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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山不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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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忆梦
记忆中浮现的景象似乎总是泛着珍珠般柔和的色彩。
那是一只肤色很白的手,拉着令真的手,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有的背景,包括街上的声音都是模糊的,唯有那只手上的银镯子如此清晰,上面系着的淡紫色络子随风轻动,如同翩飞的彩蝶……
“真真……”
手的主人似乎正要回身对令真说些什么,令真甚至已经看到了下巴的轮廓,侧颊微微凹陷,大约是个酒窝或梨涡,令真想要看清那张脸,那张她梦了整整十年却依旧无法记起分毫的脸,只是下一刻——
“哥哥!”令真从梦中惊醒。
每次都是这样……她伸手覆在额上,半遮住眼睛。即便如此,她那双甚是明亮的眸子在仅有月光的屋子里依旧是最灵动的存在。
那分明不是什么噩梦,只她太想看见那张脸的模样,紧张极了,醒来时心跳依旧很快。
少顷,再睁眼时,第一眼便捕捉到了腕上黄铜镯子倒映的月光。
令真平了平气,突然觉得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二)渊源
蓝曦臣提前结束了夜猎归家,听闻有隐隐的打斗声,因正在瞭望塔旁,便索性登塔一看。
蓝曦臣的脚步很轻,但他听到了别的声音,于是他更加放轻脚步,一转弯,便窥见了不速之客的模样。
那是个极漂亮的少年。
蓝氏双璧容貌皆为人中龙凤,能叫蓝曦臣赞一声漂亮,可见少年容颜不俗。
少年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此时正映着其指尖的点点萤火,灼人得很。
蓝曦臣大约知道少年的身份了。
只见少年前一刻还静静地注视着指尖用灯火幻化的萤火,下一刻又被不远处的打斗声吸引,远眺的神色中带着些迷离,好似困倦,又似并未睡醒。
夜色中点点荧光,蓝曦臣不用猜便知那是弟弟忘机的佩剑避尘,闻声听对方能与忘机斗得不分上下,想来也不过是五大世家嫡系。
不久,打斗声便散了,蓝曦臣再次向少年看去。
此时少年已熄了火光,无他,云随风动,露出了漫天月华真颜,将容色出众的少年全然浸在月色中,发带轻扬,竟似羽化登仙之兆。
此时少年似乎终于发现了蓝曦臣,转身一礼:“泽芜君。”
蓝曦臣同样一礼:“长颜君。”
正常情况下,初次见礼是要互道姓名的,无奈这二人委实优秀了些,俱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不需再宣告身份。
这少年便是与蓝曦臣渊源匪浅的长颜君沈瑶,字令真。
说来,这渊源匪浅的水分有些足,因为这的的确确是蓝曦臣此生第一次见到沈令真。
照理来说,两人皆为世家少宗,年岁差得亦不大,那些年的清谈会总该见过几面才是,然而沈令真这位千山宗少宗素日里游历在外,更以悬壶济世名闻遐迩,并不大参加清谈会,若非这次千山宗送信来称少宗求学,怕是两人至今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但说渊源,的确是有的,却是旁人强加给蓝曦臣和沈令真的——仙门世家第一公子之争。
蓝曦臣为五大家族之一姑苏蓝氏少宗,沈令真为财力底蕴皆不逊于五大家族的千山宗少宗。
蓝曦臣温润如玉,沈令真瑰姿艳逸。
蓝曦臣灵力修为精纯高深、乃同辈第一人,沈令真以符法、医术入道,开天辟地,堪称符医祖师。
当真是各有千秋,无法评断。
虽然蓝曦臣与沈令真对此皆不以为意,但最终因为沈令真悬壶济世美名远播,拔下了头筹。
故而,纵使蓝曦臣与沈令真并不认识,往日里旁人见了他们,总要强迫他们同对方神交一番,以至于两人一见面第一时间便明了了对方的身份。
只是一份无奈的默契下面,便有些冷场了。若是别人,蓝曦臣还能道一句姑苏蓝氏夜过卯时无事不可外出,但沈令真与旁人是不同的,叔父蓝启仁同意沈令真可以夜间外出,因其有些草药只在夜晚好寻。
于是蓝曦臣道:“长颜君,可是外出寻草药?”
“是啊。”沈令真微微一笑,笑起来容色便愈加生动了。沈令真轻轻一跃,到塔顶伸手一拔,在回到原处,对蓝曦臣道,“长佛草,受多年香火光照,只长在宝塔顶端的药草,平时如蔓草卧于瓦上,唯有温暖季节的月夜中挺立,此时十分好寻。”
蓝曦臣此时已经信了沈令真的确是来寻草药的。
“药已采到,瑶再待在外面便不合适了,可否有劳泽芜君送去药房?瑶初次来此,半夜迷路怕要费些周折。”
蓝曦臣几乎从不决绝他人合理的要求,便接下草药,又问:“长颜君不需要这味药材吗?”
“此药材并不在蓝先生答应予我药材中。”沈令真淡淡一笑,行礼告辞。
蓝曦臣瞧着沈令真的背影,觉得那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这些年被迫总是与此人相提并论,似乎也有些意思。
人总是如此,与不喜或是无关的人绑定,就会厌恶迁怒,而与有些好感的人绑定,情绪便截然不同。
蓝曦臣想,世人对沈令真的评价中,瑰姿艳逸的确名不虚传。但看人看脸便浅薄了,千山宗少宗气度同样不凡,沈令真来蓝氏除了听学,还有一些医术方面的交流,甚至被许可在蓝氏云深不知处境内采药,只是种类有限罢了,长佛草便是不在此列的珍稀药材,但沈少宗便是如此干脆利落地交了出来,着实坦荡得叫人心生好感。
况且,容色出众,也是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
沈令真自然不是出去采药的,实际上,她甚至有一刻怀疑蓝曦臣认为塔上不可能有药材,故意拆穿自己假借名义夜出,见招拆招也不过是作为少宗对千山宗名誉的最基本维护,只是见对方拿着长佛草微愣,便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
实际上,比起蓝曦臣对与沈令真并称的不大在意,沈令真却是有些在意的,长颜君素来不喜接触男子,自然对旁人常将自己同素昧平生的蓝曦臣绑定有些不快,如此一来潜意识里便对蓝曦臣刻薄了几分。
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轻而易举地激发了长颜君少有的几分愧疚。
(三)外道
翌日
这日乃听学第一课。
沈令真长年在外行医,并不习惯如其他大家子弟般带有诸多侍女随从,她早早便到了兰室,却不料有人到得比她还早些。
“蓝二公子,许久不见。”听学前,沈令真便随千山君来过一次蓝氏本家,当时泽芜君外出,随蓝先生见客的便是这位蓝二公子。
“长颜君。”蓝忘机起身与沈令真见礼后,便再次端坐下看书。
沈令真微微瞧了蓝二公子片刻,心中暗忖,莫怪世人都道蓝氏双璧乃一种颜色,两段风姿——好一个如坐春风,好一个如履薄冰。
沈令真也看了会儿书,而后听学的学子逐渐到来,兰室开始热闹起来。
如果,这种热闹没有伴随对自己和蓝二公子的评头论足,沈令真或许会觉得更好。
“长颜君!”听到少年尚稚嫩的嗓音呼喊,沈令真闻声看去,见是熟人,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怀桑,此处好像禁止大声喧哗。”
聂怀桑吓得赶紧捂嘴,四下张望,好在见蓝启仁尚未到来,便松了口气,走到沈令真身边:“沈兄来,我给你介绍新朋友。”
沈令真早已经站起身,看向聂怀桑身后的两名少年。
看起来都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沈令真笑道:“早听闻云梦江氏的少宗和大弟子俱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沈瑶见过江兄、魏兄!”
生得好的人若是翩翩有礼,便像美玉一般招人喜欢。
江澄正欲回礼,魏婴已经先开口:“想不到我们这么有名吗?”
“魏兄!”聂怀桑戳戳魏婴的手臂,“这是千山宗少宗。”
魏婴立刻反应过来:“我说呢,沈兄生得如此好看,原来是长颜君!”千山宗从商起家,是仙门百家最有名的消息贩子。
“魏无羡!”江澄有些生气魏婴又开始招惹人,这千山宗少宗显少现于人前,天知道是个什么脾气就乱来!再说夸别人的方式那么多,非说人好看做什么?并不是每个男子都喜欢别人说自己好看的!
“抱歉了,沈兄,魏无羡说话有些直。”
沈令真好笑道:“江兄不必如此,平心而论,比起长平、万象,瑶更喜‘长颜’二字。”
沈令真成名极早,当年定尊号还惹了些议论。
她擅符医,独辟蹊径,端的亮眼,是以尊号在“长平”与“万象”之间有些争议,最终由千山君出面,言尊号当显自身。
——沈令真此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自然是容颜盛极。
故尊“长颜君”。
当时沈令真还在四处行医,故而世人并不知晓沈令真本人对该尊号的态度。
沈令真这一解释,江澄便明白她并未将魏婴稍显无礼的行为放在心上,便开始了一个安全些的话题:“素日少有机会见到沈兄,沈兄怎么想起听学了?”
江澄的问题也是聂怀桑和魏无羡的问题。
与他们不同,沈令真是早早得了尊号的,传统意义上便是可以独当一面,并不需要参加听学。
“瑶这些年四处行医,多是孤身一人,义父忧心,便令瑶前来听学,多结交一些同龄人。”
江澄鄙夷地看了魏婴一眼。
聂怀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学霸的宠爱和对学渣的恶意。
魏婴……觉得这长颜君不错,长得好,人还有些意思,不似蓝氏的小古板那么无趣。
此时突然有人提起蓝先生来了,众人便纷纷回到座位。
原本蓝启仁打算把蓝氏家规读一遍,只是看到魏婴根本无心听讲,便叫魏婴回答问题,简单些的问题魏婴对答如流,问道实践题,方才一顿。
蓝启仁便提问了蓝二公子:“忘机,你来说。”
蓝二公子十二个字简单概括,得了蓝启仁的夸。
魏婴却说有疑,提起利用怨气,叫蓝启仁气得叫他滚。
沈令真也思考了起这个思路,直到下课都未曾离开位置,江澄担心魏婴,便没有注意道刚认识的沈令真,倒是蓝启仁,见沈令真迟迟未走,便问她可曾有疑。
沈令真道:“魏公子方才所说,其实不无道理,只是……”
“怎么你也赞同魏无羡吗?”蓝启仁挑眉问。
“并非如此。”沈令真施了一礼,“学生一家之言,请先生评鉴。”
“你倒说说看。”
“玄门在千百年间摸索出灵气的修炼方式,以剑入道,若从玄学理论而言,道有千万种形式,例如学生无法用剑,便以医术、符咒入道,故而怨气若是操作得当,当也可以利用。只是正如魏公子所说,一则尚未有人真正摸着道法,二则此道源头终究邪气了些,一不小心便是反噬,几遍侥幸修成了,怕也是千夫所指。”
“不错。”蓝启仁愉悦地捋了捋胡子,“正如你所说,此道即便成了,也是危险至极。”
沈令真轻笑一声:“先生分明是担心学子们不慎误入歧途,偏要说得那般凶。”
蓝启仁轻咳一声:“下课了,你也回去罢。”
“是,先生。”
沈令真离开后,蓝启仁摇头轻笑,忽而听到蓝忘机的声音:“叔父,为何与长颜君谈及此道?”
