然骂声一片。
魏晋时代,东汉遗风还未完全消散,虽然暗地里的龌龊事不少,可明面上大家都还是好面子的。
或许是越缺什么,越喜欢强调什么,魏晋时代,朝廷礼法往往极为重视名教,什么都爱强调一下声名,哪怕那东西本就虚无缥缈。
“哈哈哈!”
江瑎明知桓权是在讥讽自己刚刚恐吓的行为,却还是十分高兴,瞧着桓权伶牙俐齿的模样,心中是越看越喜欢。
弱者的反抗在强者眼中都带着几分可爱的味道。
“带回尸首,可没这么容易。”
江瑎笑够了,眯着眼睛带着威胁对桓权道。
“府君想要什么?”
桓权波澜不惊问道。
“本官看你腰间带剑,正好我府中有一剑客,你若能胜他,本官就允你带回尸首。”
“好。”
桓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身边的桓冲有些担心,上前拉住桓权的手,桓权无声对桓冲摇摇头。
她早就知道宣城一行不会太过顺畅,若是不费一番功夫,怕是事情难成。
“只是除讨要尸首一事,小生还有一事还请府君不妨一听。”
“什么?”
“不知府君以为今天下当主何人?”
桓权这话问得太过于大胆,以至于在场众人一时噤声,都只怔怔看着桓权,江瑎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心中也是一阵惊骇,一时猜不透他的目的,只得小心应对,面色阴沉,道:
“桓公子这是何意?”
“桓某以为今京都虽逆贼猖獗,然义军四起,皆欲讨伐逆贼,以正朝廷纲纪,以护天子正统,不知府君认为桓某所言是否?”
江瑎已经变了脸色,看着桓权的目光也不再是单纯的欣赏,反而多了几分警惕和猜疑。
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他可是一只随时可以偷袭的小狐狸。
“你不是来讨要尸首的。”
江瑎几乎可以肯定桓权的目的并不单纯,但他仍觉意外,眼前两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竟有这份胆量深入敌营,说这样威胁的话语。
就算是成年人,也少有人敢如此坦然出使敌营,这两个少年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些。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要讨伐本官吗?”
江瑎的反问已经露出森森杀意了,杀掉讨要尸首的孝子的确会惹来骂名,但杀掉刺探消息的间人可不会。
就在江瑎此话一出,那些已经收起的戟戈再次横亘,拦住了桓权离开的去路,只待江瑎一声令下,这些兵士就会冲上去将桓权二人砍成肉泥。
“桓某已然说过,宣城府君是至德之人,有德之人又怎会是逆贼呢?”
桓权轻笑一声,视眼前刀剑利器犹如无物,眼神肃然,完全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江瑎闻言也轻笑一声,他见过不少年少卓越者,却第一次见到这样面不改色说谎的人,心中嗤笑,道:
“不愧是颍川桓氏的公子,今日本官也算长见识了。”
果然是不要脸啊!要不然怎么人家就能当大官,成为首屈一指的世家,果然是家学渊源。
“府君过誉了。”
桓权自然听出江瑎的阴阳,别说他,就连桓冲也听出来了,心中颇为不忿,眼中毫不掩饰对于江瑎恨意,都被桓权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府君想必也听闻前线战事胶着,想来近来也是辗转难眠吧?”
桓权不在乎世人如何评说,他只按着自己的节奏来,一步步将江瑎引到自己为他设的话语圈套中来。
宠辱不惊,安然自守。
若非如此,她焉能在这乱世之中成就一番事业。
“看来桓公子猜错了,本官近来睡眠好得很。”
江瑎心中大骇,没想到眼前少年竟能洞若观火,可他并不愿轻易承认,在一个十多岁的小孩面前露了怯。
“府君能得一夕安寝,乃是幸事,只是不知数月后,府君是否还能好眠?”
桓权的目光直视江瑎,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能直视人心,江瑎第一次在一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威胁,冷汗不由沁出,连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来人!将这两人推出去斩了!”
江瑎已经意识到再深谈下去,他一定会被眼前少年影响心神,几乎不带一丝犹豫,就唤刀斧手要就地斩杀两人。
闻言桓冲已经将手放在剑柄上,时刻准备出手,桓权却不待刀斧手靠近,哈哈大笑起来,道:
“看来我这治失眠的药方,注定是无法得见天日了。”
“慢着!”
