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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时代的但丁 ...

  •   杜嬛是陆微暖的好朋友,她们上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初中,都是一个班,美中不足的,是杜嬛搬家了,本来她们是邻居的。
      返校那天赶上了情人节,半大的孩子们就用成熟的口吻,批评着学校的“故意”,张扬如罗安雪,唉声叹气地发着短信,冷静如萧琦蓉,只是忧愁地叹了口气,再抚弄着发帘做千金一笑,男生倒是最大方的,对于他们而言,对“无法见面”这一情况表示豁达,是男子的一种美德,他们就聚在后面打牌,努力将生涩的词语混合在几乎能吞噬世界的口气里,很有派地评论着盗版盘上的那些港台三级女星或者日本AV□□,不知是谁说了句“大家还都是处男么?”立刻就惹来了哄笑和更加荤腥的言语,当然,班主任不在,到隔壁班办事去了。
      罗安雪似乎是见不得男生们的闲在,就说:“不见面,不花钱,可不是高兴么。”
      她这话很多人都听到,但都不情愿搭理她,罗安雪就颇为落寞,她的失望就是萧琦蓉的希望,于是萧琦蓉和周围人的互动也就更加热络。
      杜嬛便道:“你看那群人,搞什么小团体呢。”
      陆微暖就是笑,她知道今天是情人节,但是她的阿庚在工作,很忙,而且阿庚不喜欢过洋节,她也不喜欢。
      杜嬛说:“晚上能和我出去吗?就说我们去自习室了。”
      陆微暖沉默,她知道杜嬛大概是去找但丁,杜嬛的男友。
      但丁是那个高一男生给自己取的洋名,他说:“但丁生活在旧的时代而开启了新的时代,我要当我们国家的但丁,用我的笔,谱出新的神曲。”
      杜嬛崇拜地看着他,“你说得我听不懂呢。”
      “听不懂就对了。”但丁说。
      陆微暖从杜嬛那里听到转述的时候,想:我爸爸十八岁的时候说,他要当新时代的鲁迅。
      现在,爸爸的笔只是用来在文件的末尾签上名字,表示“已阅”,除此再无旁文。
      鲁迅这一生,当然不是靠“已阅”出名的,所以陆微暖判断父亲并没有实现年轻时候的伟大抱负,和妈妈一样,从农村返回城里参加恢复的高考,匆匆的复习,连续三次的尝试,最后读了电大,通过关系,转向了和文凭上的专业不同的方向,专业和工作不对口,是由来已久的,只是当年的知青们努力做到干一行爱一行,现在的学生们是如何,刚刚初三的陆微暖一点概念都没有,比起高考,中考才是当务之急,但她也听家里最有学问的大伯父批评过:
      浮躁。
      当时陆微暖拿着可乐杯子的手抖了抖,只有刚上小学的表弟看到了,嘿嘿傻乐。
      陆微暖悄悄和杜嬛讨论过这个话题,说的时候心脏怦怦跳,就好像讨论月经问题一样,严肃,尴尬,兴奋而惊吓着,因为陆微暖觉得“当代大学生的浮躁”,这是高不可攀的庞大课题,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初三学生可以亵渎的,但她还是提心吊胆地和杜嬛说了,毕竟她被大伯父那鄙视而痛心的一声“浮躁”而弄得心虚,毕竟杜嬛是她最好也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即便杜嬛不行,还有那个懂得《神曲》的但丁。
      杜嬛撇嘴,“老人家么,都僵僵的,你和他们计较做什么,他们就是倚老卖老,活在封建社会的古董。”
      杜嬛晃着寒假新配的那条手机链子说,“看,多漂亮的手机链,我可用心地挑选呢,还特意找了老人家中意的喜庆红和大福字,结果你猜我姑姥姥说什么,她说像屁股帘儿,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听都没听过!”
