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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陈承清(十二) ...

  •   “那是大概七十年后的事了……”槿向好奇打量着龙椅上耄耋老人的陈承清解释道。
      幻境中的陈承清仿佛没有变化,仍然是眼尾微挑的桃花眼,雌雄莫辨的绝色容颜。他身着银纹藏青官服,以银步摇冠束着发,向已然老去的东门轩行礼后就乘车回到陈府,就急匆匆窜入了厢房。
      他盘腿打坐,两手掐出繁复法诀,一股妖气便自他体内横冲直撞着由清气强行扯出,其中隐隐有狐火燎燎,照出陈承清苍白面容涔涔汗水,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妖气在清气牵引下勉强有个去向,只是时不时便一惊一乍似的躁动一下,再被清气压制下来,拖入书案上的小瓶中。待妖气一进入小瓶,清气就于瓶口铺成一层,封住妖气退路。陈承清方才缓出一口气,无力倚着床头闭目养神。
      那小瓶是玉石般的温润颜色,却寒气冷冽,显然非凡物。然而不必特意细看,就能见到书案上已堆了不少这样的空瓶,四处散落,毫无章法,颇有些凌乱。
      一阵风吹开窗户,送入一股卷着草木清香的凉意,书案上压着的宣纸奋力乘风起身,却也只轻轻振起,掀开一丝缝隙。
      陈承清猛地睁开眼睛,自床上跳起落在书案前,提笔蘸墨,急急写下些什么。他愈写愈快,却突然卡壳一般停了笔,那半行字就终结于一个粗糙墨点。
      风过,陈承清修长手指紧紧攥着毛笔,手上青筋暴起。忽然“咔嚓”一声,笔杆断裂,分成两半从他指尖落下,与地面一同发出悲痛的叹息。
      陈承清的脸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他翻手将纸页与刚刚装了妖气的小瓶收入虚纳戒中,手无意擦过腰间,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僵了僵,将腰间那物拿起,输入清气。只见那物突然投出道虚影,观那影中景象,竟是于陈承清而言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这是块留影石。
      陈承清摇摇头,将留影石放回腰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糊涂了。”
      此事皆出于天魇石。
      天魇石,听起来就不是个好东西。它救了陈承清一命,也搭上了明川千万生灵与陈家上一任家主。
      现在它大概是要收回那条命了。
      这几十年过去,陈承清经脉上的冻纹终于完全愈合。待他步入元婴之后,天魇石与元婴相融,再也没了动静。
      他本以为这东西将永远仅存在于言语与记忆之中,谁知异变突生。几日前,他的元婴开始异化,运转功法时竟同清气一道产生了妖气,在他经脉中四处碰壁,根本无法控制,他只得以清气将其强行抽出,寻了个法子将其困住。
      随后他神思日渐混乱,记忆混淆不清,也无法感知到灵台状况如何。好在现今东门轩半截身子入土,越发忌惮提防着他们这些修士,倒教他清闲,不必忙于公务。今日勉强挣得清醒,才去东门轩面前转一圈教他安心。
      陈承清懒懒散散倒回榻上,半阖着眼望着天穹,看那永远年轻的金乌收回天光,缓缓归了巢。而后望舒驱车,送清晖入凡间,遮蔽了星光。
      “实在清冷得太过孤独了。”陈承清恍惚间想道。
      庭院内毫无人声,他身边的小厮们早不是当年的那些人,老的老死的死,陈明是三十年前走的,因修为不济然寿数已尽而仙逝了。那之后他看又过几轮生死,便也麻木了,只买了几个小厮看顾家中,若不是小厮得吃饭,否则连厨娘都不曾买得一个。
      毕竟是修士,虽然被修仙界嫌弃,到底也是得注意着,凡间食物会徒增污浊,于修行不利。
      大概也是因为再无人能做得令他心满意足的吃食了。
      陈承清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往,就有滋有味地枕在臂上阖眼品着,好像那一日他在收拾书籍时突然发现了一本年少时常读的《诗经》,当即就手不释卷。然而那书上写了些什么也都一并绞碎在混沌的记忆之中,只有几句还苟延残喘着拼凑起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他无意间唱着,有些疑惑为何自己会唱这歌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嗓音从另一方传来,与他喉间震动相重。他唱了半晌才忽然意识到这并非出自自己口中,忙抬头望向窗外,就撞进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中。这双眼中是星河灿烂,似一场清梦,温温柔柔将他裹入其中。
      他怔怔看着这双眼,无端想道:“这便不孤独了。”
