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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不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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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芽独自捧着茵茵徒步走到后山墓地,寻了张草席,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上面。再亲手挖了个人形坑,把她埋在里面。
夕浣纱想要帮帮她,却被阿辞阻拦了。西风琼宇去笙月楼拿来茵茵最爱的那支琵琶,与她一同埋葬。
虞芽满脸都是泪,想为她擦擦脸,可身上没有干净的帕子,便撸起外衣衣袖,用里衣干净的部分为她擦拭。
茵茵,你讨厌脂粉,嫌它们艳俗,却不知同样的妆容画在你脸上和画在别人脸上是不一样的。
你生得美,超乎寻常的美,无论怎样的脂粉都不能掩盖你的美。常言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但既然你讨厌,我便为你抹了去,干干净净的,才是你最喜欢自己的样子。
你说我待你好,其实不然。我为了你做了什么呢?让你转过弯来愿意牺牲自己清白的身子以期将来算是对你好吗?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可是茵茵,你怎么就这么傻,傻到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那一箭。那一箭伤不到我的,即便伤了,我也不会死。
如今你为我而死,我除了亲手将你埋葬,并用一生来挂念你,就再没什么别的可为你做的了。
连日来都是晴朗的天气,却在这一日变了天。阴云笼罩下,一场瓢泼大雨倏忽而至。轰隆隆的雷声接连不断,偶然一道电光闪过,令得天地乍亮,显现出狂风骤雨中暗藏的样子。
虞芽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石碑扎进土里,上边刻着苍穹有力的七个大字:亲妹赵茵茵之墓,落款是:虞芽立。
大约不会有人驻足观看他家之墓,故而不会有人疑问亲姐妹为何不同姓氏。
虞芽虽与夕浣纱情同姐妹,可二人均不知自己真实生辰,是以自小以名讳互称,不曾喊过姐姐妹妹。
茵茵,我此生无父母亲族,你是第一个真心唤我姐姐的人,你的一颦一笑我都还记得,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看得到你的美了。
茵茵,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是我莫大的遗憾,若是一切能够重来,我会想不惜一切代价,带你离开这里。替你寻个真诚善良的好人家,求得一份平淡与安稳。
“茵茵,对不起…”虞芽在墓前跪了半日,夕浣纱、阿辞和琼宇轮流为她撑伞。
这世上有太多无法兑现的承诺,并非有意欺瞒,或是言不由衷,只因人为难以掌控世事,人的感情更是善变莫测,所以那些承诺才会变成虚假的谎言。
此时的虞芽追悔莫及,失去的滋味是如此的难以承受,任凭百爪挠心,也无力回天。
待到阵雨稍过,犹有雨丝淅淅沥沥。虞芽呼吸深重,负疚感竟未能随体温锐减而消减半分。
夕浣纱弯下腰抹去她脸上水珠,心疼道,“芽儿,别伤心了。”
她想说茵茵已经不在了,她再伤心也无济于事。可她终究狠不下心来这么说,甚至不敢将“茵茵”二字宣之于口。生怕勾起虞芽心中的痛,可看到她如此颓靡,深陷自责而不能自已,则又是感同身受,又是怒其不争。
虞芽定定地盯着石碑,眼泛泪光,闻若未闻。
眼见天就要黑了,总不好四人守在墓地里过夜。西风琼宇按捺不住,索性一掌拍晕了她,再将她拦腰抱起。经过上官辞时顿了顿,“阿辞,我们走吧。”
上官辞面沉如水,瞥了他怀中的虞芽一眼,点了点头。
四人终是离开了后山,徒留身后满山碎雨落叶,雀鸟阵阵悲鸣。
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笙月楼中依然张灯结彩满堂红,歌舞升平宾主欢。
西风琼宇将虞芽抱回偏房,叮嘱夕浣纱照看好她,替她擦干身子,换身衣服,别让她着凉了。
