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独》荀夜羽

35、冬日的终章（下）

　　快了。

　　大家都离开了呢。

　　天气真冷啊……这场雪好大……终于可以休息了，不是么？

　　这一次，大家都会很高兴吧。

　　托里斯、莱维斯、爱德华、小娜塔莎、姐姐。

　　就像是对着空旷的山岭呼唤对方的名字，得到的只是虚幻的回应那样，那些随着呼吸的白雾消失在空气中的，是已然断绝，再也不复存在的干系。

　　伊万扬起头，连续的高热烧灼着他的意志和思绪，而凛冽的寒风更像是要将他的生命仅存的星火捻熄在下一秒中，从他的每一次呼吸中夺取着那丝热量。用意志和信念全力支撑的，在这一刻仅仅剩下了维持站立的力量。

　　托里斯、莱维斯、爱德华、小娜塔莎……姐姐……

　　耀。

　　王耀。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路已经逆向而行。

　　到我发觉的时候，你还是你，我却失去了在这条路上继续向前的资格。

　　当飞扬在这片土地上空的那面旗帜降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了，我们……再也不是同志了。

　　你，却还是你。

　　你看到了吧，镌刻在长明灯前的那句话——名讳不再，英灵永存。

　　那是深爱着我的人们，所以我将他们的名字刻在我的灵魂之中……他们已经走了，只剩下了我。

　　一次又一次，用尽手段，千辛万苦才联系起的与大家的“线”，却总会在我一不注意的时候被割断。

　　不被爱着的孩子，就消失好了。

　　恍惚着的青年，睁大的眼睛中映衬着飞舞着的漫天大雪，那片灰暗的阴影蚀尽了他眼中那抹高贵的紫。

　　温暖的阳光，穿透了这乌云将我带走吧。

　　现在……

　　我……

　　“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刹那的，颜色又回到了伊万的眼中，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自己在高热中产生了错觉，但身后坚定不移的脚步声却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他的身后，跑的浑身几乎被汗水湿透的黑发少年正在向他一步一步走来。

　　“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好，我来了。”

　　清亮的声音明白无误的传入他的耳中。以为全部断掉了的一地乱线，却在抬起手的时候，赫然发觉还有一根联系着什么。

　　“你好……王耀，好久不见了……怎么找到我的？”伊万没有回头，用接近虚无的声音打了个招呼。

　　“我去看了他，”少年擦着脸颊滚落的汗水，轻声回答：“去了那边，看到了你放在他身旁的向日葵，看守说有个大个子来过，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所以找遍了整个广场……然后我想，也许你会在这里，伊万钟楼，不是吗？”

　　从金顶下的窗口俯瞰着整个广场的伊万微笑了，他抬起头，对面就是克里姆林宫上的巨大红星。它在这场纷纷扬扬的雪中偏斜出一个角度，从这边看上去，恰到好处的剔透着。

　　“呐，现在全世界都想要借着混乱从我身旁逃离，只有耀你反而走过来了……对了，是想更近距离的看着我怎么倒下吗？”

　　王耀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伊万的话——高大的青年宽厚的肩膀明显的消瘦了很多，他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像是孩子一样饶有兴味的看着外面的雪景，长长的围巾惬意的在他身后飞舞，但是在王耀眼中，那柔软的布料在寒风中也像利刃一样锋利，推开了所有想要接近那个身影的意图。

　　顺着在寒风中斜落的雪花走向，还可以在这里看到那个人安睡的殿堂。

　　那是所有布尔什维克战士的圣域。

　　“他是个好人，但时间还是带走了他，让他丢下我去了……就像现在我的上司那样丢下了我呢，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的上司还活着……”

　　假如我消失了，会很快的有新的孩子出现吧？

　　这种想法真让人不愉快。

　　“耀，你看到了，”他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笑了，用手抓着自己碎乱的发丝：“他不要我了……不，大家都不要我了，他们不再相信我，所以我才会生病。”

　　“别这样说，伊万，你现在病的不清，跟我回去休息吧……之前在无名烈士墓也看到了花……很美丽，我一度以为向日葵会在这种天气绽放。”少年小心的用温和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伊万侧着头，回忆着自己用彩纸做出那些向日葵时的小细节。

　　很早就知道，一些事情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他开始收集美丽的纸，亲手制作那些为了向一个时代道别，而让它们在严寒中绽放的花朵。