蓝启仁道:“沈令真稚龄便得了尊号,修为见地远胜于旁人,况且她亦非灵气入道,体会自然更为敏锐,与她说说倒也无妨。”
“叔父,似乎对长颜君另眼相看。”蓝忘机从未见过自家叔父对外人这般欣赏。
“旁人都记着好勇斗狠、争名夺利时,唯有沈令真一宗少宗之身行于市井、悬壶济世,此人心性极佳,值得结交。况且,他虽有疑,却未曾当众提出,显然颇有分寸、知晓利害,老夫讲学这些年,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分寸之人,只此一个。”
蓝忘机皱着眉,并未回答,显然觉得这称赞之言有些过了,只是碍于叔父所言,并不持异议。
蓝启仁知晓蓝忘机自来未有深交的友人,此时见了沈令真这么良才美玉的人,倒是很乐意令侄子与其交好,便道:“昨日宵禁后,曦臣在瞭望塔上遇到了沈令真,沈令真直接从塔顶取了长佛草,交给曦臣。”
蓝忘机一听便明了,那长佛草并不在姑苏蓝氏同意给予沈令真的药材中,而沈令真本可以改日再去偷偷拿走,却直接取下交给了蓝氏,可见人品不俗。
(四)甚欢
蓝忘机明白叔父的意思,希望他与长颜君这样的少年君子交往,只是他觉得,长颜君的朋友够多了,并不缺一个他。无论是天性不羁如魏婴,口不择言如江晚吟,软糯胆怯如聂怀桑,皆与长颜君兄弟相称。蓝忘机想,大抵才华横溢又貌美如花如长颜君这样的人物,又有长颜君那般既聪敏又懂得欣赏他人的气度,着实很难叫人不喜。
且,似乎比起他,长颜君更喜欢与他兄长交往,他已经许多次在藏书阁甚至冰室见到长颜君与兄长相谈甚欢。如同兄长很清楚他的想法,他也清楚地知道,兄长欣赏长颜君较他人更甚。
其实蓝忘机也很欣赏沈令真,但是每每见沈令真与魏无羡相谈甚欢,他就很想让兄长把沈令真带走。
蓝曦臣:……
这日蓝曦臣向蓝忘机说起彩衣镇水祟一事,见沈令真同魏无羡、江晚吟、聂怀桑一同走来,便问沈令真是否愿意同去,为一视同仁,也问了其他三人。
沈令真这段时日与蓝曦臣谈音论道、惺惺相惜,均遗憾多年神交、相见恨晚,听蓝曦臣建议,便一口答应。江澄为了挽回些被魏无羡丢掉的面子,魏无羡为了出去浪,都答应了。唯有聂怀桑,想着功课和大哥,迟疑着正要拒绝,听沈令真愿为他向聂明玦解释一二,立刻愉快同意。
蓝忘机:……
沈令真四人各自回去收拾行李,蓝忘机问蓝曦臣为何带上他们,沈令真也就算了,其他人一言难尽。
蓝曦臣反问觉得蓝忘机想让魏无羡去,蓝忘机:……
见弟弟不言,蓝曦臣又道:“与令真交往这些时日,竟不知他还与大哥有旧。”
蓝忘机:兄长??你跟沈令真认识不过两月,虽是听着对方名字长大,但你们还是结交不过两月……
(五)独绝
沈令真四人很快收拾行李与蓝氏兄弟汇合,蓝氏一行乘船取了彩衣镇。
彩衣镇的水祟来得蹊跷,一行人寻着水鬼,魏婴还招惹了蓝忘机一番,一行行到湖中心,蓝忘机忽然道回去。
此时已晚,水行渊已经将他们引到中心。
蓝氏兄弟、魏婴江澄以及蓝氏子弟各出招式,皆无多少用处。
水行渊来得凶险,蓝曦臣在空中吹奏裂冰稳住局势,他人见不好下手便皆各自散去,唯沈令真御剑向湖心,掌心托着一枚玉印,其上淡淡金芒。
蓝曦臣清楚地看到,沈令真唇角微弯,抬手便将玉印扔向半空,手绘符法,推向玉印,符法接触到玉印的一瞬间,半空中多处显露出淡金色符纹。
沈令真念念有词,以玉印为中心,各个符纹连通起来,形成一个声势浩大的复杂法阵。
同行之人皆停了下来。
聂怀桑掩扇道:“传闻千山阁少宗善符法,今日一见,当真是谦辞。”
同样对符法颇有研究的魏无羡凝视中半空中的法阵,眸光一亮,这是!
蓝忘机神色微动,并未言语。
不消片刻,阵法压入水中,湖水向法阵四周散开,露出池底的水行渊元灵。
阵法将水行渊包裹住,沈令真的手虚空一按,玉印便向下烙在被困住的水行渊上,水行渊化作星星点点的蓝黑光点,没入玉印。
沈令真催动仙剑,迅速接住玉印,对上空稳局势的蓝曦臣抱拳。
那一刻,夕阳为少年加冕金冠,当真惊艳了时光。
蓝曦臣微愣,而后御剑向沈令真飞去:“令真对符法之研究正是相当深刻了。”
“还成。”
除了水行渊,一行人便在彩衣镇修整一夜,年轻人们自然在市集上看了看。
魏婴等人都去打牙祭,唯有沈令真说想要去逛逛。蓝曦臣已经将事情安排好,便于沈令真同行。
沈令真一路都只是随意看看,与蓝曦臣聊些无所谓的风土人情,直到经过一个银铺,停下来脚步。
蓝曦臣见状,介绍道:“这家银铺倒是百年老店,令真可以看看。”话虽如此,蓝曦臣有些奇怪。
千山宗富有不亚于兰陵金氏,身为少宗沈令真得到的肯定是最好的供奉,竟对凡银感兴趣?
沈令真目光逡巡,拿起一个光裸的镯子轻轻抚摸,买了下来。
出了银铺,蓝曦臣见沈令真的神色有些异常,问道:“令真,可是有心事。”
沈令真道:“有。”她轻轻拂起袖子,露出一只黄色的镯子,但那显然不是黄金,而是黄铜。
不仅如此,那只镯子还带有有些灵气。
“这……我一时倒看不出出处。”
“没甚出处,这原本就是一只普通的凡铜镯子。”
蓝曦臣心中更为疑惑,那不该是沈令真佩戴的东西,或至少有特别的意义。
“我是阿爹的养子,阿爹收养我时,我伤了头,能忘的几乎全忘了,只记得,我有个哥哥,他有一只银镯子。”她扬了扬腕上的黄铜镯子,“同我手上这个当是一般无二。”她阳光明朗的笑只持续了一瞬间,“只是,其余全忘了。”
“这些年,我想治好我的失忆,我想找回我的哥哥,可是似乎还不到时候。”沈令真回身,对落后一步的蓝曦臣努力笑了笑,“他好像有个酒窝或者梨涡,但是他的容貌,他的性子,我全不记得了,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同你一般很温和的人。”
蓝曦臣看着沈令真微微发亮的眼眸,隐隐猜到了这些年沈令真一宗少主踏遍千山万水的原因,于是他看到自己伸手覆在沈令真头顶,温声道:“如此,你也称呼我兄长,可好?”
一行人回了蓝氏本家,蓝曦臣向远在清河的叔父蓝启仁去信后,便站在桌案前,回过神来,见自己画了一幅人像,有些无奈。
从前听人说,千山阁少主瑰姿艳逸,他从未上心,但是今日降服水行渊那一手,当真是妙不可言,尤其他夕阳下侧身一笑的神采,当真是飞扬意气、浓墨重彩。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信了。
(六)记恨
自那一番谈心后,蓝曦臣与沈令真似乎更加亲近了些。因此,在蓝忘机与魏婴同受杖刑时,蓝曦臣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忽视弟弟的近况。
——大约是,觉得弟弟近来心情不错,有些疏忽了。
鞭策着自己成为更优秀的兄长同时,蓝曦臣向归家的叔父说明了水行渊一事。
蓝启仁一想到温氏这一行径害死无数无辜百姓,当即皱起眉头,脸色更沉了些。
“又是岐山温氏……若非沈令真阵法高超,不知还要费多少力、死多少人。”蓝启仁压着声音道。
“所幸水行渊已解,只是温氏如此行事,需得早作打算。”蓝曦臣点头。
“可惜……”蓝启仁轻轻一叹,当真十分可惜的模样。
“叔父所叹为何?”
“沈令真前来听学前,千山君曾来拜会。观其修为,当不逊于温若寒。昔年温沈二人约战、旗鼓相当之传闻,想来并非虚言……”蓝启仁说到这里,又是一叹。
“想来千山君并无抗温之意。”
“的确如此。”蓝启仁捋捋胡子,道,“千山宗的生意与各家竞争并不大,也不划势力范围,温若寒对千山宗亦算得上礼遇。”
“如此,千山君不同意抗温,理所当然。”
“曦臣,你近日与沈令真走得颇近,可曾听他说起过此事?”
