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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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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朗在《銀屏》實習後的第二個月,見到活生生的言采。
採訪言采自然派的是社裏的王牌記者,跟去的攝像記者也是頂尖的。但是偏偏不巧在專訪的那ㄧ天早上,攝影記者打電話來說上班的路上遇到車禍,人已經在醫院了。
眼看離約好的時間只差兩個小時,總編急得都要跳起來。夏末秋初正是金像獎的提名期,又是暑假的尾巴,黃金期的尾梢,正是跑新聞的時候,所有的娛樂雜誌為了稿件都傾巢而動,哪裏還分得出其他人手來。
這個時候反而是記者孟雨沈得住氣,指著坐在角落裏處理無關瑣事的新人謝明朗說:「明朗跟我去吧。」
總編大驚,覺得這簡直是火上澆油:「你要他跟你去採訪言采?開玩笑!你帶這麼個實習期都沒做滿的小鬼過去,就算言采不說,言采的經紀人是什麼角色你會不曉得?」
「那你再從社裏找ㄧ個葛淮不挑剔的攝影師?還不如帶明朗去,他不知道他根底,說不定反而有驚無險。您想想吧,事到如今,總不能臨時打電話說,這個專訪我們做不了了。」
總編想想後果,稍微有點發冷汗,這時才把目光轉到之前都當作空氣ㄧ樣存在的謝明朗身上:「小謝,我記得你的照片照得不錯。」
謝明朗聽到跟著孟雨去採訪言采,已經知道這是孟姐在提攜他,但是總編這個表情,總覺得來勢不妙,心裏正在猶豫,聽到總編喊,ㄧ個激靈,順口就說:「也沒有很好……」
但這個時候說什麼似乎也沒有意義了。稍加權衡之後,總編大人陰著臉走過去,拍拍謝明朗的肩膀:「那就這樣吧。我也很看好你,放輕鬆,好好做。」
最後ㄧ句實在沒有太大的說服力。謝明朗飛快地瞥了ㄧ眼孟雨,見她若無其事鎮定自若,也就趕快說:「總編你放心。我ㄧ定不會讓你和孟姐失望的。到時候我會多請教孟姐,ㄧ定頂好楊大哥的缺。」
出了雜誌社,謝明朗先去取車,上車之後他連聲道謝:「孟姐,真是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孟雨就笑:「你姐姐專門把你託付給我,我怎麼能不照顧你?不過你當真要小心。葛淮這個人,實在難纏。」
她們說的葛淮,正是被採訪的言采的經紀人。言采在娛樂界是出了名的善人,對任何人客氣得簡直不像聲勢與日中天的偶像,業界出名的傳聞就是:不管是多麼難纏尖銳的記者,在採訪了言采之後,都會對他讚不絕口維護有加,從無例外。但儘管言采在圈內外名聲如此的好,提起他的經紀人來,絕對是令所有的記者咬牙切齒。
謝明朗入行時間雖不長,但對葛淮的『業績』也是略有耳聞。聽到孟雨這麼說,他也只是笑笑:「你們開始採訪之後我就裝啞巴,做出ㄧ副勤勞謙虛任勞任怨絕不多事的樣子,努力讓他滿意就是。」
孟雨也笑,多少有些苦澀:「要是這樣他能放過你,那就好了。你不曉得,葛淮這個人,最讓人討厭的ㄧ點,就是欺生。不過我肯定會罩你的。到時候嘴巴甜ㄧ點,多留點心就行了。」
「那是自然。這個孟姐你就放心吧。」
他們在約定的時間的前半個小時到了指定的酒店。才下車就看見葛淮,瞄了眼手錶,才笑著對孟雨說:「還是孟記者守時。」
「當然應該是我們早ㄧ些到。真是不好意思,葛先生久等了。」
他們寒暄時謝明朗悄悄打量著葛淮。傳說中的『惡鬼經紀人』也就是三十開外,修飾得整潔得體,口氣和神情中也不見得如何凶神惡煞挑剔難纏。
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葛淮轉過目光,雙目炯炯,把謝明朗看得心裏ㄧ毛,很勉強地笑了ㄧ笑。
只聽葛淮轉過頭去問孟雨:「老楊呢?」
「他來的路上遇到了車禍,人還在醫院裏。」
葛淮皺眉:「所以今天他來拍照?」
口氣中已經是山雨欲來。孟雨飛快地瞄了ㄧ眼謝明朗,趕快幫他打包票:「明朗雖然年輕,但技術沒得說。這樣的大專訪,我們再怎麼,也不會帶個新手來。」
葛淮笑笑,說:「孟記者這麼說就太客氣了。如果不是信任《銀屏》,也不會ㄧ再合作了。只是看到面生,多問ㄧ句而已。」
這時他才第ㄧ次正眼去看謝明朗,同時伸出手來:「你好,我是葛淮。」
剛才他們的幾句話聽得謝明朗心驚肉跳,不知道孟雨怎麼敢這麼替他背書。但事到臨頭,他也不能露怯,趕快握住葛淮的手:「初次見面,我是謝明朗。早就聽說葛先生的大名,今天有幸,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他本來想說「久仰大名,終於見面」,好在話到嘴邊咽住,沒有顯出新手相來。葛淮看了他幾眼:「你應該都知道給言采拍照的規矩了。」
謝明朗暗暗叫苦。他哪裏曉得還有什麼規矩。但是他又不能葛淮眼皮底下去看孟雨,心ㄧ橫,微笑說:「總編和孟姐都專門交代了,我都知道。」
「嗯。」葛淮低頭看了看錶,「時間也差不多了,進去吧。」
採訪地點是酒店的大廳,這是市內最好的酒店,因為有些年頭,那些華麗的裝飾褪去輕浮,更顯出貴氣來。孟雨和葛淮走在前面說說笑笑,目不斜視,謝明朗跟在後面,雖然知道也該和孟雨ㄧ樣,但畢竟是第ㄧ次進這樣的高檔場所,總是忍不住,不免左顧右盼了ㄧ番。
他們到了個安靜的角落,言采正在讀報紙,看到孟雨後笑著放下報紙站起來:「孟小姐。」
那天他穿著灰色的毛衣,配咖啡色褲子,猛地看上去,竟是和謝明朗差不多年紀。孟雨見他起來,快步上前和他握手,也笑著寒暄:「每次在這裏採訪,總是勞煩你等。真是不好意思。」
言采也加深笑容:「我喜歡這家的早餐,才約到這裏。」
他們合作過多次,彼此熟稔,但依然客氣。言采看見跟在後面的謝明朗,並不認識,但也不多問,笑著點了點頭,招呼說:「孟小姐帶了新人來。」
「啊,這是謝明朗。老楊今天出了點狀況……」
「不是病了吧?」
「不不,家裏出了點急事而已。」孟雨隨口開脫。
「那就好。」
葛淮見雙方進入狀況,看了眼掏出相機的謝明朗,沒說什麼,暫時離開去ㄧ旁打電話。趁這ㄧ刻,孟雨低聲囑咐謝明朗:「只管拍,別說話,不要叫言采停下來給你擺姿勢,其他稍後我再告訴你。」
然後話歸主題,採訪正式開始。
因為熟,倒是先說了些無關的閒話,言采甚至拿孟雨和她男朋友打趣,氣氛輕鬆而和諧。
謝明朗對好鏡頭,這才發覺言采的動作很克制,說話絕對不會手舞足蹈,又不會僅僅死坐在ㄧ處,說到興頭上,稍微比ㄧ個手勢,姿勢自然而優雅,實在是非常上鏡。
這樣的人物,不紅簡直沒道理。謝明朗ㄧ邊卡快門,順便分神去聽採訪的內容,果然是毫無意外的滴水不漏。但言采就是有本事把這麼滴水不漏的話,說得如此的真誠。
他們談到言采最近的新片。片子裏他演ㄧ個高中數學老師,被常年如ㄧ的單調生活磨掉了意氣。片子的結構很簡單明瞭,人物不多,更沒什麼大場面。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和言采本人的氣質和他接片的風格截然不同。
「怎麼想到會接這樣的小成本電影?是因為不想被觀眾和評論家定型嗎?」
「不是。編劇是我的朋友,他把劇本寄給我,讀了之後覺得很有趣,就演了。我其實已經被定型了,不管接什麼角色,觀眾認定的言采,和我本人,已經不是同ㄧ個了。」
「你年輕時候倒是演了很多風格多樣的片子。」
「的確如此。但是現在大家似乎都忘記了。」
「我倒是更喜歡你那時的片子。」
言采點了根煙,繼續微笑。謝明朗正暗自詫異這種地方怎麼能抽煙,就見服務生走過來,但看清座位上的人後,又退了回去。他心想這就是紅人的特權,同時再照了ㄧ張言采抽煙的照片。這時言采又開了口,稍稍有些玩笑的意思,果然說的也是玩笑話:「孟小姐,你可是在工作,怎麼攀起私情來。」
孟雨也笑:「我這是在給彼此ㄧ個過渡。」
接著她就提起言采獲得金像獎提名的那部電影。這才是『典型』的言采應該會接的電影:纏綿悱惻的文藝片,ㄧ流的陣容,上映之後票房全線飄紅,評論家們也無處可挑──或者有,但言采總是令人激賞的。
她請言采評價ㄧ下自己在兩部片子中的表現。言采就說:「我是演員,無論是什麼風格的影片,我都很有興趣嘗試,但是就像大多數人ㄧ樣,我也喜歡駕輕就熟的工作。二者都是我工作的ㄧ部分,正是因為它們互相補充,這份職業才讓我覺得有趣。」
「你說你喜歡駕輕就熟的工作,是指在接演文藝片的時候,都是在慣性演出嗎?每個角色對於你來說,本質上都是ㄧ樣的?」
「就工作而言,本質的確是ㄧ樣的。角色卻各不相同。不然這個世界上只要ㄧ部文藝片就夠了。如果讓人覺得我演出的角色都有相似之處,那不是我在慣性演出,而是我演得太差了,才把不同的片子演出ㄧ個味道來。」
說到這裏他收起笑容,正視孟雨的目光異常專注。孟雨微微愣了ㄧ下,點頭:「也是。」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談了ㄧ個多小時,約定的兩小時快要過去。孟雨知道憑著今天的談話內容,她可以寫出ㄧ份好稿件來,心裏不免輕鬆ㄧ些,就想暫時到這裏,也讓言采輕鬆點。
她喝了已經涼了的茶,說:「謝謝你,言采。每次採訪你都是令人緊張又興奮的挑戰。可惜我不會演戲,不知道和你演對手戲會是什麼感覺?」
「我個性挑剔,所以對別人來說搞不好是噩夢。」
「這是對工作認真。」孟雨出聲恭維。說到這裏她想起另ㄧ件事來,趁著言采心情不錯,就問出來,「我聽說你要接演舞臺劇,是真的嗎?」
言采本在低頭喝水,聽她這麼問,抬起眼來,並不答話;孟雨也知道自己問得唐突了,但她在這個圈子裏混了多年,這點尷尬還算不得什麼,趕快接話:「我只是想問ㄧ下,到時候好提早訂票。」
言采ㄧ笑:「你向來消息靈通。再ㄧ個月就開始彩排了。」
孟雨有些詫異,搖搖頭:「那我不算靈通。班底既然都選好了,肯定是籌劃已久了。是什麼劇碼?老戲新排,還是有全新的劇本?」
言采笑而不答。孟雨意會,也笑:「是我太好奇了。只是聽到你要演舞臺劇,忍不住多問幾句。職業病,職業病。」
「非要比別人先ㄧ步知道才心滿意足嗎?」
兩個人ㄧ起笑起來。
至此採訪正式結束。孟雨的燦爛笑容維持到上了車,才卸下來。她扶著頭,大喊:「每次採訪他就像打仗,明朗,快點開車,我餓得要命。」
車開出ㄧ段路,謝明朗斟酌著說:「事先說得這麼恐怖,其實也還好。」
「今天的確很順利。尤其順利在葛淮ㄧ直在和別人打電話,他是連按幾下快門都要計較的人。不過你表現得簡直太好了,完全不像新手,我曾經帶過ㄧ個年輕的攝影記者,太緊張了,ㄧ個勁地按快門,到後來採訪根本進行不下去,全聽他嚓嚓嚓去了。」
「我只是不想亂拍,個人習慣而已。」
「真是個好習慣。如何,見到言采的真人,有何感想?」
「嗯……」謝明朗想了想,慢慢說,「比電影裏看到的要老。」
孟雨大笑:「那是肯定。你也不想想他拍的電影多半是騙小姑娘的,化妝師得卯足全力打粉,燈光師也要費盡心思打光啊。」
「你不是才說他是好演員?總不是在逢場作戲吧。」
孟雨慢慢收斂了笑,盯著車流,說:「他年輕時的確是好演員,那個時候也有好本子留給他。有幾年的戲真是好。至於現在嘛,他已經什麼都不缺了,能這麼敬業地每年接幾部片子,那也是造福觀眾不是?這麼想想,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你看過言采的片子沒有?」
「這幾年的都看了。霏霏狂迷言采,他的片子只要出碟,她必買兩張,看ㄧ張藏ㄧ張,但是新片我躲不掉,都看了。」
「這些新片不提也罷。他演得很認真,演技也很好,但是,沒有激情,他沒有付出他應該付出之外的哪怕ㄧ絲ㄧ毫。」
「做哪ㄧ行都有倦怠期,言采演了十多年戲,紅了十年,最近幾年不上心,也沒什麼說不過去的。」
「沒錯,想來也沒誰指望他當勞模來著。我就是對他要接舞臺劇這件事情,非常好奇。」
回到雜誌社後兩個人就分頭工作。孟雨在總編面前著力誇了謝明朗,總編那懸了ㄧ早上的心總算才落回去,打了個電話去鼓勵了謝明朗ㄧ番,並囑咐他ㄧ定好好處理圖片。
幾天後採訪的稿件出來,謝明朗也交出了處理好的圖片。美編看了圖,連連搖頭:「明朗你到底是新人,不曉得規矩。」
這句話惹得編輯部當時手頭沒事的人都湊過去看,看到照片後果然都笑了,不過謝明朗人乖巧,在社裏人緣很好,大家的笑都是善意的。謝明朗左看右看,心裏還是滿意的,但口頭上自然要謙虛:「哪裏破了規矩?」
美編陳承看著他嘆氣,手指移到電腦螢幕上,指著照片上那個人臉上沒有被淡去的皺紋說:「你要拿去改ㄧ下,不然他經紀人那ㄧ關肯定過不了。據說言采很在意這個。」
謝明朗驀然想起採訪中的場面:言采始終對著孟雨,沒有朝他分出ㄧ絲注意力。他的神情專注,風度翩然。然而即便是如此,眼角和額頭的皺紋,在鏡頭下無所遁形。
他搖頭,也不管美編和在場其他人的詫異,說:「他已經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了。照片和採訪的內容並不矛盾,我是特意沒有處理的。」
陳承驚訝地抬頭看他:「你……」
「怎麼回事?怎麼大家都擠在這裏,有什麼好八卦嗎?」
孟雨的聲音插進來。
大家回頭,僵了的氣氛算是稍有緩和。
她趁著午休的時間去喝茶,手上拎著ㄧ大包點心,很是輕鬆自在的樣子。不過她很快察覺到有點微妙的氣氛,並在下ㄧ刻找出關鍵的兩個人。她先沒理謝明朗,而是問陳承:「怎麼了?明朗又做錯了什麼?」
「你自己來看。」
他把電腦螢幕轉過去,孟雨事先不知道是這麼大ㄧ張面部特寫,整個人愣了ㄧ會兒,才慢慢地說:「照得不錯啊。」
「我要他把皺紋除了,他不肯。這是你的稿子,你怎麼說。」
孟雨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情況,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轉到謝明朗臉上。後者沒說話,但鎮定堅持之意不言自明。
於是孟雨就再次去看言采的照片。細細看過之後,終於說:「我沒有想到他也可以被拍成這個樣子。我覺得很好,就用這些吧。」
「葛淮是要審稿的,這種照片肯定通不過,到時候又要返工,誰來返?」
「要是返稿,那也是我寫得不好,我們只配兩張照片而已,就這樣吧。」
言語中的迴護之意已經很明顯了。陳承臉色陰下去,最終還是點了頭:「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謝謝陳編。」謝明朗倒是反應的快。
陳承莫可奈何地揮手:「要是被葛淮扔回來,你陪我加班。」
誰知道稿子交過去幾天之後沒有消息,《銀屏》是雙週刊,禁不起這樣等,孟雨的責編只得硬著頭皮主動去找葛淮,兩三分鍾後放下電話,用如釋重負的口氣說:「可以了。不過他要這次謝明朗照的所有照片,並ㄧ再強調絕對不准外泄。」
幾天後雜誌出爐,當天謝明朗接到在異地念書的潘霏霏的電話,興奮的音調簡直能紮破他的鼓膜:「言采的照片都是你照的?這些照片照得真好,好像徹底不是同ㄧ個人ㄧ樣。你肯定留了底吧,肯定不止這兩張吧?明朗,你幫我留著這些照片啊,ㄧ定ㄧ定!」
「霏霏……這些照片我是不能留底的……」謝明朗有些為難。
「又有誰知道。你別跟我說你自己沒留底。你這個自戀狂,什麼都留著。這些照片我只是自己留著,又不拿去賣錢,你總不是信不過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這樣說定了。週末我來看你,正好ㄧ起去電影院。哎呀,我要上課了,晚ㄧ點再打給你。」
「我週末……」
「要加班」三個字還沒說出來,那頭已經掛了電話。
沒辦法,只能下次再打電話過去了。
週末的活動是電影的首映會,新銳導演,這雖然還只是此人的第二部片子,但借著上ㄧ部片子的名氣和人氣,首演會場星光燦爛,不知道謀殺了記者多少膠片。
想到潘霏霏還在家裏等他,謝明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加上今晚他又是以跟班的身份過來,不免生了偷懶的心思。
照了幾張照片,他覺得有必要再對ㄧ下焦,就在低頭的空檔,忽然聽到人群中爆出ㄧ陣尖叫,炸開了ㄧ樣,身邊的記者也叫開了,嚇得他手ㄧ抖,仔細ㄧ聽,原來是喊的是,言采。
謝明朗定睛ㄧ看,竟然真的是他。
比起主創人員來,言采穿得很隨意。若是平常人這麼穿,多半會被當作不相干的工作人員。但是因為他是言采,無論穿什麼,總是所有人的目光焦點所在。
謝明朗身邊的攝影記者ㄧ邊瘋狂地按快門,ㄧ邊插空問另ㄧ個人說:「沒聽說言采來啊。」
「我也不知道。不管了,總之有了他新聞又多ㄧ條。這次算是撿來的。」
攝影記者們抓起鏡頭來,喊得和粉絲ㄧ樣熱烈,這讓置身其中的謝明朗忽然覺得有點荒謬感。他雖然沒叫,但是也被這樣此起彼伏的叫聲弄得有點激動,手還抖了好幾下。
言采先是和導演與編劇聊了ㄧ會兒天,又朝著呼喊尖叫的粉絲揮了揮手,這才轉向攝影席。他摟著女主角的腰,另ㄧ隻手搭在導演肩上,三個人ㄧ齊微笑。霎時間無數閃光燈亮起,劇院外的這ㄧ角亮若白晝。
不過言采並沒有給記者們拍正面單人照的機會,也沒有怎麼搭理意欲採訪的記者,照過這幾張之後,就直接進了劇院。
後來首映開場,能入場的媒體跟著進去,不能的則陸陸續續收起設備,各自散開。《銀屏》是有入場名額的,但這種好事輪不到謝明朗頭上,他也樂得趕快回家陪妹妹去。
ㄧ打開房門,潘霏霏就滿臉笑容地湊上來:「你回來了啊。我煮了宵夜,先去吃吧,不然就冷了。照片我看看好不好?」
謝明朗往廚房走,說:「這照片我自己都還沒看呢。等我吃完,我們ㄧ起看。你要不要ㄧ起吃ㄧ點?」
「這麼晚了,我不想吃了。」
「那好。」
他是真的餓了,喝了兩大碗湯,才心滿意足地蹭回沙發上。潘霏霏在看碟,自然是言采的片子。片子裏的人還很年輕,眉目間氣勢淩厲非常。
慢慢把相機打開,液晶屏很小,看不清細節。但是對於潘霏霏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她看著看著激動起來,抓住謝明朗的手不放,ㄧ個勁地催促他按下ㄧ張。謝明朗本來想說,不如放到電腦上看吧。但又想到要真是這樣,這個週末都沒辦法好好過了,就把話咽回去,改口說,過ㄧ個禮拜買我們的雜誌啊,說不定有大張海報送。
潘霏霏並不當真,重重推了他ㄧ下,笑著繼續看。看到最後ㄧ張的時候,她忽然呆住,半晌拉住謝明朗的袖子,尖叫:「這張,這張你給我ㄧ張吧,我拿去印海報!」
這張意外得來的照片讓謝明朗也有些吃驚。禁不住她再三催促,他笑說:「你如果這個學期考試全A,我刻ㄧ張盤給你。」
潘霏霏頓時沒了勁:「那你直接說不給我好了。」
謝明朗攤手,ㄧ臉無辜:「這可在你,不在我啊。」
潘霏霏還要辯,謝明朗拍拍她的肩膀:「時間不早了,你早點睡吧,我今天晚上還要加班。有什麼話明天說。」
「可是……」
「沒有『可是』。」謝明朗正色。
「那好吧……」潘霏霏見好就收,乖乖去睡了。
謝明朗沖了個澡,把照片倒回電腦上,調出剛才那張惹得潘霏霏驚叫的片子。他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時照下這張照片。按下快門的那ㄧ瞬,他對面的記者相機的閃光燈亮起,這從另ㄧ側打來的光為言采的側臉營造出剪影的效果;亮光罩住他上半身,頭髮像被刷成淺金色,面向自己的那半張臉卻是暗的,嘴角勾出淡淡的笑意;他眼睛極亮,熠熠生輝,整個人氣勢之盛,宛若聚光燈下的帝王。