　　从那一天他就开始发烧，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要过新年了阿鲁，”王耀的语气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形态，但是他依旧局促，像是面对着一尊冰雕，小心翼翼：“我想，你是去看望同志们了，对吧？”

　　“不。”

　　过了很久之后，伊万才转过身看着比自己矮小很多的王耀，而一言不发的黑发少年也在看着他。

　　“不，很多很多年之前，我就已经跟他们说完再见了。现在……”

　　那双紫碧玺色的双眸中的亮光忽的黯淡了，伊万身子一软，高大的身影忽然向前栽去，王耀大吃一惊，他本能的就伸出了双臂：“伊、伊万……”

　　男人却在下一刻站直了身子，闪开了他的扶持。

　　“没……没事，耀。”他依旧挂着像是孩子一样的笑脸，就像刚才的虚弱丝毫不存在，只是为了跟自己的朋友开一个拙劣的玩笑才装出来的那样。之后，他后退了三步，举起右手，轻松的放在自己的额角处，又挥开。

　　这是一个标准的军礼，明显的隐藏着拒绝的姿态。

　　本来想要扶住他的王耀停下了——他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整个被冰雪笼罩的北方大陆凝聚出的生命，他曾经在沉默的苦寒中站成坚韧不屈的姿态，现在也正在以这高贵的骄傲，向拥有同样灵魂的自己致敬。所以他站定了脚步，直视着这位比自己高大的男人，立正之后，敬礼，向他表示自己同等的敬意。

　　“北方的战士伊万•布拉金斯基，东方的战友王耀向你问好！介于你的身份刚刚变更，请接受我方对于你新身份的承认，并表示祝贺！”

　　伊万完全的怔住了，他没有料到王耀会用严肃洪亮的语气向他宣布这些。

　　这些是让他继续以一个国家的身份，存留在这个世界中的证据。

　　在伊万的震惊中，王耀面无表情的放下了手，然后，他撤后了一步。

　　伊万只看到那个黑发的小子斜了一下肩膀，一直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的包就掉了下去被接到了手中，然后在空中甩动起来，划出了一道弧线。

　　被丢过来的背包砸到脸上的时候，伊万•布拉金斯基依旧在发呆，所以他被殴了个正着，包里坚硬的东西发出碎裂声，狠狠的撞在他鼻子上，打的他一下子就翻倒在地。

　　“病秧子还装什么大尾巴鹰啊！死了吗！这次已经死了吧，混蛋！”

　　像是猛兽般怒吼着一样扑过来的家伙带起了一阵寒风，挥出的拳头被挡在了距离高大的青年眼前一寸的地方——伊万从地上跳起来，伸手就想要掐住他的手腕，黑发的小子却迅速的抽离，快的像是只在寒风中斜掠而过的游隼，就势又是一掌，整个身子跟着出拳的方向飞速转开，躲过了大个子横扫到腰际的一记勾拳后，撕咬着一口扯去了自己双手的手套甩到一旁，猛的抓住了对方的肩膀，下拉的同时一膝盖顶在他的胃上。伊万闷哼了声，却没有就此倒下，反而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胳膊，接着就是个过肩摔，王耀没料到他还能反击，被轮了起来背着地的重重贯在地上，一时间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被压扁的肋骨挤了出去，眼前一片飞舞的星星。伊万扑过来想要扯他的领子，王耀却突然侧翻，避开了一记肘击，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然后趁他趔趄的机会，将比自己高大出许多的这只狗熊摔绊的一个跟头，不过因为过于贴近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手刃后摔倒在旁边。

　　在钟楼窄小的空间，野兽一样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同时挣了起来，拽住了对方胸口的衣服，一拳挥出。

　　然后，就像是被寒风冻结了那样，他们的拳头在距离对方太阳穴几个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还没死吗！”头上冒着白烟的王耀猛烈的喘息，后背的那道伤痕隐隐作痛。

　　“还差一点，耀。”大口大口喘着气的大个子捂住了胃部跌坐在地上，松开了他的领子，王耀退后了几步，也坐倒在地。

　　“真够无聊的阿鲁……跟我下手够狠啊，王八蛋。”

　　“呐，有点生疏了，我也疼死了……别失望啊，我们又不是没有干过拔刀相向，互相砍杀的事情……”仰躺在王耀身旁的伊万苦笑，抓着自己浅金色的碎乱发丝，耳朵里除了因为猛烈运动后血压升高的嗡嗡声，就是自己和王耀咻咻的喘气声。他数十年前不是没听过这位曾经的战友对他爆过粗口，但是每次都因为这小子气急败坏的时候说出的话跟他一贯的幽雅形象分裂严重而也气的大笑出来。