蓝曦臣轻笑摇头:“并不曾。”
蓝启仁蹙眉,虽望有识之士共襄抗温之举,然强人所难并非姑苏蓝氏为人处世之道。蓝启仁虽有心探知千山少宗之意,却终究不忍少年便承此重压,叮嘱蓝曦臣之意就此按下,不再提及。
话锋一转,蓝启仁自然没有漏掉蓝忘机受魏无羡连累受责一事。
蓝曦臣倒是觉得弟弟受魏无羡影响活泼了些,为魏无羡说了些好话。
蓝启仁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不满之余,还发现魏婴、江澄等人在偷听,当即瞪了一眼,拂袖离去。
蓝曦臣温和地笑了笑,向魏婴推荐了冷泉疗伤,魏婴自是万分感谢,赶紧去了冷泉。
“忘机兄甚有福气,兄长如今还在为他描补。”沈令真微带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蓝曦臣取了只干净的杯子,为沈令真倒了茶。
“怎说描补?忘机并未做错。”蓝曦臣道。
“论理是没错,但,怎知旁人心中不曾介怀?”沈令真轻抿了一口茶水,道,“无羡兄大抵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豁达性子,只能说,忘机兄打对人了。”
蓝曦臣喝着茶,险些呛住,轻咳几声缓过起来,才道:“你这般说倒也有趣。”
“原本便是,同一做法,有人感激,有人敬仰,有人记恨,有人憎恶。所以我说,忘机兄真真打对人,无羡兄不但不会记恨他,反而敬服他的品行。”沈令真爽朗地道,“若是打的我,我大抵要记仇许久。”
蓝曦臣道:“你不曾犯禁,忘机大抵没有机会叫你记恨他。”
沈令真笑道:“不曾犯禁?”说罢歪着身子凑到蓝曦臣耳边道,“你我初见,便是因我犯禁了啊。”
蓝曦臣愣住,又见沈令真端正了身子,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忘机兄知道了来罚我,我是一定会记仇的。”
蓝曦臣也不知沈令真说的是记他的仇,还是记忘机的仇,总归他并未打算告诉忘机。
(七)孤途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惬意无忧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听学结束,学生们各自返家。唯有沈令真因与蓝曦臣交好,又早已独当一面,便继续留在姑苏蓝氏做客。
仙门百家的年轻弟子多对姑苏蓝氏三千家规退避三舍,但沈令真在云深不知处当真闲适到令人嫉妒。
蓝曦臣每日晨间练剑,洗漱用过朝食后,便随蓝启仁一起处理宗务,用过午膳后,才有些许时间精研君子六艺,兼关心弟弟蓝忘机的情况,这还得是在没有突发问题的情况下。
同为一族少宗,蓝曦臣其实比沈令真忙碌许多。
——这便是宗主理事和不理事的差别。
更兼蓝曦臣还需聆听叔父教诲、关爱弟弟,同身无负累的沈令真当真不能比,只是蓝曦臣曾想,沈令真大约很乐意拥有这份“负担”。
结识沈令真后,蓝曦臣午后便更乐意与他清谈,甚至觉得比自己单独研修更有进益。
沈令真博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信手拈来,又以符医之道立身,天文地理、医卜星象更是精深,更兼千山宗少宗身份,于经济一道也知之甚广。
即便姑苏蓝氏没有任何人作陪,她听风赏月、聊以自娱,已然自得,更何况姑苏蓝氏的藏书阁还是很有些底蕴的。
当然,沈令真与蓝曦臣清谈其实比自娱自乐更有趣味些,只是蓝曦臣到底宗务缠身,不可强求。
尤其是,百家清谈会即将开始,蓝曦臣较往常更忙碌了些。
此次百家清谈会由岐山温氏主办,在岐山不夜天举行。姑苏蓝氏将由代行宗主之职的蓝启仁携蓝曦臣、蓝忘机等门生出席,蓝曦臣早早便与沈令真说起过此事。
“岐山清谈会在即,接下来恐会有些怠慢令真。”蓝曦臣自己将人留下来做客,却不能抽出些时间作陪,自然感到十分抱歉。
“兄长缘何同我这般外道?”沈令真抬头,脸上带着淡笑,丝毫没有被怠慢的介意。
蓝曦臣想,大约令真常年在外行医,看似清冷疏离,实则极好相处,对衣食住行、怠慢与否都不甚挑剔。
“若是可以,不如带我同去岐山?”
“自然可以。”蓝曦臣道,“只是,我记得你过去从不参加清谈会的。”
“不过是懒得应酬罢了,正巧岐黄神医近期也在不夜天,我有些问题欲同她探讨。”
岐黄神医、妙手温情,这人蓝曦臣听说过,是温若寒一个远房侄女,在岐山温氏算是少有的名声比较正面的人。
此前虽不知沈令真识得温情,但两人皆是名闻天下的医修,彼此相熟亦不奇怪。
沈令真便随着姑苏蓝氏的队伍到了不夜天。
沈令真容色过盛,根本不可能藏在队伍里不让人认出来,又是千山宗少宗,其行踪很快便被报道温若寒处。
温若寒神色不动:“不可怠慢。”
于是沈令真很快便被温氏门生安排了单独的院落,待遇不比其他宗主差,便是清谈会上她的座次,竟然也是与诸位宗主在一起的。
虽不甚合规矩,但千山君除去当年与温若寒约战,根本不出千山阁,是以沈令真在外一直是代宗主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宗主们坐在一起也不算太出格。
温若寒的主位高高在上,人倒还没来。
居沈令真上首的是蓝启仁和清河聂氏宗主聂明玦,她一个青春正好的美少年坐在其中,便是一句话不说也显眼至极,故而她除去最初与众位宗主见礼,一句话都不曾多说。
果然,下面仙门百家弟子中,魏无羡一眼便注意到了沈令真,歪着身子对江澄道:“江澄,你看沈兄怎么也在上面坐着?”
江澄睨他一眼:“他不坐上面,你倒是请千山君上座。”
千山君的“宅君”声名传遍天下,他本人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除去与岐山温氏交涉那次,根本没有出过千山阁,而千山君那次出门之前,人们甚至隐隐怀疑过千山君的存在。
诸位宗主齐至,忽然温氏门生高声唱名:“温二公子到!”
同时,一名年岁略大的青年向高台走来。
此时除了主位上的两个座位,所有的高位都已经坐满,沈令真一眼便看向主座旁的座次,又见身侧诸位宗主神色微沉,开口道:“恒阳兄。”
温若寒二子,名晁,字恒阳。
温晁原本正专心走路,想要走得虎虎生威,忽然听到一道清冷中带着少年脆音的声,转头一看,见沈令真举着酒盏朝他打招呼,虽许久未见沈令真,但沈令真的长相实在太彰显身份。
温晁半路转了方向,向沈令真走去,直接坐在沈令真旁边:“你怎么舍得放下你的算筹、草药,出来应酬了?”
“许久没来不夜天,便来看看你们。”沈令真给温晁斟了酒。
温晁接过酒盏与沈令真碰了碰杯:“瞎说,你肯定是听说温情在不夜天。”
沈令真无辜道:“说出来,你会很有面子吗?”
温晁一噎,坐的动作更肆无忌惮,对门生命令:“把小爷的用具拿过来。”
温晁在不夜天就温若寒一人之下,门生哪里敢不听,更何况宗主吩咐不可怠慢的沈少宗并无拒绝之意。
温晁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沈令真素来清楚,便与他说起一路上的趣闻,温晁听得趣味,也未曾不耐。
高台下的魏无羡见此,眼珠子都要跌出来了。
多年清谈会,温氏二公子他见过好几次,修为平平但为人相当令人讨厌,自顾自地说一不二。摄于温若寒的积威,旁人也不会去拂他的面子,但这当真是魏无羡第一次见到温晁能与人平和地相处。
“江澄,你说沈兄怎么会和温二公子交好?”那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江澄不耐地把歪出队伍的魏无羡推回去:“你见过沈兄和谁交恶吗?”
魏无羡想想,还真没有。
不久,温若寒便到了,他见温晁和沈令真同坐,神色微动,也没说什么,直接走向自己的席位。
清谈会开始,便是百家弟子围猎。
看天空中绽放一个个别家的家徽,温晁便有些坐不住,但见身边的沈令真十分事不关己的模样,撺掇道:“你怎么不下场?”
沈令真懒懒道:“我们这是尊长的座次,与别家小辈争锋,不跌份吗?若真要这般欺负小辈,温叔叔下场,谁能挡得住?”
温晁想想也是:“但是,就温宁一个人,恐怕……”
沈令真继续给温晁斟酒:“琼林比各大世家的出名子弟年纪都小一些,等琼林长成,他们便年华老去,还怕没有赢回来的一天?”
温晁想想蛮有道理的,于是爽快地喝了酒。
听了一耳朵的蓝启仁:……
外面小辈在较量,高座上宗主们也在说话,沈令真和温晁说来辈分尴尬,也并不参与这些交涉,两人随意聊着天,忽然温若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令真,令尊近日可还好?”
沈令真听温若寒叫她,站起身一作揖:“多谢温叔叔关心。父亲一切如常,不过不爱出门罢了。”
不爱出门千山君,在仙门百家也是十分有名的。
谈话间,好几个太阳纹家徽点亮天空,温若寒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沈令真坐回去,就对温晁说:“看,琼林不会叫你失望的。”
“我那堂伯怎么就没多生几个?”
沈令真:……
听了一耳朵的蓝启仁:……
统计结果出来,温宁得了第二,仅次于云梦江氏魏无羡。
温晁神色略微不虞,忽然听沈令真感叹道:“琼林就是太乖了。”
温晁:???
沈令真道:“依我看,琼林的天分并不下于魏兄,不过过于乖巧,若是多学学魏兄整日打山鸡,射术一定能更进一步。”
温晁:“我就说那小子胆子太小了。”
听了一耳朵的蓝启仁:……
假装没在听的聂明玦:……
清谈会要持续多日,除了围猎,后续的清谈多是家主带着得意弟子参加,这次清谈会千山宗并未参加,也不需沈令真做什么,她对温氏弟子交代一声,便去寻岐黄神医。
温情是温若寒的远房侄女,温宁的亲姐,她们一脉都是医修,她的医术格外出众,与沈令真的关系很是不错。
“琼林怎么没给你打下手?”温宁年纪不大,温若寒虽然对他的箭术还算看中,但不怎么带他见客。
“谁知道温晁发什么疯,一早便带他去后山打山鸡了。”话虽如此,温情并没说的那么嫌弃。
两人打过招呼,便开始讨论一些医术方面的问题,医药还好,但说到行针之术,又起了分歧。
沈令真一直想借针灸让自己忆起过往,但温情说她头部的筋脉仍旧堵塞,贸然行针可能变成傻子,也可能一睡不醒。
“听我的,当年为了这伤,你弃了剑道,如今好不容易修为有成,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过去赌上一切吗?”
温情的话不无道理。
沈令真早年头部受了重伤,有大片淤血积压,修习灵力需要贯通经脉,于她十分危险,因此她弃了剑道,修习符医,前者为自保,后者为自救也救人。
另辟的蹊径从来不好走,沈令真一个人硬是走了出来,成了名闻天下的长颜君,她又是千山宗少宗,世家公子第一人,前程似锦,若要为了这些记忆赌上一切,当真可惜。
“我再想想。”
沈令真从温情那里回到自己的客房,便听招待她的门生道:“长颜君,姑苏蓝氏的蓝老先生,请长颜君一聚。”
沈令真道:“我梳洗一番便去,劳烦先行告知蓝先生。”
门生自然应下。
沈令真找到姑苏蓝氏的客房时,见蓝忘机冷着脸坐在一边,只对她微微点头示意。
沈令真还礼后便去见内室的蓝启仁。
蓝启仁和蓝曦臣正在下棋,见沈令真过来,便请她入座。
“未知蓝先生邀令真前来,所为何事?”沈令真有些疲惫,故而直接问了出来。
蓝启仁原本想缓缓道出意图,闻言却叹了口气,开口道:“世上两全之事极少,若不作抉择,将来或有为难。”
沈令真一愣,随即正色道:“多谢先生提点,令真知人心不可强求,但……令真亦不想勉强己身。”
蓝启仁道:“你可知一意孤行,是何代价?”
