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春满（小倌文）》苏闲在

2、第 2 章

　　天气暖和起来，崔婶的身子也好起来，崔哲也不再老是念叨母亲休息啊卧床啊。日头暖的时候，还主动帮母亲把绣架搬到小院子里让母亲绣图来打发时日。崔婶有着一双巧手，作出的饭菜比娘作出的还香，裁出的衣裳比大姐给自己裁的还妥帖，绣出的图样比二姐专门去学的还要别致新颖。可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娘，也不是自己的大姐二姐，她只是崔婶。对，八岁的张二狗开始有了淡淡的对家人的思念。不过张二狗是个开朗孩子，常常思不到一会儿就继续沉浸于崔婶作出的美味饭菜，漂亮衣裳和精致绣片中去了。
　　崔婶跟崔哲商量着要张二狗去镇上读书，寨子里是没有教书先生的，要到很远的镇子上才有书院。虽说崔哲跟崔嫣的学问都是崔婶教出来的，可是崔家人都是不打算考学的，张二狗才十一岁，崔婶觉得这孩子聪明有灵性，说不定送去书院念书考学将来会很有出息。崔哲也觉得张二狗成天这么带着小崔嫣到处闲晃不是办法，这么小小的孩子还是读书考学是正途。收留了人家总不能误了人家一辈子。
　　这天晚上，崔哲就让同住一房的张二狗收拾东西，明天带他上镇上书院认先生。张二狗瞪大了一双眼睛，砸吧砸吧问道：“上书院就是读那‘人之初性本善’么？”崔哲揉揉他的头，看来这孩子还上过蒙学的。“书院可不光教那‘人之初性本善’，书院教的东西多着了。你好好学，学好了就能考个好功名。”
　　张二狗挡开崔哲揉自己头的手，几下腻歪到崔哲怀里：“那哥哥也一道去么？”
　　“哥哥送你到书院，认了先生以后，小白你就得自己住在那儿了。不过逢年过节的，哥哥会去接你回来的。”崔哲不揉张二狗脑袋了，改捏他脸蛋儿，小小的脸蛋儿弹性可足着了。
　　“啊……那我不想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张二狗是想起自己一个人在山林里走走停停的日子了，那可真不是好的回忆。自己失去过一次家了，好不容易现在又有一个可不想再尝试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白……你要乖啊，你不能成天在家带着妹妹到处玩啊。”崔哲耐着性子哄。
　　“我也没有老是玩啊，很多时候婶婶也会教我认字做文章的嘛。那让婶婶教我，我以后长大了再去考功名就好了嘛。”张二狗开始抢救自己的脸蛋，哥哥什么都好，就是老爱捏自己的脸。自己又不是馒头，真有那么好捏么？
　　“娘她闲来无事确实也会教你做人做事，写诗作文。可是娘教得跟书院比起来就欠缺了很多，我志不在功名，小嫣是女孩子，而你不同，你可以有大好的前途。小白，听话。”崔哲放开张二狗的脸蛋，改为轻轻搂着这个小弟弟坐在桌旁细细劝说。
　　“……我知道你们为了我好……可是……可是……”张二狗说不出反对的话了，哥哥讲得句句在理，可自己就是不想去。
　　“呵呵，小白就是舍不得离开家嘛。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黏人？那以后不叫你小白了，叫你小黏好了。”崔哲盯着眼前这张憋屈的小脸蛋儿心情大好。
　　“……哥哥……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去就是了。”张二狗开始有点生气了，自己还不是舍不得他们么。想当年自己去上私塾想不去就不去，娘还会帮自己跟先生撒谎。现在……真是寄人篱下。
　　小人儿是真不高兴了，脸蛋儿都气得鼓鼓的，虽然崔哲很想去戳一下那气得鼓鼓的脸蛋，可还是按压下自己这不道德的想法拖住从自己怀里往外挣的小弟弟。“小白小白，不生气不生气哦。是哥哥不对，不该取笑小白，哥哥也是为你好的呀，乖乖去念书，过节哥哥就去接你，到时咱们一家好好团聚团聚。”
　　张二狗在崔哲说到“一家”的时候，眼眶不争气地热了起来。虽说一直知道好心的崔婶是把自己当亲生儿子看待的，可心里一直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小的归属感终究填不满心里空拉拉的一大片，有时候莫名其妙就觉得心里闷闷得疼，自己终究是没了爹娘的孤儿。可现在，窝在崔哲的怀里，看着桌上火苗微微摇曳的油灯，那么一点晕黄的灯光就摇进了自己心里，填满了那空拉拉的一大片，暖了整个身子。