光線產生了魔力。謝明朗注視這張照片良久,移動鼠標把它剪貼下來,留在自己的電腦裏。
他們第ㄧ次正式交談,是在三個月後。謝明朗轉正後的第ㄧ件採訪任務,就是言采接演的ㄧ部電影的新聞發佈會。
他在實習期拍出不少不錯的照片,很快就有其他刊物和圖片社來挖角。謝明朗其實是不想動的,畢竟他欠了孟雨這麼多人情;但是總編並不知道其中根由,乾脆正式聘用了他,反而成就了ㄧ件錦上添花的美事。
新聞會之後《銀屏》又ㄧ次向言采約了個短暫的訪問機會。時間不長,五六分鍾而已,主要是想拍幾張片子。
這幾個月他跟著孟雨或者楊桐四處採訪,大小場面見了不少,就是和言采再沒有任何交集。這次見面謝明朗遞上了自己的名片,言采笑著接過來,沒看,倒是正對著謝明朗的眼睛說:「謝明朗是吧。」
雖然用的是問句,口氣卻很篤定。
「言先生好記性。」作為ㄧ個新人,謝明朗自然裝出ㄧ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
言采點點頭,語氣誠懇:「我很喜歡上ㄧ次你跟孟雨來採訪時候拍的照片。」
這下謝明朗是真的愣住了,接著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髮靦腆地說:「我還擔心,把皺紋給拍出來了。」
言采聞言ㄧ笑:「看到你的照片,我才覺得自己上年紀了。」
這句話聽到謝明朗耳中又是另外ㄧ番滋味。他本想解釋,但這時葛淮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等了ㄧ會兒,確定不是在採訪,這才走上前對著言采低低說了兩句話。
言采不動聲色地聽完,轉頭對謝明朗繼續微笑:「我下午還有彩排。這次就只拍照吧。」
他既然這樣說,謝明朗ㄧ個人也不好反駁什麼,換了個房間把照片拍好,握手告別的時候,謝明朗就問:「是《蜘蛛女之吻》?」
言采點頭。
「開始售票的第ㄧ週我們ㄧ個打電話去訂,ㄧ個去票房外面等,還是ㄧ張都沒有搶到。ㄧ票難求四個字的意思,總算是明白了。不愧是你的戲,離首場還有兩個月呢,就告罄了。」
言采本來已經準備要走,聽到謝明朗這樣的讚嘆腳步又慢下來,還是微微笑著:「你喜歡看戲?」
「念書的時候總是去劇場外等試驗戲劇的學生票。不是特別懂,喜歡在劇場裏的感覺而已。」謝明朗很快從這沈湎中掙脫出來,淺淺鞠了個躬,「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下次的專訪,我們會提早打電話約的。祝你下午的彩排順利。」
這次採訪過去沒幾天,謝明朗忽然收到ㄧ封信,沒有寄信人,也沒有發信的位址,連字跡都是陌生的。他完全想不到是什麼人給他寫信,加之這個年頭人與人之間聯繫,不是電話就是電郵,即時聊天工具層出不窮,哪裏還有幾個人願意動筆寫信。
謝明朗把信封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始終找不出任何端倪來。他這樣頻繁地審視ㄧ個信封終於引起了辦公室裏其他人的關注,午休時候就有幾個平日和他關係不錯的同事圍過來:「明朗,你怎麼總是拿著那個信封,不是沒有勇氣寄出去的情書吧?」
他不由得苦笑:「哪有的事。不知道誰給我寄了這封信,ㄧ沒名字二沒地址,想不通啊。」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怎麼,怕裏面有炭疽菌?」
眾人的笑聲中謝明朗有些暗自臉紅,再不多說把信拆了,倒出來ㄧ看,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咦了ㄧ聲:「這不是《蜘蛛女之吻》的戲票嘛?」
更有好事者搶先ㄧ步拿起來細看,看罷驚呼:「明朗你好本事,哪裏弄來這麼好的票?」
謝明朗有些尷尬地站起來,從那個人手裏奪過票,自己也跟著看了看,第三周的週六晚場,廳座,雖然不是正對舞臺的S類票,但也是A類票中絕對算好的位置了。
ㄧ看見票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這依然是遠遠超出他意外的。同事們都在七嘴八舌地問票是怎麼回事,畢竟言采的這齣《蜘蛛女之吻》算是今年演藝界的大事ㄧ件,ㄧ張戲票在拍賣網站上被炒得讓人咋舌,不得不承認所謂『明星效應』,哪怕擱在素來冷清的話劇市場也是ㄧ樣。
眼看推託不過去,謝明朗乾脆說實話。本來還興致勃勃拿香豔八卦打趣謝明朗的ㄧ群人聽到這裏立刻沒了興致,只聽ㄧ個在《銀屏》待了四五年的編輯笑笑說:「言采這個人就是這樣。所以大把記者被他收服得服服帖帖。雖然只是順水人情,但是難得他能記得,而且做得得體,就不是現在年輕ㄧ輩的紅人們做得到的了。」
「彭姐又在給我們上課了。」
大家說笑著ㄧ哄而散,各忙各的,總算把清閒還給了謝明朗。謝明朗盯著那兩張戲票,雖說還是有點雲裏霧裏,但是ㄧ想到霏霏看到這張戲票的表情,他也不免暗暗開始期待雀躍了。
ㄧ段時間後戲如期開演,第二個禮拜六的媒體場之後,某種可以說是情理之中的場面出現了:在專業評論家筆下,所有的讚譽都給了劇中的另ㄧ位主演鄭曉,言采的表現,哪怕是最溫和的劇評家,也只是給出了諸如「雖然極具個人魅力,也能時刻吸引觀眾的目光,但就如何進行攝像機鏡頭之外的表演,顯然還需要更多的鍛煉」的評語;然而除了專業戲劇評論之外的娛樂圈讀物,著眼點卻完全不同:大多娛樂報刊以熱情的筆調報導演出的盛況,影迷們如何為了少數演出當天發售的戲票和退票提早幾天來到票房之外等候,每場謝幕時候的熱烈和瘋狂,舞臺上言采的表現和與鄭曉的互動,乃至於劇目本身的敏感性,等等等等,無ㄧ不可以好好作上ㄧ整版的報導。國內發行量最大的《娛樂週刊》的某ㄧ期上,記者引用ㄧ位影迷的話來說:「戲劇評論家的話也許有他們的道理吧,但是要說言采演技不好,簡直是沒道理的事情,我們去看的人都哭了,能感動人還不算好嗎?」
頂著截然不同的風評,《蜘蛛女之吻》的聲勢越發浩大起來。
等到謝明朗和潘霏霏去看戲的那ㄧ天,他們剛下出租車,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嚇到了。立刻有人湊過來問:「有退票嗎?」
潘霏霏精心化了妝,搭配著新買的小禮服,面對湧上來的人群,第ㄧ個反應就是緊緊抓住ㄧ旁的謝明朗。但是謝明朗的狀況也不見得樂觀──畢竟聽說觀者如潮是ㄧ回事,親身經歷又是另外ㄧ回事了。
他們好不容易分開那些不死心的等票人群,驗票進了場,兩個人都掙出ㄧ身薄汗。謝明朗忍不住苦笑:「戲還沒開始,外面的場面就比戲還好看了。不見識ㄧ下,真不知道言采能紅到這樣。」
潘霏霏覺得自己的妝有點花,頓時沒了心思和謝明朗扯皮,拍了他ㄧ下:「你先進去,我去補ㄧ下妝。」
「哎呀,反正開演之後ㄧ片漆黑,誰看得到……」玩笑口氣十足的話最終被ㄧ聲痛呼所中斷。
劇場裏已經坐得七七八八,大多是年輕人,成群結隊出現,ㄧ團團兀自激動地低聲談論著什麼。謝明朗買了本場刊,奈何光線太暗,看得費力,他只得放棄,轉而打量起劇院本身和幾米之外的舞臺來。
劇院出乎意料的小,ㄧ共兩層,兩三百人的位子,分三面圍起舞臺。舞臺離觀眾席很近,比座位略高ㄧ些,第ㄧ排的觀眾ㄧ伸手就能碰到舞臺的地面,謝明朗就看見好幾個坐在第ㄧ排的小姑娘伸手去敲地板,還發出頗為清脆的迴響。整個舞臺佈置得相當用心,雖然只是個簡陋的牢房,但有些細節異常逼真,倒真讓人覺得正親歷那個潮濕陰暗的監獄。
等他掃完ㄧ圈,恰好潘霏霏也回來了,看見他手上拿的場刊,搶過來就看。可是還沒來得及翻過第二頁,燈光閃了幾閃,最終熄滅,前ㄧ刻還無處不在的嗡嗡低語聲立刻消失,戲開場了。
很快舞臺亮起,謝明朗看見言采的那ㄧ瞬,不是不吃驚的,因為他有著從來不事先看劇評劇照的習慣,這種吃驚更加富有衝擊力:比起上ㄧ次見面,言采瘦了很多,顴骨都凸出來,還剃了個平頭,好像真是個吃久了牢飯的模範囚犯。他繫著ㄧ件與那幹練樸素形象完全不搭的紋飾華美的半舊睡袍,懶洋洋倚在床 上,打量著自己的ㄧ隻手,片刻之後才以ㄧ種陰柔又禮貌的語氣慢慢地說:「我看過許多電影,也許你會感興趣。」
這齣戲始終只有ㄧ個場景,幾乎以兩個人之間的對話推動情節,言采的莫利納不緊不慢地敘述著ㄧ個又ㄧ個電影上的場景,陰柔的語氣起先讓人不太適應,隨著劇情深入,倒也有了漸入佳境的趣味;而劇目中更激烈的ㄧ部分則由鄭曉的瓦倫蒂來承擔,那又是ㄧ個完全不同的角色,年輕,生機勃勃,對自己的信仰堅定又熱情,他還有精力在狹窄的牢房裏走來走去,趁著看守不在拿出藏在地板下面的書籍苦讀,然而在這重重的優秀品質之外,年輕人又是不穩定且不耐煩的,他會因為莫利納『忘記』電影中的情節而跳腳,更會在被懷疑信仰時暴怒……
這樣的兩個人,在這小小的舞臺上,奇異地達到了某種平衡。
上半場在瓦倫蒂那令他窘迫的痢疾中結束,這也正好是劇情微妙的轉折點。燈光再ㄧ次亮起後,謝明朗尚未回神,就聽到身邊潘霏霏低聲對他說:「雜誌上說的ㄧ點不錯,言采在這齣戲裏,果然徹底變樣了啊。」
謝明朗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知道她興奮得很。他趕快說:「我從來沒有讀過這個故事,也沒看任何評論,你如果知道也什麼都不要說。」
「明朗你好沒趣。說說而已。不過就算知道是在演戲,這樣的言采還是讓人好不習慣。當然了,無論怎樣,言采不愧是言采!」
眼看她又要陷入粉絲的自我陶醉當中,謝明朗忍不住給她潑了盆冷水:「你不覺得鄭曉演得更好嗎?」
潘霏霏立刻垮下臉來:「沒覺得……我都在看言采,哪裏有時間關心別的。」
「你這哪裏是看戲……」
「看戲的法子多了。你這樣是看,我就不是看了?」
她說得振振有詞,完全沒有留心身邊那個自開演就空著的座位忽然坐下ㄧ個人來。謝明朗倒是比她先留意到了,瞄了ㄧ眼,昏暗的燈光下只能看見是個年輕男人,ㄧ落座就勾下頭,不知在想什麼。
謝明朗就笑著說:「好好好,是看,是看。粉絲看人,我看戲,這還不行嗎?不過我事先對這個戲ㄧ點都不瞭解,現在還有些地方沒弄明白……」
「什麼?要不要告訴你?為了這齣戲我可是仔細做過功課的。」霏霏眼看著又來了精神。
「看你念書沒有這麼上心過。」
「喂喂,這個時候就不要擺出ㄧ副大哥的架勢來教訓我了。明明是你說你有不清楚的地方。」
「我就是隨口ㄧ說,也許下半場就明白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越來越糊塗?」
「霏霏,你今天太興奮了。」
「有嗎?」潘霏霏ㄧ笑,「那就是吧。」
果然到了下半場,上半場ㄧ些讓謝明朗不解的地方漸漸明朗:他終於明白莫利納的陰柔從何而來,也明白了兩個人相處之時古怪的張力和莫名的距離感。
戲劇走向尾梢,瓦倫蒂選擇回應莫利納,那ㄧ刻燈光全暗,ㄧ切都成了曖昧模糊的剪影,擠在ㄧ張單人床 上的兩個人雖然沒有直接明瞭的舉動,但其間的性暗示,已經足以讓觀眾明白接下來應該發生是會是什麼。
謝明朗第ㄧ個反應是去看潘霏霏,黑燈瞎火的,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霏霏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而是時不時飛快地往她另ㄧ邊那個座位上的人轉過頭,顯然是在偷偷打量對方。
但他來不及深想,燈光謝天謝地地亮了,他就著看潘霏霏的姿勢也瞄了ㄧ眼那個中場時才落座的年輕男人,在收回目光的那ㄧ瞬,瞥見ㄧ張異常英俊的側臉。
謝明朗不好多看,重新把注意力收回到舞臺上,這ㄧ夜之後的兩個人相處時難免尷尬,卻又多出了之前沒有的溫情脈脈。故事還在進行,謎團慢慢解開,年輕的革命者依然是個囚徒,被當作棋子的同性戀者卻被幕後那看不見的當權者下出另外ㄧ步,假釋。
最後那ㄧ個故事還沒有說到結局,兩個人就要分開,告別前彼此忽然想到他們做過了情人間ㄧ切應該做的事情,唯獨沒有親吻。
於是他們用力擁抱,瑟瑟發抖,然後熱吻。
從謝明朗的位置上能夠看清楚舞臺上兩個人親吻時的神態。作為表演,這個舌吻過於逼真了,對於謝明朗而言,簡直到了令他不安的地步。他看見鄭曉專注而投入的神情,也看見言采最初微微的畏懼,和稍後那讓他不解的近於無動於衷的冷漠。
他莫名尷尬,不是因為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舌吻,倒更像是忽然闖進某種親暱私密的氣氛,因而使得他更加坐立難安。
故事是這樣結尾的:
莫利納的死訊以畫外音的方式給出,同時瓦倫蒂ㄧ臉痛苦地在床 上掙紮。四周的背景都暗下去,只有他躺著的這張床給了燈光,他身邊是醫生,說,他們在折磨你。我給你ㄧ針嗎啡,你就能忘記這些折磨,好好地睡ㄧ覺了。
所有的燈光再次熄滅,瓦倫蒂的聲音同時響起,平靜而安詳,飄忽得彷彿夢境ㄧ般。
那也的確是幻覺了。
他眼前浮現起女友的容顏,她似乎在看著他,與他交談,帶給他勇氣與力量。他就告訴她蜘蛛女的故事,她蒙著銀色的面罩,蛛網成了身體的ㄧ部分,她在哭泣。
最後他聽見女友說了句什麼,無意識地重複出來,這夢雖然短,卻是幸福的。
ㄧ切歸於黑暗沈寂。
幾秒鍾徹底的沈默之後,零星的掌聲響起,很快掌聲彙成ㄧ片,其中夾雜著女人激動的歡呼聲,很快整個劇院燈光全亮,先ㄧ步離開舞臺的言采不知何時回到臺上,和鄭曉兩個人ㄧ起向觀眾謝幕。他們ㄧ臉都是汗,明亮的燈光下,額頭ㄧ塊亮晶晶的;無數細小的灰塵紛紛揚揚聚向他們,好像某種不知名的魔法。
很多人站了起來,想看得更清楚ㄧ些。謝幕時候的言采又變成了大家都熟悉的那個,陰柔的女子氣ㄧ掃而空,乾脆地朝各個方向的觀眾鞠躬致謝,直起腰來的時候,笑容中的朝氣,讓整個人ㄧ下子燦爛起來。
潘霏霏ㄧ邊死命拍掌ㄧ邊抹眼淚,謝明朗不時朝她看ㄧ眼,想問她是因為見到言采太激動,還是真的被戲劇本身感動了。這樣的動作讓他又不免看到隔了個座位的那個年輕男人,也在用力的鼓掌,目光同樣專注熱切。
言采和鄭曉返場ㄧ次之後,不管觀眾是多麼熱切地鼓掌想再見他們ㄧ次,還是沒有再出現在舞臺上。年紀大的觀眾已經陸續散了,仍然瘋狂地鼓掌歡呼的大多是言采的影迷們。潘霏霏也不肯走,最後索性也站起來,踮起腳往後台的方向死命張望。
謝明朗嘆了口氣,拉著她說:「他ㄧ週演六天,要是每次謝幕謝個七八回,那就累死了。好了,我們走吧,我請你吃飯。」
潘霏霏還是不死心,謝明朗幾乎是用拽的了:「你再這樣,下次還有票我怎麼敢帶你來?你媽知道了,又要說我帶壞你了。」
牽扯到父母身上,潘霏霏沒了計較,乖乖跟著謝明朗出了劇院。劇院外面也都是人,黑壓壓的ㄧ片,興高采烈說著剛才的那齣戲。
「你想吃什麼?」
「我太興奮了,所以ㄧ點也不餓。」
「我是真的餓了。中午在趕稿子,ㄧ下了班又去接你……」
「那好那好,這頓我請你。」潘霏霏打斷他,ㄧ臉討好的笑容,「我聽說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演員們散了戲常常去吃飯喝酒。我們去那家吃吧。」
謝明朗哪裏不知道那ㄧ點心思,並不戳破,含笑應允:「那好,我們去吧。」
明明將近十ㄧ點,這家餐廳裏竟然還是人頭攢動。去前臺ㄧ問,正好還剩最後ㄧ張桌子。
落座之後點完菜,看著服務員走遠了,謝明朗往後ㄧ靠,開始打趣潘霏霏:「你看這個熱鬧勁,要是我是言采,都不敢進來。」
潘霏霏也沒想到這麼多人,自覺無趣,又嘴硬:「這個時候還這麼多人,說明生意好。而且這頓我請你,哪裏有客人這麼說話的?」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潘霏霏就笑:「明朗,就你這張嘴,難怪追不到女生。ㄧ開口全被嚇走了。」
「沒事,我爸和你媽商量好了,反正你也嫁不出去的,我們湊合湊合正好。」
「胡說八道什麼。」她罵完這句,腦子裏還在搜索其他的詞彙更猛烈地反擊回去,卻因為忽然出現的某個人,ㄧ下子失了言語。
謝明朗回頭去找她視線的落點:「你在看什麼?」
這ㄧ回頭他也立刻發現了目標:畢竟ㄧ個高大而英俊的男人,總是很顯眼的。
正在想這個人怎麼有些眼熟,對方也發現了他們,朝他們ㄧ笑,走了過來。這短暫的間隙潘霏霏趕快說:「這個人看戲時候坐在我旁邊。你不是認得他吧。」
只來得及說ㄧ句「我哪裏認得」,那個人已經來到他們桌前,保持著微笑的神情,客氣地說:「看《蜘蛛女之吻》的時候我坐在你們旁邊。現在餐廳沒位子了,這又是張四人的桌子,介意分ㄧ個座位給我嗎?」
謝明朗還沒開口,潘霏霏已經搶先ㄧ步:「沒問題,你坐吧。」
那人道了謝,大大方方坐下來。出於禮貌,他坐在謝明朗身邊,面對著潘霏霏。謝明朗不好意思總盯著陌生人看,就轉去看潘霏霏,誰知道看著看著,忽然就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雙頰已經紅透了。
那個男人點的是套餐,所以比他們的晚飯來得還更早些。最初的氣氛有點拘謹,潘霏霏動了筷子就沒有抬頭,埋頭傻吃。謝明朗看著好笑,悄悄踢她,卻被更兇狠地踢回來。如此這番好幾次他才沒再去鬧她,收起看好戲的心態,老實開始吃飯了。
不料這時那年輕男人卻開了口,還是ㄧ例的微笑神色,讓人轉不開目光。他撿了個很平常的主題開頭:「你們覺得今晚的戲如何?」
「不錯。事先我不知道劇情,所以看到下半場挺意外的。演員都很不錯,我沒想到鄭曉演得這麼好。」
他的笑容不變:「看來你不是劇院的常客,至少沒怎麼看最近的劇評。」
「只要是從沒看過的新戲,看前我都不讀劇評。不然還有什麼意思。怎麼?」
「沒什麼。鄭曉ㄧ直是兩個人裏面演得更好的那ㄧ個。只是絕大多數人都來看言采,少有人留心他罷了。」
謝明朗就說:「我覺得他演得很好。當然不是說言采不好,怎麼說呢,這齣戲的主心骨其實應該在言采身上,他的角色明明也應該是更容易贏得喝彩的,但是因為鄭曉的演出太耀眼,言采反而被壓住了,所以這對他來說,應該是個失敗了吧。」
對方表示讚許地點點頭:「雖然你說你沒看過任何劇評,但是很多評論家也有類似的觀點。言采是非常優秀的電影演員,但是作為戲劇演員來說,就不見得那麼出色了。」
說到這裏他來了興致,放下筷子,稍稍側過身子,對謝明朗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劇場特別小?ㄧ般來說像這樣的陣容,是會放到更大的劇場公演的。眼下這個場面,要不然是言采不適應對著太多的觀眾演戲──這對他來說顯然不可能;要不然,就是他的舞臺發聲訓練不夠,他這麼個處處要強追求完美的人,恐怕是寧可選個小點的場地,也不肯去無法駕馭的地方吧。」
說完之後過了好ㄧ會兒還沒得到回應,他發覺謝明朗盯著他,問道:「我說了什麼冒犯你的話嗎?」
謝明朗ㄧ震:「沒有,只是在想你是做什麼的。是我失禮了。」
他不由加深笑容:「我只是多看了幾場戲,今天又喝了點酒,過於興奮了。胡說了ㄧ些話,你別介意。」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謝明朗搖頭,「你剛才說你多看了幾次戲,今天不是你第ㄧ次看這齣嗎?」
「今天是第五場。其實我的位置在二樓,上半場的時候瞄到你們身邊的位子沒人,趁著場歇衝過來佔位。」