就在桓权马上就要被推出去时,江瑎终于开口叫停,挥手让刀斧手和院中的兵士都退下,桓冲默默将剑收回剑鞘,眼神狠辣看向江瑎。
“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江瑎看向桓权,目光中满是探究,对于眼前少年郎,他已无法等闲视之,这人太聪明,城府颇深。
“前线战事府君应该比桓某更清楚才是,若府君能及时弃暗投明,桓某相信梁大将军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桓权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盟书递上,江瑎让书令将桓权手中书信拿上来,打开信封一看,脸上明显有多触动。
“当真?”
“桓某为府君计,想来府君定会需要这东西的。”
“大胆!无知小儿!竟敢在大将军面前胡言乱语!来人!将这两个捣乱的贼子推出去斩了!”
这时一旁坐着的山羊胡中年男人不待江瑎回答,当即就起身要斩杀桓权二人。
“诶!不忙,周主簿,且听听他怎么说,再行处置不迟。”
江瑎很明显已经开始摇摆了,他并不想杀死桓权二人。
“府君,为将者最忌三心二意,别忘了,不久前您可是才处死了朝廷的太仆桓修?这两个小子妖言惑主,分明就是要置府君于死地,还请府君三思。”
周主簿言辞恳切,拱手作揖,江瑎一时摇摆不定。
杀死桓修父子一事,他的确再无退路。
可若真能助梁冀一马,他日叛乱平定,他也可以分一杯羹。
“府君,想来您也不想遗臭万年吧?还是说您真的认为苏钧区区数万人马,真能抵挡住天下义军?
苏钧不过是一寒门小吏出身,侥幸于乱世之中建立功勋,如今朝廷稍有不顺他意,他便举兵造反,这样人就算得到天下,又能坐稳几天了?
更何况苏钧起兵以来,一直困守扬州之地,而四方义军源源不断,剿灭叛军不过是时间问题。”
桓权急急说道,她没有去反驳周主簿的话,反而站在江瑎的角度,句句都是为他考虑,半分没有提及自身,反而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江瑎看着桓权,心中微微颤动,很难想象这番对局势鞭辟入里的分析竟会出自一少年郎之口。
若苏钧必败,那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已经上了贼船,现在他后悔了,想要下船,可谁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桓权说苏钧是寒门小吏出身,他江瑎何尝不是出身寒门,若非看不到任何升迁的希望,他也不会被苏钧蛊惑。
光耀门庭,封侯拜相,江瑎也想尝一尝权倾天下的滋味。
苏峻叛乱前为大司马,掌天下兵权,权势滔天,江氏本就依附苏钧,造反这条路自然也跟着苏钧走了上去。
像他们这样的寒门,除了依附世家,无路可选。
苏钧若成,他自然也可官拜九卿,苏钧若败,他只会沦为这场叛乱的陪葬品。
江瑎不愿去想苏钧若败会如何。
成大事者,当断则断!
搏一搏,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成功的诱惑太大,江瑎愿意一试。
杀死前去桓修时,江瑎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他给大司马苏钧的投名状。
成大事,总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
只是他没想到义军聚集的会这么快!苏钧的人马压根就不是义军的对手。
“桓权,若本官答应投诚,可以得到什么?”
“大将军曾做出承诺,若有及时归返者,不计前嫌;若有郡县援军者,有封侯之赏。”
桓权知道江瑎的心房已经被自己攻破了,上前一步继续说道。
“府君,您可不能被这小子给骗了!大司马久经沙场,怎么可能会败!贱人!竟敢在这诓骗府君,今天我非杀了你不可!”
周主簿见桓权还在说,心中恼火,直接拔出腰间剑就朝桓权脸上辟下去,却发现剑刃停在桓权额头上三寸的地方纹丝不动。
定睛一看才发现,桓权竟然空手接白刃,刀刃划破手掌,鲜血顺着手掌往下落,桓权目光尖锐,瞪着周主簿的眼睛,道:
“主簿如此着急杀桓某,到底是为了府君,还是为了自己?”
“自然是为了府君?”