　　一滴眼泪滴在了崔哲手臂上，崔哲也猜到自己刚刚说的“一家人”是刺激到怀里这个敏感的小家伙了。也没说什么，收紧了手臂，轻轻拍起怀中小家伙的背，无声地哄着。张二狗索性钻到崔哲怀里放声大哭，爹娘死了以后，张二狗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大声哭了出来。
　　哭累了，沉沉睡过去，崔哲小心地把这个小家伙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在昏暗的灯光底下帮他收拾东西。
　　收拾完了，去关好大门，看娘的屋子还亮着灯，到门边问道： “娘，哪里不舒服么？还没睡？”
　　“小哲，进来，娘有点话跟你说。”
　　崔哲走进去，崔婶倚在床头，缝着手里的衣裳。“小哲，明日去书院，你知道跟先生怎么说吧？”
　　“知道的，娘，您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崔哲保证道。
　　“嗯，我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慧，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岔子。其实这么个小地方也不大可能有人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也不存在什么说不说漏嘴的问题。不过还是小心一些的好，我们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小哲你是知道有多不容易的。”崔婶说完，咬断线头，抖抖手上的新衣，又眉开眼笑地对崔哲说：“小哲你看漂亮吧？这是我给小白做的新衣，对了这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些小点心，这个小包袱是新鞋子和新的小衫子，都是我新给小白做的。这两个包袱你明天别忘了带。”
　　“好，娘你放心吧，你早点睡。我先出去了。”崔哲接过两个包袱和那件衣裳，起身出了门。

　　第二天天不亮，崔哲就叫了张二狗起床上路。张二狗迷迷糊糊地让崔哲帮自己穿好衣服，又晕晕乎乎地喝完粥。手往崔哲手里一塞，就任由他拉着自己出了门。崔嫣人小起不来床，崔婶送他们到寨子边上，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孩子就那么消失在暗暗的薄暮中。
　　“诶哟！”张二狗被脚下石头一绊，叫了一声，顿时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向上的拉力。这一绊一拉的，总算把张二狗的瞌睡赶跑了。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小路，身边牵着自己的哥哥背着个大包袱。这才想起自己这就是要去书院了。嘴巴一扁，没精打采地踢起路上的小石子儿，不愿意走了。
　　崔哲看张二狗是真醒了，好脾气地蹲下来：“小白，今天就要去书院咯，昨天我们说好的啊。来，乖乖跟哥哥走。”
　　“我……我走不动了……”张二狗开始耍赖。
　　“走不动啊……那哥哥背你。来，上来。”崔哲也不戳穿这小把戏。
　　张二狗咬咬下唇，趴到了崔哲的背上。崔哲把包袱解到左手上提着，右手护着张二狗背着他继续在山道上走起来。张二狗趴在崔哲的背上是真舒服，暖暖的宽宽的摇摇晃晃，舒服都快要睡着了。可张二狗也知道自己不是很轻，这道也不好走，看崔哲走了一会儿额上就泌出细细的汗珠。张二狗心里也不好受。
　　“哥哥……我……我能走了，我自己走吧。”张二狗小小声声地说道。
　　“啊？小白你说什么？”崔哲想逗逗背上的小孩，故意装听不见。
　　“嗯……我说我可以自己走了！”张二狗大声了一点点。
　　“啊？小白你嘀嘀咕咕什么啊？”崔哲还是装没听见。
　　张二狗生气地想不说了，可是看看崔哲额上的汗珠。深吸一口气，凑到崔哲耳朵边上大吼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崔哲忍住笑，放他下来。一脸无辜地说：“小白你又在生什么气啊?突然吼那么大声，吓到哥哥了。”
　　张二狗鼓起腮帮子表示自己强烈的愤怒，臭崔哲，死崔哲，个死聋子！！！
　　崔哲这回没控制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张二狗鼓起来的嫩嫩白白的腮帮子。笑眯眯地牵起他的手：“哥哥不是不知道你不想去，可是小白，这是为你好啊。来，一起去书院吧！”
　　太阳升起来，狭窄崎岖的山道上，一大一小背着满背的阳光向前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大步走去。