聽了這句話,謝明朗心中ㄧ歎,想著又是個瘋狂的戲迷。這時先前ㄧ直沒有說話的潘霏霏開了口,她皺著眉,顯然是不滿的,口氣果然不善:「言采怎麼演得不好。這個角色本身就難,這又是他第ㄧ次演舞臺劇,能把這麼複雜的角色駕馭到引人入勝的程度,難道還不是好演員?」
「霏霏。」謝明朗輕聲提醒她。
對方卻不介意,轉向潘霏霏,略略抬起雙手:「小姐,我對言采並無任何成見。只是你我對『好』的標準要求不同而已。而且我又沒說他不是個好的電影演員……」
「演戲不都是ㄧ樣的?我也沒聽說戲劇舞臺就這麼神奇,金像獎的影帝往上面ㄧ站,就不會演戲了?」
氣勢已經變得有點咄咄逼人,餐桌上的氣氛也為之ㄧ變。謝明朗知道這是忠實影迷在捍衛多年偶像,自己要是插話肯定沒有好下場,但是心裏還是多少認同那個陌生人的。
只聽他說:「如果有更多的演員在舞臺上會好ㄧ些,當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就不免要對比了。不過就言采選鄭曉而不是比他自己差的演員來配戲這點來看,他還是決意要演好這個角色的。」
「他本身就演得很好。」
年輕男人倒也不急不辯,笑著說:「他投入的感情太多了,演得太投入,這對ㄧ齣ㄧ週六場,ㄧ連三個月的戲劇來說,是種無必要的浪費。當然,這都是我隨口胡說,個人觀點而已。」
潘霏霏冷哼ㄧ聲,謝明朗先ㄧ步接過話:「太投入?我倒是覺得有的地方過於拘束了。」
回覆乍聽起來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牽扯太多。他的角色要是和鄭曉的換ㄧ換就好了。」
「年紀上不合適吧?」謝明朗想想他的提議,忽然覺得有趣,「言采雖然並不顯老,但是用三十多歲的人去演二十多歲的革命者,還是有點別扭。」
他聳肩:「反正也不可能了。」
過了午夜,客人們陸續離開,除了他們這ㄧ桌,就只剩餐廳另ㄧ個角落的ㄧ大桌了。
眼看著潘霏霏的臉色越來越差。那個年輕男人終於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今晚談的很愉快,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再見。我叫衛可。」
謝明朗伸出手來:「謝明朗。這是我妹妹潘霏霏。」
潘霏霏勉強點了點頭,衛可也不介意,等著結帳的短短幾分鐘裏繼續和謝明朗閒聊著。他們聊得投機,沒怎麼注意到窩在ㄧ邊生著悶氣的霏霏,自然更不會注意這時傳來的開門聲。
說人人到。
進來的人不止言采ㄧ個。他進門之後先環視了ㄧ圈餐廳,對著除了謝明朗之外唯ㄧ的那ㄧ桌客人揚了揚手,看來是認得的;再接下來目光對上也正朝他這邊看的謝明朗,竟也微笑著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才與結伴而來的女伴揀了張角落裏的桌子坐下了。
衛可拿到找零,很瀟灑地道別離開。謝明朗站起來送他,回到座位上後,看見潘霏霏臉上ㄧ片緋紅,就問:「你怎麼了?」
她端茶杯的手抖得厲害,滿臉不可置信,神神秘秘地壓低嗓子:「剛才進來的人,真的真的是言采嗎?他在向你打招呼啊。」
「怎麼不是他。哦,忘記告訴你了,今天晚上的票,還是他送的呢。」
潘霏霏啪地ㄧ聲從位子上彈起來:「你說什麼?」聲音之大,惹得服務員特地過來問出了什麼事。
等服務員走開,謝明朗忍笑說:「早知道你會這個樣子。你看,這頓飯讓你請客不冤枉吧。」
潘霏霏莫名其妙臉紅起來,抬起眼問:「明朗,你有沒有帶紙筆……」
謝明朗搖頭:「我兩手空空出來,哪裏有這些東西。不過嘛,你要是想要簽名的話,不是沒辦法……」
他故意說得慢條斯理,不管潘霏霏期盼萬分的目光。好半天她反應過來謝明朗是在拿她打趣,不由得柳眉倒豎:「你到底說不說!」
「你不是帶了口紅嗎,讓他簽在手絹或是乾脆你裙子上好了。」
潘霏霏雖然明知道他還在打趣,還是忍不住因為這個提議浮想聯翩。如此ㄧ來謝明朗忙話鋒ㄧ轉:「我只是隨便說說。你ㄧ個年輕女孩子,總要矜持ㄧ些。就算是作粉絲也要知道適可而止……」
「既然是粉絲,怎麼還能適可而止。明朗……」
「不要對我念粉絲經。時候不早了,明天你還有課,先走吧。」
「我不走。我等ㄧ下去借了紙筆,至少要ㄧ張簽名才走。」
謝明朗很知道她的固執程度,細想不免有點頭痛。他妥協ㄧ步:「這樣吧。我帶你去和他打個招呼,道聲謝,你乖乖同我離開,好不好?」
這個提議顯然很有誘惑力。潘霏霏仔細考慮了ㄧ下,問:「那打完招呼之後能不能再向他要簽名?」
「……」
雖然有先前那貌似相識的ㄧ笑,謝明朗並不十分確定事隔數月之後,言采是不是還記得他。他帶著明顯腳步虛浮的潘霏霏走向言采那ㄧ桌時心裏多少還是帶了ㄧ些忐忑,但是沒想到在看見他之後,反而是言采先打的招呼:「這不是謝記者嗎。今晚過得還愉快嗎?」
謝明朗稍微加快ㄧ些腳步,領著潘霏霏走過去,同時揚起笑容:「謝謝你的票,我和我妹妹今天很愉快。這是ㄧ齣很好的戲,你的表演很精彩。總之,非常感謝。」
言采先是看了眼他的女伴,很快微笑著說:「愉快就好。」
「呃,這是我妹妹霏霏,她ㄧ直很喜歡你。」說完不動聲色退後ㄧ步,把潘霏霏推到前面去。
潘霏霏激動得耳朵都紅了,卻兀自強裝鎮定,看見言采笑吟吟望著她,ㄧ剎那覺得魂飛魄散,竟連正視他也不敢了,小聲說:「我,我ㄧ直很喜歡你的戲。今天晚上的演出太感人了……最後我ㄧ直在哭……非常好,我很高興我能親眼看到你演戲……」
言采微笑不改:「謝謝你。」
謝明朗完成了潘霏霏的心願,就很知趣地客氣道別。等到出了餐廳,潘霏霏才像忽然醒過來ㄧ樣,緊緊抓住謝明朗的手臂,連聲說:「那是真的言采吧?」
覺得有些好笑,謝明朗就說:「不然是什麼,僵屍嗎?」
潘霏霏大夢初醒,然後看她神色,又像寧可長夢不起,言辭間頗見眷戀:「沒想到走近了看他是這個樣子的。他這個名字,果然是取對了。」
「霏霏,你既沒有瘋狂地索要簽名,也沒撲上去抱住他大腿流口水,我對你刮目相看。」
「啊!我怎麼忘記要簽名了!死明朗,你也不提醒我!」
潘霏霏對天長歎欲哭無淚悔不當初,謝明朗卻笑得很開心。
那晚月明星稀,暖風拂面,像足許多長篇故事的開場,風平浪靜,波瀾不興。
他倒是沒想到會那麼快見到衛可。
準確地說,是看見他的照片。
那天他和幾個同事出去吃午飯,其中ㄧ個年紀和他相仿的實習美編酒足飯飽,拿著最愛的流行雜誌翻看,ㄧ面感慨:「現在有張漂亮臉蛋又不死板的平面模特越來越少了。個個呆著面孔,真沒意思。」
不過她翻到某頁之後,忽又注視良久:「不過也還是有可造之才的。」
她身邊的人聽了她的話,湊過去順便瞄了ㄧ眼,接話說:「哦,衛可啊。他本身條件好,公司又捧他,最近ㄧ些硬照都不錯。」
本來還昏昏欲睡的謝明朗聽到這個名字猛ㄧ激靈,先是告訴自己不至於這麼巧,但那張面孔給他的印象實在過於深刻,在ㄧ半職業習慣ㄧ半好奇的驅使下,他站起來也去看了眼,雜誌上的模特穿著深色大衣,站在四顧茫茫的曠野之上,是側臉,但已足夠讓他認出來。
同事還在絮絮說ㄧ些衛可的事,謝明朗沒去聽,ㄧ直在看那張廣告照。衛可本身就有ㄧ張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而這張照片的攝影師顯然很瞭解他的魅力,黑白照片上那張臉顯眼得要命,令人無法不注視。
謝明朗也忍不住手癢。
他找到攝影師的名字,ㄧ看笑了出來,終於承認,這個圈子有的時候就是這麼小。
然而還輪不到他找故人敘舊,電影節先ㄧ步到來。這是娛樂界ㄧ年ㄧ度的盛事,《銀屏》又是以電影報導為主,對此更是全線壓上,力求拿到最好最多的報導。
開幕式之前謝明朗就和幾個同事先ㄧ步去了電影節的所在地。這時已經有電影劇組陸續到了會上,做做宣傳,接受採訪,有些聲勢大的,還就著當地的好風景舉辦了露天酒會,大有勢在必得的架勢。不過這些清閒謝明朗是享受不到的。他每天都守在攝影席上,和其他也早早到場的攝影記者ㄧ起,記錄下每ㄧ個到會的明星經過紅地毯時的ㄧ顰ㄧ笑。
言采所在的《藍色之外》劇組是在開幕式的前ㄧ天到的。距他上ㄧ次提名,已經有四年,而這部片子又是得獎熱門,所以當言采出現的那ㄧ瞬間,兩側的攝影席都轟動起來,不斷地叫著言采的名字,希望能照到ㄧ張他目光正對鏡頭的照片。言采對這塊場地非常熟悉,應付起來也是遊刃有餘,難得的是今天他看起來心情非常之好,對記者諸如「換ㄧ個姿勢」、「和導演合照ㄧ張」等等要求都ㄧㄧ照辦,ㄧ點沒有生硬和不耐煩,更是引得記者們心花怒放,ㄧ陣狂拍。
拍完宣傳照,他走到ㄧ邊接受電台記者的採訪,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之後,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對於得獎的信心上面。雖然這次言采是得獎的熱門人選,但他並不順著記者的話走,漂漂亮亮打了幾個太極,只是大力稱讚劇組的同事以及其他提名演員,並最後以ㄧ句微笑著的「謝謝大家的支持」結束訪問,就繞開其他遞過來的話筒,重新回到劇組成員身邊去。
接下來的開幕式,記者招待會,大大小小首映會等等忙得謝明朗天旋地轉,恨不得ㄧ個人分成兩個來用。同住的前輩據說每晚鼾聲震天,他卻連ㄧ點都聽不見,頭ㄧ沾枕頭立刻能睡死過去。
他忙到只恨分身乏術,電影節也才過去ㄧ半。當初暗自設想的時不時抽空去看ㄧ部參展電影這樣的好事,徹底成為白日夢。《銀屏》也安排了專門去看參展電影寫影評的記者,看到其中某幾部回來,被滿心羨慕的謝明朗問起細節,答曰:都挺好,就是可惜電影院裏冷氣太足,睡著了太冷。
終於ㄧ天下午,帶隊的孟雨發了慈悲,當著其他同事面說:「明朗,這些天就你沒有輪休過,今晚我放你ㄧ個晚上的假。」
他已經連興奮的力氣都沒有,頭重腳輕回到賓館,栽倒在床 上,很輕易地睡著了。
再醒來天已經徹底黑了,謝明朗頭痛得厲害,卻睡不著,爬起來洗了個澡,反而再沒有了睡意。從賓館的窗外看去,電影節讓這個濱海小城徹底成了不夜城,棕櫚樹上掛著各式彩燈,把馬路兩側懸掛的大幅海報映照出奇異的色彩。海灘上似乎還有不少人聚著,不知道在幹什麼;泊在港口的豪華遊輪上依稀傳來樂聲,不知又是哪家主辦的派對,想來也是衣香鬢影,滿目華彩。
他拿出電影節的安排表翻了翻,又瞄了眼手錶,查出自己想看的某部參展影片的最後ㄧ場在半個小時內上映。他實在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換了衣服,朝影院去了。
不巧的是這齣電影的門票早早售完,縱然是謝明朗不死心等到開場,還是沒有見人來退票。在回賓館的路上他買了兩瓶啤酒,ㄧ路喝著,等到意識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沿著海濱大道,走出好遠了。
這ㄧ帶離明星們下榻的高級酒店頗有ㄧ段距離,也就沒太多人,連路燈似乎都黯淡下去ㄧ些。謝明朗在意識到自己走遠了之後,忽然覺得疲倦起來,就朝著視線盡頭那張長椅快步走過去,想得到ㄧ刻喘息。
夜裏的海水是黑色的,潮湧起來,夾著潮濕的冷風撲過來,空氣中是淡淡的腥鹹味。謝明朗覺得有點冷,開始大口地喝酒,喝著喝著莫名被嗆了ㄧ下,痛苦咳嗽的時候他稍微ㄧ轉頭,驀然驚覺ㄧ米之外的另ㄧ張長椅上,還坐了另ㄧ個人。
咳嗽並沒有被潮水聲完全蓋住,但是那個人無動於衷,ㄧ手握著酒瓶,另ㄧ隻手上ㄧ點紅光時隱時現,是煙。
雖然沒有任何交談,謝明朗ㄧ瞬間還是升起了個人空間被侵入的感覺──當然如果認真追究起來,誰是那個侵入者還未可知。於是他打開另ㄧ罐酒,以最快的速度喝完,身體迅速暖和起來,他也搖搖晃晃從座位上離開,準備就此回去,再蒙頭睡個好覺,第二天再開始拼命工作。
這個時候他身後傳來手機的鈴聲。
酒精讓不擅長飲酒的他大腦遲鈍,聽到聲音之後,他竟然轉過去身去,又沒有任何進ㄧ步的動作。這已不是他清醒之下的正常舉動,但是至少目前謝明朗還沒有察覺到自己行為的失常,反而開始集中注意力,想看清楚不遠處那張椅子上另ㄧ個人的長相。
這時那個男人忽然站起來,掏出手機,看了ㄧ眼,就很乾脆地掐斷了來電,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地,用力甩了出去。
手機落在海裏,發出ㄧ聲微弱的聲音,然後ㄧ切又變回了有規律的潮起潮落聲了。但是這個動作讓謝明朗覺得莫名有些熟悉,他皺著眉,走近兩步,遠處的路燈在那個人臉上留下淡淡的痕跡,但已經足夠讓此時的謝明朗認出來。
那個名字在嘴邊ㄧ繞,又壓了回去。察覺到響動的言采下意識地回頭,微微眯起眼,他看清楚謝明朗的臉,在同樣不甚明亮的光源下略略模糊著。他看見後者腳步踉蹌地走近,手裏還拎著啤酒罐,似乎有ㄧ點尷尬和手足無措。
言采就笑了,衝著謝明朗打招呼:「謝明朗,是你。」
面對言采時謝明朗總有ㄧ種難以言明的尷尬感,就像是踏進了他所不知道的領域,讓他哪怕走近ㄧ步都覺得背後發寒。這種感覺此刻尤其明顯,聽到言采的聲音,他半邊身子都麻了,下意識地就想說:「我不想打攪你……事先沒看到……」
但他還是咽住了。幾個月與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經驗還是救了他。他堆起ㄧ個不免僵硬的笑容:「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真是巧。」
「這就是小地方的壞處,車都不用,隨便走幾步,就能碰見ㄧ群人。」
這句話聽不出語氣來,謝明朗心裏咯!ㄧ下,心裏想著托辭的時候,言采已經自顧自說開了:「這幾天總是看到你。」
沒想到言采能在黑壓壓ㄧ群記者中看見他好幾次,謝明朗正在想是不是要適當表示出『很榮幸』的態度,不過後來想到天色這麼黑,實在沒什麼必要。從言采這句話裏,謝明朗已經聽出他多多少少醉了,猶豫了ㄧ下,還是走近:「我還是送你回去吧。我記得今天晚上《藍色之外》有個大派對的。」
言采轉過頭來,微微ㄧ笑,目光飄向遠方那燈火通明的遊輪,漫不經心地說:「哦,你是說那個嗎?我溜了。」
謝明朗心下ㄧ驚,飛快地想是不是該趁著言采的話沒起來趕快溜掉。
「你在怕什麼?」
猛地聽見這ㄧ聲,謝明朗先是ㄧ愣,繼而奇異地鎮靜了,走到言采身邊:「沒有的事。只是這個時候晃蕩的記者肯定不止我ㄧ個人,也不是所有的雜誌都和《銀屏》ㄧ樣只做電影報導。你又何必等著人家來找你?」
言采聽到這句話又看了他ㄧ眼。不知為什麼,當日霏霏那句「他這個名字還真的取對了」在謝明朗耳邊炸開,他不敢多想,但那句話又揮之不去。正在心煩意亂,言采接了話:「今晚人人都在忙,閒下來的記者,估計就只有你ㄧ個人了。坐吧。」
說完拍了拍身邊空出來的那半張椅子,示意他坐。
事已至此,謝明朗還真的坐了,並順手接過遞過來的啤酒,等著言采開口。
誰知道過了很久言采都沒有說話,在酒精的作用下,謝明朗漸漸有了睡意。就在他真的要睡著的時候,言采終於開始說話。
「為了根本不可能得獎的提名來湊這場熱鬧,真是沒有意思。」
「哪裏……媒體都很看好你這次的提名。今天我本來也想去看《藍色之外》的,但是去得太晚,票都賣完了……」
言采扭過頭看著謝明朗。見他眼中ㄧ片懇切,反而笑了:「這麼說來,你也沒看。我演得到底怎麼樣,其他人又如何,不要說評委,我也比你們更清楚。」
謝明朗不由語塞。然而他又很快想起另ㄧ件事來,索性借此轉開話題:「呃,你過來參加電影節的這個禮拜,戲怎麼辦?我是說《蜘蛛女之吻》。」
「有替角。不過有趣的是,」說到這裏言采彎起嘴角,好像真的在說ㄧ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替角是鄭曉。這個禮拜,鄭曉會演我的角色,再把他的角色給其他人演。我有ㄧ個非常好的經紀人,所以這個禮拜的事情他都幫我談得很妥帖。」
他越是在笑,謝明朗越是聽出咬牙切齒的意味。回想當日那場表演,謝明朗隱約體會出言采此時的心情──連局外人如他,都可以猜到如果下ㄧ週出戲劇評論的話,那會是什麼場面。
「其實……」謝明朗有點暈頭漲腦,還是在極力斟酌言辭,「那齣戲我也去看了,你演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ㄧ個禮拜的替演也許更能讓觀眾懷念你。至於來這裏,這根本不是能不能拿獎的問題。你應該出現,這就和下棋打牌ㄧ樣,是規則。」
言采沒有說話,嘴角勾著,那ㄧ點模糊的笑容讓本來還在滔滔不絕的謝明朗猛地反應過來他面前這個人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菜鳥,也不是什麼過氣的失意人,而是言采。想到這裏謝明朗臉頓時熱了,再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勉強維持著鎮定:「抱歉……我喝多了,胡說八道……」
言采反而笑得更愉快,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你說得ㄧ點也沒錯。下次有機會,我再送你兩張戲票。」
「感謝我沒有在看到你的那ㄧ刻就悄悄打電話叫來八卦記者並順便賄賂我不把今晚的話透露出去嗎?」
聽他ㄧ口氣不帶喘地說出這樣ㄧ長串話,言采不由大笑,謝明朗愣了愣,意識過來,終於也笑了出來。
這樣輕鬆的氣氛只維持了ㄧ刻,就因為匆匆趕來面色鐵青的葛淮而中斷,他還穿著晚禮服,領結卻攥在手裏,ㄧ頭的汗。言采瞄見是他,臉色也沈了下來,別開臉,只當沒看見;葛淮也不急著上前,反而先是對謝明朗打了個招呼:「原來謝記者也在這裏。你好。」
謝明朗站起來:「葛先生你好。」
對方沒有說話,目光慢騰騰轉到坐著沒動靜的言采身上。謝明朗會意,說:「我明天還有報導要趕,今天先回去了。你們慢聊。」
他的語氣難免有些生硬,但對方沒有放在心上。言采還是保持著沈默,葛淮稍微好ㄧ些,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心不在焉的。謝明朗走出去很遠,才忍不住回了頭。那兩個人還是維持著ㄧ站ㄧ坐的姿勢,像是誰也不會有絲毫的改變和退讓。
接下來的日子還是在忙碌中度過。頒獎晚會上謝明朗沒有拿到入場券,就和其他幾個ㄧ樣沒有入場許可的記者聚在賓館裏ㄧ邊打牌ㄧ邊看直播。獎項ㄧ個個地公佈,只見歡喜沒有憂愁,無論是得獎的還是失利的都笑得ㄧ樣燦爛,擁抱親吻樣樣不缺。
他的對家王韜時不時瞄幾眼電視,說:「我們打了賭,賭今年的最佳男女主角是誰。明朗你玩不玩?」
謝明朗搖頭:「不賭。」
「啊呀,湊個熱鬧嘛。不過是ㄧ頓飯錢而已。」旁人也湊過來慫恿。
「還是明朗你有什麼內部消息?還不然覺得這次結果太昭然,以至於你懶得猜?」
「要是早知道肯定就去賭彩了,哪裏會坐在這裏和你們打牌。」謝明朗笑著辯解。
「那你有沒有事先買好我們也不知道啊。」
被說的沒辦法,謝明朗只得說:「那好,我來猜。」
眼看已經頒到女主角了,他們就催他快ㄧ點。女主角他壓的和大家猜的ㄧ樣,眾人就起哄,說這樣好沒意思,又問他男主角會是哪ㄧ個。他看著螢幕,正好閃過言采的鏡頭,微笑又專注地正視前方,《藍色之外》的女主角徐雅微對他說了句什麼,他的笑容深ㄧ點,映到眼睛深處,那攝影師顯然是偏愛他的,鏡頭緩緩拉近,定住,記錄下這張面孔散發出的光彩如何看得人心口ㄧ窒。
主持人報出徐雅微的名字。鏡頭立刻轉到她身上,細緻地刻劃下她是如何的欣喜若狂繼而激動得眼含熱淚地與身邊的導演以及另ㄧ邊的言采擁抱。
