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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不落·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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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边回来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但是亚瑟•柯克兰总是有一种错觉,他经常觉得自己身上有奇怪的辛辣味道,就像是火药和新鲜血液混合后的产物。不过这种味道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多少有那么一点因为习惯而产生的亲切感。
这就是战火的味道,令人陷入绝望,又能令人血脉喷张。
加入了梨子蜜的红茶正发出令人愉悦的香甜气息,而在这个时刻,从夜里就笼罩了整个伦敦的大雾也会逐渐散去,将阴霾让位给灿烂的阳光。
黑发的小子一言不发的坐在长桌的尽头,姿态优雅的和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符。虽然从出生的时候就被那一位教育过如何很好的使用两根竹枝作为餐具,但是仅仅几天,他就又熟悉了刀叉,并且谨慎的观察和模拟亚瑟的动作,从来不会和即使已经成为大叔,但是看见甜品时,却依然会和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直接用手拿起来塞入口中,然后吮吸每一根手指的弗兰西斯那样失态。
“怎么样,我家的茶好喝吗?”
“是的,先生。”少年回答,他放下了做成百合花形状的茶杯,然后拿起餐巾沾了沾嘴角,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的坐好。
看着长桌对面的孩子,亚瑟有时候会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满足感——他抖了一下手里的报纸,翻到了下一页。在用花刀切出波浪的纸张挡住视线的瞬间,亚瑟突然觉得那孩子乌黑的发色在阳光下淡去了,变得就像是吸饱了日光的雏菊花瓣,泛着柔和桔色的金黄。
没抬头分辩,因为亚瑟从心里明白,想要让那头如同暗夜一般深重的黑色褪去是几乎不可能的。
“我吃好了,先生。”
亚瑟挥手,那孩子很小心的从高背座椅上扭过身子,小心的爬下,之后拉开橡木的大门走了出去。于是亚瑟又一个人看了一会儿报纸,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才把报纸叠好,站起身走到桌子的另外一边,坐下。
虽然红茶都喝干净了,可是面前的盘子里却剩下了不少亚瑟亲手烤的小甜饼,而且为了看上去不像是没有光顾过的样子,那些甜饼都被掰碎了。
是个体贴的孩子,不像那家伙一样,一边抱怨一边吃个不停……但是他为什么不吃呢,难道味道真的……不,应该是羞涩吧,对,是因为羞涩。
他觉得他下一次应该抱他从椅子上下去,因为显而易见,这孩子之前一直都是这样被人宠溺照顾着的。
但是事实上他这段时间没什么机会和今天一样悠闲的喝下午茶——从东方回来之后,亚瑟就一直忙于把从那个人家里带回来的艺术品交给上司过目,并且标号收藏到博物馆中。这些工作相当繁琐,因为东西太多了,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亚瑟不得不把博物馆里的其他展品收藏起来,以便于腾出更多的地方。虽然相当擅长军事上精密的部署安排,可是对于把“花生包入巧克力中”这种需要排除感性和理智,只需要一点天赋的事情,金发的绅士却是全世界有名的笨拙。
不过他却慢慢对制作并且使用着这些令人惊艳的艺术品的那个世界有了一种莫名的兴趣。于是在某一个终于放松下来的午后,他去看望了那个自己带回来的男孩。
“您找我吗,先生?”
因为长时间不见,亚瑟对面前已经显露出高挑身材,并且彬彬有礼的猎装少年产生了一瞬间的迷茫——不但有着同样绅士的体面做派,相比容易冲动的亚瑟,他的身上更充斥着一种因为个性更加深邃而产生的迷样不羁感,不过那头乌黑的短发却明白无误的显示了他的出身。
“好久不见,港。”
“谢谢先生。”
“听说你在学习贸易,干的如何?”
“很好……您是要看这段时间的茶叶贩卖账目吗?”
“嗯,不……我只是听说你这段时间在学做弗朗西斯的雪纺蛋糕,怎样,今天的下午茶时间可以试试看吗?”
“好的先生。”
说话的时候有点漫不经心的少年自顾自的收起了手中的账目本,转过身的时候用手拉松了领结。亚瑟突然很想抱抱他的肩膀,因为当年那个孩子也会经常在以为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做出同样的动作……假如没有这头令人沉默的黑发的话——他这样想。
“需要帮忙吗?”