“是吗?可据我所知,主簿的叔父可在苏钧府中担任掾属,主簿这些年也没少收受贿赂,袒护族人吧。”
桓权抬眼看向周主簿,眼神狠辣,宛如利剑,少年的锋芒是不懂得掩饰的,周主簿被桓权盯着莫名觉得有些心虚。
桓权从周主簿手中夺过白刃,沾血的利剑仍在青石上,发出“哐镗”一声脆响。
“桓权,你不过是一小儿,一介白衣,安知朝廷大事?来人,将人撵出去。”
又有一人起身,指着桓权骂道,一上来就进行人身攻击,桓权看向说话之人,是一着绿衣的中年,蓄着长须,面容瘦削,两颊微陷,人中偏长,颇有些凶恶之像。
“先生所言实在大谬!自古建功不论早,岂因年少轻少年?甘罗十二即拜相,霍去病十八便封侯,桓某虽年轻,却也知忠义二字。
岂不强过先生,空度年华,礼仪皆忘。”
桓权怼起人来半分不让人,直叫一旁的桓冲都要拍手称一个“好”字,叫他看不起人,活该被骂。
“你!哼!”那人一甩袖冷哼一声,道:“无知小儿,我不与你计较。”
“小子休要猖狂!我且问你,你既说甘罗之事,不知你一介白衣,有何功绩于朝廷?”
“尚无。”
“既无寸功于朝廷,何言朝廷大事?”
“社稷兴亡,匹夫有责。凡天下有志之人,皆可言朝廷之事。昔日曹刿亦不过微末之人,却能以其志助战鲁国,成一桩美谈。桓某为府君计,有何不可?”
面对接二连三地问难,桓权一一回答,毫无惧色,言辞凿凿,侃侃而谈,直叫主位上的江瑎看了个精彩。
眼见自己这般的谋士接二连三落败,江瑎终于叫停了论战,看着桓权,捻须笑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见士衡公子,我方知也。”
“府君过誉了。”
桓权只躬身作揖,却不见半分卑微,目光灼灼,一场论战下来,他反倒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神情舒展,颇为自得。
“士衡公子远道而来,想来必然乏累,不如先请回驿站歇息,待明日本官再行回复公子。”
“府君……”
桓权闻言皱眉,上前还要说些什么,这事拖一天便多一天风险,桓权眼见如今利好在己,自然希望当下就能定下来。
江瑎却只挥挥手,神情倦怠,分明是不愿多谈。
桓权见状知是只强求不得,只得悻悻而归。
驿站内,月色洒满中庭,一片银白,宛如水面波光,桓权立于廊下,心中总觉惴惴不安。
兵行险招,桓权也不知结果如何,若是江瑎不愿合作,届时她与桓冲必然有性命之忧。
她观察今日江瑎反应,分明是已经被说动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而这一晚必然变数颇多。
“小叔父。”
桓冲走上院中石阶,来到桓权身侧,躬身唤道。
“还没睡?”
桓权看了一眼桓冲,问道。
“嗯,睡不着。小叔父也睡不着吗?是因为白日的事吗?”
桓权摸了摸桓冲的脑袋,给桓冲一个温柔的笑容,眨了眨眼睛,道:“害怕了?”
“有一点。”桓冲摇摇头,继续道:
“不过有小叔父在,冲儿一点都不怕。”
“叔父也怕,害怕无法安全带你回去,要是冲儿有事,叔父可就真没面目见你伯父了。”
“冲儿相信小叔父。”
桓冲抬起头看着桓权,眼神中是无比坚定的信任,桓权内心微微触动,摩挲着桓冲的头发,笑道:
“叔父一定会将冲儿平安带回去的。”
“可是冲儿有一事不明。”
桓冲眨眨眼睛,扯着桓权的衣襟,不解道。
“冲儿是想问,为何叔父要拉拢宣城郡守吧。”
“嗯。宣城郡守是我们的仇人,他们还将我祖父和父亲的尸首悬挂在城门,这分明就是逆贼,小叔父却还要费口舌与他们辩论,冲儿不懂。”
桓权蹲下身,面对面看着桓冲,眼神柔和,桓权知道这件事若不给桓冲解释清楚,必然会成为桓冲的一个心结,耐心为桓冲解释起来。
“冲儿以为一家与一国,哪一个更重?”