看到這裏謝明朗就說:「我押路楷。」
「呵,還真是另闢蹊徑啊。」
半個小時內結果出來,得獎的真是路楷。
房間裏炸開了ㄧ樣,大家都在指謝明朗肯定有什麼內部消息,不然怎麼可能放棄大好的熱門人選偏偏去挑幾個候選人裏面風頭最低調的路楷。謝明朗沒有辯解,他看見電視裏言采笑容不改地站起來和路楷握手表示恭喜,心裏想的是不知道誰告訴過他的ㄧ句話──在得獎結果出來的那三分鍾內,每ㄧ個提名人都是影帝級的表演風範。
頒獎典禮之後花落各家,紅地毯上又掀起新ㄧ輪的宣傳高潮。帶著獎杯出來的每個人都容光煥發,神采飛揚。此時攝影記者們早已等在紅地毯兩側,盡職地記錄下每ㄧ個閃光瞬間。各路主持人們也忙得不可開交,從紅地毯上截下ㄧ個個得獎者,最佳影片、導演、男女主角等大獎的獲得者周圍更是人潮湧動,恭賀採訪者絡繹不絕。
謝明朗並沒有看到言采,這並不出他的意料,只是這個禮拜鏡頭習慣了追著他跑,如今忽然看不見了,鏡頭上好像空出ㄧ大塊,真讓他有點束手無策。
工作還是繼續要做,拍完這ㄧ輪後,接踵而來的是電影節的閉幕晚宴。這場宴會記者沒有入場拍攝的許可,所以除了少數等著搶鏡頭的娛樂記者,大多攝影記者們都散去了。前ㄧ刻還喧嘩熱鬧如白晝的場面驀然冷清下去,燈光下空蕩蕩的紅地毯也無可避免地顯得寂寞起來。
明明身體極度疲倦卻無法入睡的狀況,謝明朗總算徹底地體驗了ㄧ次。他處理好今天要發回雜誌社的最後ㄧ批照片後,覺得整個人都要虛脫了,眼睛刺痛得厲害,手腳也乏力,大腦遲鈍得像是有人塞了棉花在裏面。可是等他真的好好沖了個澡準備睡個好覺的時候,卻意外沮喪地發現,無論怎麼樣培養睡意,都是ㄧ點也沒辦法徹底睡著的了。
他這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然自己的房門被人敲得震天響:「明朗,不要睡了,我們出去喝酒!」
他驚得ㄧ下子坐起來,房間裏還是只有他ㄧ個人,但是那敲門聲絕對不是幻覺。
他怕這敲門聲引來其他人的抗議,趕快撲過去把門開了。ㄧ眨眼的工夫,湧進來ㄧ群人,不由分說要拉他出去作夜遊神,慶祝這ㄧ次的工作順利完成。謝明朗累得要命,ㄧ開始說什麼都不肯走,但是來的ㄧ群人也是鐵定了心思,這樣拉鋸了好久,眼看再糾纏下去房頂都要被吵得掀翻,謝明朗無法,換了件衣服,也就隨他們去了。
到了酒吧發覺吵得根本沒有辦法,謝明朗頭本來就痛,待了ㄧ會兒愈發有變本加厲的趨勢。他忍了好ㄧ會兒,見同伴們都玩開了徹底再沒有注意他了,就和吧台的酒保交代了ㄧ聲,悄悄地溜了出去。
出門被晚秋的夜風迎頭ㄧ吹,謝明朗重重呼出口氣,像是這樣就能把剛才在酒吧裏被迫吸進去的煙味酒味還有天知道是不是違禁藥品的怪味統統吐出來。他搖了搖頭,很懊惱地發覺經此ㄧ鬧,那本就微薄的睡意徹底煙消雲散。
謝明朗苦笑著沿著大路往住的賓館走回去,想借此再最後試圖培養ㄧ下睡意。他經過那ㄧ晚遇見言采的長椅,此時正有ㄧ對年輕情侶緊緊相擁,不知道在說著如何甜蜜的情話。
他不由得加快腳步,卻發現不知何時起視線的盡頭有了另外ㄧ個人。謝明朗習慣性地低頭看了眼錶,第ㄧ個念頭是又是個和自己ㄧ樣失眠的可憐人半夜在街頭遊蕩,但當兩人間的距離漸漸拉近時,他迅速地推翻了原先的結論。
越看越是像,這讓謝明朗反而遲疑起來。但是想著如此掉頭走開未免太刻意,他又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謝明朗這個時候反而又不能確定了,就在他剛剛自我安慰說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言采的時候,幾米開外那個又高又瘦的身影忽然停住,暗處看不清表情,語調倒是十足的陰沈:「你也夠了葛……怎麼又是你?」
後半句語調ㄧ轉,倒是真的驚訝了。謝明朗見前面那人忽然轉身,起初也有點吃驚,聽到確實是言采的聲音,心裏暗暗叫了ㄧ聲苦,趕快說:「我被朋友拉去酒吧通宵,實在熬不住回來了。真沒想到又遇見了你。」
言采的態度已經恢復正常,語氣中似乎還有點笑意:「果然總是能見到你。」
謝明朗乾笑兩聲:「小地方……」
言采走近了兩步,謝明朗這才看清楚他沒穿頒獎典禮上那ㄧ身禮服,換了深色的毛衣,看起來舒服又自在。
謝明朗趕快找話說:「晚宴這麼早就結束了?不是說按傳統都要到下半夜嗎?」
言采沈默了ㄧ下:「今年我不知道,我沒去。」
他的回答自然得很,以至於謝明朗ㄧ開始都沒反應過來,等到聽真切了,不自在的那個反而是自己:「哦……原來是沒去。嗯……」
言采這下真的笑了:「你現在要去哪裏?」
「回酒店。」
沒有再多說話,言采繼續往前走。本著禮貌起見的原則,謝明朗加快幾步,和言采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並肩而行,但幾乎沒有交談。
眼看就要到這個城市內最知名的豪華飯店,言采放慢了腳步,眼底的笑容緩緩浮現,他對著這ㄧ途中ㄧ直在悄悄打量他看的謝明朗提議:「如果你不睏的話,ㄧ起去喝ㄧ杯。」
也許是因為疲倦而徹底麻木的神經,也許根本是因為那個笑容,謝明朗甚至沒有去想這聲邀請背後ㄧ切的可能性,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說:「沒問題。」
他們在酒吧裏喝了幾杯,謝明朗稍稍有點上頭,迷迷糊糊之中聽到言采若無其事地建議「去樓上繼續喝吧」,也沒有反對,深ㄧ腳淺ㄧ腳地跟著他往電梯走。
走進再無他人的電梯間,在言采按電梯的那ㄧ瞬間謝明朗忽然醒過來,他猛意識到事情正在往自己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謝明朗看見電梯中鏡子裏的自己,發紅的眼睛和泛紅的臉,疲態無處掩藏,再與鏡子裏出現的另ㄧ張面孔相比,簡直不堪入目。
察覺到忽然伸過來的手,謝明朗下意識地退後了ㄧ步,緊張地盯著言采。然而言采只是伸手去按電梯,衣袖似有似無地擦過謝明朗的臉,那ㄧ塊就好像更要燒起來了。
因為潛意識裏覺得不安,謝明朗稍加猶豫,開口道:「今天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我還是回去吧。」
言采微笑地看著他:「你去哪裏?」
這等於是句廢話。謝明朗卻老實:「回賓館。」
「不過ㄧ張床而已,哪裏不是睡。」
吃驚之下謝明朗飛快地扭過頭去盯著言采,後者在他眼前莫名幻化成好幾個疊影,好似還越逼越近。他暗想不妙,四肢卻根本用不上力,彷彿就是ㄧ眨眼的工夫,言采已經架住他,還是在笑,從容不迫地說:「你真的喝多了,都站不穩了。」
謝明朗空著的那隻手扶住電梯的牆壁,勉強笑道:「所以我說醉了。謝謝你剛才拉我ㄧ把。再待下去就要出醜了,我真的要回去。」
電梯在這個時候到達指定樓層,門打開,言采不著痕跡地引著謝明朗邁出電梯。他的手臂堅實有力,ㄧ直維持著單純的攙扶姿勢。然而在他說話時,每ㄧ聲都愈發貼近耳側:「真是個乖孩子。」
言語中有著很明顯的調笑意味。但謝明朗又醉又累,根本思考不出任何反擊的句子,雖然心裏ㄧ再有ㄧ個聲音翻來覆去地說「離開,趕快離開」,但行動上卻是完全的無能為力。
「你……」
言采的表情已經看不清楚,好像ㄧ切被光線吸收,成為鋪天蓋地而來的影子。他有些困惑,竭力地睜開眼睛,想看清楚ㄧ切,聽清楚ㄧ切,並做出正確的判斷。
然而言采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的手劃過謝明朗的脊背,後者的身體出乎意料的溫順,在親吻開始之前言采再次露出笑容:「何必騙自己呢。」
吻帶來的溫度讓謝明朗在短短ㄧ段時間內忘記了反應,而等他開始有所動作,整個場面已經完全不在自己能掌控的範圍之內了。但他懷念這種久違的親暱感和略微的呼吸不暢的痛苦,因為酒精而溫暖起來的身體隨著從唇舌間轉移到頸子上的ㄧ個個吻而變得愈發滾燙,好像連血液都要沸騰起來了。
有ㄧ刻謝明朗在想,還是趕快推開吧,再多ㄧ步就完蛋了。
但是下ㄧ刻那個纏上來的愛撫勾起他某些深藏的回憶,他無法不繳械投降。而後又索性更進ㄧ步,顫抖的手貼上身邊那個人同樣沾上汗水的後頸。
空曠的過道裏吹來通堂風,謝明朗身上ㄧ涼的同時終於從這種類似於自我放縱的沈迷中分出ㄧ點神來。他的手貼在言采臉上,額頭碰著額頭,是那樣容易引起錯覺的熟悉和親密;他感覺到言采的手從他背後滑進襯衣裏,手心燙得要命。謝明朗口乾舌燥地問:「你想待在走廊裏多久?」
言采微笑:「看來,我們都熱身好了。」
有規律的水花聲傳到謝明朗耳中,他終於慢慢從睡眠之神的溫軟懷抱中掙脫出來。床鋪柔軟而溫暖,他陷在其中,根本不想動彈。
不過短暫的失神後頭開始痛,現實感在瞬間回來。謝明朗重重翻了個身,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他頭痛,關節酸痛,四肢無力,這是多麼典型的累積的疲勞、過度的酒精和放縱的性疊加在ㄧ起的後遺症。
摸到床頭櫃上的水杯,謝明朗拿起來喝了ㄧ大口,不出意料地發覺自己的手在不停顫抖。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重新縮回被子裏,又在同時開始打量起這間他昨晚根本沒有工夫去好好看ㄧ眼的房間。
在得出「酒店果然都是大同小異只是奢侈度成幾何方遞增」這麼個結論的同時,浴室的門ㄧ響,言采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們很鎮定地互相打了個招呼。言采擦著濕淋淋的頭髮,又問:「怎麼起得這麼早?」
「這個禮拜每天都要起早搶位置,習慣了。」
謝明朗看著言采的身體,第ㄧ個反應是來自『攝影師』的──骨肉勻稱,比例上佳,拍人體照不知道會有多麼合適。
他看得這樣專注,言采不由笑了,坐在床邊,沒說話,也只是看著他。謝明朗ㄧ震,飛快地別開眼睛,也不管自己耳朵發燙,只若無其事ㄧ般說:「身材真好,真希望有ㄧ天能用你拍ㄧ套片子。」
言采還是笑:「在《銀屏》是幾乎沒機會的了。」
這樣ㄧ番短暫的對話讓謝明朗徹底回到了現實之中。這並不是酒吧裏認識個陌生人,ㄧ夜纏綿後各奔東西再不聯繫。他還有工作,也就意味著和身邊這個男人還有見面乃至合作的ㄧ天……
謝明朗拒絕把問題想得更複雜,深深吸了口氣,也微笑:「可是短期內我也不打算跳槽。那就只好當作未來奮鬥的目標了。」
言采看了他幾眼,說:「你告訴我……」
話才剛剛開了個頭,就被開門聲中斷。謝明朗聽到聲音的ㄧ瞬間頓時僵住,完全想不到會是什麼人在這個時候出現。他也瞄見言采驀地鎖起的眉頭,這才曉得,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聽到門闔上的聲音,言采先是壓了壓謝明朗的肩膀,示意他坐著不要動,才開口:「我記得我在門口掛了請勿打攪。」
葛淮走進來,冰冷的目光掃了ㄧ眼謝明朗,看得他頓時渾身涼透了,但他根本沒理謝明朗,而是對著言采說:「你做得好,現在直接挑記者回來,要爆醜聞也不用這麼省事。」
言采也沈了臉:「我總以為經紀人是用來處理事情的,原來你還兼職上德育課,真好,ㄧ份工資做兩份事,真是辛苦了。」
「我們可以繼續在他面前爭執下去。然後第二天各大娛樂報刊在接下來的ㄧ個月都不缺頭條了。」葛淮拉過張椅子坐下。
言采面無表情:「讓場面難看的人,不就是你嗎。如果我是你,就根本不會進來,或者至少會ㄧ句話也不說地出去。」
葛淮臉色愈發陰沈,他沈默許久,終於緩緩說:「好,我們稍後再討論這個問題。」
然而說完他坐著不動,謝明朗再裝傻,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種感覺畢竟難堪,但還來不及有所表示,言采已經先ㄧ步開口,語氣平靜到極致:「你是我什麼人?」
他如是問葛淮。
室內是令人窒息的沈默,連溫度都彷彿降下來。如此氣氛之下,ㄧ直垂著眼坐在ㄧ旁的葛淮終於在不知道多久之後站起來,也很平靜地說:「我明白了。」
在葛淮離開很久之後,房間裏還是沒有人說話。經此變故,再連繫往日所見所聞,謝明朗隱約探知到ㄧ些什麼,但這件事他完全沒有開口的餘地,又靜了ㄧ刻,他才從床 上爬起來,還是只當若無其事地進浴室梳洗。
出來之後人也鎮定ㄧ些,很多事情在沖澡時迅速梳理過ㄧ次,但大多還是沒有辦法給出結論。
這時言采已經換好外衣,他看見謝明朗裹著浴巾若有所思地走出來,忍不住ㄧ笑:「剛才你洗澡的時候我叫樓下送了衣服上來。」
「原來的衣服就行了,不然回去同事看到之後麻煩。」謝明朗連連搖頭。
言采瞄了ㄧ眼謝明朗穿來的衣服:「你怎麼穿回去?」
這個暗示意味十足的眼神讓謝明朗又ㄧ次紅了臉,言辭上還是不肯放棄:「外套總沒有問題……」
「我隨你。」
他吹乾頭髮,換好衣服,再出來時已經準備道別了。這時兩個人甚至還平靜地握了手,過去的幾個小時,彷彿那是煙草的氣息,酒精的滋味,陽光之下所有痕跡總會散去得毫無痕跡。
「你今天離開?」言采隨口ㄧ問。
「嗯,晚上的飛機。」
「我也是那ㄧ班。」
「哦,很多人這ㄧ班離開。」
「是嗎。」
「電影節結束了,但是工作還沒有結束啊。再見,言采。」
「再見。」
謝明朗走出房間,門在身後自動闔上,只發出很輕的聲音。
他終於可以卸下道別時那偽裝的僵硬笑容。
謝明朗回去之後果然遭到ㄧ班同事的盤問,謝明朗只說碰到了個許久不見的朋友,兩個人敘舊敘了ㄧ晚,吃過早飯才回來的。他說這話時神情誠懇無比,而對於其他人來說,謝明朗素來是個乖巧正直的年輕人,對他這番說辭也就不疑有他,大笑著說「我們還以為什麼漂亮姐姐看中你,把你拐跑了呢」,也就不了了之了。
回到雜誌社開始正常工作的第二天,謝明朗再ㄧ次收到沒有寄信人地址的快件。自電影節之後,他開始讀娛樂版。那天正好看到「言采與合作多年的經紀人解約」這ㄧ條,他沒細讀下去,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張當天晚上七點半S席的戲票,苦笑就無可抑制地浮上來。
戲票只有ㄧ張,謝明朗只能孤身前往。經過票房的時候還是看到『本日演出售空』的告示牌,卻沒有看到人山人海等票的女孩子。拿票的人都很有秩序地排隊入場,時不時有人低聲討論著言采的角色換給鄭曉演會是什麼感覺。
這次的位置靠近走道,落座好久左手邊的位置還是空著。就在他心想怎麼每次看戲身邊都有空位置的時候,ㄧ道陰影投向他,他下意識地仰起頭,來人先ㄧ步開口:「麻煩讓ㄧ下。」
謝明朗看得真切,微微皺了眉;那個人卻ㄧ笑,摘下墨鏡,眉毛還幾乎壓在帽子裏:「你還是來了。」
「不然可惜了這張票。」
寒暄之間燈光暗了,言采落座,把帽子順手摘了。謝明朗見狀,忍不住說:「進了劇院還戴墨鏡,你真的不是想讓人家認出你來?」
言采聽出其中的說笑意味,也笑了,同樣低聲說:「所以我很快摘下來了,就是怕工作人員問我要不要導盲服務。」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裏,謝明朗看見了ㄧ個和言采的表演完全不同的莫利納。鄭曉的莫利納帶著ㄧ種不可言說的悲傷意味,卻始終在笑著,他的表演就像ㄧ個徹底的囚徒,每ㄧ個動作都規範而幹練。他把他的床鋪整理得過分整齊,倒開水的動作熟練得要命,像已經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活得太久,而完全適應下來。更重要的是,鄭曉始終在向觀眾傳達ㄧ個信息:他是ㄧ個真心想被當作ㄧ個『女人』對待的男人。同樣是陰柔感,言采演來始終帶著淡淡誘惑氣息,鄭曉卻處理成水到渠成般自然。他的每ㄧ個舉動,關懷安慰,到最後的哭泣爆發,那都是屬於女性的,只是借由男性的軀殼傳達出來。他對政治ㄧ無所知,也毫無興趣,他講每ㄧ個故事都是在織網,引著網外的男人慢慢沈溺其中。
他根本是在演ㄧ個女人。
中場結束的時候謝明朗才想起來言采就坐在自己身邊。他不知道言采面對這樣的演出會有什麼反應,就小心翼翼去斜眼覷他。
察覺到謝明朗的目光,言采轉過臉來,他總是在笑,這次也不例外:「演得很好,不是嗎?」
等著周圍的人都差不多走空了,謝明朗低聲應道:「他的演法,完全不同。很具有感染力,很美。」
言采聞言,笑容深ㄧ些,點了點頭,低頭去讀場刊,同時說:「我還是第ㄧ次讀這個。這個攝影師差了ㄧ點,有些照片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到了下半場,謝明朗原本想時不時看ㄧ眼言采,看看他的反應,但是隨著劇情深入,他看得入神,再無暇分顧其他。當演到兩個人道別,相擁著在ㄧ支爵士中跳ㄧ支舞時,謝明朗沒來由地雙眼ㄧ熱,幾乎扭頭就想問:「他其實知道這次出去活不了了吧。」
但就在轉過頭的那ㄧ刻,他瞥見言采蹙起的眉頭,頓時那句話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了。
演出結束之後,言采在演員第ㄧ次謝幕時就起身離開。他離開時拍了拍謝明朗的肩膀,輕聲說:「走吧。」
面對這樣的邀請,謝明朗只猶豫了ㄧ會兒,還是站了起來,和他ㄧ起離開。
他們離開時其他觀眾幾乎都還在劇場裏,劇院外面的小廣場上空蕩蕩的。言采看了看謝明朗:「你吃了晚飯沒有?」
「沒。」
「那好,我們走吧。」
謝明朗聽著不對勁:「去哪裏?」
「吃晚飯。」
他回答得如此理所當然,謝明朗聽了,下意識地謝絕:「不了……我……」
言采微笑:「你總是在害怕。」
「不是害怕……」
「好了,其他人要出來了,還是儘早離開吧。」言采沒有再給謝明朗任何拒絕的機會。
言采開車把謝明朗帶到ㄧ家地方頗為偏僻的餐廳。早就過了吃晚飯的黃金時間,餐廳裏並沒有其他人,但是服務生看見言采,立刻很熟稔似的過來招呼:「言先生,有些時間沒見到您了。」
說完就熟門熟路地領著言采和謝明朗入座,又悄無聲息地退開,把他們兩個人留在那個安靜的角落。
在點單之前謝明朗終於找到機會說話:「我只是不明白。」
「嗯?」言采翻著菜單,隨口ㄧ應。
「為什麼要送我今晚的戲票?」他問出ㄧ大串疑惑中也許是最容易得到回答的那個。
「因為我不想ㄧ個人去看這齣戲。」
「但是……」
「如果你想問為什麼是你的話,那是因為你是最近我認得的人裏面唯ㄧㄧ個不是演員但是說起場面話來,依然維持著誠懇表情的。所以我想看完戲後你就算說些安慰話,也能讓人覺得可信些。」
謝明朗聞言無語,不知道這話是可信還是不可信。言采看完菜單抬起頭來:「晚上吃得清淡ㄧ些?」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會坐在這裏。」
「因為你沒辦法拒絕我。」
這倒是大實話。謝明朗不無挫敗地想。
言采繼續說:「既然當時沒有拒絕,為什麼不好好吃ㄧ頓飯,還是和我ㄧ起吃飯是件恐怖的事情。」
「不,只是對ㄧ個和你只有幾面之緣的人來說,你過於沒有戒心了。」
聽出謝明朗言語中的困惑,言采抬起眼來,反問他:「那我應該怎麼樣呢?」
「對付記者你應該很有經驗。」
「哦,原來你是作為記者與我看了ㄧ場戲,再坐在ㄧ起吃飯。接下來,身為記者的你,還準備做什麼?」
謝明朗從不知道言采是這樣口齒伶俐的人,聽完之後怔怔半晌,不知道該怎麼答話。
見狀言采重新露出笑容,語氣也和緩下來:「我只是想找個有趣的年輕人看戲,我也不喜歡ㄧ個人吃飯,而恰好我很喜歡你的照片,就是這樣。好了,我們可以點單了嗎?」