　　“先生，我家小弟就多劳您费心了。”崔哲站在书院门口向先生深深一揖，再看一眼倚在门边不肯过来的别扭小家伙，向他扬起手挥了挥，笑着大声说：“小白！乖乖读书！哥哥回家了！”转身走进了已经暗下来的天幕里。
　　张二狗再也忍不住，咚咚咚从门边跑出来，追到哥哥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地落在哥哥干净整齐的衣服上，哥哥倒也没介意，就这么搂着情绪崩溃的小弟弟细细哄着。先生也没上前来阻止，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小孩子初次来书院，没几个是不哭不闹的。小孩子么，都认生，习惯就好了。
　　“小白，不哭不哭，难不成你还真成‘黏黏’了啊？”崔哲用袖子轻轻给怀中的弟弟擦干眼泪。这小家伙真能哭，刚擦干又冒出来了，看起来那黑亮的大眼睛还真像一眼啾啾流淌的泉。
　　“唔……唔……黏黏就黏黏，哥……你不走好不好？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啊……你不要不要我啊！我会乖乖听话，我不会出去到处乱玩儿的！唔……唔……”张二狗大哭的同时还不忘瓮声瓮气地向哥哥做保证。
　　“小白，我刚刚是跟先生说你学名叫‘崔黏’没错……可你也不能真应了这名儿啊，黏着我不放么？乖，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的？书院是好地方，哥哥哪里是不要你？你好好读书，哥哥一等到返家日就来接你好不好？你乖乖的，到时候娘做你最爱吃的醉鸡给你吃好不？哥哥还给你买小木剑好不好？你只要乖乖地读书，什么都不要担心。”崔哲轻言细语地哄怀里抽抽噎噎的小孩。开出各种各样诱惑的条件。
　　“那……那……你不能忘了小木剑，你来接我的时候要记着买给我！还……还有……唔……唔……我下次回家要吃醉……唔……醉鸡！”张二狗还真是好哄，在玩具和吃食的诱惑下慢慢止住了哭泣。
　　这天以后，张二狗就顶着“崔黏”的学名开始了在书院的生活。

　　崔哲给他找的书院就是镇上普通的一个，学生都是些镇民的小孩，没什么大富大贵或者一贫如洗的，也没什么天资特别聪慧或者特别愚钝的。大家都差不多，要说真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各人背书的时间花费的不大一样。一部分要快一些，一部分要慢那么一点点。当然，只是一点点而已，所以大家相处的还算融洽。
　　先生对大家教导得很好，所以大家在面对像崔黏这个后来的小孩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排斥。只稍微惊叹了一下这个叫崔黏的小孩真是好白啊。
　　崔黏在书院里有自己的小屋子，因为书院外来的小孩就他一个，先生就匀出了一间本来用于装一些杂物的屋子做了崔黏的小屋子。摆上一个小桌子，一把小椅子，安上一张床。再在崔黏强烈的要求下给了他一个雕花的小柜子装他的新鞋子新衣服。
　　崔黏总体来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长的可爱，嘴巴很甜，反应一点不慢，渐渐在书院也就讨得了先生的欢心。先生有时高兴了，还会牵着崔黏到街上吃吃小点心，买买小玩意儿。崔黏在书院的生活过的还不错。
　　夏天来的时候，崔黏已经跟书院的学生们打成一片了。还有了那么一点点孩子王的架势。带着那些孩子下河摸鱼啦，上山逮鸟啦，拿起竹竿绑上网去捉树上的蝉啦……把镇子附近玩了个遍。先生开始还训一下崔黏玩的太疯，后来说多了也就懒得说了。反正这些事情都是崔黏带着那些孩子们在课散了以后做的，也没见这些孩子在学业上有什么后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端午节的时候，崔哲来接崔黏回家过节。看到崔黏，真是吓了一跳。当时送来的时候还是“小白”，这怎么半年还没有呢就成“小黑”了？这地方是书院啊？难不成书院还要下地干活的？
　　先生看崔哲惊讶的样子，就把崔黏这半年来的劣迹说了个透，崔黏在旁边听着也无从辩解，只嘿嘿傻笑着望着哥哥手里拿的小木剑。
　　“小白……那以后还真只能叫你小黏了。来，回家了。”崔哲刮刮崔黏的鼻子，把手里的小木剑收起来就来牵崔黏。崔黏乖乖让哥哥牵着，眼睛还盯着装小木剑的包袱：“哥……那个剑你不好拿的吧？我来拿好了。”