“若我意为孤意,便走孤途罢。”
(八)变天
岐山清谈会过后,各家子弟随队返回,唯有沈令真继续做客不夜天,既未同蓝曦臣回姑苏,也不曾返回千山宗驻地。
温若寒待沈令真尚算亲和,亲自带着她与膝下二子夜猎,同行的还有温宁和温逐流。
沈令真因温情之故,在不夜天停留的时间比待在千山宗驻地还多,也算是同温旭、温晁从小混了个脸熟的,相处尚算顺利。温宁自不必说,沈令真与温情交好,与温宁自然更为熟悉。
温若寒身为仙督,并非浪得虚名,夜猎之所皆为九州险地,即便由他带着,也并非万无一失。
温旭虽非文武双全,修为至少看得过去,尚能自保。温晁修为不足、温宁年纪略小,此行便有些狼狈,全赖温若寒和温逐流看顾,才堪堪成行。
沈令真自保无虞,但她素日行医,并不大夜猎,经验有所不足,本身尚且需要谨慎,便没有多少余力再看顾旁人,不过治伤倒是她的拿手好戏,温晁几乎每天都需要她看诊一番。
一行人一路南行,到了云贵一带。
云贵一带野生菌种类繁多,能吃的大都鲜美无比,剩余的则是穿肠毒药。
野外食宿的经验自是沈令真最足,她和温若寒、温逐流都已经辟谷,但温宁三人还需要进食,她便挑了些可食的野生菌,温宁路上抓了只山鸡,一起煮了顿汤。
温晁十分得意:“带温宁去抓山鸡果然是对的!”
温若寒、温逐流听而不语。
倒是沈令真一起赞了温宁一句。
小辈们在这一路极危险的夜猎中都十分疲惫,晚上由温逐流守夜。
等小辈们都睡着后,温若寒突然睁开了眼。
“宗主?”
“看出来了罢?”
温逐流微微沉默,才道:“长颜君生得像小姐。”
温若寒素日里不喜多言,此时却忽然生出几分倾吐之欲:“记得暖儿的,怕也只剩你我。”
温逐流微微思忖,道:“大公子大约也记得些。”
温若寒闭了闭眼,未再继续这个话题,似是自言自语,“我曾应暖儿,带她同弟弟走一番大陆险地。”温若寒的声音轻到温逐流只确定听到了一个名字。
温逐流没有出声。
——他知道他的宗主并不需要。
温若寒一路夜猎,诛杀了不少邪物,倒也算是尽了些仙督的本分。
分明一切如常,沈令真却偏偏隐有不好的预感。
返程之时,途径千山宗驻地,沈令真便向温若寒等人告辞,温若寒神色淡淡,并未挽留。
沈令真目送他们离去时,遥望天边的剑影,忽然隐隐生出一丝在此永诀的苍凉心绪。
沈令真的不安并非毫无缘由,她自幼便有极准的直觉,从未落空。
而仅仅几个月后,沈令真于千山宗驻地收到消息,岐山温氏火烧云深不知处,青蘅君重伤,蓝曦臣携书远走,蓝忘机则受伤被带回岐山。
沈令真只抿唇思索了片刻,便御剑离开千山宗驻地。
蓝曦臣仓皇出逃,后有追兵,十分狼狈。
追兵人多势众,几面夹击之下,蓝曦臣凭借着过人的观察力,仓皇躲进一处温氏门生时常避开的民居。
蓝曦臣仓促之间拴上门,却见院子一角蹲着一只小开明兽。
传闻昆仑仙山的守山神兽便是开明兽,小开明兽是开明兽的变种,只有三个头,仙家大户看守宝库之用,看似毛绒懒散、十分可人,实则是一种杀伤力极强的灵兽。
蓝曦臣注意到小开明兽的同时,小开明兽的其中一个头也注意到了蓝曦臣,露出凶光,蓝曦臣一惊,险些发出声音时,被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口鼻。
蓝曦臣正欲拔剑,却听到了熟悉的嗓音:“莫念,坐下。”
小开明兽闻言,便乖巧地坐了下去,三个头可可爱爱地挤在一起,对着蓝曦臣身后之人挤眉弄眼。
手掌撤下,蓝曦臣一侧身,便见沈令真俯身轮流摸着小开明兽的三个头。
“令真,怎会在此?”
沈令真侧过头微微抬起,看向蓝曦臣:“令真已在此等候兄长多时。”
“千山宗消息果真灵通。”
“并未。”沈令真的否定叫蓝曦臣微微一愣,“只我觉得,兄长最有可能选这条路罢了。”
蓝曦臣唇边略过一丝带苦的笑:“等我做什么?”
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令真,但直到他亲眼见沈令真与温晁相谈甚欢,才忽而发现,他们不过方才认识不久,除却那些天下皆知的美名,他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能确认,沈令真在此等他,是要帮他,还是要帮温氏。
“此处宅院是千山宗名下,岐山门下不敢搜查。你若途经,必会暂选此处落脚。前面的弟子自是奈你不得,但莫念便难说。”
“莫念,是小开明兽的名字?”
沈令真用动作示意莫念,莫念便乖乖地回到墙角趴下。
“嗯。”沈令真答完,又道,“已为兄长备好客房,兄长可休整一番。”
蓝曦臣闻言,方才松了口气:“多谢令真。”
蓝曦臣正要往里走,忽然停下来,道:“抱歉。”
“何必抱歉?大约在仙门百家眼中,此时的千山宗都算不上值得信任。”
蓝曦臣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并无必要。
蓝曦臣打理好自己,开门见沈令真抱着莫念坐在廊下长椅上,微微恍惚。
上次分别,还是岁月安和。
一别数月后,他朝不保夕,而令真,亦第一次露出了一宗少宗的冷硬模样。
可蓝曦臣偏偏觉得,他或许终于稍稍窥见那藏于完美的少宗皮囊下,沈令真原本的模样。
蓝曦臣并未隐藏自己的踪迹,沈令真也一早便发现了,只是蓝曦臣没有开口,她也没有。
两人沉默了许久,沈令真忽然问:“兄长以为,岐山温氏与仙门百家,还有共存的可能吗?”
蓝曦臣闻言一愣,又想起沈令真同温氏诸人的关系,沉默许久,才答:“目前,仍有。”
沈令真忽然转头看向蓝曦臣,唇边的笑意戏谑,无声地斥责蓝曦臣的言不由衷。
蓝曦臣苦笑一下:“确有。”
沈令真道:“兄长真的认为有?”
蓝曦臣道:“你既猜到我的打算,又何必非要问?”
沈令真道:“不若兄长同我赌一次?”
“你支持岐山温氏?”
沈令真摇头:“并无。”
蓝曦臣问:“你想同我赌什么?”
“便赌赌看,是兄长能说服百家伐温,还是我能在此之前,阻了岐山温氏。”
沈令真漂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动人心魄的锋芒,带着孤注一掷的惊艳。
蓝曦臣微微蹙眉,终是问:“为何?”
沈令真道:“温宗主待我素有偏爱,我既有所察,便做不到袖手旁观。”她歉意地看了蓝曦臣一眼,“大抵我私心过重。”
蓝曦臣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却又觉得沈令真过于天真:“叔父曾于你说过……”
“我的回答至今未改。”
这一刻,蓝曦臣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沈令真的锋芒,即便降服水行渊的那一手,惊艳中也带着温柔,但这一刻的沈令真少有的锋锐,反倒第一次有些符合他的年岁。
“你要保温氏,便不该帮我。”
“兄长无错,而岐山温氏所行确与我处世之道相悖,我亦非认同温氏,而是人生在世,终非草木,即便不问对错,我亦想一试。”说罢,沈令真对蓝曦臣一礼,“若我成了,兄长便报不了此仇,此事是我有愧于兄长,兄长若有怨,我无话说。”
蓝曦臣摇头,叹息道:“我行所信之事,你亦如此,原本便无对错。”说罢,他勉力露出一丝笑意,“只是,我着实不好在这里多待了。”
沈令真道:“今日天色已晚,兄长即便要走,也待明日罢。”
蓝曦臣想了想,点头应允。
自此,无话。
久别重逢,原为知己,却各自对月长思,心事重重。
次日一早,蓝曦臣便离开了。
蓝曦臣走后,沈令真的身影从树后显现,她沉默了许久,似是对蹲在角落里休息的莫念道:“你的主人许久未归,你倒一点也不急。”
(九)无路
长剑对手掌,温逐流侧身避开虞紫鸢的剑,反身一掌,正中虞紫鸢的金丹。
修灵力者,凡金丹受损,战力瞬间下降。温逐流正欲结束战斗,都被一道普普通通的灵符拦住。
“沈令真!”温逐流低喝一声。
灵符上灵力磅礴,除去那些隐世前辈,唯有符医入道的千山少宗可以。
片刻之后,沈令真便从天而降,落在温逐流和半跪在地、以剑支撑的虞紫鸢之间。
虽说灵符的辨识度极高,但此前温逐流万万没有想到,挡在他面前的,会是沈令真。
“长颜君,此事与你无关,让开!”温逐流神色微沉,道。
沈令真分毫未动:“若我拒绝呢?”
“那便莫怪温某不念情面。长颜君……并非温某对手。”温逐流语气决绝,但其实,只瞧着沈令真那张脸,他便下不去狠手。
无他,沈令真同小姐长得极像,一双眼睛尤其如此。
外界都传说宗主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其实几十年前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穿着珍珠绣鞋的小脚。
是小姐。
温暖,温骄阳。
如同岐山温氏的家徽太阳纹一般,小姐如同灿烂的小太阳。
可温暖的生命在六岁时戛然而止,为了救她的弟弟温旭。
从此,不夜天没了那颗小太阳。
但沈令真毕竟不是温暖,温逐流下不了重手,不代表他下不了手。
沈令真来得太晚了,虞紫鸢已经重伤,莲花坞的弟子几乎死绝,她独自一人,的确不是温逐流的对手。
沈令真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此处只剩江夫人一人,你让我同恒阳兄说。”
温逐流微微蹙眉,吩咐弟子去寻温晁。
说到底,温逐流并不想和沈令真动手,除了那张脸,他对沈令真背后的千山君亦十分忌惮。
不久,温晁便来了。
温晁虽听闻沈令真在此,见到她却还十分惊讶:“你不是回永城了吗?”千山宗驻地,便在永城。
沈令真脸色微白:“恒阳兄,烧蓝氏仙府在前,杀江氏弟子在后,恒阳兄真的,不为温氏留一条退路吗?”
“退路!?”沈令真背后,重伤的虞紫鸢极重地嗤笑,鲜血顺着唇角溢出,“岐山温氏杀我满门弟子,还说什么退路!?”
沈令真深深看了虞紫鸢一眼,低头自嘲一笑:“想来事已至此,我说什么,恒阳兄不会听,旁人亦不会听了。” 她撤了方才护着虞紫鸢的姿态,走近虞紫鸢,道,“江夫人可还有什么话留下?”