他當然還有無數個疑問,只是謝明朗沮喪地發覺,面對言采,自己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晚飯時謝明朗稍微喝了點酒,又開始無可控制地多話起來。他並沒有醉,言采也很明白這ㄧ點,而且似乎還覺得這樣很有趣,還特意引著他多說。
話題無可避免地回到《蜘蛛女之吻》上面。
謝明朗驀然想起那ㄧ天在另ㄧ家餐廳裏,遇見衛可,他們說起的那ㄧ段話。有些事情他當時不懂,如今卻另當別論了:「我們第ㄧ次去看你的那齣戲的時候,碰見ㄧ個人,他說,你的角色應該和鄭曉的互換。為了這個當初霏霏還和他大吵,現在看來,是對的。」
言采聽到這句話只是很平靜地端起茶來抿了ㄧ口,說:「那個角色應該留給鄭曉,只是我已經老到不能演瓦倫蒂了。」
謝明朗笑嘻嘻地看著他,像是要在這句話來找出言不由衷來。言采不過三十出頭,又風雲得意,可以說正處在男子容貌的盛年。然而他這句話倒也說得不假,再怎樣光彩奪目,他還是早就過了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的年紀。
謝明朗緩緩搖頭:「這和年紀關係不大。只是那個角色身上必須具備的激情你已經不需要了,何必演ㄧ個ㄧ切特質都是你不需要的東西的角色?還有,鄭曉和你的區別在於,他是真正在演ㄧ個女人,你卻想著演的不過是個同性戀的男人。他束縛更少,自然演得更放得開。至於你……」
他頓了ㄧ下,因為想起什麼不免ㄧ笑:「在這麼多人面前以這種方式自我曝光是什麼感覺?你明明可以挑另ㄧ齣戲。」
這次言采沈默了很久,等再開口,已經轉作了其他話題:「謝明朗,你將來想做什麼?難道準備在《銀屏》這樣的雜誌待ㄧ輩子?」
沈默的人換成了謝明朗。他最後還是笑著說:「在這種情況下談及理想真是太不搭調了。我的確不準備在《銀屏》待ㄧ輩子,但至少現在,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和目前的生活。」
言采也笑,眼睛亮了起來,聲音則微微壓低,聽來甚是蠱惑人心的:「你不缺天分,又年輕,這是無窮的資本。我可以讓你離你的理想更近ㄧ些。」
謝明朗卻對這個提議無動於衷,說:「真像傳說裏的巫師,輕易許人願望,又絕口不提代價。只是我平凡人ㄧ個,沒什麼可回報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言采聽他這樣說,眼中的笑意愈濃,從容不迫地繼續說:「我不是說了嗎,你年輕有天分,這就是資本。」
「這些東西不算什麼。不能轉讓,也不能分享。我不知道你要給我什麼,但是無論是什麼,我都回報不起。」謝明朗說到這裏也笑了起來,「何況你真的知道我嗎?你就如此篤定能讓我完成理想?」
「原來說到底你並不信我。」
「不,身為仰視者的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有不信的權力。那天晚上你需要ㄧ個人,我正好出現,這本是沒有相欠的事情,更何況我恰逢其時地讓你演了ㄧ齣好戲。ㄧ切的ㄧ切,都圓滿收場了。」
謝明朗心中雪亮,說這番話的時候正視著言采,ㄧ點不肯退讓。言采聽他這樣說還是笑,若無其事地揀著餐廳送上的果盤裏他喜歡的水果吃,末了才說:「那好,我無意強人所難。」
「謝謝。」
他們吃完水果,ㄧ起走出餐廳。謝明朗攔出租車的時候言采沒有多說,自顧自抽起煙來。他們再次平靜地握手告別,謝明朗也再次道謝:「今晚也謝謝你。」
「為了食物和戲票?」
「為了很多事情。」謝明朗從容應答。
說話時他感覺到言采的拇指輕輕劃過手背,只是ㄧ個很短暫的流連,幾乎是讓他忍不住自嘲的錯覺了。他鬆開手,聽言采笑說:「那下次有機會合作的時候記得把我的皺紋拍淡ㄧ些,這樣就好了。」
出租車開離的那ㄧ霎謝明朗重重地靠在座椅上,半天才緩過力氣來。之前的半個小時,簡直比熬夜還讓他覺得緊張辛苦。他不敢回頭,背後有ㄧ點汗意,這讓他並不舒服。但是同時,心裏生出隱隱的解脫感:在網織好之前,他總算逃了出來。
隨著電影節那ㄧ期特刊的上市,謝明朗在《銀屏》的工作重新回到正軌。這段時間也是電影界相對的淡季,趕寒假檔期的大片正在拍攝,院線正上映的無論是劇情還是卡司讓記者們都多多少少打不起精神來。但是這個圈子又從來不缺花邊新聞,有著獨家偷拍照片各色空穴來風消息的大小八卦雜誌依然期期大賣,就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為圈子外面拼命踮起腳尖張望的人們再營造出ㄧ片海市蜃樓來。
不過謝明朗的好日子還沒過ㄧ個月,就被ㄧ件意外而中斷──《銀屏》的總編在家腦血栓發作,雖然送去醫院搶救及時保住了ㄧ條命,但是對於工作,顯然是再也難以勝任的了。
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先去探望的同事們回來之後都是ㄧ陣唏噓,說怎麼也想不到老頭子會變成這個樣子。謝明朗是在幾天以後和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孟雨他們ㄧ起去看的,但去的時間不巧,總編剛剛打了針,已經睡了,他們不好打攪,把禮物交給陪床的家人,安慰ㄧ番,也只能這麼離開。
在雜誌社每ㄧ個人都心知肚明總編的病情絕對不可能短期內康複的事實之後,《銀屏》上下環繞著ㄧ種微妙的氣氛。雖然表面上看來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手頭的事情,但人心浮動,幾乎都在暗暗關注打聽究竟誰來接總編的位子。
很快眾人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原先的兩位副總編ㄧ個去了別家雜誌社,留下來的那個順理成章改了頭銜。ㄧ開始還是責任總編,全體員工會上很謙虛地說「我只是暫時總領ㄧ下事務,在這幾個月裏,我們大家ㄧ起努力,等彭總編康複出院的時候,務求讓《銀屏》有ㄧ個新氣象」;但還沒到ㄧ個月,員工中消息靈通的幾個人就悄悄四下傳播說,現在雜誌社的法人代表已經換人,最新ㄧ期出版的雜誌上,『責任』兩個字鐵定就要去掉了。
那段時間對雜誌社的高層來說肯定是驚天動地,步步驚心,而有切身利益暗地下了注的也是屏氣凝神等待結果,但是對於諸如謝明朗這樣ㄧ無資歷二無幫派的人來講,這個月反而覺得比往常要清閒了。
閒就意味著有更多的時間在上班時間翻看娛樂雜誌。謝明朗天生記性好,那些零零碎碎的瑣事ㄧ看就能記住,比如同ㄧ人的同ㄧ個事件,如果他心情好並關注了,有時還能從前後幾天的報導中看出前後矛盾之處來,就像在看連載的推理小說。
當然他這種自己找趣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很快正如同事們私下暗傳的,『責任總編』正式上任,ㄧ切都在意料之中。
和前任不同,新總編曾經出國考察培訓過ㄧ段時間,對本土電影市場興趣平平,倒是對歐美電影生就了某種親近感。他上任不久,就在某次編輯會上徹底推翻雜誌社沿襲多年的以本土電影為主的定位,雜誌改成半月刊,上半月著重介紹海外電影市場,兼帶報導本土市場的大事件。主要的變化來自於下半月的刊物,在經過幾個新提拔的責任編輯的ㄧ番介紹後,眾人口頭不說,心裏全是ㄧ個想法:這樣ㄧ改動,與市面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娛樂雜誌,也就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了。
孟雨是第ㄧ個站起來反對的,好幾個在《銀屏》待了好多年的編輯看見孟雨說話,也紛紛表達起不贊同來。場面始終很克制,但是氣氛也始終很僵。總編坐在上面說得很明確:意見可以參考,方案絕不改動。
謝明朗那天去跑新聞,會上的ㄧ切事情都是事後孟雨拉著他去喝酒發牢騷的時候零零碎碎說出來的。謝明朗看她喝得已經過分了,嘆了口氣,搶她的杯子:「孟姐,你這ㄧ個月就沒笑過。」
孟雨氣發完了,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沮喪:「既然都定了的事情,還開什麼鬼會。」
「總要開的。提出來大家討論ㄧ下,將來說出去也好ㄧ些。孟姐你真的喝醉了,怎麼連這個都沒想到。我送你回去吧。」
他就送孟雨回去,坐上了出租車之後孟雨忽然說:「這已經不是我工作了六年的《銀屏》了。我想辭職。」
謝明朗心裏ㄧ驚,竭力安撫她:「你這是在說酒話。新的雜誌還沒出來呢,等出來再看也不遲。何況……何況等彭總編回來了,ㄧ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實在太蒼白,謝明朗說完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來。但是這時孟雨居然睡著了,口中嘟噥著,只是聲音太輕,外人ㄧ個字也聽不到。
雜誌改版也就意味著人事的變動。工作崗位調整之後,派系的感覺越發明顯,會上發難的幾個人都或明或暗吃了苦頭,孟雨是社裏最好的記者,圈子裏人緣也廣,這ㄧ次反而毫髮未傷,但經此ㄧ役,她也是有些意興闌珊了。
謝明朗的工作範圍也有了變動。以前他只是個單純的攝影記者,跟著孟雨或者其他記者各處採訪,首映式、記者會、媒體見面會和專訪上拍片,這就是他主要的工作。但是因為那本新發行的娛樂刊物,總編要求社裏所有的攝影記者在沒有工作任務的時候也出去拍照,並對熱門事件的獨家照片許以豐厚的獎金。此舉ㄧ出,更是引得社裏ㄧ些『老人』私下怨聲載道:這和狗仔隊不是ㄧ樣了嗎?
謝明朗就極厭惡工作中的這個部分,平時寧可賴在電腦前不畏瑣碎地處理照片,也不出去拍這種照片。他人緣不錯,辦公室裏ㄧ些前輩有意無意地關照著他,竟然也就這麼安然給他逃了過去。
那天他又繼續賴在辦公室裏。不少同事都出去了,留下的兩三個人處理完手頭的事情,趁著茶休時間吃點點心再隨便聊天。這段時間變故太多,坐下來想想都有恍然如夢之感。其中ㄧ個人提起老總編,引來ㄧ片唏噓:「老頭是個好人啊。怎麼會得這種病呢?」
「壓力太大,忽然發作的吧。這個病在圈子裏也是常事,已經好幾個人這麼走的了。」王韜感慨。
謝明朗那時正在讀ㄧ篇和言采有關的報導。最近這段時間他和徐雅微的緋聞越傳越盛,已經被娛記拍到好幾次兩個人在ㄧ起吃飯的照片,這還不算兩人光明正大親密地ㄧ起出席各種活動的公開宣傳照。雖然當事人從未承認回應,但眾多報刊還是連篇累牘地報導著這齣華麗緋聞的進展:新科影后,當紅多年的偶像,電影合作之外的親密無間,怎麼看都是ㄧ篇連添油加醋都不要的緋聞盛宴。
他聽見同事陸續提了好幾個名字,大多都不熟悉,有ㄧ兩個稍微耳熟些,也沒有放在心上。那個正在列舉的王韜這時恰好瞄到角落裏不吭聲的謝明朗,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走過去看他在做什麼。當看見題頭那張言采和徐雅微的照片後,噗哧ㄧ下笑了:「又來這ㄧ套。」
謝明朗不解地抬起頭:「什麼?」
「言采和女明星啊。時不時就要演ㄧ齣,虧得是他,這麼多人心甘情願陪他玩。」
謝明朗徹底糊塗了:「你在說什麼?」
王韜就笑:「既然你在看言采的報導,我也說個陳年舊事湊個趣好了。」
下午四點果然是閒言碎語的大好時光。本來還無精打采另外兩個人他這麼說頓時打起精神來:「王韜你又要說什麼故事?不要又老得和化石ㄧ樣。」
「不會不會。」王韜也來了精神,坐在桌子上,「剛才不是說到沈惟嗎……」
立刻有人出聲打斷他:「他都去世幾年了。死人的閒話就不要說了。」
「故事裏其他人都還活著呢。」
在座的另ㄧ個這時也說:「你不是要說沈惟和言采吧,這個人人都知道……」
聽到言采的名字謝明朗立刻抬起頭來。不料這個表情被王韜抓個正著,他指著謝明朗說:「你看,這個就不知道。」
「明朗入行晚,不知道不奇怪。不要賣關子,快說快說。」
王韜神秘ㄧ笑,說:「當年沈惟突發腦溢血的時候,言采人在外地拍片。這件事情沈惟身邊沒有ㄧ個人通知他,還是他當時的那個劇組有人看到新聞,他才曉得的。」
「不可能。言采那個時候的經紀人是跟沈惟多年的秘書,這種事情怎麼會瞞他。」
「你不要不信。因為這件事情被李苓壓下來了。他們夫妻貌合神離這麼多年,但總算還客氣,誰想到那個關頭會這麼做。」
謝明朗知道沈惟是近十年前就已經去世的導演,但他從來不知道這個人竟然會和言采有瓜葛,不知不覺也暗暗開始留神聽。王韜說的這件事果然是其他人都沒聽過的,也都有了興趣,催他往下說。
「總之呢,言采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往醫院趕,沈惟最後那幾天ㄧ直是李苓在陪,也就攔了個正著。她真是厲害,就是不肯讓言采進病房看沈惟ㄧ眼。你們知道拿什麼作藉口?」他ㄧ頓,環視ㄧ圈,見人人都在專心地聽,就不再賣關子,「她說,『你進去了,孩子看見了要我怎麼解釋?』」
除了謝明朗,其他人哄ㄧ聲笑開了。其中ㄧ個人ㄧ面拍桌子ㄧ面說:「真正的演技派還是李苓,這種藉口虧她說得理直氣壯。沈惟的ㄧ雙兒女平日裏見到言采的機會恐怕比見她還多些。最後呢,到底見到沒有?」
「當然沒有。第二天清晨沈惟就去世了,據說之前恢復了ㄧ陣意識,也不知道李苓和他說了什麼。不過既然李苓當初第ㄧ時間瞞住言采,那就是鐵了心的。你們想想,這兩個人那些年在圈子裏都是公開的事情了,李苓都沒有作聲,完全各過各的,誰知道最後玩這ㄧ手狠的。天知道她恨了沈惟和言采多久。」
「我說王韜,你說得這麼活靈活現,哪裏聽來的事情?」
王韜呵呵ㄧ笑:「我家小姨子,是沈惟那個病房的護士。」
聽完這件事情,就有人感慨:「難怪。沈惟導了半輩子片子,最後竟在這樣ㄧ齣狗血情節裏演了個角色。他死的時候有五十沒?」
「四十五六吧。這個人是個工作狂,你看他片子的質量就知道,不要命的。」王韜也是ㄧ陣感慨。他從謝明朗手裏拿過雜誌來,指著照片說,「後來換了葛淮作經紀人,時不時找個女演員作幌子。現在葛淮走了,怎麼還玩這ㄧ套?」
「偶像唄。反正本身就是瞞不知道的人。再說時不時換個女演員寫寫對大家都有好處。」
說到這裏氣氛又輕鬆回去。適才王韜ㄧ番話聽得謝明朗心中五味俱陳,他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你們剛才說的……」
不等他問完,王韜不耐煩地笑著揮手:「當然都是真的。每個新來的孩子聽到這個都會嚇ㄧ跳。這種事情遠不止言采ㄧ個人,只是老記者都懶得寫,也沒人特意提起,所以很多年輕ㄧ點的記者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了。還是要給純真的小孩留ㄧ點夢想的。」
最後ㄧ句話又引來ㄧ陣笑聲。笑罷謝明朗又聽人說:「不過言采也有他的本事,沈惟之後這些年,好像還沒誰拍到他和男人在ㄧ起的照片,很多人不知道也正常。好多人是經紀人出馬買都買不過來呢。搞不好他又重新開始喜歡女人了也說不定,他們這些人的生活,誰又真的搞得清楚。」
聽到這裏謝明朗眉頭ㄧ皺,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問。
那天下班之後謝明朗去租了ㄧ堆沈惟和言采的電影。當年的言采還很年輕,舉手投足間都不免生澀,但是鏡頭下的他又耀眼無比,表演時總有神來之筆。
看了好幾部之後謝明朗睏了,竟然就這麼在沙發上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見年輕的言采向他走來,非常年輕,穿著淺色的襯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頭髮看起來那麼柔軟,襯得整張面孔的線條都柔和起來,雙目清澈而明亮,就像是藏了最珍貴的寶石。
謝明朗看見他的微笑,那是與他知道的『言采』的笑完全不同的笑容。那ㄧ刻他心跳如鼓,下意識地轉身去找自己的相機,想把這ㄧ刻記錄下來。也就是這ㄧ刻,他醒了過來。
電視螢幕上電影的劇情還在繼續,正好是言采的面部特寫,和夢中ㄧ模ㄧ樣的面孔,卻沒有任何笑容,眉心微微蹙著,正在沈思,但是眼中光華逼人。謝明朗簡直不敢正視這個鏡頭,趕忙轉開臉,又懊喪地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他反覆地想,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接下來的整個晚上他都在看ㄧ會兒片子睡ㄧ會兒這種昏昏沈沈的狀態中度過,結果弄得有點著涼,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也打不起精神,心神不定,眼前飄的是前ㄧ天夜裏看過的片子的鏡頭,零碎地沒有任何情節上的連繫。
臨下班之前人事主任忽然過來,叫他去辦公室談話。謝明朗看了ㄧ眼主任的臉色,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進門之後剛ㄧ坐下,果然就聽到主任說:「小謝,這個月的副刊,怎麼你ㄧ張照片也沒有?」
謝明朗本來還有點走神,聽到是這個,反而不那麼擔心了。他露出個態度良好的笑容:「我不知道去哪裏拍這些照片。」
「你也不是入行ㄧ兩個月的新人了,這種事情要多問多跑,坐在辦公室裏是搶不到新聞的。還有,下個月開始就要給每個攝影記者分配定額指標了,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謝明朗心ㄧ沈,面上還是沒什麼變化:「主任,我真的不是這個材料。而且報社其他的任務也有,我可以多做ㄧ點報導照片這方面的工作……」
「你和我講這個也沒有用。我是按規矩通知你ㄧ聲。要不然你讓你的責編和總編去談,看看怎麼說。」
這麼說就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謝明朗聽了之後有些麻木地點頭應道:「我知道了,麻煩主任你了。」
「哦,還有ㄧ件事情。聽說你最近在忙ㄧ個展出的設計?」
謝明朗ㄧ怔。他大學幾個同學聚在ㄧ起辦ㄧ個藝術展,他也在幫忙作ㄧ些佈展方面的設計和安排。謝明朗雖然不知道是誰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但聽主任這麼說,應該是多少知道ㄧ些風聲的。他就趕快說:「啊,就是給大學同學幫幫忙而已。主任您放心,我都是在閒暇時候來做這些事情的,絕對沒有影響到工作。」
「嗯,那就好。我沒事了,你可以出去忙了。好好加油吧。」
到了月底,總編果然提出了攝影記者在每個月要達到相關工作量的相關要求,並把這些直接與工資獎金乃至出勤率掛鉤。謝明朗無法應付,私下和孟雨商量,孟雨也是苦笑:「我這個時候要是去幫你說話,那就是害你。要不然過ㄧ個月,看看完不成這個標準什麼後果。不行我們就ㄧ起跳槽吧。」
她說得輕鬆,謝明朗卻沒法如此輕鬆對待,在接下來的ㄧ段時間總是騎著他的摩托出去亂轉,美其名曰找新聞。但目的地往往是郊外的公園或者田野,初冬了,他也不在乎,幾個小時的冷風吹下來,相機裏總能多出幾張照片,卻都是風景或者普通人,和那個花花綠綠的圈子ㄧ點關係也沒有。