　　“你这小算盘还打的精，你说说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念书，结果你倒好，这半年把这镇子附近玩了个遍吧？小木剑不给你了。”崔哲故意把包袱再背高了一点。
　　“哥！你不能不讲道理的，你问先生我有没有好好念书！我都是空闲的时候去玩的！”崔黏急了，小木剑事小，崔哲怎么能不相信自己呢！自己什么时候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连一点也不想来的书院都来了，来了又怎么会不好好念书呢！
　　崔哲本来也就是逗逗这个半年没见的小弟弟，看来小白变成小黑以后脾气也变暴躁了啊。说不到两句就开始跟自己急了，这小子。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逗你玩儿嘛，娘今天做你最爱吃的醉鸡，咱们快回吧。回家你再好好玩小木剑。”崔哲看看阴阴的天色，加快了脚步。
　　可是还是没能避得了夏天经常有的雷阵雨。走到一半，山道上几个闪电就开始往下劈，随后就是雷声滚滚，暴雨倾盆。崔黏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主儿，可崔哲却最怕的就是打雷。打雷让他响起自己眼睁睁看过的大屠杀，血被雨冲的到处都是，然后又跟着雨水汇成一条条的血沟再集聚成血河。而为之伴奏的就是滚滚的雷声。一个响雷劈下，自己就看着父亲倒在自己的身上，血，流进了自己的嘴里。
　　崔哲拖着崔黏钻进了路边的山洞，山洞虽然阴湿，好歹在岩石的阻隔下雷声小了，崔哲也不再那么害怕，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捏着。对了，黏黏还是小孩子，一定也很怕打雷吧。
　　崔哲把崔黏抱在怀里：“黏黏，你也怕打雷么？不怕不怕。哥哥在这里。”山洞里昏暗的很，崔哲没看到崔黏脸上的表情，崔黏此时脸上是一副放松又带点奸猾的诡异表情。崔黏从来就不怕打雷，崔黏几乎没什么怕的东西，他刚刚紧紧地拽住崔哲的手，是因为他看到崔哲的脸色变得刷白，崔哲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而这颤抖，绝对不是因为寒冷。抓住他的手，只是想提醒他自己在，想给他一点安慰。而“哥哥”……似乎搞错状况了……不过也好，躺在这个久违的怀抱里还是很舒服的，虽然有点潮，不过这股潮湿混着崔哲身上暗暗的香气倒也格外的好闻。崔黏到底还是小孩子，走了很久的山路也累了，就在这个舒服的怀抱中沉入黑甜的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趴在了崔哲背上。崔哲稳稳地走着，时不时还用手把崔黏托高。崔黏看雨后放晴的天空，搂紧了背着自己的崔哲，这个哥哥这样的宠着自己，自己也毫无理由地就喜欢腻着这个哥哥。或许这就是娘亲以前讲过的人跟人之间的“缘”呢。自己放弃了那个丑丑的娘亲给自己取的名字，玩笑一样地用了“崔黏”这个学名。其实不是玩笑啊，真的想一辈子都跟哥哥黏在一起，还有崔婶，还有小嫣。跟崔家人一辈子黏在一起多好啊！
　　“哥哥，你真好。”崔黏在崔哲耳朵边轻轻说道。
　　“呵呵，小家伙醒了？睡得可够香的，这都快到了。”崔哲笑嘻嘻地转头看醒转的弟弟。
　　“我……我一没注意就睡过去了……嗯……那个雷太可怕了。”崔黏开始找自己贪睡的理由。崔哲也只是笑笑，继续背着他加快脚步向不远处的寨子走去。
　　回到崔家，崔黏几乎受到了英雄一样的款待。崔婶把好吃的尽往他碗里堆不说，还搂着他嘘寒问暖的，就觉得孩子变黑了一定就是受苦了。崔嫣听他讲书院的见闻听得特别高兴，拿出自己珍藏的风筝送给他。崔哲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一如既往地让他腻在自己怀里，宠溺这个小弟弟。
　　“哥，你脾气怎么那么好啊？我都没见过你生气。”吃完晚饭回到房里，崔黏玩着哥哥黑黑软软的头发。
　　“要见我生气啊？你去问小嫣，小嫣看见过我生气的，你看小嫣在我面前从来不敢淘气。哪有你这么皮。”崔哲把怀里的弟弟放在椅子上，开始拧布巾来把席子擦湿，温度降一降。
　　“嗯……反正我没看见过，哥哥你最好了。”崔黏无聊地看着哥哥忙碌的身影。
　　“呵呵，先生也说你这张嘴是甜得很。”崔哲擦好席子，把木盆里的水端出去倒掉。
　　崔黏望着崔哲的背影，低低说了一句：“原来我只是嘴甜啊……”当然，这句低语崔哲是听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