虞紫鸢紧紧抿着唇,许久方道:“告诉我的孩子们,要好好的。”
沈令真点头:“必定带到。”
说完,沈令真退开、微微侧身,温逐流上前,伸出了手。
虞紫鸢的目光凝着远方天际,沈令真的侧脸也在视野之内。
长颜君名不虚传,容色之盛,一顾倾人,便是此刻重伤即死的虞紫鸢,恍惚中亦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名闻遐迩的长颜君,但观其容色,竟隐隐有几分熟悉,虞紫鸢想着,忽然瞪大眼睛,正要开口,便被温逐流一掌断绝心脉。
虞紫鸢最后仿佛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丝毫声音,美目圆瞪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死不瞑目的遗憾。
温逐流为她合了眼,回到温晁身边复命。
王灵娇记恨虞紫鸢的轻视,煽动温晁辱尸。
温晁尚未回答,沈令真和温逐流皆冷冷看她一眼,一同开口:“仙门名士,可杀,不可辱。”
温晁最终没有强行辱尸,但是沈令真被他客气地留了下来。
沈令真并不觉得奇怪,原本两家还算亲善,但她这次当面与温逐流撕破脸,欲坏温氏计划,温晁不会任她走动,毕竟,江枫眠还活着。
那日沈令真遥遥送走蓝曦臣,便御剑返回千山宗驻地,一边布置筹谋,一边陪在难得出关的千山君身边,后听闻温晁带人去往莲花坞,便急急赶来,此时满身疲惫,却一无所成,不禁意兴阑珊。
——蓝启仁当日的提点一语成谶。
岐山温氏看似权势滔天,可在沈令真看来危如累卵,如今是火烧姑苏蓝氏、灭门云梦江氏。
此后玄门,便是乱世。
百家没有退路,岐山温氏,更没有。
(十)射日
沈令真后来听说,江枫眠之后也死于温逐流之手。
温晁还在四处通缉江厌离、江澄、魏无羡三人。
自从江枫眠陨落、莲花坞落入温晁手中,温氏诸人对沈令真的看管便松了许多,不过是暂时不允她离开莲花坞。
沈令真再一次听到消息,是江澄被抓到了。
江澄一被抓到,就被温逐流废了金丹,一番酷刑,人倒是没杀,还勉强活着。
沈令真当日无力阻止温逐流杀江枫眠夫妇,但既然温晁没有杀江澄,她还是想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让江澄好过一些。
长颜君的医术不容质疑,但江澄伤得很重,一直都没能清醒过来。
直到温宁偷偷潜入,要带走江澄。
沈令真与温宁熟识,她拔下江澄一根头发,便将江澄交给温宁。
沈令真朝与温宁相反的方向走了许久,指尖捏出法诀,捏着的发丝化为江澄的模样。
沈令真就在温氏门生的视线尽头,背起傀儡江澄,御剑离去。
温氏门生虽自知打不过沈令真,但还是追了上去,沈令真未免温氏门生扩大搜捕范围,找到温宁一行,便一路走一路停,引诱温氏门生朝着错误的方向追赶。
——直到温逐流亲自追来。
沈令真带着傀儡江澄,更不是温逐流的对手,温逐流一打中傀儡江澄,傀儡便化为发丝,在风中失去踪影。
温逐流沉色凝视着沈令真,言语带怒:“别以为你生……就可以为所欲为。”
沈令真闻言,微微一愣,便被温逐流挟制住。
沈令真看向温逐流,尚未言语,便听温逐流道:“奉宗主之命,请长颜君到岐山客居。”
沈令真闻言,唇角挂起两分漫不经心的笑。
沈令真并非千山君亲女,所以坊间免不了一些刻薄的声音,道沈令真生得好命,有千山君这般高手护着。沈令真自己亦明白,无论过去温若寒待她曾有几分纵容偏袒的原因为何,就凭她如今这般作为,温若寒不下死手的原因只会是千山君的威慑。
岐山温氏欲以百家为下,此时最不该招惹的,便是与温若寒实力不相伯仲的千山君。
因此,沈令真在襄助温宁时便已想好,以己身为饵,引开温逐流。她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擒,只要温若寒理智尚存,便不会伤她性命,最多不过是吃些苦头。
却未想到千山君的震慑如此厉害,温逐流连伤她也不曾,直接将沈令真带回了岐山。不仅如此,沈令真在岐山的待遇还很不错,她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灵力虽然被温逐流封住,但并未被怠慢。
与仙门百家可以想见的混乱不同,岐山上反而十分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波。
沈令真被困岐山期间,仙门百家结盟,开始了赫赫有名的——射日之征。
岐山并非铁桶一块,沈令真至岐山不久,便联系上了千山宗隐于此的眼线,且陆续从此处得到了不少消息。
射日之征虽说声势浩大,岐山温氏同样势大,双方角力间多次僵持,温氏虽在收拢战圈时免不了缩小势力范围,但射日大军也未占到多大便宜,追随温氏的家族有倒戈的,也有依旧负隅顽抗的。
但这些同千山宗无关,同沈令真的关系,亦是不痛不痒。
沈令真虽在蓝曦臣面前夸下海口,一赌温氏成败,但从云梦江氏灭门始,沈令真已经隐隐预料到这场漫长搏杀的结局。
她无法阻止温氏,便注定只能旁观大厦将倾。
沈令真在不夜天待了许久,比起五湖四海不尽纷杀,倒仿若置身世外桃源,时间都被拉长了几分,人都养得有几分心如止水,才终于又见到了温若寒。
以温若寒的功力,出现得悄无声息并不奇怪。他像过去许多次那样,认认真真地打量沈令真的眉眼,而后感叹造物的奇妙,叫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少年,与他珍爱的独女如此相似。
于是沈令真侧头,便见温若寒正对着她微微出神。
(十一)成败
“温叔叔。”沈令真与温若寒对视片刻,温若寒尚来不及捕捉她的神色变化,便听她如同往常那样唤了自己一声。
“你倒悠闲。”温若寒对上沈令真,从未疾言厉色过。此时此景,远远听来亦不过寻常问候,只那尾音的一丝笑,不知是轻嗤还是赞许。
“还要多谢温叔叔……”沈令真轻轻施礼,“手下留情。”
温若寒闻言,忽然变色,振袖背身,冷哼道:“你真以为,一个沈纵便能让你在本座面前如此有恃无恐?”
“令真不敢。”沈令真微微低头。
这回,温若寒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不敢?”
沈令真抬头,微微笑道:“您若要我的命,无需等到今日。”
温若寒微微抿唇,少有的欲言又止后,声音较平时轻了些:“你就那么肯定,我岐山温氏会输?”
沈令真拱手:“众怒难犯,您再强,终究只是一个人。”
“你倒真敢说!”
“温叔叔若想听些歌功颂德的吹捧之言,也不必寻令真说话。”
此言之后,温若寒未再开口,反是细细打量着眼前少年的眉眼。
眼前之人,行止从容天真又聪慧通达,与早已消逝在他生命里的小姑娘一般无二。
可他的小姑娘早早地不见了,他疯了这些年,他的小姑娘没能找回来,他亦已无路可退。
——或者说,他也不曾想过要退。
“沈令真。”温若寒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
“温叔叔?”
温若寒微微抿唇,抬手将什么东西放在案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令真目送温若寒离去,直觉暖风中带了些薄凉寒意,她拢了拢前襟,目光移到温若寒留下的东西上。
——一个绣着一头小野驴的储物囊。
虽可爱,却着实不像温若寒所持之物。
沈令真拿起储物囊,从成色看,这物件有些年头了。她正要瞧瞧里面的东西,千山宗的眼线便带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沈令真拿着储物囊的手指微微颤抖,虽早有所感,但听来依旧难以置信,“恒阳兄……战死了?”
“温二公子、温逐流皆死于云梦江氏魏无羡之手。魏无羡习诡道,可御尸。”
沈令真微微恍惚地抬手,让人退下后才缓缓坐下。她捏紧了手里的储物囊,一颗泪珠滑下,迅速隐于储物囊。
这一刻,她恍如初醒,却清晰地知道,终是回不去了。
(十二)是非
沈令真早已料到射日之征的结局。
——温若寒死了,温氏倒了。
而沈令真,在前方大殿温若寒死讯传来的同时,便抽身离开不夜天。
沈令真立于远山,遥遥望向一片灯火的不夜仙都。
此情此景与记忆中的灯火煌煌微微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沈令真驻足许久,才发现颊上微凉。
她已做了她想做的、能做的,虽败,却并不后悔。
温若寒素待她莫名偏爱,她亦受温情帮助不少,故而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与友人各为其念、分道扬镳,她亦从未后悔过。只她终究年轻又天真,自以为是地想要周旋其中以避免这场仙门浩劫,但如今想来,人各有志,是她过于托大。
如今故人零落、物是人非,到底悲从中来。
沈令真的记忆从千山宗少主开始,天资卓越、万千宠爱、世人追捧,即便是那看不分明的幼年,也是温暖而令人怀念的。
她如同任何一位玄门骄子那般,曾以为自己无事不可做、无事做不成,甚至在温氏火烧云深不知处后还信誓旦旦要与蓝曦臣打赌。
直到温氏血洗莲花坞那日,她才隐约明白自己无力回天。
而亲见诸事落幕,沈令真虽心若琉璃,亦无法避免伤怀。
然,尘埃已落定。
射日之征大捷,兰陵金氏将于炎阳殿设宴,玄门百家在席,以庆功勋。
蓝曦臣与姑苏蓝氏几位长老一番商谈后,皆认为兰陵金氏好大喜功,行为不妥,但偏偏兰陵金氏在射日之征中损耗最小,实力保存最为完整,如今若与兰陵金氏对上,恐无益处。
蓝曦臣想着,蹙眉微叹。
“兄长,何故叹息?”
蓝曦臣闻言转头,便见沈令真身披斗篷,将将踏入他暂居的屋子。
少年背着光,周身仿佛镀了一层金边,却丝毫抢不走沈令真本人一丝风采。
“令真如何在此?”蓝曦臣问,前次一别,整个射日之征,他再未见过沈令真。
“一言难尽。”沈令真微微垂下眼,摇头道。
蓝曦臣素非强人所难之人,拱手示意沈令真入内,而后便行云流水地给沈令真斟起茶。
沈令真坐到蓝曦臣身边,见他动作漂亮又利落,不禁想起了云深不知处两人相处的光景:“想不到在外奔波这些时日,兄长的手艺丝毫未落下。”
蓝曦臣大约也想起了那段时光,笑容更真切了些,他为沈令真斟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正色道:“父亲之事,多谢你了。以茶代酒,还请令真莫计较为兄失礼。”
沈令真接到岐山温氏火烧云深不知处的消息后,一面亲自去接蓝曦臣,一面派人往云深不知处送了不少物资和丹药,助益良多。其中一丸珍贵丹药,更是救了命悬一线的蓝氏宗主青蘅君。
沈令真抬手制止蓝曦臣敬酒的动作:“兄长要与我如此客气?”她又道,“莫非兄长心中仍介怀此前分歧?”