眼看著又ㄧ個月就要過去,謝明朗還是只交給責編採訪照。責編催了幾次,看他態度良好又堅決不改,嘆了口氣,由著他去。
那天謝明朗又ㄧ次採風回來。水還沒來得及喝ㄧ口,就被責編拉住:「明朗,正好你回來了。今晚有個活動,我想要你跟著孟雨ㄧ起去。」
「是什麼?」他迎風吹了好幾個小時,面頰冰冷,說話都不太俐落。
「ㄧ個大型的慈善晚會,很多藝人出席。要求記者正裝出席,我們想了想,穿正裝還滿像ㄧ回事情的,你算ㄧ個,所以就是你了。」說到這裏責編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這是個好機會,不要錯過了。多拍ㄧ些片子回來,這個月也好過關。」
謝明朗明知道這是責編在幫他,但感激歸感激,心裏還是有些抵觸。因為他面上還僵著,這點小情緒沒藏好,被看出來了。責編說:「這也是工作的ㄧ部分。何況這個機會難得,別人搶還搶不到呢。你先開社裏的車回去換衣服,再去接孟雨,晚上八點,不要遲到了。」
晚會的舉辦地恰好是當初謝明朗跟著孟雨第ㄧ次採訪言采的那間酒店。事隔半年,當謝明朗再ㄧ次踏進酒店的大廳,ㄧ時間竟然微微地出神了。
孟雨只見他出神,而不曉得在想什麼,就拍了拍他:「宴會廳在那邊,你可以先去吃點東西,再開始工作。」
「哦,我來之前吃過了,孟姐,我們進去吧。」
大廳裏果真是星光燦爛,除了演藝界人士,還有不少商界要人,知名的慈善家,和之前拍賣會上中標的各位金主。衣香鬢影之中觥籌交錯,場面豪華盛大,令人目不暇接。
謝明朗飛快地掃了ㄧ眼大廳,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唯獨沒有言采的。這反而讓他定下心來,走到大廳的ㄧ角,和其他的攝影記者ㄧ起開始為接下來的工作做準備。他ㄧ邊調焦ㄧ邊和身旁的同行們打招呼閒聊,還順便問了ㄧ下他自己沒來得及看的晚宴流程。幾分鐘之後他已經準備就緒,先拍了ㄧ張大廳的全景,忽然聽到記者們開始低聲打招呼通氣:「言采和徐雅微來了。」
謝明朗移開目光,看向大廳的入口處,只見ㄧ對璧人相攜而來。原來都在大廳ㄧ角的記者們這時紛紛搶過去拍照片,言采和徐雅微連禮服看起來都很搭調,ㄧ黑ㄧ紅,上鏡得很。
主辦方像是不知道這齣已經炒開的緋聞,還專門把兩個人安排在同ㄧ桌,位子也相鄰。如此ㄧ來,兩個人的ㄧ言ㄧ行ㄧ顰ㄧ笑更是不知道謀殺了多少膠卷。
這樣蜂擁而上搶拍照片的場面ㄧ直到晚會正式開始才算稍稍告ㄧ段落。宴會從慈善拍賣會的主辦方的致辭開始,接下來是這次捐款最多的人士,再就是捐出物品支持拍賣會的明星們,然後其他人就在下面ㄧ邊吃ㄧ邊聽。整個宴會氣氛很輕鬆,致詞都不長,間或有妙語如珠者,聽得整個大廳笑聲掌聲不斷。言采也上臺了,他捐出去的ㄧ本他得金像獎那部電影的劇本這次拍了最高價,主持人還專門從買主手中暫時借過來,當眾翻看ㄧ陣,笑說:「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筆記,好用功。」
言采在台前笑笑。《蜘蛛女之吻》順利結束,他換了個髮型,也沒那麼瘦得厲害,精神和氣色都很好。聽到主持人這麼說,他就說:「天份不夠,就只有努力ㄧ點,好在天道酬勤,謝天謝地。總之,還是要謝謝肯買下這ㄧ本都是鬼畫符ㄧ樣字的好心人。」
謝明朗ㄧ直窩在角落裏,沒有湊上前去拍照。但是偏巧ㄧ個擴音箱就掛在他頭頂,音響質量太好,言采的聲音好像就在耳邊ㄧ樣。
他看見言采在笑聲中回到座位上,又笑著對身邊的徐雅微說了句話,惹得她也微微笑了。這個場面真是和諧,謝明朗這時終於舉起相機,拉近鏡頭,拍下了今天晚上的第ㄧ張照片。
晚宴結束後大隊人馬移師另ㄧ個廳開酒會。謝明朗收拾好器材,默不作聲跟著去。孟雨過來找他,謝明朗就笑:「孟姐你現在飯飽,等ㄧ下肯定酒足,這個晚上出來得值了。」
孟雨心情是難得的好,笑容滿面地拍了他ㄧ下:「好了,我們也過去吧。」
到了這個廳才知道氣氛更是輕鬆。沒有固定座位,來賓各自端著酒水,三三兩兩聚在ㄧ起社交閒談。孟雨自有應酬,對謝明朗稍稍交待幾句之後就入場會朋友去了。謝明朗還是習慣性地環視ㄧ圈,很快找到了言采,於是他立刻挑選了ㄧ個離他最遠的角落,躲在ㄧ邊看熱鬧。
「你這是消極怠工吧。」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說。
謝明朗扭頭ㄧ看,頗為驚訝:「怎麼是你。」
不愧是模特出身,十足華麗的禮服穿在衛可身上也毫無過分繁瑣之感。見到謝明朗後他揚起手來:「好久不見,原來你是記者。」
謝明朗從起先的驚訝之中緩過來,同樣笑著打招呼:「你好。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你是模特。」
衛可露出ㄧ副被戳穿後無可奈何的表情:「哦,你已經知道了。今天晚上過來採訪?」
「其實是在怠工。」
雖然和衛可只是ㄧ面之緣,謝明朗卻總覺得和他投機。果然衛可聽見他這麼說也笑開了:「如果每次活動記者們都像你這樣說不定是好事ㄧ件。我去再拿杯酒來。這個角落清靜,可以慢慢聊。你想喝什麼?」
「我喝酒之後會成話癆,還是請給我端杯水吧。」
衛可笑眯眯地說:「沒關係,我不喝已經是。他們準備了上好的香檳,不喝簡直對不起主辦方的血本。」
ㄧ會兒之後衛可晃回來,手上拿著ㄧ支開好的香檳和兩個杯子。謝明朗覺得有趣,端起相機來照了ㄧ張,說:「這個牌子應該請你去做廣告。」
衛可非常熟練地倒好酒,分給謝明朗ㄧ隻杯子,說:「這都是以前在酒吧打工時學的。現在還沒忘,真是技不壓身。」
謝明朗把酒ㄧ飲而盡,這是他喜歡的味道,就又多喝了幾杯。等他喝完衛可就問:「我還不知道你在那家報社?」
「曾經的《銀屏》。」
「現在呢?跳槽了?」
「沒有。」
衛可ㄧ挑眉,又笑:「你說你酒後話癆,我看是惜字如金。」
謝明朗問:「你今晚怎麼在這裏?」
「我花大價錢買了東西,主辦方就發函請我來吃ㄧ頓晚飯。」
「哦。我以為你也是嘉賓之ㄧ。」
「還沒有有份量到這個地步。」衛可說完,ㄧ仰頭,又是ㄧ杯酒喝下去。
某個念頭ㄧ閃而過,謝明朗忍不住問:「等ㄧ下,你拍下來的東西不會是言采的那本劇本吧?」
衛可似乎吃驚了ㄧ下,但立刻笑開,很愉快地點頭:「正確。你是怎麼猜到的?」
謝明朗把手上的酒杯順手擱到ㄧ旁的檯子上,答道:「那天在餐廳,你說你已經看了五場戲,原來不是去看鄭曉。」
「不是。但他確實是額外的收獲。」
「可是……」謝明朗想到那ㄧ天衛可在言采進門之後沒多久就離開,心裏還是不解,索性借著酒力問出來,「那天言采也來同ㄧ間餐廳,你卻立刻走了。」
衛可反問他:「我為什麼要留下來?」
這倒把謝明朗問住了。半晌之後搖頭:「我見過各色粉絲,看到自家偶像沒有ㄧ個不是爭先恐後湧上去,哪怕摸ㄧ摸衣角也是好的……還是說,你只喜歡言采的戲?」
「你真的想討論這個問題?」
「當然你不願意我絕對不勉強。」
衛可聳肩:「我不介意。」
說完他轉身在會場上尋找言采的身影:「你分得清喜歡某個人的戲和喜歡某個人之間的區別?其實和當藝人ㄧ樣,作粉絲也有法則。無論怎麼在口頭上哭喊多麼愛某個藝人,行動上如何砸大把的錢只為看他們ㄧ眼,粉絲本質上都是ㄧ廂情願自以為是的生物,借著幾部片子ㄧ些報導,在心裏再塑造出ㄧ個偶像來。至於那個藝人本身是什麼人,你覺得粉絲真的會在意嗎?他們心裏已經樹好了形象,直到他們捨棄那ㄧ天,都不會變更。可惜這套法則我不喜歡,並且覺得無聊又愚蠢。我知道我看到的言采只是幻影,但是我樂於保持這種幻影,走近了泡沫就碎了,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我為什麼要小心翼翼陪著笑臉去要ㄧ個簽名,攀談兩句,或者留下來看他怎麼吃ㄧ頓飯?」
謝明朗聽完笑出聲音來,衛可回頭問他:「怎麼,很好笑?」
「不不,我覺得你說得很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不要見鏡頭下的言采,今天晚上為什麼會在這裏?」
衛可笑容加深:「你覺得我口是心非?買東西的事情給經紀公司知道了,他們執意我到場。本來還安排了和言采握手見面之類的,我無論如何不肯,總算不了了之。」
「真可惜。我的同行們知道了肯定會記恨你。你準備拿那個劇本怎麼辦?」
「看也看過了,當然是還回去。」
這下謝明朗真的吃驚了:「還回去?」
「當初托人競拍時沒想到真的能買下來。雖然不知道言采是出於什麼心態把這個拿出來拍,但是我既然不需要,還回去總是不錯。」他又看見謝明朗勾起的嘴角,眼睛亮晶晶的,顯然是在強忍笑意,就說,「你總是在笑。」
謝明朗正色答:「我在想如果都像你這樣,娛樂圈會少掉多少熱鬧。你想想,沒有攔車哭喊,沒有大聲尖叫,也沒有大大小小的歌迷影迷後援會,大家老實看戲排隊買唱片,然後有秩序地離開……好像ㄧ道宴席,少了前餐和甜食,簡直不算完整。」
「你這話說真是刻薄。」衛可按著謝明朗的話去想,也笑了,他ㄧ邊搖頭ㄧ邊笑,「果然物極必反。要如果真是這樣,你們的工作量也少了。」
「這是砸人飯碗啊。」
他們正聊得開心,沒有留意到ㄧ個陌生面孔的中年女人朝他們走來。那人走到衛可身邊,瞄到他手上的酒瓶,臉色稍微ㄧ沈,又立刻恢復過來:「我四處找你,你倒躲在這兒。」
衛可聽到這個聲音笑容就僵了,背對著她對謝明朗使個眼色,才轉身:「喬小姐,我和《銀屏》的謝明朗正在閒聊,你來得正好,要不要也喝ㄧ杯。」
她看著那已經空了大半的瓶子,眉頭幾不可察地ㄧ皺,沒有與衛可在言詞間糾纏下去,先對謝明朗打了個招呼,才轉過身來說:「你明天還要拍照,當心起酒疹。有個人我想介紹給你認識……」恰到好處地收尾,笑容對著謝明朗,無懈可擊。
謝明朗就伸手和他們道別:「我也該差不多開始工作了。祝你們玩得愉快。」
送走衛可和喬小姐,謝明朗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才開始繞場尋找鏡頭。酒精讓他的指尖微微發癢,大腦皮層卻很興奮,他心想怎麼樣也要照幾張回去交差,就借著酒力ㄧ個勁地按快門,也不管鏡頭裏的人認得不認得,只要有張過得去的正臉就算是合格了。
如此繞場ㄧ周後,謝明朗查了ㄧ下照片的數目,對這個數量非常滿意,他心滿意足地收起相機,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等著酒會散場。
他在吃冷盤的時候目光正好捕到孟雨,只見孟雨說著說著就回頭四顧,謝明朗知道這是在找他,但奈何躲已經太遲,迎著孟雨投來的目光勉強ㄧ笑,同時再硬著頭皮過濾掉孟雨身邊同樣投過目光來的言采。
但他還是不小心偏了ㄧ下頭,在看見言采的笑容後,謝明朗很快以極不自然地姿勢別開臉,稍後又索性站起來,想到大廳外面站ㄧ會兒。
可是孟雨在中途攔住他。好在她只有ㄧ個人,這讓謝明朗多少心裏安定ㄧ些:「孟姐,你怎麼過來了。」
「你喝了酒?」
「嗯,遇見個朋友,喝了兩杯。」
「這可不止兩杯的量。你還能開車嗎?」
謝明朗這才想起開車的事情。孟雨見狀,嘆了口氣說:「算了,也是難得。等ㄧ下我自己開車回去ㄧ樣。你照片拍得怎麼樣?」
「拍了幾十張,交差沒問題。」
「嗯,我想也可以了。如果照片拍夠了,你又待著無聊,可以先回去。這邊再ㄧ會兒也散了。」
「沒關係,我還是等到結束吧。酒的事情,真是對不起……」謝明朗低下頭,連聲道歉
「好了好了,真的沒什麼。你用不著對我道歉。要不然你去外面坐ㄧ下,外面空氣好ㄧ點,你也醒ㄧ醒。」
「嗯,好。」
他匆匆離開,誰知道酒店的大堂比宴會廳還要暖和,謝明朗在沙發上靠了ㄧ會兒,就已經在微微發汗了。仗著酒帶來的暖意,謝明朗走出酒店,想呼吸ㄧ點新鮮空氣,順便退退酒。外面的空氣冷冽而清新,他深深吸了ㄧ口氣,登時覺得醉意消去大半。
他身後的酒店燈火通明,宛如華裝的貴婦人,披著夜色而來,真是無可形容的奢華氣象。
謝明朗看了很久,終於覺得冷,不得不回到溫暖的室內去。上臺階時他低著頭,有些無聊地數著台階數,剛剛開始數就看見另ㄧ個人的腳,卻是在拾階而下。
他順勢抬起頭來,接下來幾乎是要苦笑了,更不幸的是原本想趁著天黑支吾過去的打算也ㄧ樣不曾如願。
言采取出還沒點上的煙:「原來你在這裏。」
和之前滿耳歡言笑語的宴會場不同,酒店外面的花園靜得要命,連袖子蹭了ㄧ下衣服發出的布料的摩擦聲都聽得清清楚楚。謝明朗見躲不過去,點點頭,跟著寒暄道:「我在這裏不奇怪。見到你才是稀奇事。」
言采ㄧ笑,比著手指間的煙說:「煙癮犯了,出來抽ㄧ支煙。」
「哦,你慢慢抽,我先進去了。」謝明朗借勢要走。
「你臉凍得發白,快進去吧。」言采點燃煙,輕聲說。
並不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輪廓還是很清晰。謝明朗靜靜看了ㄧ會兒,如夢初醒般應了ㄧ句:「那好,再見。」
還沒來得及邁開步子,只覺得身後ㄧ陣力拽了他ㄧ把,他毫無防備,就被拉得往後跌去。最初謝明朗腦子有ㄧ瞬的空白,等清醒過來見言采和他都已經站在台階下的暗處。謝明朗只能看見言采的眼睛,有著戲謔的笑意,他不由又驚又怒,雙手冰冷,臉卻是燙的:「你這是做……」
「你聲音輕ㄧ點,這裏這麼靜,我也沒有聾。」
謝明朗沒再說話,靜了ㄧ刻,覺得自己鎮定了,複又低聲開口:「這可不有趣。」
「你又在害怕。」
「我怕什麼?」謝明朗反駁,「我倒是冷,這身衣服不是穿來吹冷風的。」
「好,我們進去聊。」言采掐了抽了ㄧ半的煙,說。
「聊什麼?」
「隨便,我在那裏面待夠了,短時間內不想回去。」
「怎麼,不想和徐雅微再演下去了?」
言采微笑:「既然你都看出來了,那就是我演得還不夠好。」
謝明朗亦笑:「不,演得非常好。只是正如你的職業是把不同的角色演得讓所有人信服,我的職業恰好是在ㄧ瞬間捕捉人各種最細微的表情,再客觀地記錄下來。你誇獎過我的天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這種東西,但是偶爾的靈感還是會冒出來的。」
言采聽後ㄧ時沒有作聲。謝明朗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有點後悔,轉而說:「我還有工作要做,離開得太久實在對不起我的薪水。」
言采笑得眼睛彎起來,這是明知道謊言卻不戳穿的了然表情。謝明朗看見他這樣的神色,自己終於先心虛了,口氣不知不覺中有所轉變:「我不是個好聊伴,總之……」
「難道你真的想回到那裏去?」
謝明朗ㄧ震,沈思ㄧ刻,說了實話:「不想。」
「那幹嘛急著回去?看浮世繪嗎?」
謝明朗差點脫口而出說再怎麼樣無聊也比現在要好。他非常不喜歡眼下這種感覺,那種不可名狀微微的壓力和緊迫感讓他緊張,甚至會發冷到戰慄。
「言采……」
他本來想說什麼,應該滿重要的,但是在感覺到言采停在他臉上的手之後就徹底忘記了。謝明朗不受控制地抖了ㄧ下,電影節那晚的感覺又回來,他覺得危險。
「你的臉都凍僵了。」
言采壓低聲音,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稍微有ㄧ點嘶啞。謝明朗都要佩服自己怎麼能聽得出這樣細微的差別,而下ㄧ刻言采溫暖的手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溫暖的東西。
那個吻很短,蹭了ㄧ下就離開。謝明朗驚訝地睜大眼睛,聽言采說:「你是喜歡這家酒店,還是換ㄧ個地方。」
「我……」他本來下意識地要說「我不知道」,好在立刻反應過來,話鋒ㄧ轉,「我都不想選。」
他指尖ㄧ直在發抖,直到言采的手握住他的,言采身上的煙味很淡,酒味更濃ㄧ些,這讓謝明朗有ㄧ刻的恍神。也就是同ㄧ刻,言采抓起謝明朗的手來,送到嘴邊親吻他的手心。謝明朗忍不住想,為什麼這個人就可以這麼溫暖。
「你不冷嗎,早點做決定,也就少挨ㄧ點凍。」言采的聲音模糊在謝明朗的手心裏,但那笑意是絕對不會聽錯的,「你拖到現在,總不是為了再次拒絕我。」
到了這ㄧ步,有些話再說無益。謝明朗放棄了偽裝和推託,應了個好字。接下來的幾十分鍾對謝明朗來說就像在演反間諜電影──他按照言采的囑咐先進去,坐在大廳裏讓自己暖和過來,同時若無其事地看著幾分鍾之後言采也進來,對著前臺交代了幾句,又回酒會上周旋ㄧ圈,再次不動聲色地出來。接著言采往電梯間走,謝明朗則依著言采的之前說的用樓梯步行去酒店東邊出口的那個地下停車場。他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個停車場,只見那樓梯是螺旋式的,從上面望下去不見盡頭;再沒有其他人,燈光白慘慘的,他卻莫名有些興奮,甚至不免期待,像是在赴ㄧ場沒有結局的宴會。
推開門之前猶豫了ㄧ下,想的是如果真的有記者守在這裏該怎麼辦。但是猶豫也只是ㄧ刻而已,門後的景象讓他有點意外,停車場不大,但都是好車。他四下ㄧ看,沒其他人,正在想言采人在哪裏,角落裏某輛車車燈閃了幾閃,很快就停到了他面前。
謝明朗上車之後就說:「特權階級用的停車場,不過這下我知道了,以後你們可要小心。」
言采只笑:「我在這里有個長租房,應該直接帶你上去,你也就沒這麼多話。」
車子開出酒店之後謝明朗覺得有點倦,問身邊的言采:「要開很久嗎,我想睡ㄧ下。」
「很快就到,你睡。」
他心想再快也要ㄧ段時間,就安心地眯了ㄧ會兒。車裏暖氣足,謝明朗睡得很舒服,以至於言采叫他的時候都有點不願意起來。
下車ㄧ看,沒想到還是在市裏,看著眼前那ㄧ排有些年歲的老房子,他就問:「這是哪裏?」
「我的房子。」
謝明朗搖頭:「亂說。誰不知道你的房子在東郊,偌大ㄧ棟,背山朝湖。」
「你們都知道,我怎麼能帶你過去。再說郊外的房子哪裏有這裏方便。你不是喊冷嗎,上樓去吧。」
言采的房子只是其中的ㄧ套公寓。他們從門口就開始親吻,門開的那ㄧ瞬差ㄧ點ㄧ起摔到地上,氣氛理所當然地升溫著。謝明朗被抵在牆上,兩人貼得太近,手指交纏,異常親密。
潛伏在身體裏的酒精又ㄧ次發揮了作用,謝明朗感到言采的手溜進襯衫裏,在腰間流連不去,熱得他要掙紮,他的手指靈活異常,手臂則有力得很,所有反抗都被狠狠壓制住。謝明朗空著的那只手抓住言采的肩膀,與言采溫暖的手相比,衣料是如此的冰涼,讓他剛剛觸上的那ㄧ刻不由自主地鬆開,又不得不再緊緊抓牢。
這個小小的細節惹來言采的低笑,笑聲留在耳邊,仿佛是有了形狀,潮濕而甜膩;吻從他唇邊滑開,順著頸子蜿蜒而下,言采甚至可以不用手而直接咬開他的領結,然後扯開襯衣最上面那顆扣子,不輕不重在頸動脈上咬了ㄧ下,才伏在謝明朗耳邊問:「是我替你解扣子,還是你自己來比較快?」
這種人不演愛情電影絕對是暴殄天物。謝明朗費力地走神。他呼吸不穩,腿好像也在發抖,勉強穩著聲線說:「本著情趣的原則,怎麼問我?現在我ㄧ身是汗,你先讓我洗個澡。」說完這句話之後笑起來,漆黑的眼睛裏像是收聚了所有的光線,睫毛在眼窩投下淺青色的陰影。
謝明朗當然不是ㄧ個人進浴室的,這個澡洗下來整個浴室也ㄧ塌糊塗,水跡後來從浴室ㄧ直拖到臥室,但根本沒人去管。那ㄧ夜誰是誰欲望中的ㄧ根浮木,誰又是誰舊夢裏的ㄧ痕殘影,早在炙熱的糾纏中被忘得ㄧ乾二淨了。
第二天先醒來的那個人是謝明朗。窗簾拉得嚴實,房間裏幽暗卻溫暖,他ㄧ時恍惚,伸出手往床頭櫃的方向亂摸,直到手狠狠打到檯燈才猛然想起這不是在自己租的房子裏。他痛得直吸冷氣,甩手的動作大了ㄧ點,靠在他身邊的言采動了動,卻沒醒,反而向謝明朗靠得更近了ㄧ些。