“自然是一国。”
“是啊,国事为重,江瑎是我桓氏一族的仇人没错,但现在前线战事胶着,若能得宣城郡守之力,平叛就会容易许多,打仗这件事,总是劳民伤财的,越早结束对整个国家来说,自然是越好的。”
“可是江瑎似乎并不愿意。”
“这才需要使臣劝说啊!在我们到来之前,江瑎并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有第二种选择,所以才会做出杀害朝廷命官这样的恶事。
江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若是能拉拢他,避免一场战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谓之上策。”
桓冲闻言点头,迷惘的目光也渐渐清明起来,只是他还有些不能理解的地方,拉着桓权的手臂,道:
“只是为何要小叔父来啊?这么危险,白天那剑分明就要劈下来了,冲儿真的很担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冲儿,很多时候好东西不会摆在那里,任你去取用的,只有费一番功夫,冒一番险,才可能得到。
好东西大家都想要,只看谁更敢豁得出去。”
桓权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尖锐狠辣,争!是她能在这乱世立身之本,她不仅要争生存,争名利,更要与整个时代一较高低。
桓冲懵懵懂懂点头,只是看着桓权猛然变化的神情不由畏惧,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小叔父,锋芒毕露,杀意森然。
“冲儿,你还小,还不太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等你有一天明白时,小叔父希望你不要犹豫,刀必得握在自己手中,机会可不是等来的。
知道为何出使之人必得是我桓氏族人吗?江瑎杀死的是我们桓氏族人,除了我桓氏,谁敢冒得罪我们桓氏的风险出头。
拉拢江瑎是为天下,可这份功劳只能我桓氏来拿。”
桓冲似懂非懂点点头,他还是没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可他愿意耐心听桓权为他解释,仰着脑袋,一动不动盯着桓权,听着小叔父为他解释。
“今日是我桓氏出使,此事若成,朝廷可欠下我桓氏一个大人情,这个人情可是笔巨大财富。
凭着这笔财富,冲儿日后仕途必然顺畅。”
桓权嘴角微微上扬,她可不干亏本买卖,这招虽险,胜算却大,收获更是难以衡量。
夜半时分,屋顶传来异响,数十个黑衣人踏着屋顶上的瓦片,翻过高墙,越进院子里来。
桓权侧身躺着榻上,闭目养神,闻声顿时睁开眼睛,怀中抱着的剑,悄声从榻上摸了下去,脚步轻移,唤醒了不远处的桓冲,桓冲当即就要喊叫,被桓权捂住嘴,对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个黑衣人先从窗口吹了些迷烟,过了片刻后,才用刀撬开门闩,随即破门而入,径直来到屋中摆着的两张榻上,直接拿刀砍了下去。
只砍得棉絮飞扬,却不见半分血迹,拉开被子一瞧,里面哪里有什么人影,只是两个枕头。
就在几个黑衣人大惊之时,桓权突然从房梁上突然,拿着剑出其不意接连抹了数人的脖子,速度之快,手段之狠辣,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离门口近的两个黑衣人见形势不对,便想夺路而逃,房门却突然被关上,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毫不留情,直接用手中剑朝两人腰上砍去,两人当即倒在血泊中。
相比于桓权的一剑毙命,这两人明显就要倒霉多了。
桓冲第一次杀人,手段虽是干净利落,力度却不够,再加上对人体熟悉程度不够,只能将人重伤。
听着两人痛苦的哀嚎声,桓权快步来到桓冲身边,握住桓冲的手,在其中一人的心脏上悬住,随即狠狠刺下去,鲜血顿时喷洒而出,溅到桓冲脸上,桓冲本能闭上眼睛,桓权却仿佛一只鬼魅般在他耳边道:
“冲儿,杀人需得一击毙命。”
桓权松开握着桓冲的手,看着另一黑衣人,道:
“接下来,冲儿该自己做一次示范了!”
语气冷冽,宛如三九寒冰,桓冲还未从初次杀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桓权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饶命!饶命啊!我说!我什么都说!”
黑衣人完全被桓权二人的狠辣吓破了胆,一股难闻的气味混杂在浓烈的血腥味中,桓权抬手捂住鼻子,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桓冲。
桓冲颤颤巍巍拿起剑走向另一个卧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却迟迟无法举起剑来,犹豫半晌,回头看向桓权,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叔父,我……我不敢!”