      陆微暖也不太懂,但是她知道杜嬛为什么生气,因为“屁股”不是养耳的词语,杜嬛还算开放,但也压低了声音说“屁股”这个词语,说完了就捂着脸好尴尬的样子,陆微暖更是窘迫地脸要烧起来。
      “反正和老人说不到一起去,还得卖乖,不就是为了压岁钱么。”杜嬛大方道。
      陆微暖就踏实了不少,她不希望变成一个浮躁的人,虽然她不理解浮躁这个词语确切的含义,也不敢去问老师,但她知道这是一个贬义词――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已经讲解过了褒义,贬义和中性的区别,陆微暖害怕自己会成为一个被贬义词所注解的人。
      第二天杜嬛又跑过来,很神秘地说,“阿暖,我问但丁了,他说,这种情况叫做代沟呢。”
      陆微暖很惊异地接受了新鲜词汇,杜嬛又悄悄说:“他还说,那个‘屁股帘儿’,在什么什么风筝里头,就是一本很厉害的书,有提到过,好像是个顶有名的,姓王的大作家写得呢。”
      杜嬛说“大作家”的时候,咬字很重,眼睛也瞪得溜圆,那是陆微暖的小眯缝眼睛,永远撑不开的直径。
      “他还说了好多我不懂的词汇,意识流啊,追忆什么水的啦,还有什么心理学啊,乱七八糟的,但是总之,他说‘屁股’的时候……”杜嬛捂着脸偷偷乐,“说得很正经,他要我坦然面对人体美呢。”
      陆微暖想:我们周围的人体美还少么?就好像手里的这册生物书,讲述了人体构造,特别着重了男女性知识,配着用精细的黑白线条勾勒出的男女人体解剖图,大脑,心脏,肺,胃都还好了,但是那个男孩子,他那个地方的那个悬垂的东西,让陆微暖有些骇怕,两个指向不同的箭头,一个写着“□□”,陆微暖只是不确定“茎”是一声,三声还是四声,而另外一个,她只认识后面的那个“丸”字,前面的字很复杂,她一个人偷偷描了半天也没描好,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子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很脏很脏的字,无论是问老师,还是问父母,都会让自己在他们的心中,从褒义变成贬义。
      于是她用圆珠笔画着圈圈线线,将临摹的字都给涂黑,砰地合上本子,心里就此揣了只兔子,后来见到阿庚,就朦朦胧胧的不安,她忍不住去想,阿庚的腿之间,裤子里,是不是有一个她无法确定读音的东西?而那个东西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甚至描都描不出来的东西?
      那次阿庚带她去吃麻辣火锅,点了丸类拼盘,陆微暖心里的那只兔子就撒欢地跳啊跳,她觉得火锅的蒸汽好热,当拼盘端上来的时候,阿庚说“这里的丸子可好吃了”的时候,陆微暖哇地吐了。
      杜嬛碰了碰她,“阿暖,想什么如此入神?”
      陆微暖从沉思中拔出,“你晚上去哪里?”
      杜嬛说:“但丁说要带咱们到歌厅呢。”
      陆微暖好紧张,“那我可不去了,那里特别乱。”
      杜嬛就翘起了嘴巴,陆微暖看着杜嬛写满了渴望的溜圆眼睛,到底架不住心底的折磨――尤其是好奇,她想:出入歌厅,是否会让我快点长大呢?
      于是她答应了。

      其实这是陆微暖第一次见到但丁的真人,以前是在大头贴上看,斯文白净,如今在五彩灯光下看,是一个姹紫嫣红的人,让陆微暖印象深刻的,是他鼻子下,嘴巴上方,一片密密的黑绒绒,她认得胡子,但是家里人总是剃得干净,而阿庚以前是留的,现在也剃得干净,因为阿庚说不想扎到她。
      陆微暖就认为但丁不过如此,杜嬛扑过去吻他一下,脸蛋会被扎得生痛。
      杜嬛果然跳起来吻了但丁,彼此都很享受,陆微暖就乖巧地低下头,杜嬛说:“这就是阿暖,这就是但丁。”
      但丁长得很普通,细细高高,好像被剥了好几层的大葱,戴了银灰色框子的眼镜,喜欢时不时就扶扶眼镜腿,他说话很客气,有些抑扬顿挫,而且喜欢挑一些他自以为深刻的,而对陆微暖而言,也的确很深刻的话题来,譬如他端起一杯酒,问陆微暖,“知道Bloody Mary吗?”
      陆微暖茫然地摇头,但丁将杯子举起,说:“就是这种酒的名字,这是一种鸡尾酒,你知道鸡尾酒吗?”
      陆微暖继续茫然,但丁说:“英文是cocktail或者pick-me-up,西班牙语是Cóctel,它是一种用酒,果汁和香料调和的饮品,譬如Rum。”
      陆微暖感觉自己好像一台死机的电脑,于是但丁很满意地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划着,“就是朗姆,这样拼写,R-U-N,Rum(音)。”
      但丁很夸张地做着口型。
      陆微暖跟读了一下,这是她看到英文单词后的第一反应,然而她很茫然地想:
      为什么拼出来的是run,但读出来的,好像是rum呢?
      但丁又比划起来,“威士忌听过吗?这么拼,W-h-s-k-y,Whisky(音)!”
