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聂七七

2、一个故事

　　苏铃儿嘴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好。她拜师习武不久，闯荡江湖的阅历更是一点也无，却也知道那些看似奇异的江湖人，总是有许多古古怪怪的心思。

　　“你一定在想，柳园为什么没有柳树，只有桃花。”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是因为此间主人姓柳，可他此生最讨厌柳姓。”

　　“那他岂不是很讨厌自己，这人当真奇怪的很。”

　　“也没什么奇怪，我比他更讨厌这个姓，也更讨厌自己。虽然人人都希望自己成为自己喜欢的模样，但要想完全掌控自己的一言一行何其艰难。不经意间，你就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你做过什么令自己讨厌的事么？”苏铃儿好奇地问。

　　柳残意不答，微微偏头想了想，又开口道：“苏姑娘喜欢听故事么？”

　　苏铃儿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她已看出眼前这个人已经准备好了讲故事的心情，就算自己不听，他也会讲给墙面听，讲给花草听，讲给脚底下的石头听。

　　“在数年之前，江湖上曾有一恶盗，无所不偷，一纸请罪书，便换得他人珍宝。”

　　“你说的莫非是当年的‘罪人偷’？”

　　“哦？看你年纪不大、涉世未深的样子，竟也知道‘罪人偷’么？”

　　苏铃儿点点头。

　　“师父给我讲过。罪人偷什么都偷，每次出手之后都会留下一张请罪书，落款就是‘罪人偷’三个字了。只是大约在两年前的时候，罪人偷就已经从江湖上销声匿迹。有人说是因为江湖正道协力讨伐的缘故。但是听说他武功路数飘渺诡谲，直到他消失都未能有人描述出他的真实模样，即使是那些……那些……”

　　“即使是那些被他偷走过的女人们，是么？”柳残意不以为意地接下一句，似笑非笑地看着苏铃儿腾地红起来的脸。“罪人偷不光盗宝，还要窃情，夺命，因此才被所谓江湖正道大肆讨伐。人人都不知道下一次被偷的，是不是自家的金银财宝，自己的老婆，或是自己的性命。而且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被一名陌生人掳去一夜的女子，却总是在被送回来之后，对于罪人偷的身形样貌描绘不出。其实她们并不是说不出，只是不愿说。”

　　“这么说来，那个罪人偷一定很有魅力，让那些与他共度一夜的女人在那一夜之间就爱上他，还爱得舍得在一夜之后就任他离去。原来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大盗。”

　　“是么？好看么？”

　　苏铃儿哑口无言地瞪着柳残意微微欠身凑近来的脸。说这张脸风情万种是唐突，眉眼如画是亵渎，你不得不承认它的好看与英挺，然而此时却因为它意味的故事变得妖异万分。

　　“你、你就是罪人偷？！”

　　柳残意笑着挺直身体，白衣浮动，视线模糊地投向了远处的桃花。

　　“罪人偷其实不是一个人，是三个。如醉盗宝，忘兮夺命，我……你已知道。”柳残意冲苏铃儿笑笑，令后者的脸飞快地红起来。“忘兮是我的妹妹，如醉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虽然我们也因此结了不少仇家。”

　　“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偷呢？”

　　“只是不忍见暴殄天物。主人应当配得上他的宝物。当你看见珍本古籍被放在不识字的人家里落灰，三百年的瓷器被用来盛瓜果，美丽又温柔的女子被她的丈夫打骂……你怎么忍心视若无睹？一件稀世珍宝，哪怕只是放在道德败坏的人家里，也是一种亵渎。当然我们也不会因此就自诩正义，因此才自名罪人偷。只是所谓江湖，不过就是各人自以为是的地方罢了。”

　　“那么，后来又为什么退出了江湖呢？”

　　“因为忘兮。罪人偷的名声响了些之后，千方百计找上门来的人便多了，有的是被偷了的要来找回公道，也有的是以为我们家财万贯便来觊觎，其实我们卖的卖，送的送，真正留在手中的宝物倒是不多。忘兮本就极讨厌与外人交往，于是便提议建了这柳园，从此金盆洗手。她自然与如醉成了亲，而我……”柳残意的声音突然哽住，脸上显出一种极痛苦的神色，仿佛刚刚吞下了天下最毒的毒药，待他再度开口，声音已经小了许多，也沙哑了许多。

　　“我与忘兮是孤儿，自记事起便相依为命，幸得高人指点武功，才能过得逍遥的生活。我自十五岁起，便一直喜欢着忘兮。她是极爱桃花的，每年她都缠我在桃花落尽之时送她礼物。我每次都故意不允，就是希望她能多缠我一些，然后背地里又偷偷去寻最新奇最宝贝的玩意给她。当有了罪人偷这名时，我就知道，她迟早是要嫁给如醉的。那时起我便游历天下，阅尽各式女子，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忘兮在我心中的角色，亦是排解思念之苦。”

　　“可是越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越是难以如愿。直到忘兮真的和如醉成了亲，与我朝夕相对，那种痛苦难以开解。我终于在那个家里呆不下去，就留书一封逃了出来。之后忘兮年年写信给我，邀我再赴桃花之约，可我再也没有来过……今年我没有收到她的书信，放心不下，这才回来看看，没想到柳园竟已荒芜如斯。”

　　苏铃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是你亲生妹妹？”

　　柳残意点点头。“是的。”

　　“可是你仍喜欢她？”

　　“是的。所以我是一个胆小又卑鄙的人。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讨厌自己。”

　　苏铃儿闭上了嘴，她已经想不到什么样的语句可以用来形容这件事，于是聪明地不去评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