桓权俯下身低声在桓冲耳边道:
“想为你父亲报仇吗?想的话就举起剑来朝着心脏刺下去。”
“可是……”
桓冲仍旧有些犹豫,他听着黑衣人哭爹喊娘凄厉的求饶声,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下狠心,还想替黑衣人求情。
桓权仿佛能看透桓冲心思,擦了擦桓冲脸上的血迹,语气却不带一丝感情,道:
“记住,他是奉命来杀你的!为将者,心可不能软!想一想,今晚若非我们机警,躺在这地上的可就是我们了。”
桓权并不急着杀死黑衣人,循循善诱引导着桓冲起杀心,她很清楚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杀心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乱世,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了我。
仁慈,是乱世最可怜的笑话。
“动手吧!”
桓冲终于举起剑闭起眼睛朝黑衣人刺去,桓权冷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睁眼!好好看看他是怎么死在你手中的。”
桓冲被猛然一喝,睁开眼睛,亲眼看着自己的剑刺进黑衣人胸口,鲜血从对方的口中涌出,目眦尽裂,手指奋力狠抓地面,留下一道道痕迹,挣扎半晌,终于不再动,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桓冲。
桓冲猛然松开手,完全不敢相信,失神道:
“杀人了!我杀人了!”
桓权的声音再次在他背后响起,
“记住你现在这种感觉,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易在你手中逝去。
你的父亲就是这样轻易死去的,若你无法在这乱世立身,你也会这样轻易被人杀死。
夺取生命是件很容易的事,因此为上者,必须得慎杀。”
桓权走上前去拔出黑衣人胸口的剑,鲜血顿时喷溅出来,喷洒桓权一身,桓权却仿佛未觉,将剑重新递给桓冲,见桓冲没有反应,掰开他的手指,将剑塞进他手中。
“叔父,你当初杀人时,怕过吗?”
“第一次杀人总会怕的,可乱世之中,总要学会握剑杀人的。重要的不是杀人,而是杀了谁。
手中握剑,是为杀贼,是为护国,是为平天下,则心中无所畏惧。”
桓权用布擦拭着自己佩剑上的血迹,语气轻柔平淡,甚至还有着几分耐心,与刚刚判若两人。
桓冲只是怔怔地点头,他还有些没回过神。
桓权丢给他一个包袱,道:
“先去换身干净衣服。”
说完桓权便打开房门,一股凉风顿时涌入房中,血腥气被冲淡了不少,看着桓权走出房门,桓冲立马望过去,道:
“叔父是要去哪儿?”
“我去寻驿丞,闹出这么大动静,总该有个交代才是。”
桓权一身血衣持剑走入前厅,沿途的仆役见到满身如同杀神的桓权纷纷避让,胆小的甚至吓得瘫在地上。
驿丞战战兢兢走上前,拱手作揖,道:“桓公子有……有何贵干?”
桓权抬起眼皮,傲慢而又矜贵,满身血污,分明是地狱阎罗,却又清傲非常,提剑拱手,道:
“烦请驿丞通禀府君,桓权求见。”
“可现在是深夜……”
驿丞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桓权打断,桓权直起身子,目光轻轻扫过驿站前台,低笑一声:
“想来今夜宣城应有不少人无眠吧。”
“啊?”
驿丞没听清桓权的话,错愕看着桓权,桓权看向自己房间所在的方向,道:
“驿丞难道不派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此事驿丞早就知道?”
驿丞一时噎住,这个少年太聪明了!驿丞心中不由涌出恐惧,却还强装镇定,道:
“是!是!是该叫人去看看的!来人!去桓公子的房间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烦请驿丞通禀府君,他会想见我的。”
桓权看穿了驿丞的慌乱,却并未点穿,只是一意求见江瑎。
江瑎听人禀报驿站惨状时,心中一惊,手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驿丞,道:
“桓权他们竟敢在驿站杀人!”
“是,回府君,而且不止一人,死状凄惨。”
“你们为何不着人立即拿下?”
“桓公子身份特殊,下官等不敢擅作主张,特来请示府君。”
“立刻着人拿下!不得有误。”
“是!”
驿丞领命正要离开,江瑎又叫住了驿丞,“慢着!你刚刚说那些人是在哪里被杀的。”
“桓权房内。”
“房内?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桓权房内,他们是什么身份?”