      陆微暖笨拙地在手心上划拉着这个单词,总觉得但丁的拼写少了字母,但是她认为但丁应该不会有错的,一个能使用“代沟”这个名词,懂得“屁股帘儿”的文雅出处,还认识她和杜嬛都不认识的王姓大作家的高中生,怎么会有错呢?至少在初中的自己面前,但丁是全能的。
      杜嬛也这么认为,她崇拜地抬起下巴,双手合十,“你懂得好多哦。”她学着偶像剧里女主角的声调说,于是但丁淡然一笑,“阿嬛,你知道你这种声调怎么形容吗?嗲声嗲气呢!”
      但丁用力地发出“嗲”的音,杜嬛紧张而兴奋地握着陆微暖的手,“阿暖啊,这个‘dia’,怎么写啊?”
      陆微暖小小声地说:“我也不认识呢。”
      但丁笑了,他和和气气地用指头在桌面上描绘着这个字,“左边是一个‘口’,右边是一个‘爹’,拼音是dia,d-i-a,dia,三声,dia。”
      杜嬛和陆微暖都认真的学了一遍,在这个高中生的面前,两个初三女孩就像三年级小孩,正襟危坐着等待老师教鞭的指点,“你,站起来给大家念一遍。”
      念得好,得到小红花,贴在课桌上,五朵小红花换一个小星星。念不好,罚站,直到老师觉得你挡视线了,再让你坐下。
      她们就热切地把这个“嗲”字念好写好,再热切地等待夸奖,但丁却只是沉稳地推推眼镜腿,“要多翻阅字典,多读些课外书,别总看课本,那样的话,人就傻了,连《广韵》是什么都不知道。”
      杜嬛就崇拜地问,“那是谁啊?新出来的香港歌星吗?”
      但丁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阿嬛――”他很痛心又很满意地说,“那是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一部著名古典文献,是四书五经之一,国学国学,作为国人,你们必须得懂。”
      杜嬛和陆微暖就都拼命点头,然后恭听着但丁对教育问题的侃侃而谈,他用到了体制,理念,素质等各种让两个女孩子不太明白,或者使用不熟练的词语,她们仰望着但丁那两片被唾液染湿的薄嘴唇,在灯光的闪耀和音乐的伴奏下,轻松自然地将这些词语从嘴中吐出,犹如吐出了一缕缕兰香。
      陆微暖想起最有学问的大伯父曾经去过北朝鲜,回来后告诉她,那里有一座主体思想塔,有百米高,昂扬地立在大地上,是伟大的红太阳的象征,掌握着世间一切真理,指出了最正确的方向,令人们真诚地顶礼膜拜。
      陆微暖认为但丁就是一座主体思想塔,她悄悄告诉杜嬛,杜嬛弄明白主体思想塔是个什么东西后,更加敬仰地说:“可不是么,他真的懂得好多东西呢。”
      杜嬛痴迷地说,“他就是我的主体思想塔。”
      半年之后,高一新生军训期间,已经搞明白朗姆酒的拼写是“Rum”,威士忌的两种拼写方法在“h”后面都应该有个“i”的陆微暖,把这段经历讲述给同寝室的几个新同学听,大家都撇着嘴角迫不及待地说“烂男人臭显摆”,只有睡在她下铺的那个女生――因为当时都是新生,陆微暖也无法叫清楚这个女生的名字,只觉得这个女生看上去很是眼熟,面容还算耐看,个子挺高,整个人郁郁寡欢,犹如影子,光愈强烈,就愈发冰冷黑暗。
      这个女生在熄灯号吹响,陆微暖准备爬上床睡觉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陆微暖就客气地笑了笑,也许是把这个微笑作为一个进一步聊天的引子,这个女生淡淡道:“《广韵》应该是北宋官修的韵书,不是春秋战国的,更没有被列入到四书五经里去。”
      陆微暖愣了,她喔了一声,女生说得什么官修,韵书都不懂,更不懂四书五经包括什么,不过她明白了一个重点问题:
      但丁才不是什么主体思想塔呢。
      那女生见她没有太多反应,就把脚从军鞋中抽出,收上了床,陆微暖赶快礼貌地问:“我是陆微暖,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那个女生说:“湛明婵。”
      “你懂得好多啊,那四书五经到底是个什么啊?”
      “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是《诗》、《书》、《礼》、《易》、《春秋》,历朝还有增补,差不多南宋的时候形成了十三经。”
      陆微暖开始觉得能够说出这么多生僻名词的湛明婵,才是那座庇护并引导着全人类走向幸福与真理道路的主体思想塔。
      这个认知维系的时间很短,不到一个月,在西山梦魇的五又二分之一个小时内,随着一声鸡鸣,陆微暖悄悄树立起来的新的主体思想塔,也被她从心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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