“可以的,先生。”
亚瑟放下了茶杯,脱掉粗呢的外套,解开袖扣走进少年的厨房,眼前看见的事情却让他吃了一惊。
中华锅和煎盘叠放在一起,一般用来做棺材的柳木树桩上骇人听闻的插着一把宽厚的中华菜刀,旁边是码放整齐的一排切肉刀和肉砧,刷干净的烤架旁还挂着竹子做成的食器。
黑发的少年扭过头看着他,身上套着的是近似于上等红茶颜色的一身东方人才会穿的服装。
喉咙里一阵干渴,亚瑟转过了视线,死死的盯着旁边那个用竹子精细编制出的圆筐。
“那是蒸笼,是隔水用蒸汽蒸熟食物用的,”仿佛能读出人心一样,少年在说了这话之后回过头,继续搅拌着面粉:“对不起,我大部分时候不习惯穿套装……红豆的,可以吗?”
“什、什么?”
“红豆口味的……我想尝试一下新的搭配。”
“……好的……好吧,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听上去不错……需要我做什么吗?”
一直在搅拌的动作停下了,亚瑟莫名的看着他抓起毛巾擦干净手,叉着腰站了一会儿之后,转过身。
“我想知道他的事情。”
“谁?”
“王耀。”
啊啊,终于还是提起了那个男人,有点挫败,不过是“王耀”而不是“哥哥”的称谓啊——亚瑟自我安慰着自己。
“我不大清楚,是真的,”沉默了一会儿,亚瑟又补上一句:“你知道的,这段时间这边开始有点小麻烦的先兆……不过别担心,我们正在考虑用协约的方式取得平衡的关系……”
脸颊上沾着一点面粉的少年漠不关心的面无表情让绅士感觉到了烦躁,他很想说一些教训这小子不要吃着一家饭还想着另外一家的话,但是在他冲动之前,黑发的少年已经背过身继续工作,把搅拌好的面糊倒入搪瓷的器皿中。
“好像多放了一点盐……油也多了一点,呃,好像把刷煎盘的高锰酸钾当成……应该没问题吧,没问题。”
不不那不是没问题而是问题很大好不好——猛烈在心底腹诽的绅士对这个看上去相当专业,却从根本上连什么是食物都分不清的少年产生了如同仰望高山一般难以企及的敬畏。
那个充满恐惧的下午茶时间令亚瑟•柯克兰终身难忘,以至于他在厨房刚刚飘出一点点青色的烟雾时,就借口因为吃了头天的小羊排而胃痉,抄起手杖落荒而逃。
他讨厌我,和那家伙一样……这些让人难过的小孩子,再也不要小孩子了……真是麻烦——抱持这种想法入睡的绅士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时间在无聊的时候就会过的很慢,有的时候,又会在严酷中过的飞快。世界上也许会存在永远的宿敌,却不会有永远的盟友——战争如同丢弃在干草上的火星,飞速的蔓延成一片火海。虽然被扑灭了,但是谁都明白,那闷烧在浅薄的土层下的暗火,随时能翻出大地,演变成烧灼一切的灾难。
既然早晚会烧起来,不如计划如何在这场变故中自保,可是又舍不得丢掉手中已经握住的东西……也许还能得到被烧毁的他人家园中的财产也说不定——几乎所有人都在抱着这种想法,一边恐惧,一边祈求风向大好,不会将自己推入火海。
这才是文明人、绅士们应该有的觉悟和做法。所以亚瑟基本都要忘记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带着不甚灵便的枪炮穿越过大海,和一群人砸开了一个深宅大院的朱门,从那里面抢去了那个病弱却异常美丽的长发男子最宝贵的东西……
虽然那个遍体血污的男子燃烧的憎恨目光曾经令他一度难以入睡。
所以当过了很久之后,亚瑟在归家的路上看见了坐在泰晤士河的栏杆上的那个身影的时候,他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彻骨的恐惧感,就像是弗朗西斯从埃及回来的时候描述沙漠中的响尾蛇盯着人的时候会有的那种感觉一样。
难以想象。
“嗨,好久不见阿鲁。”穿着背带裤,带着鸭舌帽的那个俊秀少年从坐的地方跳下来,纤长的黑色发丝在偏斜的阳光中覆盖着一层炫目的紫色。他站在夕阳的微风中,微笑着注视着亚瑟,挥手。
“王……王耀!为什么你会在我家里?那……那是什么?”看着从背包里摸出了一把矿钎的黑发少年,亚瑟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路德维希那样随身佩枪的习惯。
“嘘,不要紧张阿鲁,我只是听说你这里有可以很快就能织出布的机器,所以就赶过来看看,确实很不错,比我家的织布机强多了阿鲁。”把矿钎塞回巨大的背包,少年继续在里面摸着:“这是在阿尔弗雷德那边的山里开金矿的时候用的,我以为丢在弗朗西斯那边了阿鲁……”
对于那个熟悉却已经许久都没有人再在自己面前提起过的名字,亚瑟就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一样失去了防备的理智:“你去了阿尔家?他现在怎样?”
