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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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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年关。虽然今年南疆战火未平,京师又在忙着改进城防,百姓们大都闭门不出,年味淡了不少,但不管怎么说,年还是要过的。
卫翎让人去不太热闹的街上买了窗花灯笼一类的物件,自己挽起袖子写了几副春联,给各个院子贴上,那一院子美人也分了一些,就算是秦府为春节做的全部准备了。
他又着人备了些腊味年货,和家书一起给驿兵送去,让他们一道捎去战场,给秦峥和士兵们换换口味。还有其他上门拜年送礼的,他在工作的百忙之中也能抽出闲来,迎来送往,应付得游刃有余。
管家吴叔不禁感叹:“公子当真有管家之才,上上下下安排得如此妥帖,这还有老头子我什么事?”
卫翎笑答:“吴叔可别抬举我。吃人嘴软,我就是将军拐回来的算账先生而已。”
卫翎在朝堂上位高权重,按理说不必如从前在秦府那样规矩谨慎,但他还是一如往常,对秦府众人从不摆架子。
吴叔看着卫翎眉宇间的疲态,知道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还勉力帮他打理秦府的事,佩服之中也多出几分对自家孩子般的心疼,道:“公子也别太累着自己,忙了几个月了,好不容易过个年,放松一下也好。”
卫翎苦笑,随口应下了。其实到年关才是他最累的时候,周旋各路心怀鬼胎的同僚,紧盯工作不能出差错以外,还有马上要到来的年关宫宴,皇上宴请文武百官陈词庆祝,那才是真的修罗场。
这几天卫翎觉得自己眼皮直跳,直觉告诉他年关的宫宴不太可能顺顺当当。
不知道秦峥此刻在做什么?卫翎顿了顿,思绪随着望向南边的视线飘远。坐在战马上,还是趴在战壕里?家书可看见了,有没有空吃一口给他送去的腊味?
军帐中,秦峥抱着一个小陶罐,扯了块肉脯叼在嘴里,神色凝重地听着方谋说完战况,点了点头。
“将军,别装深沉了,您要不要照镜子看看,您现在的表情毫无威慑力。”方谋叹了口气,趁其不备飞速伸手到陶罐里拽出一大块肉脯丢进口中,细腻醇厚的肉质油香爆炸在舌尖,让他陶醉到瞬间把眼前的烂摊子丢出脑外,不过也仅仅是一瞬。
“让你来汇报战情,跟本将军这儿偷零嘴呢?”秦峥一巴掌拍在方谋脑袋上,然后趁方谋没来得及把肉脯全部吃进嘴里,拽住外面的一角撕回大半块,吃进去的下一秒就用手掩住了陶罐口,恶狠狠地道,“想吃让自己家那口子腌去!”
“将军你过分了啊!”方谋一下子跳起来,“我哪来自己家那口子,再说了这不就是一品居买的肉脯吗,多稀罕呢,你有几大罐,一口都不分给我们?您还是不是那爱兵如子的秦大将军了!”
“吾儿乖,”秦峥坏笑道,“赶明儿回家了让你娘再给你买去。”
方谋气了个倒仰,过了一会儿缓过来了,才苦着脸道:“现下这种局势,也就将军您笑得出来了。别说明儿回家,有没有命回家咱都不知道。”
“不然让弟兄们一起哭,哭出的眼泪汇成洪水把黑莲的军队冲走?”秦峥摇摇头,坐回椅子上,“打仗的事急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稳着点。”
方谋在战场毕竟稚嫩,被秦峥三言两语地一说,心头的焦灼倒真减退不少。等他又拾起信心离开军帐后,秦峥才放下陶罐,望着沙阵地图沉下了脸。
车到山前必有路,也得见着山才行啊。
洛臻等礼部官员联手天罗的势力一起打探消息,把沿边小国的情况传到他这,他们才发现,那些一直胆小怕事的附庸国连成的防线,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了。
这边叛变一个,那边造反一个,游击似地,和黑莲的军队此起彼伏地惹事,战火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眼下给他的感觉,只有一个字,乱。
像是一群没有目的的蚕,扒在桑叶边缘一通乱啃,也不管能不能深入腹地,仿佛全盘计划的核心就是给人找不痛快。
虽然靳云干出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但眼下进退不由的战况还是令他焦灼且不安。
他能感觉到对面在拖延时间,但是京师没传出消息,卫翎给他的家书也都是一切正常,没有发现异动。加上边境的战事瞬息万变,只能靠他坐镇指挥,他根本走不开回京师去亲自查探,只能寄希望于卫翎和吴星。
忽远忽近的喊杀声就没有断过,秦峥叹了口气,小心地把陶罐的口封束好,放回旁边的小桌上时,脑子里一个激灵,才忽然想起今日是除夕。
往年百官都要进宫赴宴,卫翎此刻应该已经在宫里与诸位大臣入座,寒暄着等宴会开席了吧?