蓝曦臣摇头,也未再强行敬茶,而是放下茶杯道:“当初你我确有分歧,但能各行其道,已是很好。”言毕,他轻拍了拍少年肩头,“令真,辛苦了。”久别重逢,却见少年神采变化,锋芒微敛,想来逆天而行,焉能顺遂?
沈令真闻言,微微愣住,而后抿唇许久,才道:“我不过是……兄长,才辛苦了。”
蓝曦臣笑道:“职责所在,不敢道辛苦。”
沈令真微微沉默后,又道:“兄长还未答,何事叹息?”
蓝曦臣便将金光善所为道出,沈令真微微思忖,道:“兄长此言差矣,射日之征后,实力保存最完整的,并非兰陵金氏。”
蓝曦臣恍然,兰陵金氏固然因为消极怠工保存了大半实力,但实力保存最完整的,仍当属未曾参战,岐山温氏却也从不敢惹的千山宗。
不仅如此,温若寒死后,天下第一再无并列,只剩千山君一人。
“千山宗有何打算?”蓝曦臣正色问。
“父亲素不爱理俗事。”沈令真笑道。
这点,整个玄门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千山君沈纵,沉迷修炼,不爱出门,经营千山宗只为供奉自己和门生修炼。
与世无争到这个份上的高手,玄门素来敬重(不愿惹)。
“那么我换个问题,令真意欲何为?”蓝曦臣从善如流,千山君素不爱与人争长短,仅有的一次锋芒毕露,便是为了眼前的沈令真。
“千山宗有永城作驻地足矣,岐山温氏的财物也与千山宗无关,我只想要岐黄一脉的温氏门人。”
蓝曦臣也听闻沈令真与温情的交情,并不奇怪:“恐怕有些困难。”他道,“金宗主已让阿瑶处理这些温氏门人。”
沈令真在不夜天住了许久,孟瑶也是见过几次的,原本对两面三刀之人,她是看不上眼的,但想来人各有立场,倒也不必如此计较。
“难吗?”沈令真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蓝曦臣只能看到她秀颀的背影。
“对别人自然很难,但对你,若以强力相逼,自然不难。”蓝曦臣直言不讳。
沈令真微微偏头看向蓝曦臣:“兄长不妨猜猜,我若开口,是否同昔日的温二公子一般,等闲无人反驳?”她轻挑着眉,光影下显得艳色逼人。
蓝曦臣微微愣怔,而后皱眉把原本不愿说明白的第二句话说了出来:“岐山温氏前车可鉴。”
沈令真笑道:“兰陵金氏以强凌人得理所当然,我若强硬了,便彷如温王第二,但我若客气些,偏又无人理会、困难重重。兄长,世间可有这般道理?”
蓝曦臣顿时语塞:“话虽如此,但……”却没有说下去。
“兄长所思,不过父亲的修为如今令人忌惮些,但玄门百家可会因父亲之修为再起一次射日之征?”
——自然不会。
射日之征中各家损耗巨大,再经不起一次这样的波折。何况千山宗虽只有沈令真一个亲传弟子,但千山君的内门弟子中却不乏仙门名士。故而哪怕千山宗坐拥巨富、招人觊觎,却也威慑巨大,连昔日的岐山温氏亦不过是与之合作罢了。
蓝曦臣不语,即为肯定。
“所以这不可笑吗?”沈令真的笑里仿佛带着质问,张扬又脆弱,“是非如何,竟只在谁势大,谁不计脸面罢了。”
(十三)丢脸
沈令真的嘲讽过于明显,说句尖刻亦不为过,但蓝曦臣心知肚明,她说的都对。
昔日岐山温氏仗家族势大为非作歹,而今日兰陵金氏,一半仗势,另一半则确是金光善厚颜。
“那么……令真想要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沈令真道,她侧头对蓝曦臣笑了笑,“兄长以为如何?”
蓝曦臣轻笑起来:“如此也好。”他道,“只金光善此人算不得大度,日后不得不防。”
沈令真半真半假道:“千山宗并无‘仗家世欺人者,统统该杀’这般规矩。”
蓝曦臣闻言竟笑出声:“你分明并未听训,怎么反倒对《温门菁华录》甚是清楚?”
沈令真道:“魏兄闹这一出挺有意思,千山宗旁的不行,贩卖消息可是正经营生……”
“令真。”
蓝曦臣忽然打断沈令真调笑之语:“你不快活,不必非作兴致勃勃之态。”
沈令真一愣,微微抿唇,苦笑道:“所以,兄长想要笑话我吗?”
蓝曦臣摇头,温言道:“你不快活,在我面前便不必如此。”
沈令真低头,默然。
“昔日温若寒待你确有偏爱,我亦有所耳闻。你想保温氏,无可厚非。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心中郁郁,亦是人之常情。单凭你当日能掷地有声地同我赌一场分道扬镳,坦荡无垢,今日我亦无笑你之理。”
沈令真闻言,抬眸对上蓝曦臣那双温润的琉璃眼,听他道:“我闻云梦江氏家训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腔孤勇、一往无前,我亦有所不及。”蓝曦臣虽没有在笑,神情却是极温柔的,“令真,我何必笑你?”
沈令真专注地凝视着蓝曦臣,忽而捂眼叹息:“幸而是兄长,这回真是……太丢脸了。”
蓝曦臣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沈令真再看去时只见他双肩微动,似是忍不住了,转而投去疑惑的眼神。
沈令真并不觉得自己这会儿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逗笑了蓝曦臣。
蓝曦臣显然也发现了沈令真的不解,压下笑意,道:“你这模样,同忘机失误时一般无二。”
沈令真道:“我倒从未见过含光君失态。”
“忘机他,自从年岁渐大,在人前便分外不愿失礼。”
“不足为奇,我有段时日亦时常忧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愧对义父的期许栽培。”
这话在蓝曦臣听来甚是新奇。他从传闻中知晓沈令真时,对方已然名闻天下。二人结识后相见恨晚,无话不谈,却也皆是君子之交,这般私人的话题,倒是第一次提起。
“令真很好,千山君必不会失望。”蓝曦臣如此道。
沈令真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转而道:“岐山温氏曾劫掠姑苏和云梦,兄长还是同江兄通个气,早些拟好清单才是。”
蓝曦臣道:“如此,为兄便先谢过令真了。”
令蓝曦臣未曾想到的是,沈令真并未出现在庆功宴上,而千山宗来人出现的时间不早不晚,正是魏无羡提及岐山温氏剩于族人时。
“岐山温氏岐黄一脉,我千山宗要了。”冷肃低沉的女声传来,下一瞬便有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出现在大殿中。
“千山宗公仪飞卿,奉宗主之命,前来带走岐山温氏岐黄一脉。”
“冷面千刀——公仪飞卿。”席上众人窃窃私语时,蓝曦臣听身旁的蓝启仁确定道。
“叔父认识这位前辈?”
蓝启仁道:“千山君膝下虽只养子这一个亲传弟子,但门下弟子却不少,只是鲜少现于人前,眼前这位,还算是有些名气的。”他神色微凝,“这煞神……金宗主今日怕是不太好收场。”
金光善与蓝启仁同辈,自然也知晓公仪飞卿,他见这位煞神一脸冷硬,心道不好,只是到底不能在仙门百家面前失了颜面,便道:“公仪飞卿,千山宗未曾助力射日之征,如今开口便要人,怕是不合规矩罢?”
公仪飞卿道:“我宗少宗曾襄助姑苏蓝氏。若兰陵金氏不过送些物资,只派了一支小队也算是参加射日之征,那么我千山宗自然也是。”公仪飞卿并未关注金光善变了的脸色,又道:“宗主有言,少宗体弱,需岐黄神医时时看诊。此次若带不回岐黄一脉,自是飞卿无能,届时宗主少不得跑一趟。金宗主有何异议,到时自可与宗主细说。”
金光善闻言,脸色又白了一分。
世人皆知,千山君宅在永城极少出门。世人所知的沈纵唯一一次出门,便是因温若寒看中了其养子,欲收为弟子,强带人回了不夜天。为此,沈纵独闯不夜天,将沈令真带回了永城。
可以说,在这位佛系宅君的眼里,养子长颜君是唯一的逆鳞。长颜君是否体弱暂且不论,只从千山君常年不问世事的态度来看,想要岐黄一脉的大抵并非千山君,而是被千山君捧在手心里的长颜君。
金光善心知,即便长颜君体弱是假,但凡长颜君要人,千山君便不会拂了爱子的要求。
金光善明知千山宗不过是仗势而为,但偏偏他绝不敢说出“请千山君”这般话,一时骑虎难下。
场面一时尴尬,此时蓝曦臣出言道:“岐山温氏作奸犯科者众,若是旁人便也罢了,但我素闻岐黄一脉一向悬壶济世、不曾伤人。千山君亦是爱子情深,一片慈父心肠,金宗主何不成人之美?想必千山君日后也会记得金宗主的一番好意。”
蓝曦臣开口,算是给了金光善台阶下:“既是蓝宗主开口,本宗主亦为人父,自能体会千山君的忧心,此事便如千山君所愿。”金光善看向公仪飞卿,“公仪飞卿,宴后阿瑶会将人交给你。”
闻言,金光瑶也向公仪飞卿行了一礼。
公仪飞卿冷淡点头示意。
“飞卿代宗主谢过金宗主成全。”公仪飞卿说罢,又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盒,“宗主听闻兰陵金氏正在料理不夜天各类产业,多年来岐山温氏搜刮了许多家族祖产,想必整理、归还起来甚是麻烦,这是千山宗掌握的各家财产清册。有此清册,想必能为金宗主省去不少麻烦。”
金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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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飞卿:今天说话说多了,好累……就是不太清楚,为什么金宗主的表情能那么丰富?以及为什么“阿瑶”能一直在笑?今天也是不想营业的一天。
(十四)子萧
兰陵金氏是几大家族中实力保存最完整的一家,若千山宗不争,则无人可与之争。
蓝曦臣本以为沈令真如其所言,当真要学岐山温氏以势逼人,但见来人是公仪飞卿,方才微微一笑、略略放心。
那日沈令真言辞间颇有失态,反倒流露出几分真性情。为此,蓝曦臣一直略有忧心,怕岐山温氏无可挽回的衰亡影响沈令真之心性。直至此时,蓝曦臣终于能确定,沈令真并未因一时成败而失心性,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心思巧妙的长颜君。
射日之征中,千山宗并未真正参战,所以沈令真欲带走岐黄一脉,非以势逼人不可,但奉上清册后,一切便不同了。
比起无关痛痒的岐黄一脉,其余百家真正放在心头的是战利品的分配。公仪飞卿并非无名之辈,她一顶高帽子扔给金光善,再奉上清册,此时谁还会关注千山君如何强讨了岐黄一脉?