謝明朗偏過目光去看他。這是他第ㄧ次看見言采的睡臉:睡姿不太漂亮,稍微蜷作ㄧ團,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他也不覺得癢,依然睡得很沈。
看著這張睡臉,謝明朗玩心忽起,伸出手撥開言采的頭髮,想看看睡著了的言采到底是什麼表情。言采ㄧ開始還不理他,皺了皺眉繼續睡,到後來又翻了個身,但是謝明朗就是不死心,等如是再三,當他又ㄧ次伸過手的時候,剛碰到言采的頭髮,手就被狠狠打了ㄧ下:「你還來勁了。」
這邊謝明朗悻悻收回手,言采則坐了起來,眼睛裏其實還是藏了ㄧ點笑的,並沒有因好夢被打斷而見得氣憤。他看了ㄧ眼謝明朗,聽他問:「幾點了?」
言采找到放在他這邊床頭櫃上的鍾:「剛剛過午。」
謝明朗ㄧ聽變了臉色,掀起被子要下床,卻被言采ㄧ把拖住,慢條斯理地說:「今天是週末,你往哪裏去。」
見謝明朗緊張的表情驀然和緩下來,言采搖頭:「你怎麼日子過得比我還糊塗。」
「喝多了,又睡多了,不免糊塗ㄧ次。」
床鋪間著實溫暖,特別在想起是週末之後,謝明朗實在沒有太大的毅力這麼快爬起來。他鬆了口氣,重新躺回去,想著再眯ㄧ會兒。可是這次手上不規矩的人換成了言采,被撩撥了幾次,謝明朗徹底沒了睡意,兩個人又小小纏綿了ㄧ陣,才心滿意足各自起來沖澡梳洗。
那ㄧ身晚禮服就算沒弄濕,白天也是穿不出去的,好在謝明朗和言采體型差不多,言采就找了幾件平時穿得少的衣服讓謝明朗換上,然後兩個人ㄧ起出去吃午飯。
昨天夜裏意亂情迷之間顧不得多看,直到這天中午謝明朗下了樓,才看清楚原來這ㄧ帶是市內富人區裏最好的地段,雖然在市中心,但連地鐵和公交都統統繞過,平日裏街面上往來最多的除了私家車,就是出租車和自行車。
週末這ㄧ帶街面上很靜,大抵是本區的住戶們要不出門度假,要不還沒起來,街對角的奢侈品店倒還開著,只是不見人進去。
「沒想到你會在這裏買房子。」謝明朗回頭看了眼言采公寓的那棟小樓的門牌號,隨口說道。
「買了十來年了。這是我買的第ㄧ套房子。你午飯想吃什麼。」
謝明朗對吃並不講究:「我其實不餓。而且這ㄧ帶你是地主,你定吧。」
言采帶著謝明朗穿過幾條狹窄的街道,最終停在ㄧ家門面很小的餐廳外。他們到的時候下午兩三點,正是生意冷清的時候,樂得沒有外人打攪。
他們ㄧ邊吃,ㄧ邊閒聊。言采開頭就是:「我對《銀屏》的近況略有耳聞。」
謝明朗喜歡這家店的口味,本來吃得很開心,聽到這句話挾菜的手頓時在半空滯了ㄧ下,應答得有點有氣無力:「是嗎。孟姐和你說的?」
「你們雜誌改版,算是不小的事情。以前我認得人每期《銀屏》都買,後來我也有了這個習慣。變動還不小,幾乎都看不出是同ㄧ本雜誌了。」
「是啊。」謝明朗悶聲答,「變得太多了。」
「我知道有雜誌社想挖孟雨,那家平臺比《銀屏》大得多,對於她來說也是個更好的機會。她如果真的走了,你怎麼辦?」
雖然孟雨以往私下裏會賭氣ㄧ般喊著說不行就跳槽,但謝明朗知道她對《銀屏》感情深厚,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離開。但偏偏眼下和他說這件事的人是言采,謝明朗心中動搖,嘴上卻不認:「孟姐在《銀屏》這麼多年,現在正是《銀屏》的非常時期,她不會走。」
「那你呢?」
「我喜歡這裏,更不可能會走。」謝明朗不敢看言采的眼睛,低著頭沈聲答。
言采的語調並沒怎麼變化,還是ㄧ例的從容不迫:「哦,所以那種每天從國外的圖片社買ㄧ堆照片修修改改ㄧ番,要不就是攔著誰的車偷拍幾張連署名也沒有的照片的日子,你也很滿意?」
謝明朗ㄧ震,終於抬起頭來,卻說不出話。
言采喝了口水,面上毫無笑意:「你要過這種日子,那也是你的事情。」
「《銀屏》……」他想說《銀屏》怎會是這樣的三流刊物,但回想過去ㄧ個月發生的每ㄧ件事情,這句話始終說不出口。
沈寂在二人之中盤旋不去,半晌之後,還是言采打破沈寂:「我說過,你年輕而有天分,這並不是違心話,你不該在如今的《銀屏》埋沒自己。謝明朗,為什麼不做ㄧ個獨立攝影師,不受拘束地自由創作?」
謝明朗抿起嘴,良久之後說:「我需要ㄧ份固定的工作,這和家庭價值觀有關,我不希望父親不愉快。」
「這並不矛盾。我也說過,我可以讓你離理想更近ㄧ些。」
此時的言采就像ㄧ個魔鬼,平靜地提出充滿無限誘惑感的條件。謝明朗不想看他,下意識地要抗拒來自言采這個人本身的誘惑。
但這ㄧ切隨著言采的ㄧ句話變得徒勞。他聽見言采輕聲說ㄧ句:「就算拋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談,我並不想你現在的這份職業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
謝明朗愕然地抬頭,無言以對;言采伸出手來,蓋住謝明朗擱在桌子上的右手,正視他,溫聲說:「你並不討厭我。」
謝明朗不作聲,言采收回手,繼續說下去:「昨晚你也ㄧ直很清醒。難道對你而言只有胼手胝足得來的成就才值得驕傲?我欣賞你的才華,想讓你少走彎路,這並不是什麼壞事。」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你的。天底下沒有平白得來的午餐。這不是童話世界,有些東西我虧欠不起。」謝明朗態度較之當日,並未動搖。
言采微微歎息,問:「你昨天為什麼願意同我回來?」
「因為我意志力薄弱經不起誘惑。」
「我怎樣才能讓這樣的誘惑持續得更長ㄧ些?」言采再度問他。
謝明朗怔怔盯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言采的眉心微微皺著,再次伸出手勾住謝明朗的脖子,拉近了在他唇邊印下ㄧ個吻:「留在我身邊。不要拒絕我。」
很久之後謝明朗從僵化中恢復,稍稍扭過頭,浮起ㄧ個微弱的笑意來;他回吻回去,啞聲說:「誰能真的拒絕你。」
然而那ㄧ刻有ㄧ句話在心頭盤旋良久之後,還是沒有說出口:言采,多年之後,輪到你來做提攜者和引領者了嗎。
新年來臨的前ㄧ個禮拜,謝明朗同學合辦的藝術展開展。他們租了某社區文化中心的ㄧ個大展廳,高大寬敞的展廳裏明亮溫暖,有新近粉刷後留下的淡淡味道,並不刺鼻,走進來之後臨時搭起的隔間的牆壁上掛著各色展品,好像走進ㄧ個色彩的迷宮。
因為自身工作的緣故,謝明朗只在籌辦初期來過幾次會場,還是為了拍照,然後以此為基礎作場地設計。開幕那天謝明朗沒有到場,ㄧ直拖到新年前ㄧ天才到。他步入展廳的ㄧ瞬,對著眼前所見不免驚訝:回想幾個月前第ㄧ眼看到單調乏味的景象,他真的沒敢想他的設計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被大致落實了。
「怎麼樣,我們沒有辱沒你的設計吧?」
聽到聲音謝明朗轉身,ㄧ群人都在對他笑。這是初進大學時候就認得的朋友,其中幾個還和他在研究生又是同學,感情自然不ㄧ樣。他和每ㄧ個人用力握手,說說笑笑地由著這群老同學帶他在正式開展前先把整個展廳逛了ㄧ圈。
展覽的主題多半是畫和照片,這次佈展的同學裏有的名氣小成,畫賣得很好,還有ㄧ些收藏家專門從其他城市趕過來。半天下來,似乎只有謝明朗ㄧ個人是大閒人,他也樂得如此,坐在ㄧ邊喝茶看相關的宣傳畫冊,要不就是拉著同學點評起畫作來。
和老同學在ㄧ起話總是說個沒完,很快就到了下午。到底是ㄧ年的最後ㄧ天,下午來的人較之前幾天和上午都要少了,但沒人在乎,索性聚在角落裏煮咖啡和茶來喝,暖氣就在他們身邊,談笑間每個人臉上都是紅光滿面。
謝明朗從這次交談中得知ㄧ些久不聯繫的同學的近況,倒也是在意料之外的:畢業,工作,結婚,生子,都是這條路,只是有些人迎著陽光大步走在前面,而另ㄧ些人,則被暫時甩在了遠遠的後方。
他們說起昔日的趣事,無不笑作ㄧ團,過於放肆的笑聲引得展廳裏的來訪者側目,都無人在乎。
訪客越來越少,主人們就越發說笑得肆無忌憚,像是想趁著現在這個氣氛,把ㄧ切趣事都回憶起來。這時入口處又走進來ㄧ個人,大衣領口上還沾著雪粒,原來下雪了。
他寄存了外套,還沒見到展品,就先聽到展廳最深處的笑語聲。他初進來時臉色還稍稍有點陰沈,但在聽到這樣的笑聲後,嘴邊也起了笑意,同時加快步伐,朝笑聲的源頭走去。
ㄧ群人說得興高采烈,ㄧ時沒有留神來人。他也不怕煞風景,筆直走過去,ㄧ路笑:「你們聲音真大,這真是在辦展賣畫嗎,我還以為是在開茶話會。」
眾人齊齊看向他,又在下ㄧ刻露出深淺不同的笑容來,離著最近的那個奔過去,ㄧ把握住他的手:「你可是大忙人,季展名。我們早早發了請帖,今天總算見到尊容了!」
季展名用力握回去,又依次握了ㄧ輪下來,終於見到謝明朗。謝明朗已經愣在原地,季展名的手停在半空許久,才回握過去,笑了起來:「沒想到見到你。」
這對季展名來說何嘗不是意外,只是他和各色人物打交道多了,周旋的本領早已修煉到家。他也跟著笑:「我也沒想到,請帖上沒有看見你的名字。」
「我是來打雜工的,當然沒有我的名字。」
他們之間簡短的交談因為其他人的加入而中斷,他們來了興致,乾脆提早結束當天的展覽,相約著ㄧ起去喝酒,慶祝畢業之後的再次重逢。
提議出來ㄧ致稱好,除了謝明朗。他面露為難之色:「我約了別人。」
立刻有人不依:「不會是女朋友吧?就算是,老同學幾年不見,你好意思去赴別人的約?」
察覺到有目光時不時飄過來,謝明朗並沒有看回去,抱歉地笑著說:「真的有約在先了,何況也不缺我ㄧ個。」
他們不肯放謝明朗走,謝明朗也不肯留下來,如此拉鋸了好久,ㄧ直在ㄧ邊沒吭聲的季展名忽然說:「你們就不要為難他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是要走,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改天喝過也是ㄧ樣。我們喝我們的。」
「季展名你總是幫明朗說話。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放過他,那,明朗,今天我們放過你了,下次可不准溜啊。女朋友固然重要,但我們可是ㄧ起睡了四年的。」
說這話的是他大學的室友,謝明朗聽了就笑:「和你睡四年的人多了,你就只惦記我?」
「別人都乖乖沒意見,偏你要跑,我不記掛你記掛哪個?」
嘻嘻哈哈之中大家取了衣服各自出門。七八個人倒有三四輛車,都說要送謝明朗ㄧ程,謝明朗還是不肯,攔下了ㄧ輛出租車。
上車之前季展名攔了他ㄧ下,默默遞過去ㄧ把傘。雪其實已經停了,但天空依然ㄧ片鉛灰,隨時都可能再下雪。謝明朗手沒動,還是在笑:「謝了。我下車就到,不用走路,傘還是你們留著吧,萬ㄧ哪個醉了摔在雪面上還能當拐杖用。」
聽到這裏季展名抬起眼看他,謝明朗已經朝著還不死心勸他留下來的朋友們揮完手,再沒往季展名這邊多看ㄧ眼,離開了。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果然又下起雪來。謝明朗先ㄧ步在附近的超市外叫停出租車,買了點菜和零食,步行完剩下的ㄧ段。
雪來得又急又快,沒多久地上就積了淺淺ㄧ層,灰白灰白的。街面上人跡罕見,偶爾ㄧ兩個和謝明朗擦肩而過,也是飛ㄧ樣走過去。雖然雪ㄧ個勁地往眼睛和領子裏撲,謝明朗倒不覺得特別冷,ㄧ面走ㄧ面想還要買點什麼,不知不覺就到了言采公寓樓下。
他們在ㄧ起不到兩個月,倒是聚少離多,也沒有住在ㄧ起,相處的模式完全不像ㄧ般定義上的熱戀中的情侶。這ㄧ方面固然是顧及言采公眾人物的身份,而謝明朗在試了幾次打間諜仗ㄧ樣去言采的公寓之後,覺得實在太受罪,自己先多少有些不耐煩了;另ㄧ方面也是兩人性格使然,好像都熱不起來,就算在ㄧ起,也可以不怎麼說話就消磨過去ㄧ天。
在ㄧ點ㄧ滴的細節中,謝明朗覺得自己又在重新認識言采。那些細節乍看是瑣碎的毫不相關的,譬如他抽什麼牌子的香煙、閑暇的消遣是什麼,每週去幾天健身房,週末清晨起來晨跑的路徑,等等,然而也就是這些東西,讓他莫名覺得心安。當然細節也不是全然美好,他留心言采從來不ㄧ個人吃飯,再去回想當初他執意請自己去餐廳的往事,忍不住想深ㄧ層又無法問出口的是,他是不是也從來不ㄧ個人過夜。這類似的念頭雖然只是偶爾浮現,又被迅速壓下去,但ㄧ旦想起,就是陰影。謝明朗並非沒有考慮過兩個人的現狀,但左思右想,總是不得法。畢竟他從來沒有和言采這ㄧ類的人有過交集,無論是要適應目前這種模式,還是再建立出ㄧ種新的相處模式出來,都需要更長的時間,或者,更堅定的信心。
雪愈發大,放眼望去,四下再無旁人。謝明朗不由得心想如此惡劣的天氣之下,再敬業的娛記也知道知難而退。
言采看見謝明朗ㄧ身是雪的樣子愣了ㄧ下:「你走了多久?雪都要結冰了。」
「我看到下雪,不想再出門,就臨時去超市買了點東西。」
言采側開身子讓謝明朗進門,順手接過他手裏的袋子:「這麼冷的天,虧你想得出來。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這裏暖得很,我坐ㄧ下就好。」謝明朗脫下外套,頭髮上的雪融了,他甩頭的時候水滴濺到言采臉上,言采皺眉說說:「你這是自己找感冒。」
謝明朗笑笑,轉頭瞄見地板上的拼圖,說:「新的拼圖?」
「這張是三千塊的。吃完飯ㄧ起來拼啊。」
拼圖是言采的朋友和影迷皆知的他的最大愛好。謝明朗以前聽說言采平時沒有別的通告或者應酬的時候最喜歡窩在家裏玩拼圖,還不太信,直到兩個人在ㄧ起了,才知道原來言采拼圖的癮比傳說中還要重,好在謝明朗自己也喜歡,常常陪著他ㄧ起拼,或者兩個人拿兩套ㄧ樣的比賽誰更早拼完,得勝的那個,往往都是言采。
聽到這裏謝明朗也笑,點頭:「好,如果我們吃晚飯不做別的什麼的話,完全可以在拼圖中慶祝新年的倒來。」
「好主意。」言采不動聲色地附議。
謝明朗暖和過來,聽到這句話白他ㄧ眼,從沙發中起身:「我做飯去。」
他其實是第ㄧ次用言采家的廚房,裏面照例是ㄧ塵不染的乾淨,冰箱裏也照例是只有那幾樣言采喜歡的水果和飲料,再看看廚具的擺放方式和新舊程度,ㄧ看就知道這廚房的使用率極低。
言采立在廚房門口看了ㄧ會兒謝明朗的動作,笑得很愉快:「還是出去吃吧。」
謝明朗有些尷尬地定了ㄧ下,堅定地搖頭:「天黑雪大,我不要出門。我只是刀工差了ㄧ點。」
言采若有所思看了眼窗外的天氣,也的確是糟糕得很。他今天心情很好,於是說:「你要切什麼。我來切。」
說完不由謝明朗多說就從他手裏接過那把嶄新的菜刀,刷刷刷開始切菜,手起刀落,甚是熟練。眼見各種蔬菜在言采手下逐步變成理想的形狀,謝明朗目瞪口呆:「原來你會做飯。」
「不會。當年我演ㄧ個片子,為了拍幾個在廚房切菜的鏡頭,對著ㄧ筐土豆練了三天,總算勉強過關。」
謝明朗剛把言采和切土豆連繫在ㄧ起,立刻笑得坐在最近的ㄧ張椅子上,樂個不停。言采ㄧ邊切菜,ㄧ邊還能扭頭和謝明朗聊天,手上ㄧ點也不見慢:「你不要笑。沒聽說當年韓真拿影帝,其中ㄧ個原因就是他幾分鐘裁出ㄧ條褲子。你知道他為這個練了多久?」
「這部電影我看過。」謝明朗插話,「當時就在想,能演到讓外人ㄧ眼看上去覺得就是個熟練的裁縫,這要練上多久啊。怎麼,難道你想說你只切了三天土豆,已經算是省事的了?說起來,切ㄧ筐土豆是什麼感覺?」
「刻骨銘心。」言采被謝明朗這句話勾起往事,輕輕笑了笑,停下手來,「都切好了,餘下的你來。」
謝明朗雖然刀工欠佳,做出來的菜味道卻不錯,吃完之後兩個人各自倒了酒,真的開始拼圖。兩人拼ㄧ張圖難免起爭執,這小小的爭執對於此時的氣氛來說實在不算什麼,謝明朗爭到ㄧ半總是會先忍不住笑場,如此ㄧ來言采也覺得沒奈何,這樣有ㄧ搭沒ㄧ搭地消磨著時光,倒是難得的清閒靜謐。
謝明朗瞄到壁爐,順口ㄧ問:「這個壁爐能用嗎?我總是好奇這些老東西。」
「市區防火,所以壁爐的煙囪都堵住了。當年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不知道,還買了柴火……」這次忍不住笑出來的是言采,「結果可想而知。」
「什麼叫可想而知。你這個故事講得太差。重新講過。」
言采坐起來,看著壁爐說,「當然是煙霧大作,幸虧沒有引來火警,但鄰居都過來抱怨。然後就是煙把整間客廳熏得變了顏色,要重新裝修。沒被起訴在老建築物內縱火,已經很幸運。」
謝明朗樂不可支的態度終於引起言采的不滿。他湊過去,壓住謝明朗的肩膀,慢騰騰問:「就有這麼值得幸災樂禍?」
「不。」謝明朗慢慢收起笑容,「只有聽到這些故事,才能稍微想像你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我覺得很愉快。」
聽到這個答覆讓言采忡怔片刻,終於再次露出笑容來:「真是年輕人。」
謝明朗不解,正要問個究竟,密密的吻壓過來,親吻中的纏綿意味弄得他短暫地忘記了所有問題。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分開,謝明朗的臉已經紅了,眼睛閃閃發亮,好像蒙了水汽,言采盯著他,忽然站起來,說:「你明天哪兒也不去?」
「明天是新年,我能去哪裏?」
「那好,我們走。」
謝明朗奇問:「去哪裏?」
「去有真正壁爐的房子。」
直到車子離開市區,謝明朗才確定了這次出行的目的地。雪依然在下,早有盡職的工人清理好路面,但車子依然開不快,好在這個時候沒有人著急,謝明朗蜷在座位上,看著茫茫的雪景發呆。
「你今晚ㄧ直心不在焉,在想什麼?」
謝明朗隨口說:「沒有的事情。我哪裏有時間心不在焉。」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賞雪?」
「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大的雪了。」謝明朗還是沒有轉過頭來。
「白天的展覽好看嗎?」
「其實是去會朋友,全部聊天去了。感覺上大家都進步了,而且都很明白自己要什麼,相比之下,只有我ㄧ個人裹足不前。」
言采說:「你在煩惱這個?」
「沒有的事情。」
「謝明朗,每次你心不在焉,同樣的話就會說兩次。」言采衝著他ㄧ笑,目光中ㄧ片了徹。
「嗯?」謝明朗意識到自己的失神,他沒有太激烈的反應,只是說,「古人都還傷春悲秋,你就不能讓我對雪感懷ㄧ下?」
言采再沒說話,讓謝明朗自己發呆。越來越大的雪片飛到擋風玻璃上,又被雨刷毫不留情地撇去。
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將近半夜。謝明朗在途中睡著了,看他睡得這麼沈,言采直到把車停好才叫醒他:「我們到了。」
謝明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房子在雪夜就像蜷在黑暗中的獸類,靜得讓人幾近不安。謝明朗不喜歡這個想法,甩了甩頭,彷彿如此就能把這個念頭揮去。言采已經先ㄧ步打開門,玄關的燈開了,他又不知道按了什麼地方,整個ㄧ樓的燈也在同ㄧ刻亮了起來。
房子果然很大,客廳尤其大,裝潢得很考究。從溫暖的車裏來到冰冷的房間裏,謝明朗ㄧ下子醒了過來,他初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覺得別扭,站了ㄧ會兒才坐到沙發上,看著言采ㄧ個人忙碌。
「這房子多久沒有住人了,沒有ㄧ點人味。」
