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离人悲

4、小学

　　谢晖第三次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图书馆。
　　“这里即使开着灯也很暗啊。”
　　“我不讨厌这个亮度。”
　　叶萌低着头，手指捏着书页，读着上面的字，但还是很快地回答了他。他手上的书又换了一本，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从厚度来看他刚刚开始读。他看书应该非常快，昨天他读的那本书谢晖目测大概有三百多页，那时他差不多读了三分之一，三百多页的小说大概两天就读完了。
　　“说起来，为什么我几次来看见你读的都是日本的小说？你很喜欢日本的作家吗？”
　　“啊……这个啊。”叶萌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不，只是因为……人们总是在谈论生死，西方人谈论万民四末，中国人谈论轮回因果，但他们口中的死是自然死亡，是因为意外导致的夭折，只有日本人直言不讳地谈论自杀，谈论自我毁灭，我对这些非常好奇。人们总是将自杀认为是一件卑鄙可耻的的事，不探究原因就将自杀的人认定为胆小鬼，擅自认定人应该为了他人而活，这是多么自私的想法啊……可他们不愿意知道选择死的人又有多么勇敢，人的眼睛总是只能看到自己认为对的事。不……我也不能例外……”话语消失在嘴边，他盯着书页发呆，神色恍惚，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
　　“啊，不，这不是我的观点，这是我读来的。鲁迅有一篇散文……”
　　“是吗，我读过的日本小说就一本，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我不喜欢男主角的岳父，他居然建议男主角去出轨，只要不带到家里来；我也讨厌男主角的妻子，当她知道男主角出轨时，只要他答应回归家庭她就可以将他出轨的事实当做不存在。我讨厌这种观念，看完后我就没有再读过日本小说了。”谢晖耸了耸肩，“不过现在想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女主角要求男主角爱她的时候不也是要他们一起去死吗？”
　　叶萌不说话。
　　谢晖倒也不在意。他把手上拿着的书放在他的桌上，“不说了，还书。”
　　“放着就好。”
　　叶萌轻声说道。

　　谢晖在杂志架上挑挑拣拣。算是一时心血来潮，他想看看这上面还会不会有他以前看过的杂志。他小学时每天中午都是留在学校吃饭，吃完饭没事干，无意中发现了学校居然有个图书室，只要十块钱就可以办一张图书证。有好几个月他每天中午都在那里打发时间。那个图书室没有什么正经的书，只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儿童杂志，基本上都是些写给小孩子看的幻想童话故事。但是其中也混入了几本恐怖小说的杂志，有一本记忆深刻，叫《鸡皮疙瘩》，全是些僵尸啊食人鬼的恐怖故事，有一篇故事是关于学校的，看完后好几天都在害怕在学校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现在想起那个故事也还是很恐怖，当然也不乏记忆的加分。后来那张图书证找不着了，他就没有再去过了。说起那个小学，其实他没有在那里读满六年，只读了四年就被父母转到了更好的学校去。他倒也无所谓，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很亲密的朋友，没有多大感触。直到现在那些人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还记得很清楚，叫周锋，因为他去世了。是几年级的时候不记得了，他就坐在他后面，这个人平常非常调皮捣蛋，总是被罚，老师们对他颇为头疼。直到有一天他没有来上学，那天是周一，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怎么回事，有几个人说他是住院、死了，但是其实都是开玩笑。直到下课的时候老师突然告诉大家他去世了，说是骑单车的时候被撞了，没有救回来。第二天升旗的时候校长通过广播告诉了全校的人这个消息。之后的几天好几个老师在上课时要提起他，他们原先总是要说这个人如何调皮，现在却开始回忆他做过的好事，其中有不少谢晖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只要人死了他的一切在人们的记忆中就被美化了，这话虽然刻薄但也不乏道理。转学后他只回去过一次——他的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毕业时他去接她，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了。对那个学校最深刻的绝对是校门口外的垃圾场，坐落在两个小卖部中间，小卖部卖一些五毛一块的零食，还有永远集不齐的贴纸。每天打扫完卫生后都由两个人拎着大垃圾桶到那边倒垃圾，因为讨厌那个垃圾场的臭味，每次轮到他打扫卫生他都想办法不去做那个扔垃圾的。