他看得出卫翎其实不喜欢说官话,但是很擅长。卫翎大概不知道,秦峥每次看到他端起标准的笑脸和旁人打交道时,都在心里喜欢得不行。
卫翎站在那里,就像套上了专属于他的铠甲,百毒不侵,信步闲庭。他秦峥只能一句话把人噎昏,卫翎却能一句话肉白骨,活死人。换个别的什么人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直如秦峥早就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了,但如果是卫翎……
秦峥想象着卫翎清清淡淡站在一堆大臣中间打圆场的样子,不由勾起了唇角。
他家卫翎就是厉害,就是好看。天下第一。
齐国皇宫。
摆宴的大殿很是空阔,金杯银盏在云步进殿的侍女手中散到各个席位,丝竹之声从珠帘后面悠扬地飘过来,大臣们不时互相敬酒祝词,觥筹交错间竟也生出几分纸醉金迷的热闹来。
卫翎一向衣着朴素,今天大过年的稍换了一身体面一点的,是初次进宫面圣,秦峥叫尚衣阁老板做的那件压墨兰纹。那日秦峥拽他出去时说的话还历历在目:“年纪轻轻活得跟老头似的,一会儿皇上以为你咒他呢。”
卫翎低头看了一眼衣服上的花纹,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卫大人,何事如此高兴啊?”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到了眼前,卫翎抬头一看,是迟岱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
卫翎立刻换上了八风不动的官方笑脸,道:“除夕之夜,举国同庆,自然是喜庆欢乐的,迟大人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当然高兴,”迟岱举杯道,“下官敬卫大人一杯,祝卫大人步步高升!”
“迟大人说笑了,卫某得今日已是从未敢想之殊荣,深感圣恩,兢兢业业做事罢了。一心所愿,唯有大齐繁荣昌盛,秦将军早早退敌。”卫翎笑着推了回去,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卫翎已是一品大员,还能升到哪里去,迟岱这祝词明显不怀好意,只是段位稍低,被卫翎随意拨到一边,便没话说了,只得悻悻地举杯饮了一口,又转身回席位坐下。
这时李练笑着发话了:“卫大人不必谦虚,什么活计到你手里都办得面面俱到,雷厉风行。文到学士署,武至京师城防,你哪样做得不是让咱们这些老人自愧不如的?全城上下的百姓提到卫大人这三个字都恨不得奉若神明呢。”
江治忙在一旁补了一句:“可不,能文能武,貌比潘安,咱们大齐哪来的这么好运气招到卫大人这位神人?”
以往这几人抓到一点卫翎的错处就阴阳怪气恨不得把人钉死,今天突然集体换了张嘴誓把卫翎夸上天,卫翎一时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若是秦峥在此,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群莫名其妙的苍蝇赶一边去了,赵世昌、金率甚至是洛臻看他们不顺眼也都会站出来帮腔。
但是秦峥在南疆御敌,赵世昌又在凉县救灾,整治流民作乱,洛臻和金率在边境和各个小国周旋,没一个能怼人的在。卫翎只能耐着性子不急不徐地和他们绵绵地打太极。
礼部尚书洛新自从和儿子一起出事之后,低调了很多,脱离李练等人的圈子有一阵了,此时也不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只觉得分外诡异,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再厉害也是皇上的臣子,李大人,你们这样夸赞,怕是卫大人年轻气盛沉不住。”
卫翎立刻道:“洛大人说的是,大家都有出力,卫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实在不敢居功。”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人都有出力,可不是人人都像卫大人这样出在刀刃上。”李练笑吟吟地接话道,
“学士署的工作,重点在构想,提出这个想法就是功在千秋,之后的安排都是细枝末节。而城防呢,每一寸都极其紧要,一步步做好了,就是全京师的救命恩人。看,指点江山还是躬身亲为,卫大人盘算得好着呢。”
卫翎心底了然地冷笑起来。原来这帮人天花乱坠吹了半天,是在这里等着他呢。这段时间里,卫翎确实把每一件交到自己手里的事做得很漂亮。
可旁人若有心,也能看出来,他很有选择性,只挑最难解决的部分,换种说法,是贡献最大的那部分下手。是一心朝政,还是刻意邀功,全看各人理解,若是被谁三言两语一挑拨,在众人眼里,便是无心也变得有意了。
卫翎对周围众臣变得微妙的表情毫无察觉似地,只微微笑着答道:“自然是该盘算的。”