沈令真一招祸水东引,即便被察觉了,在绝对利益面前,又有谁会放着唾手可得的利益不要,反去要当今玄门第一高手的强呢?
便是蓝曦臣,私心里并不想为温氏族人说什么话,但沈令真道出厉害,他便从善如流卖了沈令真这个面子,他尚且如此,旁人又当如何?
思及此,蓝曦臣不得不承认,沈令真被尊为玄门世家公子第一,确有道理。在许多方面,他自叹弗如。
只是终究微惘,昔日云深不知处相谈甚欢的令真,只是长颜君的一面。沈令真终究是千山少宗,并非只会谈风论月、治病救人。
如同此时,在场所有人被沈令真安排得明明白白,却除去蓝曦臣,无人知晓。
沈令真未亲上炎阳殿,既有布局的考虑,亦因友人相邀。
傍晚,沈令真只身来到岐山山脚下的一处温泉别庄,她一到门口,便被引入内院。
沈令真稍稍打量别庄,这里毫无意外地看似简单、实则奢华到骨子里。
“长颜君,少主在里面,小的无召不得入,请长颜君独自入内。”
沈令真听侍者说完,面色如常,心中却微微好笑:规矩这般大,十足对得起出身,当初她是如何以为那是个随意不过的散修?
沈令真正要推门,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沈令真并无意外地踏入其中,只见夕阳金柳下,高挑白皙的美人斜斜倚着树,臂弯间抱着三个脑袋的一只小开明兽。
美人长眸微动,含笑相视。
沈令真迎上前。
“许久不见,子萧,以及莫忘。”
美人并未上前,反而微微偏过头,露出一二分赌气的模样:“我若再不回来,你难过了当如何?”他语声一顿,“且,你与旁人交好又如何?”
沈令真听着前一句还似对方素日的做派,说到后面便全然变了味道,便上前,语声无奈道:“旁人又是怎么回事?”
美人这才与沈令真对视,美目亮而有神:“听闻你与姑苏蓝氏蓝曦臣引为知交。”
沈令真闻言,慢了一拍才掩唇轻笑:“你这是在喝什么奇怪的飞醋?”她顺势靠在树上,挨着美人问道,“云中君寻你回云中,可还顺遂?”
“父亲那里,自然没什么不顺遂。”美人答完,微微倾身,离沈令真近了些,“莫偏了我的问题。”
沈令真轻叹一声,脑袋一歪靠在了美人肩上:“论起来,兄长还要唤你一声表叔,你又是何必?”
“兄长!?”美人微微蹙眉,强自按捺,自顾自道,“不对,你那哥哥绝无可能是蓝曦臣?你为何唤他作兄长?”
沈令真轻笑一声,脑袋在美人肩上蹭了蹭,声音低柔,带着几分散漫:“大抵,他竟与哥哥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美人闻言,这才偃旗息鼓,伸手轻轻揽过沈令真,细碎的声音散在夕阳里:“怎么总爱站着睡着,这真是……”
美人在那里站了许久,确定沈令真已经睡熟了,方才让莫忘下去,伸手抱起沈令真,向室内走去。
安置了沈令真,美人走出屋子,便见一名侍者等在外面。
美人轻瞥一眼,那侍者便恭敬道:“少主,秦管家到了,在宴客厅。”
美人并未回答,举步离开。
侍者许久才抬起头,松了口气般地离开原地。
美人缓步走向宴客厅,方入室内,便听熟悉的声音道:“兰陵金氏新迎私生子入门,正是鹬蚌相争之际,君上不问便罢,子萧若有意,或有可为。”
(十五)兰陵
金子萧冷淡地弯唇,道:“秦伯当知,我对兰陵金氏,一向无甚兴趣。”他走到位上坐下,执起茶杯,抿了一口泡好的茶。
“秦伯的手艺还是很好,可惜茶味不够清透,不是新茶。”
秦管家见他分明一脸嫌恶却还是将茶饮尽,想来心情极好,便道:“可是沈少宗来了?”
“何必明知故问?”沈令真前来算不得机密之事,秦管家想知道便能知道。
“沈少宗素与岐山温氏交好,方才冷面千刀公仪飞卿于岐山庆功宴代千山君讨了岐黄一脉……”秦管家顿了顿,又道,“且当众将千山宗掌握的各家财产清册给了善公子。”
金子萧轻笑一声,稍稍柔和了眉目,大抵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手里把玩着羊脂玉杯,道:“那很好。”
秦伯道:“原本岐山温氏在,千山宗不显山、不露水,可如今……此举虽不致令千山宗成为众矢之的,到底埋下隐患。”说罢,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向金子萧。
“木秀于林,招致祸患不过早晚罢了。以千山君的修为、千山宗的底蕴,自不必谨小慎微。”金子萧道,“且,我乃云中少主,即便没有父亲,我亦能护着令真,秦伯不必言语相激。”
秦伯失笑:“少主同宗主真是一个模样。”
金子萧不置可否,又道:“如今兰陵金氏同父亲那时不大一样,我那小叔叔已坐稳宗主之位,莫说我父子并无此意,便是有所意动,也再不能轻易左右局面了。秦伯,此事莫要再提。”他生来羸弱,肤色过于白皙,体格也不够健硕,看起来颇有几分脆弱美感,但此时目光凛然,已不容质疑。
秦管家躬身道:“属下明白。”
秦管家退下后,金子萧手指轻动,掌中茶杯便稳稳落于案上,他抬手支颐,精致的眉眼微微皱起,唇间微动:“兰陵金氏……”
沈令真并不知晓金子萧与秦管家这番对话。一番好梦后,因见金子萧的好心情令她积日疲惫缓解许多,傍晚金子萧于廊下唤她时,她的气色亦好了许多。
金子萧一见她便也察觉到了,莞尔打趣道:“瞧你气色,我准备的这间客房当真不错。”
沈令真回道:“高床软枕,自是不错,若非惦记你家厨子的手艺,我倒想一直赖在房里。”
金子萧道:“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沈令真一时语塞。
两人相交虽只短短数年,但金子萧待她的态度向来温柔,早年只觉得这人生得好,人品才具也温柔周到得很,如今年岁渐长,却品出些不同来。唤作一、二年前,她怕是早坦坦荡荡地答“那便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可如今,她是无法厚着脸皮接话,便转而挽过他的胳膊,转移话题道:“还是先去用膳罢。”
金子萧见沈令真的神态、动作,微微弯唇。虽沈令真低着头瞧不清神色,但金子萧见她这番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金子萧看不到的角度里,沈令真微微抿着唇,神色倒还镇定。她挽过金子萧便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如今再放开反而显得更奇怪了。
只怪她当年有眼无珠,错以为金子萧同自己一样女扮男装,引为知己,更兼当年一同游历,一向十分亲近,如今年岁大些虽品出几分不同的味道,但那自然而然的亲近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改变。
在略微尴尬的气氛中,两人用过膳、漱过口,金子萧道:“射日之征结束,令真可有打算?”
“温情那里有公仪师妹安排,我自然要继续游历的。”
沈令真说得如此自然而肯定,金子萧微微垂眸,问道:“令真,若一直找不到呢?”
金子萧是少数知道沈令真游历天下真正目的的人之一,她固然悬壶济世、妙手仁心,但她最初和最终的目的,都只是寻找记忆里的哥哥。
“那我便一直找下去。”沈令真道。
金子萧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轻笑一声:“若是如此,我恐怕暂时无法与你同去了。”
“可是云中……”
“云中自有父亲,是我有一些事。”
“如此……”沈令真与金子轩相伴游历已有两年,若非她去听学,而子萧家中有事,两人本应一同去姑苏听学的,原以为子萧家事既妥,两人应能同行,想不到……
“如有需要,你知道如何找到我的。”沈令真淡笑道。
金子萧颔首,又微带笑意道:“我打算去兰陵,我们的行程可有重叠?”
(十六)有忌
常年四处游历之人,行程想与谁重叠便与谁重叠。
庆功宴已落下帷幕,沈令真借养父之名插手救下温情一脉,自此温氏岐黄一脉以千山宗附属宗族身份立于永城,温情为岐黄宗初代宗主。
射日之征,终于落幕。
沈令真与金子萧一路从岐山向兰陵而去。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像极了昔年把臂游历的时光,路程倒也不长,两人却花费了不少时间。
行至兰陵,沈令真收到千山宗传讯,匆匆与金子萧告别。
金子萧见她神色,便能隐隐猜到那消息与何人有关,只浅笑叮嘱她一路小心,目送她御剑离去。
来此迎接金子萧的侍女上前向金子萧行礼:“拜见公子。”
金子萧道:“客房可准备好了?”
侍女道:“早便照公子吩咐准备妥帖。”
金子萧神色未动,并未再说什么。
侍女揣度上意,意有所指道:“只这客人匆匆而去,未免失礼了些。”
话音刚落,侍女便觉背脊一寒。
“回去重学规矩。”
金子萧落下冷冷一句,越过侍女,迈入了兰陵城。
确如金子萧所猜,沈令真所接传信确与她寻找数年的哥哥有关,然而同过去许多次一般,并不是。
便是习惯了失望,沈令真依旧有些意兴阑珊。
忽然,一道奇怪的风吹来,沈令真瞬间神思归位,抬手接住了——
一枝山茶花?
沈令真有些莫名地看向街对面的二楼,却见一身黑衣的魏无羡朝她扬了扬手:“沈兄!”
沈令真好笑地瞧着指尖接住的花,以及几片散衣襟的花瓣,觉得魏无羡虽与她年龄相仿,有时却仿佛永城的小师弟。
对了,千山宗最小的外门弟子,如今年方三岁。
沈令真偏头微笑着打了招呼,便张望了行人,穿过街道向魏无羡所在的酒楼走去。
瞧见魏无羡时,沈令真方意识到,自己离莲花坞已经很近了。此前她游历四方,但机缘巧合,灭门之前并不曾去过莲花坞,此次途径云梦,也未想去打扰百废待兴的云梦江氏。
此时瞧见魏无羡,沈令真亦觉诧异。
当年岐山清谈会一别,短短数载,魏无羡的容貌变化自是不大,眉眼气度却已判若两人。
只一细想,不仅是魏无羡,历经射日战火,谁不曾改变?