夕浣纱望着虞芽已然冷得僵硬的身子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芽儿的,等我给她换好了衣服,就用内功温养她体表,替她驱散寒气。”
上官辞和西风琼宇自然放心下来,便退出此间,特地去找了存恩一趟。
这桩任务历时三四天,期间四人的饮食起居皆由笙月楼包办,不说费了存恩多少银两,存恩待他们也算到位。
如今白嫖客一死两伤,死的那个被弃尸荒野,伤的那俩下落不明,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找上门来。且据上官辞判断,那俩对美人并无多大兴趣,就算来日有心复仇,也该找上他们四个,不会对笙月楼下手。
所以说,最终任务达成,笙月楼再无外患,至于内忧,则要靠存恩自行解决。
但茵茵命陨,造成了存恩很大损失,尤其是昨夜挂牌又一次失败,令得笙月楼的名声更为难堪。为着重回昔日荣光,存恩少不得大费一笔周折。
功过相抵,存恩显然不打算付给他们酬劳了。她的盘算上官辞心知肚明,对于茵茵的死,她所想到的只有利益损失,竟不曾有过半点悲痛。
就连西风琼宇要带走拿支琵琶,给茵茵入葬,她都有意阻止,只不过拦不住琼宇罢了。真是好一个没心肝的人,枉费茵茵叫了她五年“阿娘”。
也罢,钱财乃身外之物,上官辞不欲多费唇舌与她讨价还价,便沉声道,“酬劳就不必了,只是芽儿淋了雨,要在笙月楼多留一晚,我们明日才能离开。”
存恩只听到那句不要酬劳的话便笑开了花,多留一夜而已,她不亏。
于是她欢颜笑语道,“少侠说哪里的话,你们辛苦几日,帮了笙月楼赶走贼人,是为笙月楼的大恩人。若是虞女侠需要暂歇,别说一夜,一月都可以。”
她话一出口,便恨不得一大嘴巴。暗恼道说什么一个月呀,说两夜不就得了,万一他们真要多留一个月,在这儿白吃白喝白住白用,那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好在上官辞不是她所想的那种人,他面不改色道,“不必了,我们已决定明日离开,便不会多留。”
存恩笑得更欢,“知道你们是侠士,有大事要办,自不会久留于我们这种小地方。那妾身就不强行挽留,反增烦恼了。”
上官辞淡淡回应一声,冷漠地离开,西风琼宇则随之而去。
二人原想回到自己房间,经过隔壁房间时却未听闻其中的动静,怎么浣纱和芽儿不在房里吗?
西风琼宇转念便想到了答案,“芽儿定是去了茵茵房里。”
上官辞首肯道,“过去看看。”
二人来到原属茵茵的房门外,果然见到夕浣纱和虞芽在其中发呆。
虞芽坐在昨夜所坐的位置上对着右手边的空气发呆,夕浣纱坐在她对座对着她发呆。
地上那摊血早被处理干净了,整间屋子也都被打扫过了,茵茵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都不见了,听说是送给了底下的丫鬟们。
夕浣纱见他二人来了,略感疲惫道,“你们怎么来了?方才去哪儿了?”
上官辞道,“去了存恩那儿,酬劳与这几日的吃穿用度一笔勾销了。”
“什么?”夕浣纱讶然道,“那我们这几日不是白忙活了?那红绸布上可写得清清楚楚,赏金百两呢!”
上官辞显得很平静,“茵茵姑娘之命,何止值百金?”
夕浣纱说不出话来了。
虞芽乍然听到“茵茵”二字,心中一痛,声音冰冷道,“那赏金不要也罢。”
夕浣纱张了张口,更是没有话说。
西风琼宇见她已换下了湿衣,头发也干了大半,只是神情憔悴,双目无神,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下焦虑,便温言宽慰道,“芽儿,那赏金我们不要了,我们明日就离开这儿,寄情山水,逍遥度日。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你说好吗?”
虞芽略微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了声“好”。
她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只是想独自缅怀茵茵罢了。
楼下大堂吵闹得很,听说是昨夜有意买下茵茵初夜的张公子来找麻烦了。这位张公子一想到自己喊价的是个死人,就觉得满身晦气,心情极度不爽快,连砸了笙月楼的心都有。
“你们一个个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女人都看管不好,还敢打开门来做生意!”他指着楼中一众奴仆骂道,“一帮蠢材,要你们有什么用?”