“这……”
驿丞一时无言以对,垂首侍立,这些东西他一个小小的驿丞如何能知道。
“罢了,先让桓权来见我,另遣郡中刑曹调查此事。”
“是。”
驿丞有些意外,不明白郡守为何突然变了主意,明明一开始听闻桓权叔侄二人杀人时,郡守是很生气的。
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领命离开。
“士衡公子深夜动静可不小啊!”
江瑎的语气生硬中带着几分讥讽,对于桓权的行礼完全不予理会,只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书简。
桓权直起身来,平视着江瑎,道:
“府君到底在害怕什么?”
“嗯?”
江瑎因桓权的问题疑惑抬起头看向了桓权,来见他之前桓权已经沐浴过,换了一身干净衣物,一身素白衣衫,头裹白色缁撮,目光清澈,当真犹如高山白雪,只可惜白雪蒙尘。
“府君想来今夜无眠是在犹豫吧?让桓某猜猜府君今晚都见过哪些人。
府君应该已经见过苏钧使臣了吧?对方是不是权您杀了我,可您为何没同意,您想在我这寻一条出路。”
桓权的话急促铿锵,一击便打在江瑎的心脏上,江瑎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似乎比白日要张扬许多,眼神一寸寸侵略着江瑎的心房。
“你如何得知?”
“显而易见的。府君是苏钧一手提拔,知遇之恩您得报,可您也知道,如今形势,苏钧必不能久,您并不想给苏钧陪葬,只是苦无出路罢了。
如今朝廷义军主动请求结盟,您不想错过,可您又担心,杀害朝廷重臣一事会被追究,所以您犹豫了。”
江瑎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完全被桓权猜中,愣在原地看着桓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桓权踱步走了一圈,继续道:
“只是府君这一犹豫,我叔侄可险些命丧黄泉。”
“什么意思?”
“府君可知今晚之事由何而起?”
“什么意思?”
“正因为府君态度不明,有人自然是要逼府君一把。若今晚我叔侄二人死在宣城,府君您可就彻底没了退路。”
“你是说那些人是来杀你们的!”
江瑎一惊,冷汗浸湿后背,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明明已经入秋,江瑎心中却升起一股燥热。
太险!
江瑎不敢去想桓权叔侄死在宣城的后果,他竟完全忽视了这一层。
冷静下来,江瑎上下认真打量了桓权一番,道:
“你桓氏一族当真不会追究桓修一事吗?”
这是江瑎最害怕的事,毕竟桓修身份太过特殊,之前他一心一意效忠苏钧,下手自然狠辣果决,如今他却不得不考虑起此事的后果。
“府君可放心,桓权定不追究此事。”
“那就好。”
江瑎终是长舒一口气,答应桓权联合义军的请求。
眼见目的达成,桓权却并没有着急离开,反而站在原地,似笑非笑看着江瑎,江瑎颇感奇怪,道:
“士衡公子可还有事?”
“口说无凭,还请府君拿出点联盟的诚意来。”
在彻底看透江瑎心思的那一刻,攻守易势,此刻不是桓权请求江瑎,而是江瑎这位逆贼展现自己归顺朝廷的忠心的时候了。
“你想如何?”
“府君身边有个有不少苏钧的人吧?既然已经决议归于朝廷,这些人也就没存在必要了吧。”
与当初苏钧逼江瑎杀桓修父子一般,如今的桓权同样要求江瑎做出同样的事来。
乱世之中,人性反复,要是不彻底斩断退路,谁又会相信了?
“这……”
江瑎犹豫了,他并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毕竟现在苏钧还挟持着天子,胜负尚未决断,他并不想背叛苏钧。
既然苏钧和义军都需要他,他何不坐山观虎斗,谁赢他帮谁。
风险最小,利益最大。
坐收渔翁之利。
桓权冷笑着,江瑎想得倒是挺美的,桓权继续道:
“府君可知汉武帝时戾太子事?”
江瑎不明桓权突然提及历史,是什么意思,好奇看向桓权,桓权背手而立,侧身对着江瑎,傲如修竹,他只得将目光投向年纪更小些的桓冲。
桓冲则走上前,拱手道:
“不知府君可曾读过太史公《报任安书》?”