便是看似事不关己的沈令真,亦不能幸免。
魏无羡年岁不大,衣着打扮也不过从世家校服变成了长袍,仔细说来与之身份变化相当,只眉眼间总有一两分难以掩饰的阴冷郁气,再难见曾经的神采飞扬。想来除去云梦惊变,修习诡道亦有影响。
“沈兄来了云梦,怎也不告知我们一声,好叫我们尽一番地主之谊?”魏无羡抬手请沈令真坐下,自己也径自坐下。
“令真途径云梦,并不久留,想来莲花坞诸事繁忙,便未曾打扰。”
寒暄完,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一场射日之征,将曾经的姑苏听学隔离半生,两人此刻皆意识到,他们其实没有那般亲近,不过是年少时曾同窗一场、欢笑度日,细论交情,浅薄得很。
当年一别,物是人非,所有人都长大了,不复少年时的无猜无忌、肆意随心。
“许久不见,江兄和江姑娘可好?”未免尴尬,沈令真便问候起莲花坞的主人。
“都好,就是有点儿忙。”
沈令真问得官方,魏无羡也回答得敷衍,就在沈令真甚至怀疑他是否后悔与自己打招呼时,又听魏无羡道:“沈兄,多谢你救了温情一脉。”
沈令真虽未曾问过温情,但大抵能猜到事情始末,微笑道:“温情一脉行医救人、并无杀孽,不应陪葬。道理如此,魏兄不必言谢。”
说完,她又道:“但此话我只与魏兄说,旁人问起,便是我沈令真身子不争气,需要岐黄神医时时调理。”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皆笑了起来。
魏无羡笑起来,才恢复昔日一二分爽朗。
“无论如何,温情姐弟对我有恩,这是谢是应该道的。”
说到这里,沈令真微微抿唇,迟疑片刻,正色道:“魏兄,兰陵金氏主持百凤山围猎,金宗主欲借联姻蚕食云梦江氏,魏兄,你与江兄好自为之。”
魏无羡收住笑,唇畔微冷,道:“多谢沈兄告知。”
魏无羡不笑时,看起来尤为苍白。
旁人许是不知,但格外关心此事的千山宗少宗如何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只交浅言深是为大忌,沈令真欲言又止,终是道:“我为医者,虽不曾为魏兄切脉,却也知道修习诡道,怨气入体,必损及筋脉,魏兄若信得过令真,令真可为兄配副药以作调养。”
魏无羡听切脉二字便神色一冷,但见沈令真并无为他切脉之意,才稍稍松了口气,只他素不耐烦吃药,便婉言拒了。
“多谢沈兄好意,魏某素不爱吃苦药,沈兄不必费心。”
沈令真遭拒,也不生气:“既是如此,若魏兄他日改了主意,寻处千山阁与令真传信便是。”
魏无羡自修诡道,脾气确是阴晴不定了许多,尤其吃软不吃硬,只沈令真好言相劝,并不勉强,他露出了个笑:“若有需要,定寻沈兄。”
沈令真与魏无羡吃了些酒,便告辞离去,魏无羡凝眉目送沈令真,心中不免怀疑她是否猜到了换丹的真相。
(十七)身世
与魏无羡告别后,沈令真绕道归永城。
“阿爹!”
千山君是个能掐会算的,沈令真每回归家,都能一丝不差地在二门处见到他。
沈令真快步走向千山君,她的养父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缓步迎来,世外高人瞬间染上几分人间烟火气,言语里带着笑音:“真真回来了。”
千山君站在二门槐花树下等她的模样,是沈令真自幼对岁月静好的诠释,就是——
“瞧着瘦了些,可是在外面挑嘴,不肯好生用饭?”
即便身为传说中的仙门大佬,依旧无法摆脱“你爹觉得你瘦了”的怪圈。
沈令真笑着挽住千山君往里走:“没,怕是一身风尘,瞧着不够精神罢了。”眸光微动,未如往常般乖顺地被千山君带去大补一番,而是一反常态地打趣,“比不得阿爹修持有道,养得更好看了”。
即便父女多年,沈令真仍旧忍不住觉得千山君模样极好,人如其号,有山岳之沉稳,偏五官清朗,一眼便能看到的光风霁月。
如同二人此刻举止亲昵,言笑之间却不见一丝暧昧之感。
沈令真说完,得意地对千山君笑了笑。她年幼时还能大大方方地说“阿爹真好看”,知事后便不再这般,但她一直以来都觉得,阿爹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千山君闻言一噎。
沈令真的得逞在千山君眼里与偷腥的小奶猫没多大不同,只是出乎意料了些。
讲道理,如他这般修为高深、年岁成谜的前辈,容颜再停留在而立之年,一般人也不会太关注他的长相,即便关注了,也不会像真真这般率性而言。
心湖平静多年的千山君,似乎察觉到爱女突来的叛逆,心头竟有微微滞涩之感。
“真真啊……”千山君轻叹一声,“出门在外,可不能这般看人皮相。”
沈令真闻言,有些心虚,含糊地应了。
千山君好一番谆谆教导,又叮嘱道:“你先回去休整一番,得空去瞧瞧阿平,自你传讯而来,你那三岁的小师弟已念你多日了。”千山君所言,乃是千山宗最小的内门弟子。
沈令真道:“路上耽搁了些许时辰,看来晚些得哄哄小师弟了。”
千山君应了一声,眸光在左手把玩着的核桃上停留一瞬,瞬间把核桃捏碎,露出完整的桃仁,问沈令真:“吃吗?”
沈令真十分顺手地捡出一片桃仁,道:“阿爹捏核桃进步了许多。”沈令真赞得真心实意。
千山君不知何时喜欢上了徒手捏核桃,因不用灵力,核桃本身又易碎,沈令真有段时间时不时便能吃上千山君亲手捏的碎桃仁。
“为父也这般认为。”千山君将剩下的桃仁挑出来吃了,微动灵力,核桃壳碎成粉末随风散去。
千山君微微正色:“你先前要查的东西都在书房里。你且好生休息,出门前同为父说一声便是,为父回去闭关了。”
这是千山君的日常操作,平日里无非再一起用顿饭罢了,若非沈令真回来,千山君甚至能闭关许久不踏出一步,沈令真早便习以为常,目送走千山君,便去寻小师弟。
沈令真一路穿行,遇到不少弟子、侍从向她行礼。因常年在外,这些弟子她并不一一识得,且大多是挂名弟子之流,若非她记性甚佳,能从中区分出弟子和仆从,对名义上的师弟师妹回以礼节,怕也是失礼得很。
到了内门弟子的住处,沈令真很快便通过带着奶味的读书声辨认出小师弟所在。
说起来,内门弟子里还需要读书的也唯有年方三岁的小师弟罢了。
千山君其实不大爱收徒弟,只是遇上有人拜师,他也瞧得上对方,便收入门下,即便根骨不甚佳,但凡有可取之处,千山宗总有位置合适,故而对许多人而言,千山君是有知遇之恩的。只是千山君为人懒散,不大爱揽事,徒弟大都是散养,平日里由长老客卿教导,他本人只偶尔指点一二,便不曾收过亲传弟子,内门弟子倒有一百零九个,公仪飞卿和小师弟阿平便是其中之二。
这内门弟子虽多,但千山宗家大业大,沈令真的内门师弟师妹们等闲并不会全部驻扎永城,而是在各地分部坐镇。只有几位沉迷修炼的师弟师妹会常年待在千山宗闭关,千山君也不管这些,待弟子算得上极为宽容。
沈令真入千山宗时,千山君便已有了一百零八位内门弟子,唯有最小的师弟是前几年沈令真在乱民中救下的孤儿,那时小师弟尚在襁褓中,但沈令真为他摸过骨,是极好的资质,便直接带他去了千山君处,千山君同意收为内门弟子。
沈令真素来诸事繁忙,并没有多少闲暇,也不可能亲自照料小师弟,小师弟是宗门中的管家、侍女和其他弟子一起带大的,只是他似乎和沈令真特别投缘,极喜欢沈令真,每次沈令真回永城,都会去找她。
这会儿,小师弟已背了许久书,突然卡住,正有点委屈,突然听熟悉的声音念了下去,欣喜地转身跑向沈令真,沈令真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腿,笑道:“阿平,你怎么把脸都埋起来了,师兄还想看看你胖了没。”小师弟身世坎坷,千山君为他取名沈平,但求他一世平安。
小师弟年岁虽小,但机灵得很,大约也能听出一些逗弄的意思,但是他脾气一直很好,扬起小脸就道:“没有呀,阿平就是长大了一点。”
小孩子认认真真的模样最是可爱,沈令真都遭不住,便伸手把小师弟抱到膝上:“阿平几岁了?”
小师弟认真道:“三岁四个月十一天。”沈令救下他的时候一看模样便知他刚出生不久,便将那日算作阿平的生辰。
沈令真笑出声,摇头道:“三岁太小了,阿平至少有三十岁了。”和排行二十二、正值而立的李师弟差不多板正。
小师弟一愣,歪头看沈令真。
沈令真也怕真把他搞糊涂了,便哄着他喂了几块糕点,把这句玩笑糊弄过去,而后去了书房。
沈令真其实没有抱什么期待,若真是找到了她的哥哥,千山君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她,既然千山君说得那般平淡,说明并没有多少进展。
说来可笑,一个小女孩的身世竟是比射日之征时的各方内幕消息还要难查,这大约便是,她过去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旁人连查一查的兴趣都无。
千山君是在洛阳的一家客栈捡到沈令真的。
与其说是捡,不如说是救。
当时客栈漫天大火,还有个满脸焦黑的男童不顾人阻拦拼命想往里冲。
常年不出门的千山君一出门就……有些见不得这个,他仗着修为高深,悄无声息地闯进火海,在里面捡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童,还被断梁压住了无法动弹。
救人要紧,千山君便将男童带回附近的千山宗分部医治,方才知道这是个男童打扮的小女孩,并且,也是他此行的目标。
千山君曾开诚布公地告诉沈令真,他夜观天象,算到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徒弟需要他化劫,才勉为其难出门的。他救她时来不及算,救回了她,发觉莫名结下救命之恩这种因果并不寻常,掐指一算发现这个小姑娘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徒弟,也算是善缘。
然而不幸的是,大约是压住沈令真的断梁落下时撞到了她的头部,沈令真醒来后前尘尽忘,千山君问了几句后便开始哭着叫哥哥,却完全不知道哥哥是谁。
千山君从救下沈令真便派人去查,但客栈的掌柜、小二大都在火灾中丧生,活下来的几个都不大清楚沈令真的情况,便是一连问了客栈附近的商贩,也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子带着一双儿女寻亲,路过此地。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个满脸焦黑看不清模样的人应当就是沈令真的哥哥。
但奇怪的是,千山君核查过遇难者,并没有符合沈令真母亲和哥哥的人,但他在洛阳城为沈令真寻亲数日,竟也找不到沈令真的家人,不得已,千山君干脆把小女孩抱回家当女儿养。
沈令真就这样被千山君磕磕绊绊地带大,千山君陪她找了许多年的哥哥,重逢一直没有到来。
这次的材料是一些户籍信息。
千山君为沈令真取名为沈瑶,是因为沈令真身上唯一能证明身份的镯子上刻着一个“瑶”字。结合沈令真的骨龄和母子三人外出的情况,沈令真调取了洛阳周边城镇的户籍,查找与她年岁相仿,名字里有“瑶”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