      然后那双眼促狭地朝他眨了眨,与他有着同一张面容的人站在窗外的月下花前,柔声细语似春水初化,淌入陈承清心间:“我回来了,承清。”
      陈承清神思还混乱着,只觉得眼前这人十分熟悉,脑子掠过的些许画面将他的脑浆熬成一锅糨糊,被他声音一搅,捞出一个分明到让他心间疼痛却酸软至极的名字,流到他唇舌之上翻过来覆过去细细咀嚼:“沉景……沉景……”
      沉景神色一凛,捏住了陈承清的脉门,许久才放开来。
      幻境不住变换,幻境外的陈承清脸色逐渐变得煞白。他已渐渐忆起了那些事情,却仍然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幻境,头上冷汗涔涔,眼睛却眨都不眨。
      他看见沉景留下分/身穿上他的衣物,将他带到明川,终日尝试着解决他身上异样,还要应付着因为记忆混淆而会提防于自己的他。然而沉景将能用的法子试了个遍,仍然不见成效,最终无法,只得把他置于祭坛上经年已久的法阵中心,划破指尖逼出心头血来。
      那应当是昔日放置天魇石所在之地,他盘腿坐着,冷冷看着沉景,眼中仍然暗含迷茫。
      法阵启动,他只看见漫天血光,一个声音自那天魇石中传出,似拙劣的循循诱导:“你会变成妖,这都是沉景害的你。”
      神思混乱的他被这声音蛊惑,心生惊恐,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一双沾着血的手突然伸出,不顾一切地拥住他,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血光大盛,天魇石尖叫一声,再没有声响,只剩下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都生着青毛狐耳长尾巴,只是一个长了四条,而另一个仅长了一条。
      沉景轻轻抬起他的下颔,吻温柔地落在他唇边。陈承清看见那时的他从沉景的眼底看出了自己的模样,顿时面上被绝望充斥,蓄满清气狠狠向毫无防备的沉景腹上击出一掌。
      “不……”
      他看见那时的他眼底赤红一片,一声“妖魔”丢给伏在地上断了两尾几近了无生息的沉景,抬腿欲走,衣摆却被沉景紧紧扯住。
      “不……”
      他看见那时的他挥剑,毫不犹豫斩断了衣摆,尔后倏然意识到什么,混着血的泪淌了满面。但他没有停步,疯了一般唱着《黍离》御剑而走。
      “不……”
      他的心腔似是被什么东西毫不留情地撕开,鲜血汩汩向外流也未受到怜惜,无处安放只好淌入了胸膛,滚烫直蔓延到眸中,烧干了泪只余赤色满眼。谷中霎时被冰冷河水充斥,淹过他的头顶,这一回是彻彻底底教他连垂死的声响都透不过一分一毫。
      他疼,他为那倒在地上的人疼到碎裂的心又遭蚁噬,惶恐不安到不敢揣测那人心所想。
      但他还在看,看他停在穹山之巅,趴在昔日父亲抱着母亲共赴灰飞烟灭走山河的地方嚎啕大哭,然后滚落山谷,由那片木槿叶载着,落到了这个他待了二百多年的地方。
      他低下头,忽然间恢复了往日那般平静,甚至淡淡笑着,轻声道:“真是造孽。”
      槿怅怅叹息。
      陈承清习惯性地抽动了一下狐耳,实在不太明白当初自己是如何习惯身上这些玩意儿的,就懒懒散散侧身躺在枝桠上,忽然出了声:“槿姐姐,你都不拦着我吗?”
      槿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挥手将幻境除了,拖长的嗓音平静得一如往昔:“这是你的决定,承清。我知道你想好了。”
      陈承清笑颜如花,偏红眼尾更显绝色,仿佛他当真十分高兴。他说:“是啊。”
      风抚过,将他唇角淌下的赤色吹得落出了不同模样的花。
      半日过后,陈承清就闭上眼睛,嗓间哼着轻快的小调,却断断续续不成样子。槿飘落至他身边坐下,抬起他的头,毫不顾忌还在流淌的血,轻轻放在膝上,又燃起了一支安神香。陈承清任她摆弄自己的头,笑侃道:“这支香不会把我的灵台都拆了吧?”
      槿摇头叹道:“哪能啊,就那一支。”
      于是陈承清又不出声了,仿佛睡着了一样。槿细细整理着他的衣装,掸掉灰尘,随后轻轻抚着他的发顶,如同在安抚他入眠。
      半晌,陈承清眼中淌下一行清泪。他叹息一般的嗓音幽幽响起,回荡于山谷之间,更显得寒凉惨淡:“想我年少时太过清明,被赐字清明,却总希望自己能糊涂些……可后来我真糊涂了,轻易听信蛊惑,又想要清明……”
      “……我以清明入道,却违背了我的道……错了就是错了,怎能以一句简简单单的神思混乱就敷衍了事……”
      “但我还想见他,疼点就疼点吧……总好过一时痛快,神魂俱灭……”
      “沉景……”
      最后一声呼唤,不知道是唤给谁听。
      槿忽然就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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