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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迦陵频伽 ...

  •   这年的夏日来得格外晚,春日像下个不停的雨水一样缠绵不尽。
      霖雨密密,淫雨霏霏,雨点彻夜不歇地打着窗外竹叶,淅淅沥沥,天际铅云脉脉,一堆就是一整日,总需要白日里烧灯点烛。
      温狸望着窗外出神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她持起针线,会突兀将线放下,推开风窗,伏在窗边试图用针孔穿游丝一样的雨。
      望着她寂寥的背影,宋微知想起自己回郦藻身边遥遥无期,不由生起同病相怜之感——谁也不愿在花月斋陪着一个身份尴尬的舞姬终老。
      闲下来,宋微知也总替自己谋划:即便倒了大霉,往后都要跟着温狸,也希望她能过门服侍,而不是无名无分居住在容园,在这偏僻角落被人遗忘。
      初时还好,最近连园里的仆人对待这里都越来越敷衍。
      连着两日,送餐来的嬷嬷都逐渐言有微词,说府里又不是没有俳优住的楼子,做什么要单独养一个?还衣食、胭脂、果子等份例均与府中媵妾一致,白费钱又费事。
      宋微知为人泼辣,板着脸竖着眉与她争吵一番,说这是五娘下的令,使的郦家的钱,让她大可寻个主人家说事去。
      倒是将那老嬷嬷震慑住,暂时没敢慢待,但宋微知不免心生担忧,在这住一月了,上面说的摆宴纳妾、拜见长辈等等全没有影,花月斋像个竹鸟笼,把这金丝雀不明不白囚着。
      宋微知隐约耳闻,公子将要尚公主,浴佛节时因为与舞姬之事惹得家主震怒。五娘出面接了人回来,莫不是当真打算囚她在此,让她消失在秣陵,以便公子可以顺利完婚。
      也不用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给她名分。
      这般一想,她又觉得温狸实在有些可怜。
      她再怎么不好,也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于是话里话外尝试提点温狸,道可曾与公子有什么约定,问可有什么信物能朝外送一送的。
      温狸自然拿不出什么信物,只得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朝去暮来,流莺滑啼,仿佛是一夜过去,槐荫就浓密了。
      花月斋院常锁着门,只有送东西来时会打开,开门即能看见不远处水光潋滟,芦疏柳浓,湖风扑帘而来。
      到荷花开绽、菰子成熟的季节,有时候会送来彫胡饭,用精香米和菰子混在一起炊熟,香气四溢,粒粒甜软。与之相配的是橘皮茱萸糁腌制的白鱼、盐豉莼羹、一碟糖蟹。有时候还会随餐送来一些容园里的鲜花和鲜果。
      郦家世代豪富,讲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菜品随时令变化,即便是供养温狸这等无名无分的妾室,所用器物也精致非常。
      每一粒彫胡米,温狸都会细细咀嚼,夹着糖蟹含在嘴里,必要将壳上每一点甜蜜都吮尽,才放下来。
      宋微知看她用餐就没好气——
      这日天气炎热,她们坐在竹下吃的饭,温狸垂着眼睫,目光都在食物上,风吹竹影摇晃,日透叶隙,碎光落她鼻尖颊侧,她不慌不忙的,好像能吃到天黑去。
      她忍不住问:“温娘,你真想这么过一辈子啊?”