听到卫翎如此爽快地承认,众人的神色全都微微一变。只见卫翎温和地笑着,不急不徐地继续道:“李大人也说了,力要用在刀刃上。眼下局势不比太平年间,卫某知道自己是好钢,这等节骨眼上还要遮遮掩掩地藏拙,那才是心怀鬼胎呢。”
卫翎把这烫手山芋又推了回去,这一下看似直莽,其实恰到好处,难得大言不惭一次,应着洛新那句年轻气盛,又不着痕迹表了一忠心,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有人再揪着此事横加揣测,大家就该怀疑揣测者的真正用心了。
果然李练等人面色不太好看,知道这事再揪下去恐怕反惹自己一身腥,纷纷换上亲切友好的笑脸,与卫翎遥遥碰杯,和乐融融地饮下了玉液琼浆。
宫宴上的你来我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被上座一直没有出声的严晟悉数捕捉在眼底。这群人当然是特意演给他看的,风口浪尖的卫翎应对得也堪称完美,游刃有余的姿态,让严晟微眯了一下眼睛。
卫翎这个人,确实很聪明。
今日的宫宴,皇后因是戴罪之身,没有出席。但奇怪的是,备受宠爱的荷贵妃,也没有出现在宴会上。大殿之上,只有严晟一个人坐在精致丰盛的筵席之后,在周围真假不一的欢声笑语中,竟显得有些萧索。
朝上文武百官基本上都聚集在了宫宴上,除了守城值夜的武将。吴星和卫翎早早商量过,为保安全,他今夜亲自上阵,把关整个皇宫的巡防。
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卫翎不知怎地,从入宫开始便隐隐有些心悸。
宫宴到了后段,众臣已经有了疲态,卫翎也因长时间神情紧绷到现在,稍稍松动了几分。宫宴散了之后,再盯一阵,这个除夕应该就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他在心中这样想着。
然而下一秒士兵的惊呼就猝然打破了宴会的祥和。
“启禀皇上,冷宫有刺客闯入,皇后娘娘遇袭!”
“启禀皇上,荷贵妃遇刺重伤!”
两个报信的士兵几乎同时冲进大殿,紧接着所有人的耳朵都是嗡地一响。
严晟猝然起身,厉声道:“守宫的侍卫是死了吗?!吴星在哪里?派兵追捕刺客,传太医!”
说罢,严晟疾步走下台阶,甩开苏总管送来的披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卫翎站在原地怔愣半天,面色几乎有些惨白,八风不动的沉稳一瞬便把持不住了。
他知道黑莲会有动作,可吴星的能力他是绝对信得过的,看守之严密,不仅防止贼人偷袭,也杜绝了荷贵妃等明里暗里的细作勾结外界的可能性,可即使这样,还是被黑莲钻了空子,还一钻就是两个。疏漏太大,这下连吴星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就在严晟匆匆忙忙离开,殿内人心惶惶之时,李练走了出来,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诸位切莫惊慌。皇宫进了刺客,各处都不安全,请大家暂且留在殿内,不要随意走动。”
有人冷静发话,众臣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安静下来不说话了。随后,李练回头看了卫翎一眼,忽然冷笑一声,指着卫翎道:“卫兵,把此人抓起来。”
殿内人闻言一片哗然。卫翎触到李练成竹在胸的眼神,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身形一僵。
其他大臣还在问:“李大人,现在抓卫大人干什么?那刺客从宫外进来的,卫大人可是一直坐在宴会上啊?”
“是啊,刺客是从宫外进来的。”李练诡秘一笑,一字一句道,“可你们忘了吗,京师刚刚改进了城防,为什么这么大个的刺客都防不了,任他们一路顺顺当当进了宫,吴星将军也拦不住呢?那城防,是谁从头到尾跟着盯下来的?”
大殿上轰的一下炸开了。
围在卫翎周围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靠近,对他其实隐隐有些发怵。不知过了多久,卫翎突然抬眼环视了四周众人,唬得士兵拿剑的手都是一抖。
但卫翎什么也没做,只冷淡地看着李练道:“我知道了。既然你们现在怀疑我,我留在这里配合你们调查就是。关押还是上锁镣,请便。”
迟岱大喜,正要吩咐,洛新皱了皱眉抢先开口道:“只是怀疑,尚未确定,关押上镣太折辱人了。李大人,你我都没有处置一品大员的权力,不如软禁起来,等皇上回来再做定夺吧。”
这个时候还有人帮他,卫翎心中还是有一丝暖流涌过的。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李练,这个在人心惶惶之时抓住机会占领上风的人,面色不善地思索一阵,终开口道:“那就委屈卫大人在偏殿等候片刻了。卫兵,好生看着。”
“是。”
卫翎平静地点了点头,在众人戒备的眼神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