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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月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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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带着仙道进了临近县的衙门,也顾不上多管他,把他交给了押解的安田,就奔去了别的地方继续找线索去了。仙道被押解着送去了芹京,寒冬腊月,数九冰封,衣衫褴褛,一路餐风露宿,百十斤的枷锁虽免,手脚却还要缚着,其中苦楚自不堪言。等到到了芹京仙道已经憔悴不堪,头晕眼花,脸都瘦尖了。
他被直接带去了湘北门,一座在京郊占地数百里的庄园,并且很快就得到了召见。
被带进堂屋前,仙道本来打定主意要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倚靠湘北门的力量保护自己,却在迈进门槛的那一霎那改变了主意。
坐在堂屋中央的两位大人,理所当然的还是熟人,一位是湘北的安西教练,另一位,则道理上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海南的高头教练。站在安西背后的,是木暮公延。两边还坐着些熟人,仙道瞄了一眼,看到三井和赤木,没有流川。高头正在和安西笑着说些什么,看到仙道进来了,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仙道被他眼里的杀意惊到,脑子里转了个圈,冷汗就下来了,暗暗庆幸自己已经把信吞掉了,没有留下把柄。
安西依旧还是胖胖慈祥的样子,仙道跪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听到他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问:“你可是海南堂下人张三?”仙道趴在地上猛点头。
安西继续道:“吾乃湘北门安西光义,受命调查海南堂贪污盐银一案。你若耳闻其中猫腻,尽可上报于我,老夫可保你一门安全。”仙道俯在地上不作声。
安西等了等,见仙道没有反应,继续道:“你不必担心,在座这位乃圣上亲点御史高头,著名的清正,有他作保海南堂必不敢对你轻举妄动。”仙道把头埋得更低,心想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这高头就是海南的人,估计是海南堂在朝廷的眼线,我若是开了口,哪怕只是发了一个音节,明天就要埋尸荒野了。
安西又说了些鼓励的话,仙道只是叩头,却不作声。高头一手拿着茶杯盖,一手托着茶盏,慢慢地喝着茶,眼睛在仙道身上扫来扫去,仙道被他的视线凌迟着,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三井在旁边开口道:“这家伙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大人,您还是直接拘了他算了。”
赤木也开口道:“他就是个送信的,拘了他也没用,估计不知道什么实情,没有证据不能拘人,放了他算了。”
三井急道:“不可能!怎么能这么轻易放他走?这家伙绝对知道些什么!”
安西回过头望向三井,说:“你有什么证据呢?”
三井拱手道:“他行为鬼祟,发现我追踪就借机把信吃掉了。大人您说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在面对威胁的时候怎么想的也是把东西交出去先保住命再说吧?”
安西点点头,面对仙道说:“张三,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写出来。你若是老实交代了,我还可以保你,你若是隐瞒事实,待我查出,你将得十倍惩罚。”随后吩咐小童拿出纸笔铺在仙道面前。仙道急忙推脱做抓耳挠腮状,示意自己不识字。安西皱了皱眉,转头跟木暮耳语了几句,随即面对仙道,面色严厉地大喝一声:“你不是哑巴对不对!”他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变得咄咄逼人。
仙道吓了一跳,心想,哪里露馅了?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作为之后实在想不出哪里出错,遂硬着头皮叩头,继续比划着表示冤枉。安西狐疑地看着诚惶诚恐的仙道,木暮又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沉吟了一下,招招手示意赤木向前道:“一剑的线报上没有说他是哑巴,且要我们关注他,我不相信一剑会有这样的疏漏,你带他下去,想法子让他开口。”