“和你一样残的不行阿鲁。”
“什么?”
“呃,我是说还好啦阿鲁。只是我从他家离开的时候,听见他抱怨自己目光太敏锐,让人一看就是hero,所以要带眼镜遮掩一下,过正常人的生活阿鲁。”
“那个笨蛋到底活在什么自以为是的世界里啊,他不会以为自己摘了眼镜就是hero了吧……”抱怨归抱怨,亚瑟都没意识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还说了什么吗,比方……比方关于我的……”
这句话说过之后,亚瑟发觉自己跌入了这个传说中的妖怪早已画好的圈套里——在对方这幅温柔的并且有些羞涩的少年脸颊之下,是已经活了上千年的灵魂。
“……让我见他。”
手指紧紧的攥在掌心里,亚瑟拧着眉头与黑发的少年对峙:“你知道的,这不可能,我们当初签订了……”
挥手,王耀止住了亚瑟的话:“我会信守诺言,不会在现在带走他阿鲁……我只想要看看他……就算很远……就算不能说话也可以!”
虽然是微笑的表情,但是厌恶和恨意却点燃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亚瑟看着这双眼睛,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在众人的喧嚣和混乱中令这个男子遍体鳞伤之后,一刀刺入他的手臂,从他的掌心夺取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我尝过的苦涩,你也要喝下去——当时亚瑟曾经这样疯狂的想过,之后他发觉自己心头的那道伤口根本没有因为有人喝下了和自己一样的苦酒而痊愈。
“我想知道他的事情,让我见他一面。”黑发的少年说,不是恳求,也不是命令,只是袒露着从心口储满的思念,没有经过大脑,没有经过修饰,就这样直接从唇边泄露出来的声音。
虽然无论如何都想要拒绝,可是亚瑟却在王耀的面前无法立刻摇头否定,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你知道的,我的上司不喜欢这样。”
“谢谢阿鲁。”
傍晚的伦敦弥漫着刚刚点燃的煤气灯烧灼后留下的味道。王耀忐忑不安的站在亚瑟身后,不停的想要把褶皱的衣服拉平。他看着这个精巧修建出的花园——这里有很多类似于迷宫的出口,所以他无法得知那个孩子会从什么地方出现。
之后,就像是刻意让他惊讶,就在他对面的漆黑屋子突然亮了起来。有人打开最里面的门,煤油灯的花火突然的就在王耀的眼里晕开了,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光焰花朵。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口,黑发,细长的眉眼还留着小时候的样子。
然后他就看不清了——一直忍住的泪水像是决堤一样汹涌而出,心跳漏掉了一拍。
那个身影隔着雾蒙蒙的水汽静静的站了一刻,突然向着王耀跑过来。
“港!”