他抬起脚来往一名龟公身上踢去,龟公连躲都不敢躲,只能正正地受了他这一脚。
那档子事连夕浣纱都不想管,干脆关上房门,不闻不问。隐约间仍能听到沉沉出面调和的声响,而沉沉对于茵茵的离世,也是一滴血没掉。
她只不过装出哭腔哀叹一声,说了一句惋惜的话,便操心自己的事情去了。
而后她又命丫鬟给她们带来一些干粮和几句话,干粮是为他们明日离开路上充饥准备的,那几句话是:
奴家并非无情之人,只是奴家的泪早年便在无尽的噩梦中流尽了。奴家这副心肠,若要再为生离死别而动摇,便不知会断上几回了。奴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无需为自己解释什么,但这世上若有一两人理解奴家稍许,奴家也能有所欣慰了。
另外还有两句专门带给上官辞的话:
若上官公子能多记得奴家一些时日,游山踏水之际,请多观赏两眼,只当是替奴家看的。
夕浣纱听到这些话时,想到沉沉款款走来的倩影,摇摇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一位世事通透的女子,漠然对待一切,却有一颗善良坚强而又温暖的心。
干等了一个时辰,楼下喧哗声都平息了,风采台上照旧异彩纷呈,艳惊四座。而虞芽仍是一动不动,不知作何感想。
夕浣纱忍不住道,“芽儿,我们回房去吧,坐在这里发呆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好好睡一觉,明日才有精神上路。”
眼见虞芽无动于衷,夕浣纱便丢了个眼神给西风琼宇,示意他找话说。
西风琼宇收到指示,便跟着劝解道,“芽儿,我们几个都一天一夜未合眼了,也没怎么进食,再这么熬下去,只怕明日想走都没有力气。”
虞芽垂目,低声道,“琼宇,你们不用陪着我的,我只是想在这里待一会儿,若是困了,我自会回房去睡的。”
西风琼宇皱着眉道,“可是芽儿,你在这里待着有什么意义呢?”
虞芽闭了闭眼道,“我知道没有意义,就算我试着体会她独处时的心情,感受她昨夜听到那些人叫价时忐忑复杂的情绪,也不过是徒劳无用之举。”
夕浣纱表示不能理解,“芽儿,你这是何苦呢?折磨自己,心里就会好受了吗?”
上官辞亦道,“芽儿,事已至此,你该接受现实了。”
虞芽苦笑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
西风琼宇打断她的话道,“别说这些了,”他前行几步强横地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回房睡觉去。”
虞芽挣脱不开他的手,只得被他牵着走。
西风琼宇把她推进房间,不容置疑道,“不准再胡思乱想了,好好睡觉,听到没有?”
虞芽略显委屈地点了点头,带着鼻音地“嗯”了一声。
跟在后头的夕浣纱和上官辞正巧对上行上楼来,衣衫不整的柒柒,以及胡乱摸着她身体各处的壮年男子。
不足十步的路程,两人愣是歪来扭去、碰来撞去地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柒柒指引那男子走向自己卧房,但那男子冲着她不是亲就是抱,偏生不肯好好走路。
夕浣纱急忙回房去,上官辞和西风琼宇则另回自己房间。
其实柒柒注意到了他们,但不知他们明日就会离开。被这样一位急不可耐的客人缠住,她也确实没有机会同他们说几句话。
第二天醒来清洗了身子,她懒懒地躺在榻上,抚去垂落于胸前发缕上的水滴,不经意想起他们来,便向丫鬟打听道,“偏房中那四个人在做什么?”
丫鬟道,“他们走了。”
柒柒略有些惊讶道,“他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丫鬟道,“今天一早走的。”
柒柒敛容,没什么表情道,“知道了,走了就走了吧,大约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昨日才下过雨,今日却是天晴。窗外晴朗的阳光照进屋内,令她觉得有些刺眼,便吩咐丫鬟隔上屏风。
若是她肯抬头望一眼,或许能看到彩虹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