赤木领命,扯着仙道出去了。仙道闭上眼睛,暗叹,计划得要更改,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得要熬一熬了。
历经三天,在湘北门阴暗的地牢里,仙道无数次痛得昏过去又被水泼醒,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心里暗叹江湖人说湘北门行事狠辣,是朝廷走狗果然没有说错。他这辈子还没有遭过如此罪,湘北门的地牢俨然就是戏文小说里的私狱,各种刑具一一地招呼上来,专用来考验人的极限。他的舌头几乎都要被自己咬下来,十指抠在墙缝里磨得血肉模糊,意识也时不时飘远,连昏迷都变成奢侈的事情。身体痛到极点就失去了求生的意义,不说话变成他的执念,已经不是为了求生了。只是不能发出声音,这成为他维持自身尊严和意志的最后一根线,哪怕他其实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发出声音了。
三天过后,狱卒回报安西,这个高个子的犯人已经快不行了,还是没有出声。安西沉默良久,吩咐下人给仙道上药,关入丙字号牢房。
仙道昏昏沉沉地被丢在冰凉的牢房地上,没过多久就发起烧来,意识一阵清醒一阵模糊,伤口涂了药,又疼又痒,令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迷迷糊糊地就想起自己刚毕业不久那会儿,跟流川分居两地那时,也是常常这样入眠。
那时他一毕业就顺利的签到一家跨国咨询公司,常驻纽约,而流川已经代表杜克征战NCAA两年,获得了一些关注,不断有NBA球队的球探接洽这位球风犀利果断,传球精妙的亚洲球员,而流川心属费城76人,觉得那支球队的打法非常适合自己,而且离纽约也近。后来果然被76人挑走,只是长长的坐在板凳上,几乎一整个赛季都没有上场的机会。
每周五晚上他会驱车去费城看流川,然后周日下午再返回。流川没有球可打,情绪一直不是很好,仙道得要哄着他,还要收拾房间做饭做菜。等到一切都忙完差不多也就剩半天时间,两个人只来得及温存一下就得分开。平日里他要戴着假面具应付苛刻的老板,难缠的客户,忙碌了一天到家脸都笑僵了,倒在床上的时候就分外思念流川温暖的身体,常常因为孤独和过度疲惫而难以入睡。
仙道虚弱地张着口,觉得自己的嗓子烫得冒烟,口渴至极,喉管好像都要燃烧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从此都不会再说话了。他断断续续地想着流川,不知折腾了多久,直到一股冰凉的液体从天而降,落在已经烧昏头的仙道脸上,仙道张开迷蒙的眼睛,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终于笑起来,顺从地张嘴接住落下来的液体。
浓香四溢,是难得一见的好酒。仙道握住对方的手腕,挣扎地想要半坐起来,没有成功,索性躺着一口一口地喝起来。酒漫出了他的嘴,流到了领子里,舌头的伤口依旧针扎般痛,喉咙烧得更厉害,连带着肺里也一阵一阵地疼。但是仙道不知怎么,就忽然安心了。
在被驱使,被侮辱,被殴打的现在,熟悉的人统统都变得不能相识,统统都对自己不利的现在,他忽然不想装哑巴了。他张开口,轻声地用日语说道:“教练……”
对面的那个人把酒壶收了回去,把最后几滴倒进自己嘴里,作出可惜的表情,道:“真是,五十两的陈绍酒,就这么浪费了。”摇摇头走到牢房另一头坐下去了。
仙道目送他走过去,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道:流川,我果然离你越来越近了。
他开始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是被神秘的线牵引着,每一个原先世界的熟人都会带着他认识新的熟人,这是一张庞大的,把他们所有人都囊括在内的网,每个人都是网中的一个点,而他,作为一个异数,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逐渐接近网的中心。那中心是什么呢?会是流川么?抑或流川是在网的那一头么?神出现了,藤真出现了,三井出现了,安西出现了,高头出现了,到现在田冈出现了,神奈川四校中他自己的学校陵南终于出现了。他将跟田冈产生怎样的关系呢?田冈出现之后必然会有更多陵南的人出现,他会像在以前那个世界一样,融入其中,并且以领导者的身份来带领他们吗?
他终于,终于可以迈出在这个世界最关键的一步,开口说话,重新以仙道彰的身份生活吗?