      温狸怔了一下,被她诘问到心坎里。
      扪心自问,这段夹隙,确实是十三岁以后她活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不用时时刻刻处在生死边缘,不再寒冷饥饿,不用忧心献艺时遭到为难,不用每日浸入冰水避虫,不用忍受污浊的气味,不用在睡觉时害怕江潮摧毁房屋,不担心瘴疠……
      她久违地感受到竹叶的香气、尝到杏子的酸涩,接住软若春棉的雨丝,观看天上流过的絮絮白云。
      好似腌苦的果子,一直苦着也就罢了,但凡渗过蜜糖来,她竟也沉溺贪恋这一点安逸。
      ——故人骨未枯啊。
      温狸背后骤然发冷,放下了筷箸。
      想起自己给自己的时间,只有一百日。
      宋微知见自己的谏言起到效果,高兴起来。
      “你这么副好皮相,日日对着我,可叫暴殄天物。”宋微知说:“你想个法子,约公子见一面。五娘最不近人情,求她无用,公子才是你终身的依靠。见面就有三分情,就算往后他要当主婿,你但凡有个一子半女的,从此也不发愁了。”
      见温狸犹怔怔的,她压低声音:“温娘,其实你作公子的妾,比当郦家那几个公子的妾要好太多。且不说公子房里还没人,那几个已是妾侍、通房一大堆……单说袭爵,司徒公嫡子没养活,‘吴兴郡公’的爵位还不知二房三房的谁袭呢,这么些人,要争破头去。张公子家中只剩他一个独苗,只要尚了公主出了仕,他祖父那‘长沙郡公’不早晚是他的?就算要降了再袭,好歹也是个县公。”
      “江东不重嫡庶,你看二房家君是庶出的,现在还当了江州刺史,主公成日夸他最出息。你若有个这样的儿子,后福无穷,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温狸发现自己才出了一会儿神,发现她已说到庶出子息如何养得有出息这等话,忙出言打断。
      “微知,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也不想在这个地方不死不活地呆着。”宋微知撇了撇嘴:“你不知五娘身边多少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我战战兢兢服侍多少年,好不容易去了,今年流年不利,犯血煞倒弥天大霉被派到你这来,她们只怕现在都捏着鼻子笑我呢……我的缺早有别人补上了,怕是回不去五娘房里。咱们再拖下去,你早晚会去和府里俳优们一起挤着住,随时要服侍老主公、几个公子,碰着哪个喜欢你的贵客就要赏给人家。我则要去园子外,不知分到哪个房……把命交给别人,不如交给自己。来既来了,总要想法子出去呀。”
      温狸恍惚想起鸠娘的神态,也是总撇着嘴,对什么都不服输。
      她也笑了,拉住宋微知的手,将她手心合上。
      “放心吧。”
      接下来的两日,温狸尝试向外索要箜篌、琵琶,皆无果,她便再不寄希望于郦藻了。
      第三天夜里,趁小丫鬟睡了,老嬷嬷不在,她走入院中竹林。
      花月斋里栽的竹子,是一种在吴越之地常见的竹,傍水而声,叫“箖箊”,青翠森肃,竹枝纷沓。相传战国时越女试剑就是用的此竹,又名“越女试剑竹”。
      这种竹子的竹叶薄而锋利,不易寻到叶片大的,温狸找到月上中天,才寻得几片合适竹叶。
      她攀到一处结满藤萝的山石上,指捏叶片附在唇边鼓腮一吹,一阵悠扬乐声从叶间传出来。
      鸠娘擅长口技,可作“肉声”,只需变化口型或是塞进手指,便像风吹万物,孔隙有声,纳森罗万象:风声、鸟鸣、兽吼、丝竹、铎响、泉鸣……
      温狸口技只得皮毛,还需凭借外物。小小一片竹叶颤动着低吟,声音飘进风里。
      这竹叶声并不像箫管竹笛的声音,而近似于风声,似一阵风盘旋幽谷里,忽盘旋而上,忽低回婉转,又因她久不吹奏不熟练,偶尔吹破些音,愈发显得哀冷清寂,如泣如诉。
      宋微知坐在廊下听着,见风摇着竹,只觉今夜的月光比寻常都要冷一些。
      她拢好衣襟,听温狸反反复复,只吹奏一段旋律,在她停下来的间隙问:“这曲子叫什么?也是西域传来的吗?”
      “叫《迦陵频伽》,是佛经里妙音鸟的意思。”
      “公子能明白曲里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温狸望向当空的圆月:“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时奏的乐。”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讯息可以传给他了。
      她努力回想那一日,那天是浴佛节,人声鼎沸,音乐的声音好像被人们的欢笑声、僧徒信众的祝颂声盖了过去。
      又好似她从桥上跳出去的一瞬间,众人都惊住了,万籁俱寂,唯有胡箜篌还在响,弹奏这段旋律。
      像永远不会感到疲惫的妙音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迦陵频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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