亚瑟伸手,却抓了一个空,王耀轻巧的从他的指缝间闪过,快的就像是一道闪电。
但是与预想的不同,他们却在离彼此只有一步的距离止步。
慌乱、不解……绝望……
他们像是镜中的幻像一样一起伸出手,最终停留在那片冰冷的玻璃上,验证到了那片阻隔的存在。
那是一面落地窗,厚重的玻璃被灌了铅,牢牢的镶嵌在墙里。
亚瑟转过身,他还想要捂住耳朵,不去听那像是撕裂了灵魂的悲鸣。
无法碰触……我们明明近在咫尺……
两个少年凝视着彼此,他们尽力的贴近对方,互相看着对方的脸颊,流着眼泪,亲吻对方的额头、脸颊、手心,手隔着冰冷的玻璃贪婪的抚摸着无法碰触的对方,最后叠放在一起,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是错觉吗,这微弱的暖意……
不是错觉对吗,这是哥哥的体温……
是的。
就是这样的。
不要哭啊,弟弟,从我的血肉里分离出去的弟弟。
不要哭啊,哥哥,和我一样黑发黑目的兄长。
伸出手指,王耀沾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快速的在玻璃上写着字:等我。港的眼睛随着哥哥的手指移动着,也抬起手指,沾着自己的眼泪,写下:等你来接我。
有人站在门口,好像说了什么催促的话,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直视王耀。
要走了吗,弟弟?
哥,我要回去了。
点头,王耀快速的用袖子擦去了眼泪,然后又在玻璃上写了一些话。这时候一再看着怀表的亚瑟转过身,看见从来没有笑过的港露出了笑容。
和王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温柔、亲切。
门外的人又在催促,港退后一步,眼睛却一直盯着王耀,手也压在玻璃上。
然后,他突然双膝跪倒在地,双手抱拳,一揖拜下。
镜外的兄长,一样抱拳行礼,之后上前一步,低下头,吻上了港贴在对面的脸颊。
那个少年微笑着转身离开,在走出这个屋子之前,都没有再回头。
过了很久,亚瑟才来到抱头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的少年身边,向他伸出手。王耀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来。
“好了,可以安心了阿鲁。”他这样说,微蹙的眉头和湿润的脸颊都让亚瑟有了一种深重的同情:“几乎认不出了,他长大了……真好……”
“你要回哪里?回家吗?”
王耀依然在哭:“不,我还要去一个很冷的地方冷静一下阿鲁……你的上司给过你熊皮帽子吗?”
“嗯……确实有那样的东西……你要去猎熊?”
“是啊,要去找熊阿鲁。”黑发的小子哭的更伤心了:“我现在就告诉你阿尔弗雷德说的话吧——‘那家伙做的食物都很怪异,尤其是小甜饼,难吃的简直就像是狗粮’阿鲁。”
听他完了这句话之后,冷汗湿透脊背的亚瑟呆滞的看着长着一张柔美少年脸的促狭妖怪,后者在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等他终于抽泣着能略微控制一下心情的时候,亚瑟忍不住的问:“你刚才给他写了什么?”
“多吃,即使这个白痴只会做狗粮,也一定要吃的饱饱的,继续长高长大阿鲁。”
“不要再说那种话了!我已经开始胃痉挛了,从刚才就已经开始了!对于从前的事情你到底有多恨我啊!我承认是狗粮了好不好!他为什么知道狗粮的味道,一定是尝过了吧!我用这种狗粮喂出的都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啊!”
“我走了阿鲁。”
“呃……知道了,再见。”
用哭的通红的目光又杀死了亚瑟的自尊心一次,王耀扭过头,走入了夜色中:“给我好好的看好孩子,假如我发现他少了什么,一定要向你讨回来的!”
亚瑟没再说什么,他解开了套装的扣子,深深的呼了一口气。
也许,一切真的会发生吧。就像这被成为日不落帝国的所处之地,一样会被黑夜笼罩,换上漫天星辰。
已经被劫掠一空的你,正在继续被人占据房产的你,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噬殆尽了吧……即使如此,依然还说出了这种充满希望的话。当哥哥的都是有点傻吧,就像我一样……假如你真的能支撑下去,假如你真的能在这乱世中活到我们签订的那个年头,假如你真正成为能与我抗衡的强者的时候……
曾经的东方传说。
变强,不是为了憎恨谁,而是为了能保护谁做出的决定。
抛弃软弱和自卑,迈出大门的第一个脚步肯定是战栗的,但是务必一路向前。
假如世界不再因我而改变,那我会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
离别是再见之前的哀愁,所以,让我用九十九年的时间,来为你准备一条归途吧。
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