他摩挲了下被线缠得严严实实的戒指,万幸湘北门的人好像以为这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并没有抢走。他把被血和酒染过的戒指放到嘴里,轻轻地用舌头抵住含起来,鲜血的咸腥和美酒的醇香混杂在一起,戒指的冰凉和线的温暖相融合,在疼痛的味蕾上化开,甜美而痛苦的味道。
他想流川了。他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点,被囚禁,被折磨,未来不可预测,自由遥不可及。虽然认识到自己身处网状结构,或许会成为关键的一环,可是这个“或许”实在太过缥缈。朝不保夕,神和藤真随时都可能派杀手来取他性命,而他毫无还手之力。仙道不相信他在这世界的使命就到此结束,命运让他遇见田冈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安排,可是这种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把握,只能随波逐流的感受实在让他厌烦透了。
生命到了这时候,最重要的部分就被凸显出来。他承认他在持续不断的高热之中,满脑子都是流川,流川,流川。
若是流川在这里会怎样?若是流川面对如此情形,他会怎么办?那个固执、高傲、坚强的灵魂啊,他的半身啊,也曾有过一飞冲天之前的低落蛰伏。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流川第一次在NBA的亮相。蛰伏两年终于获得的那个最后两分钟,那令人惊艳的最后两分钟,奠定了流川从此王牌控球后卫的道路。之前的流川也很憋屈,也很气闷,总是闷头不吭声地一个人拼命地练球。当机会终于落到头上的时候流川是怎样想的呢?他终于成功地在一个全新的战场,梦想的战场证明了自己。仙道回忆着,头脑却越来越不受控制,终于在酒精和病痛的双重作用下进入久违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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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棋逢对手的比赛,对手步步紧逼,普遍身强力壮,离结束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主力组织后卫被迫五犯离场,替补后卫上场一分钟后就被踩到了脚,也被迫离场,76人队落后对方12分。教练扫视着替补席,正好迎上了流川的目光。他记得这个年轻人的控球力还不错,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施,遂令本来应该是打小前锋的流川替补后卫进场。
流川站起身,球场上巨大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令他微微战栗,血液在奔涌,耳边的喧嚣好像忽然静止,只听到心脏怦怦地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场内。对方后卫挑衅地冲他一笑,咕哝了一声,大概是菜鸟之类,己方队长走过来,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说了声:“Do your best.”他俯下身,黑色眼睛里火焰在深处燃烧。球在对方手里,他跑动起来,一个斜切,断下球,迅速转身回撤,在对方后卫赶到他面前时稍稍顿了一下,换只手,向后跃起,球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直直入网。三分!场地上顿时沸腾起来,队友接到球,朝他一笑:“Good job!”随即朝前突破,碰到对方后卫阻拦,左右突不过,瞄到流川在旁边,把球往地上一惯,弹起来的时候他一手接到,继续向前跑去,高个子的对方后卫飞快跑上前拦住他,冲他微微地龇了龇牙,好像在说刚才你不过是运气。他眼睛一凝,低身向右,穿过阻拦,看到前锋被对方围得紧紧,做了个上篮的假动作,趁对方空出来要盖帽的时候把球往空隙中一丢,大前锋一手接到,迅速回身上篮。两分!对方攻过来的时候又被他以几乎不可思议的方式斜手断掉,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快攻,又拿掉两分。反应迅速的球队开始以流川为中心开展快攻,转瞬间就把差距拉小到两分。
时间还剩半分钟,又是流川拿球。他忽然静下来,拍着球,竖起一根手指,说:“Another shot.”对手愣了一下,他俯身前冲,晃过两个防守队员,就快要到篮下时被斜插出来的对方中锋狠狠地撞了一下,倒地之前篮球出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弹开落在赶上来的中锋手上,一个扣篮把比分追平了。他爬起来,感觉左边身体被撞得快要麻掉,暗中啐了一口。队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道:“Fine work.”罚两球,第一球很顺利地进了,第二球偏了一点,在篮筐上晃了下掉了下来,被对方抢到,发起强攻,流川飞快地回撤,球在对方手里,他严防死守,时间一滴一秒地过去,对方急躁起来,带球硬闯,他先让过,在对方出手的那刹那突然出手,纵身跃起,一掌拍出,把球打向己方包围圈外候着的前锋。前锋咧开大嘴,跑到对方篮下,轻松又取两分。剩下的几秒76人队没有再让对方有摸到球的机会,比赛以89-86结束。场上欢呼雷动。
队长伸出他的长手,揉了揉流川的头发,说:“Good job, boy.”流川浅浅地泯唇一笑,他的心脏仍然在激烈地跳动着,怦怦怦怦,好像在诉说着刚才的激烈还没有尽兴。他没有浪费这难得的机会,有谁会想到号称进攻之鬼的流川枫会把球传得这么漂亮呢?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总之他是站在这舞台上了,并且谁都没有办法阻止他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