　　这些杂志没有分儿童或者成人的，全部放在一起。他从一堆正经杂志里找出一本眼熟的，拿起来一看，《红树林》，几年前的一刊，这是小学时他们学校统一订的杂志。封面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记忆中没有这么花哨，不过十多年过去了，不一样了也很正常。他拿着杂志走到长桌边坐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看到点过去的东西就开始怀念，明明才二十多岁，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这个城市发展得太快了，乍一看什么变化都没有，可许多细节都已不同。谢晖不觉得过去的东西就一定比现在的好，现在的人们总是在说现在如何如何，过去如何如何，可事实上过去的人也不是在说着更早的时候是如何吗？说到底回忆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是回忆而已。谢晖翻开杂志，都是些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美丽的女巫，奇幻的魔法，可爱的孩子。他记得以前在这本杂志上看过一个故事，不过也不太确定究竟是不是这本，那个故事说的是美丽的女巫带着一个孩子到她的屋子做客，屋子里有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如同琴键般黑白的楼梯，踩上去时会发出钢琴一样的声响。他不讨厌童话，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安徒生，就买了他的传记来看，这个丹麦人最初为了演员而离开了家乡闯荡，后来想当诗人，最终闻名世界的却是他的童话，他极度自卑，直到死都没有结婚。他的童话读来始终让人觉得心中苦涩。
　　杂志只是薄薄的一本，很快就翻到了尽头，加上谢晖只是大致地扫过，并没有认真地去读，十多分钟就看完了。一本杂志读下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好像看完了，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谢晖的眼睛看向了窗外，窗的外面是墙，大概距离只有一米多，连阳光要通过这一点缝隙照进来都很困难了，更不要说有什么可看的了。但是谢晖知道这堵墙后面的景象，走过那家杂货店，是一条水泥铺成的宽路，没有红绿灯，往里延伸。那里有很多出租房和商店，记忆中好像还有一个旱冰场，晚上会亮着红绿两色的灯泡，不过估计现在早就没了吧，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即使不看也知道那些景象。即使住的人早就不知道换了多少了，房子却几乎没有拆过，地上明明是水泥地，但是印象里一直都是尘土飞扬。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人们都住在那里，因为这里离工业区很近，走路只要半个多小时，物价就这个城市而言已经是最低的了。谢晖家里不是来这里打工的，而是来这里让人给他们打工的，他从小生长在这里，倒也不觉得自己和他们的孩子有什么不同。这里本来就见不到多少本地人，几乎都是从家乡孤注一掷来这里谋生的外地人，如果学校里有哪个孩子说自己是本地的那反倒很稀奇。来这里工作的人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小学，但是上到初中时很多孩子就要因为高昂的消费回到老家继续上学。
　　谢晖突然想到，叶萌是哪里人呢？叶萌的普通话非常标准，更何况口音这种东西，除了非常明显的那种，剩下的有什么区别谢晖完全听不出来。有的人听别人说话就能听出来对方是哪里人，谢晖完全不能理解，在他耳朵里都是差不多。不过其实这个问题直接问本人是最简单的。
　　“叶萌？”
　　他出声叫他。
　　叶萌一动不动。
　　谢晖提高了声音。
　　“叶萌！”
　　叶萌好像听到了，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着他不说话。
　　“你是哪里人？”
　　叶萌眨了眨眼，反应慢了半拍。
　　“……我不知道。”
　　“嗯？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问过。”
　　他又低下了头。
　　谢晖站起来把杂志放了回去，走到叶萌面前。叶萌注意到他走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谢晖笑眯眯的脸，一米八的大个子相当唬人。
　　“为什么没有问过？”
　　当谢晖不打算识相地时候他就会特别可恶。
　　叶萌移开视线，抿着嘴。谢晖拿准了他这个人，如果有人问叶萌问题，他就一定会回答。果然，叶萌还是回答了他。
　　“因为我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