　　你做到了，慢慢的从远离尘嚣的自我禁锢中归于平凡了啊，耀，这就是你之所以会永远存在的理由吗？

　　改变着自己，去迎合这个世界。

　　同样的，我也这样做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失败……不甘心，耀，我真的不甘心！

　　用力克制着心中汹涌的悲愤，伊万侧过脸，看着发丝贴在脸上的少年：“你现在越来越棒了，耀，刚才不是用的你家的功夫对吧，那是什么？”

　　“揍人用什么功夫阿鲁，这是正宗的打架！给我一把自行车前叉，我就能一个人扫平撒哈拉！”少年竖起拇指，用热血青年的狂妄口气回答后，立刻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冷……”

　　“我、我信……”

　　我信你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动物残骸，骨头上都留着小牙印——伊万想说这句话的，无奈气息跟不上，所以事后他一直在后悔失去了打击那小子气势的一次大好机会。

　　“哈，我年轻的时候可擅长了阿鲁，你没听过么，没跟人群殴过的青春就不完满，我这辈子可是完满了多少次，”喘着粗气的黑发小子在地上弓起身子揉着自己的腰：“跟你说也没用，你小时候完满在别处了，净被人群殴了阿鲁。”

　　“我有些后悔，刚才下手太轻了，”伊万叹了口气之后突然笑了，他坐起来看着王耀，有些羞涩的摸着自己的鼻子：“起来，地上冷。”

　　一把抓住他伸过去的手，王耀先一步跳了起来，一边拍打着滚了一身的尘土，一边把伊万扯了起来。在等伊万扶着他的肩膀站稳之后，王耀踮起脚尖，用手背去贴大个子的额头：“躲什么阿鲁！过来！”

　　脸颊泛着不自然潮红的高大青年被扯着领子，只好略弯下腰降低身高：“用不着担心。”

　　热的烫手——王耀叹了口气，替他被扯开的围巾仔细的围好，才回身去捡自己的背包，伊万听见他吸了口凉气之后，才意识到了飘在空气中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给我带酒了？还有没碎的吗？”伊万被堵在围巾里的声音闷的像是只刚刚学会人说话的狗熊，以至于王耀听上去，都觉得他身后会有一小团毛茸茸的尾巴，因为急切而微微的扭来扭去。

　　“怪我，一时冲动阿鲁，基本都完了。你头真硬……啊，还有瓶没事，烧春烧春。”

　　“听我的，把包丢在地上，冻上之后我拿回去解冻，把酒挤出来就好……”

　　“停停停！别说这种话了，我都要同情的哭了。”王耀一边小心的捡着混杂在衣物中的玻璃渣，一边用肩膀挤开想要把包抢走的狗熊：“我下次多带几瓶，伊万同志想要，就拿你的皮草来换阿鲁。”

　　“好，一言为定，王耀同志。”

　　这两句话出口之后，王耀才突然意识到了其中的尴尬，他胡乱的把包从一片狼藉中提起来，埋头将仅存的一瓶白酒递过去，对方却半天都没有接。

　　抬起头，伊万站在几步开外的窗前，面对着风雪。

　　“耀，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伊万。”

　　“下面有很多人……大家都不想离开这里，我以为他们不再相信我了。”

　　“不，你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心因为你而跳动。”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耀。”

　　“……但是现在，伊万，不要看了，他们不在你的眼中，因为他们在你心里。”起身，王耀走到那个有着脱色金发的青年身后，踮起了脚尖，从他的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在发烧……回去吧，露西亚，这片大地完全的康复，还需要很多时间。”

　　战士握住了他的手指，连同自己的围巾，用温暖的它们捂紧了自己的脸颊。

　　“再站一会儿，陪着我吧，王耀。”

　　“嗯……”

　　“别难过……露西亚，小露西亚。”

　　“没有难过，我还活着，我们的职责还没有结束，所以必须活着。”

　　“是的啊，这是我们之所以存在的理由，我的朋友，小露西亚。”

　　雪花贴上了王耀的手背，冰冷的刺痛着，可是他的掌心中，却沁透了温热的湿润。

　　雪以翩然的姿态，覆盖了北国的万里江山，就像是从谁口中哼唱出的旋律那样，用近乎残酷的美丽宣告了一年的尾声。

　　春日的信息依旧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蛰伏。

　　但是这到底预示了冬日，已近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