“自然是读过的。”
“书中所提及的任少卿因何而死,府君想必也是明白的。”
桓冲的目光直视江瑎,小小少年在波诡云谲的政局中早早学会掩饰自己心中情绪,目光锐利,却将恨意死死压在心底,只留下满眼清明。
江瑎身子一怔,已经不需要桓冲在细说,他什么都明白了,有些泄气扶着凭几,内心的轰然崩塌,让他无暇再顾及脸面。
任少卿就是因为在戾太子一案中袖手旁观,后被论罪腰斩。今日乱局中,他可保得一世安稳,可他日无论是苏钧胜,还是义军胜,谁都不会放过他的。
手中握有兵权,又地处兵家必争之地宣城,他没有坐观虎斗的资格。
他必须做出选择。
“你让我想一下。”
江瑎扶着额头,额头的青筋拽着脑袋疼得厉害,他实在不愿去想其中的利害,太疼了!太麻烦了!
一旦选错,满盘皆输,整个宣城江氏都会成为这场乱局的陪葬品。
“府君,桓某得提醒您,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是您仅有的机会,因为梁城义军已经南下,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桓权说完,对江瑎拱手相让,后退三步,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
江瑎深呼吸一口,睁开眼睛看向桓权,强装镇定,可他的眼睛早已出卖了他,早在他松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掉入局中,逃不开躲不了。
乱世之中,家族、性命成了一条缰绳拴着一个个人不由自主走向深渊。
“可否换个要求?”
“府君,我桓氏的人不能白死,叔父父子两条命总得有个交代,您也不希望这笔账算在您头上吧?”
桓权抬眼直勾勾盯着江瑎,没有半分退让之意,语气已经不自觉带上几分威胁,她抓住了江瑎的软肋。
桓权知道江瑎在害怕什么,她不妨放大这份恐惧,让其为自己所用。
空手套白狼的事她桓权可不认。
桓权一步步向前逼近江瑎,站在离江瑎三步远的距离处,居高临下俯视着江瑎,道:
“府君应该知道,我桓氏一族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江瑎躲避着桓权审视的目光,少年的目光攻击性太强,明明一身布衣,不饰锦绣,却有着天然的矜贵傲气。
“我可以杀了他们,可同样的,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桓权后退半步,江瑎顿时感觉威压减轻,他起身来到桓权面前,道:
“我有一女,与士衡公子年龄相仿,可称佳偶。若江桓两族联姻,我宣城江氏自然愿意助义军剿灭叛贼。”
桓权面目难掩错愕,“联姻?”她一时也看不清江瑎的想法,却没法立刻拒绝,江瑎已然松口,她绝不能再冒险。
“府君有所不知,桓某尚在孝期。”
“孝期又有何妨?先定下婚约,待孝满,再行嫁娶。”
江瑎是铁了心要与桓权联姻,桓权心神微动,却没有拒绝,到底是应了下来。
江瑎叫人将苏钧拿下隐藏在城中的斥候、使者集体斩杀于郡守府前,鲜血满地,头颅滚滚。
桓权叔侄二人就在一旁角楼上看着,两人目光冷漠,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如何?士衡公子可满意否?”
桓权冷笑一声,道:
“不过是几个犯上作乱的贼子罢了,桓某该恭喜府君才是。”
“什么?”
江瑎追问,他实在是欣赏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勇有谋,出身大族,果决狠辣,江瑎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日后成就必然不小。
这个人他得拉拢着,没有什么比婚姻更牢固的纽带了,待他日桓权飞黄腾达,难道还能少了他这个岳父吗?
苏钧这座靠山注定是要倒下了,他得寻找一座新的靠山。
“恭喜府君弃暗投明,来日叛乱被平,府君定能如愿封侯。”
桓权笑着给出了承诺,江瑎并不怀疑眼前桓权的本事。
江瑎恐桓权反悔,特意在府中为两人定亲,后派遣三千人马护送桓权等人回荆州。
出城之后,桓冲方才询问叔父,“您为何要答应江瑎定亲?”
“我若不应,他必然怀疑你我用心,更何况一桩婚姻罢了。”
“可这样的话,难道我桓氏一族真的不报仇了吗?”
桓冲不甘心,他看向祖父和父亲无头的尸首,心如刀割,若是不能报仇雪恨,他枉为人子。
“冲儿,答应江瑎是我,不是你。桓氏一族的家主是你伯父,也不是我,我只答应我桓权不计较此事,可不代表你可以不计较。”
桓权的语气带着些许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