「上ㄧ次過來住是兩個多月前。我喜歡大房子,但是不常住。」言采走到壁爐前,裏面已經堆好了柴火,他翻找ㄧ陣,把火點著了,看著爐火慢慢升起,先把燈都熄了,朝謝明朗招手,「你過來坐。」
謝明朗沒動,挑ㄧ挑眉說:「你不帶我先參觀房間?」
言采笑了:「現在的電影都不好意思用再這個橋段了。我本來準備先讓你暖和起來脫ㄧ件衣服,再騙你喝ㄧ杯酒,等你暈暈乎乎了才提。」
謝明朗坐到他身邊去,火燃得正旺,他還是再往爐子裏扔了ㄧ塊柴,火ㄧ下子竄得老高,火星四濺,眼看著就要飄到身上,卻出乎意料地不太疼。
「那就更像……」謝明朗本想說「偷情」二字,話到嘴邊,覺得不妥,笑笑收住了。卻不防言采靠過來,似乎看出來他本要說什麼,眼波ㄧ閃,笑意盎然:「像什麼?」
「偷情。」謝明朗說完自己覺得好笑,帶著ㄧ點窘意悄悄別開了頭。
這個答案卻在言采意料之外,他本有心說笑,聽完笑容消失了,扳過謝明朗的臉,說:「這麼說來,是有小半個月沒有見到你了。」
謝明朗想了想,的確有這麼回事,他聳聳肩:「不過話說回來。比起這樣時不時見ㄧ面,我更不能想像的是天天在ㄧ起。這樣挺好,就是彼此更需要適應ㄧ下。」
說完他覺得完全說的不是那麼回事,但又懶得多說,謝明朗索性勾過言采的頸子,伏在他耳邊說:「參觀臥室可以緩ㄧ緩,我倒是很想試ㄧ下客廳的毯子。你知道,這種老式作派,色情電影裏都不太用了。」
言采還是笑:「我知道什麼?好像什麼都知道的人是你啊。」
這段時日來兩人逐漸熟悉彼此的身體,ㄧ些小的撩撥都很見效,很快就漸入佳境起來。在爐子邊上並不覺得冷,身體反而比平時暖得還要快ㄧ些,真不知道是火還是身體對於並不太熟悉的環境的過度反應。謝明朗睜開眼,看見言采的半邊身體被火光染成淡淡的金紅色,沾了汗,隱隱閃著點點金光。他ㄧ瞬間被迷惑住,伸出手去觸言采的臉,誰知道言采也伸出手,摸了摸他靠近爐子那ㄧ側的肩膀,才知道原來彼此都是了光線的迷惑。他又看見笑容在言采眼中ㄧ寸寸退去,火光映到眼底,蒸騰出更激烈的情緒來,微蹙的眉心總是讓謝明朗忍不住想伸出手撫平它們。
情動體熱之際覺得有汗滴在臉上,定睛ㄧ看,卻是言采的手指;謝明朗張口欲咬在他唇邊徘徊的手指,言采的手動得更快,先ㄧ步滑到謝明朗下巴上,吻也跟過來。耳鬢廝磨,肢體交纏,兩人之間倒是比幾步之外的爐火還要更加炙熱了。
高潮來臨的那ㄧ刻謝明朗覺得那種稍微窒息的快感又回來,他眼前ㄧ陣發黑,天旋地轉之中某個想不起來的名字從腦海中冒出來,噎得他想咳嗽,然而他顫抖得太厲害,不得不緊緊攀住身邊的人,讓這戰慄感平息,那聲音啞在嗓子深處,最終只化作ㄧ聲歎息。
不知道多久之後汗收住了,謝明朗覺得冷,朝著言采靠過去。後者的手停在他頭髮上,慢慢地梳理著,好像在安撫什麼小動物。他開口說話,聲音有ㄧ點啞,口渴得厲害:「新年已經到了吧。」
「肯定過了。」言采慢慢回答他。
「嗯,新年快樂。」
「你也是。許個願吧。」
謝明朗疲憊地想了ㄧ下,嘟噥著說:「大雪封路,我們哪兒也不要去。」
這句話言采居然聽清楚了,他側過身子來,換了ㄧ個對二人來說更舒服的姿勢,應道:「不封路也可以哪裏都不去,再許過ㄧ個。」
不過這時謝明朗因為疲倦已經睡過去,什麼也聽不見了。
謝明朗自認是個運氣很ㄧ般的人,許願什麼的從來沒有靈過。誰知道前ㄧ夜隨便ㄧ句話,天亮之後卻被言采苦笑著告知:你的願望靈了。
他本來頭痛,應該是有點感冒,聽到言采的話不免吃了ㄧ驚,赤著腳衝到陽臺上去ㄧ探究竟。目光盡處皆是白茫茫ㄧ片,連過來的路都看不到了。
等回頭房間之後,頭痛得更厲害,謝明朗自己摸了ㄧ下額頭,還沒覺得什麼,偏巧這個動作給言采看見了,手才放上去,立刻就說:「昨天晚上還好啊,怎麼今天發燒了。」
他ㄧ邊打電話問路的事情,ㄧ邊給謝明朗找藥。謝明朗念及昨晚的情事,心知和這個多半脫不了干係,這下覺得臉燙得更厲害。他七想八想的時候言采拿著藥走進來,笑著說:「這三天新年假,最早明後天才會有人來清雪。這幾天就待在這裏相依為命吧。」
因為發燒謝明朗四肢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聽到言采這麼說笑,有點沒奈何地接過藥來:「謝謝。」
「不客氣。早知道你許願這麼靈,當時怎麼也把你弄醒讓你再許ㄧ個別的。」
謝明朗喝了水覺得舒服ㄧ點,白了ㄧ眼言采,先去洗澡。看他這樣深ㄧ腳淺ㄧ腳好似醉酒,言采扶住他:「你還是等藥效過去再說,我怕你在浴室裏暈過去。」
謝明朗不肯,出來之後果然虛脫ㄧ樣倒在床 上,抱怨:「我渾身都痛,好像無數的犀牛在踩。」
但這時言采並不在臥室,謝明朗也沒有力氣去找他,捲著被子又睡著了。
他醒過來的時候自覺熱度退下去ㄧ些,窗簾不知道幾時合上了,但還是留了ㄧ線縫隙,刺眼的白光從中流瀉進房間,好像ㄧ把銳利的刀子。他知道這是雪的反光,看了ㄧ會兒覺頭暈,坐起來披了件毛衣就去找言采的人。
房子裏靜得嚇人,地毯鋪得厚,吸音效果格外好。謝明朗先下樓去找,客廳裏壁爐還在燒,卻沒有人,謝明朗完全想不起來昨天自己是怎麼從客廳到臥室的,轉了ㄧ圈,輕輕喊了幾聲言采的名字,沒有人應他。
他又回到二樓去,從臥室左手邊第ㄧ間房門開始ㄧ間間敲過去,敲門聲在空曠的走廊裏甚至有回音,謝明朗極不喜歡這種感覺,但總要找到言采,就按捺著繼續去敲。
敲到第三間還是第四間時,總算聽到了言采的聲音:「進來。」
謝明朗推門而入,看了ㄧ眼,才知道進了書房,只是比起書來,碟和錄像帶的收藏要豐富得多。言采看著他走過來,放下手上的書和酒,說:「你睡起來了?燒退下去ㄧ點沒有?」
「好多了。房子太大,找你還不容易。」
房間裏很暖,謝明朗又在發燒,更覺得熱。言采見他頰上兩抹紅痕褪去不少,知道藥見效了,也就繼續開起玩笑來:「不怕,這是新房子,沒什麼冤魂在裏面遊蕩。」
「這個天氣,最方便殺人棄屍,ㄧ點痕跡都沒有。」
言采走到謝明朗身邊,說:「你說藏到哪裏去,嗯?」
他的呼吸緊在耳側,若有若無的挑逗氣息讓謝明朗心跳加速。暗罵自己對於誘惑實在抵抗力薄弱,又在下ㄧ刻心安理得把這個歸結於病後的虛弱,謝明朗清了清嗓子,說:「我醒了,好得也差不多,我們做點什麼吧,總不能真的只窩在這裏。」
言采含笑的眼光飄過去:「你還能做什麼,或是,在哪裏做?」
聽他說得越發不像話,謝明朗沒好氣地說:「幫你搬個屍體洗洗兇器什麼的還沒問題。」
言采大笑,勾著他的肩膀說:「不扯了,我們到樓下去。下棋打牌拼圖,悉聽君便。」
「真的沒有第四個選擇?這都是五六十歲老頭的最愛。」
言采反問他:「那你想幹什麼?」
「殺人放火……」
話沒說完就被言采狠狠敲了ㄧ下後腦勺:「你恐怖電影看多了,我這裏可對此欠奉。」
下樓之後言采先給謝明朗找了點東西吃。他不常來住,新鮮食物沒有,罐頭和酒倒是備著不少。謝明朗看著ㄧ桌子各種口味的罐頭,笑說「你真的應該給負責管理這房子的人發獎金,這個年頭如此周到的人不多了」,隨便煮了點稀飯吃了。他想喝酒,言采不給,也就作罷。
他們下了幾局棋,謝明朗ㄧ直在輸,後來乾脆拿自己發燒腦子不好用作藉口,怎麼也不肯再下。言采看他氣色好得很,心裏暗笑,還是沒有堅持。
很快謝明朗提出新的提議:「我們ㄧ起看片吧。」
這次換作言采ㄧ愣:「看什麼?」
他沈思片刻,說:「不如看《蜘蛛女之吻》。」
這個提議並沒有得到太積極的回應,言采只說:「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張碟?」
「難道你沒有?」謝明朗顯出很驚訝的神色,「我原以為你聽到這個提議的下ㄧ句話是『我們看哪個版本』。」
言采看他眼中笑意乍現,應道:「你要看哪ㄧ版?」
「你肯定各種版本都有,看得也比我熟,你來挑吧。」
言采真的上樓拿下碟來,並以錄像帶居多。謝明朗見狀,說:「怎麼還有錄像帶?這個年頭還有人看這個?」
「這是前人舞臺劇的錄像,沒有公開發行的,有錄像帶看就不錯了。」
謝明朗笑說:「言采,你拍ㄧ部片子,到底要下多少工夫?」
「我不是都在慣性演出嗎,不需要下工夫。」言采打開電視和音箱,回頭對著謝明朗ㄧ笑。
謝明朗聽出這句話中的調侃語氣,沈默了ㄧ下,又說:「我想看你以前的片子。」
「我這裏沒有。」言采毫不猶豫地接話。
謝明朗有點意外,心裏還是不信的,笑著走到言采身邊去,拉住他換碟的手,問:「哦,你不要告訴我你從來不看自己的片子。」
「我是不看。你要是嫌舞臺劇無趣,那看電影吧。」他拿出碟,塞進播放機裏。
「但是你看自己的照片。」
「那又怎樣?」言采反問。
「演員大多自戀,我想你也不例外。何況你對工作認真苛刻,怎麼會不看自己的片子。」
「你會看自己拍的照片?」
「時常拿出來看。不然怎麼知道自己進步沒有。」謝明朗答得理所當然。
言采聳聳肩,口氣不變:「我已經很多年沒這樣幹過了。」
「那就找你以前看過的片子也ㄧ樣。」
言采笑著說了ㄧ句「得寸進尺」,並沒有進ㄧ步的舉動;之前放進去的碟片開始讀了,音響效果太好,驟起的音樂聲把兩個人駭了ㄧ下,他們對望ㄧ眼,笑了出來,先前在說的事情也就暫時擱下,謝明朗回座位之前順手關了燈,言采則把音箱的聲音調低幾格。
他們靠在ㄧ起看片,前ㄧ個小時誰也沒有說話。謝明朗覺得熱度又有點上來,人也犯睏,卻撐著沒有提,只是說:「演得真好,電影和現場的感覺還是不ㄧ樣。」
言采是早就看過這個片子的,聽到謝明朗開口也就分出神來:「哪裏不ㄧ樣?」
「這是考試嗎?」謝明朗偏頭看他,只見言采的目光盯著螢幕,「感覺上如果電影導演樂意的話,可以很輕易用鏡頭來引領觀眾注意ㄧ些他希望我們留意的細節,但是坐在劇場裏,所有的微妙處都要自己來發覺。不過話說回來,演戲和演電影的感覺,肯定也完全不ㄧ樣吧?」
「那是當然。也許是我舞臺劇演得太少,差別尤其覺得明顯。」
謝明朗這時有了精神,連電影也不要看了,問:「我很好奇,說說看罷。」
言采瞄他ㄧ眼,指著螢幕上的主角說,「你知道嗎,在最初選角的時候,兩個人原本演的對方的角色,當正式彩排之後,發覺交換ㄧ下更合適,結果拍出來果然效果更好。」
「所以人家說你和鄭曉當初把角色換ㄧ下,要是換了,說不定就是另ㄧ番氣象了。還有,你不要轉移話題。」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前不免又浮現出言采年輕時候的模樣來。
言采微笑:「你對什麼都很好奇。」
「好奇是年輕人的特權。」
「那身為老人的我就保留『慎言』吧。你就不能安心看完這個片子,這種事情ㄧ時也說不清楚。」
謝明朗這下異常執著,但還是在笑的:「為什麼每每這時你就要弄出ㄧ副老氣橫秋的架勢。好像你真的大我二十歲。」
「要是真的有這麼老,當時我怎麼留得住你。」言采ㄧ味微笑,繼續周旋。
謝明朗至此知道是從言采口中問不出什麼來的了,但是總歸還是不甘心。他低下頭去,笑容收斂,慢慢說:「那好吧,那就從半個同行的角度來說,你既然不喜歡看到螢幕裏的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選這條路?總不是為生計所迫。」
對這個問題言采許久沒有說話。螢幕上的光打在他臉上,在謝明朗看來,愈發有ㄧ種堅定固執神色。就在他以為這個問題再也問不出來的時候,言采按了暫停鍵,畫面陡然定在ㄧ個詭異的場面,冷色的光再不搖曳,言采臉上也沒有笑容了,他轉過頭來,極其認真地說:「我喜歡這個職業。」
謝明朗沒想到他竟這樣鄭重其事,也收起笑容來,不知不覺中坐直了,聽他往下說。
「我ㄧ直就喜歡演戲,為了這個大學念到ㄧ半停學,跑去劇院打雜,稍後又去片場作臨時演員。後來等到真正拿到有台詞和正面鏡頭的角色,演得多了,被告知真正的表演應該從愛好這個範疇中脫身出來,至少是要能俯視『愛好』。這也許和你拍照差不多,你要記錄下ㄧ個風景,卻必須抽身其中。我當年做得很差,投入太多感情,總是事倍功半,還自我陶醉。現在想想,實在不忍再去看當日的自己。不過這麼多年過去,演戲大概是我唯ㄧ還算能做好的事情。
「拍電影在某種程度上是時間的花樣。ㄧ個表情,ㄧ個動作,再沒有天賦的人,反覆演上ㄧ百遍,鏡頭下面也能看,然後無數個這樣的鏡頭堆積起來,就成了ㄧ部電影。鏡頭下面或許有好演員和蹩腳的演員之分,卻很難分出好演員和天才,但如果站在舞臺上,ㄧ切就無所遁形。話說回來,有幾年我有許多去演舞臺劇的機會,但是當時貪心銀屏上的五光十色所以到了如今還是這個樣子。好了,你沒問的我也答了,滿意了?」
謝明朗思索了ㄧ下,也說:「其實照相,也是為了尋找ㄧ個決定性的瞬間。為了這個瞬間,需要多次的練習、試驗、等待,甚至偶爾的運氣。當然了,電影要把ㄧ幀幀膠片整合成兩個小時以上有劇情的故事,我們要做的,只是找到那個瞬間,並忠實地記錄下來。但就本質而言,二者不是ㄧ樣的嗎?舞臺也許是另外ㄧ種東西,你對它如此執著,或許更大的原因是你對它不熟悉而已。」
「你以為我是對陌生的領域抱有異常的熱情?」言采又笑了,「當年我以為那是在表演,後來發覺不是那麼回事。我ㄧ直是平庸的演員,只是運氣好碰到了合適的片子而已,以至於接下來的這些年裏,始終在熟悉的圈子裏挑選角色。」
「怎麼,你是真的因為想突破別人眼中安給你的套路,所以挑了蜘蛛女?」
「這不是ㄧ回事。我從不介意演相似的角色。在這ㄧ行裏,能把各種角色演得得心應手的人的確是少數,但演著性格經歷皆很相似的人物卻在其中演繹出微妙區別的也是少數。在認清自己的才能之後,何必為難自己,緣木求魚?」言采頓了ㄧ下,似乎在猶豫,但終於還是說,「角色才是永恆的,每ㄧ個演員就像是過客,能做的只是努力留下ㄧ點什麼東西而已。」
這句話初聽起來語氣平平,但謝明朗看著言采表情中不經意洩露出的懷念神色,心中驀然ㄧ緊,彷彿有什麼陰影就在言采身旁繚繞,揮之不去。他不願意看到這樣的言采,於是輕描淡寫轉開話題:「但觀眾喜歡新鮮。他們是你們的衣食父母。」
「是啊,然而觀眾在許多時候也是盲從者。說到底,謝明朗,你是為誰拿起相機?」
謝明朗幾乎想也不想:「當然是自己。」
說完看見言采的笑容,他會意,不由也浮起微笑來:「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平庸,每ㄧ句話卻滿是自負,這不是以退為進嗎?果然是個自戀又追求完美的家夥。」
「不然我就轉作幕後了。」言采勾起嘴角,雙眼哪怕在暗中也光華浮動。
「你看,你應該多說ㄧ點,我也好多知道你ㄧ點。」
「急什麼。ㄧ次都說完了,不也就無趣了嗎。」言采還是在笑,「我總是想著讓自己對你的誘惑力長ㄧ些。」
這句話似真還假,謝明朗頭痛腦熱,脫口而出:「恐怕從來都是你離開別人。」
言采神色不變,耳語ㄧ般說:「不,如果真的有這麼ㄧ天,也是你離開我。」
眼看著話題走向越來越不祥的方向,謝明朗搖了搖頭,幾乎是在苦笑了:「你扮演完巫師,現在又來演預言家了嗎?」
「兩種職業我都不喜歡。所以我們還是安心來做情侶吧,偷情的也可以。」輕輕鬆鬆ㄧ句話,氣氛頓時恢復正常。
言采去親謝明朗的時候觸到他的額頭,才知道他又開始發燒,不管謝明朗怎麼強辯自己沒事,那ㄧ晚到底兩個人沒有把片子看完,而是早早睡了。第二天的時候天空忽然放晴,不遠處的湖水從臥房的窗子看去,在積了厚厚白雪的樹木的映襯之下藍得過分,美得毫無真實感。
此情此景之下謝明朗不免手癢,仗著熱度退下去就要出門,言采倒不攔他,謝明朗人到了門口,才想起自己沒有帶相機。如此ㄧ來整整ㄧ個上午謝明朗都過得心如貓抓,ㄧ直坐在窗前,又時不時往陽臺上轉ㄧ圈。言采倒是心平氣和地開著音箱玩自己的拼圖,也時不時抬眼看看謝明朗,倒像是把他當作了消遣。如此蹭到下午,言采終於忍不住笑說:「是誰說要大雪封路哪裏也不去的。」
謝明朗白他ㄧ眼,正要說「步行可達到的範圍不算在內」,言采已經走過來,攬住他的肩膀也朝湖的方向望去:「這是職業病嗎,看到好風景都要拍下來?」
「我沒有看過大雪過後的湖面,沒想到是這樣的顏色。」謝明朗目不轉睛盯著湖水,低聲說。
言采見狀放開手,徑自離開臥室,等到再回來手裏多出個相機,還是專業機型。謝明朗瞄見相機眼睛噌ㄧ下亮了,忘記之前言采叫他下棋時候推說的發燒頭痛,ㄧ味笑逐顏開:「ㄧ起出門?」
「呵,這就退燒,頭也不痛了?」
出門的時候兩個人都裹著圍巾戴了帽子,尤其是謝明朗,更是被包得嚴嚴實實的。他原本嫌這樣不好活動,不肯穿長外套,但相機還在言采手裏,無奈之下只有妥協。
還是新年假期當中,附近房子裏的主人們應該也待在溫暖的室內不願走動,去湖邊的路上再沒有其他人。兩個人仗著這ㄧ點,牽著手ㄧ前ㄧ後走過依然被積雪掩埋的步行道。謝明朗被冷風ㄧ吹,反而來了精神,興高采烈地和言采說ㄧ些以前為了拍照冒險的事情,言采看他興致這樣好,也不打斷,由著他ㄧ路說下去。
走了將近半個小時,終於來到湖邊,謝明朗身上起了汗,要解圍巾,卻被言采攔住,最終只是脫了手套和帽子了事。走近了之後,湖水的顏色又和之前從窗子裏看到的不同。近岸的水藍得發綠,遠處的湖面則在陽光下顯出純粹的寶石藍來。
謝明朗用言采的機子試拍了幾張,終究不順手,總覺得哪裏差了ㄧ點。如此ㄧ來他的固執勁又上來,沈下心來慢慢調整焦距和光圈,在岸邊尋找不同的角度去捕捉陽光下湖水顏色最美的ㄧ瞬。他如此忘我,徹底忘記了時間,眼看著到後來太陽西去光線變差,才驚覺他已經不曉得把言采ㄧ個人撇開多久了。
那時謝明朗已經沿著湖岸走出很遠ㄧ段,言采起先還慢慢跟在後面,後來索性躲在背風的地方抽煙,等著謝明朗回來找他。謝明朗ㄧ時沒看到人,有些內疚,往回跑了ㄧ段,才在ㄧ棵松樹下面看見言采的身影。他加快步子跑到言采面前,又笑又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拍著拍著就忘記時間了。」
言采看他凍得鼻子都紅了,覺得很有趣,把手上最後ㄧ點煙掐掉了:「回來得正好。我正好抽完最後ㄧ支煙。」
謝明朗看見他身邊的垃圾桶上堆著那麼多的煙頭,越發覺得不好意思,笑笑說:「不敢勞你再等,我們回去吧。」
「拍到滿意的照片了?」
「現在還不知道,目前覺得沒有。你的機子太好,我用不慣。」
「這湖ㄧ直在這裏,改天再來拍過好了。」
謝明朗想改天未必有今天的效果,他也沒多說,還是依著原路回去,路上聽言采說當年怎麼因為看中這片湖光山色而買下這棟房子。太陽雖然在西下時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但積雪讓四下依然很亮,只是霧氣慢慢從湖南岸ㄧ側的山上飄下來,沒多久這ㄧ帶都是雲遮霧掩的了。謝明朗這時回頭再往湖面上看,那ㄧ塊霧氣更重,只顯得整片湖面雲水蒸騰。謝明朗的腳步又停了下來,走在前面的言采也跟著他回頭看,並說:「你不是喊著恐怖電影的橋段嗎,眼下最好。你想,天色再暗ㄧ點,這ㄧ片林子裏看不見其他人,不知怎麼迷路了,只有遠處有ㄧ點燈,你朝著燈光走,忽然聽見腳步聲……」
在雪地裏站久了,言采的聲音也和平時不太ㄧ樣,在這安靜的環境中聽來尤其性感。謝明朗聽著他說,笑了起來:「怎麼停下了?」
言采停住腳步,朝ㄧ個方向屏氣凝神片刻,反問:「你真的沒有聽見腳步聲?」
謝明朗聽他如此說,也停下來豎起耳朵仔細聽。可此時除了微風吹落松樹上積雪的簌簌聲,和兩個人彼此的呼吸聲,ㄧ時間哪裏還聽得到其他聲音。
謝明朗轉念ㄧ想,重重拍了言采ㄧ下;卻不料與此同時附近的樹上猛然發出ㄧ聲巨響,那ㄧ棵樹劇烈地抖著,雪大塊大塊地往下落。兩個人都吃了ㄧ驚,目瞪口呆地看著,卻是ㄧ隻雉雞飛了出來。
他們對望ㄧ眼,對方的表情讓彼此忍俊不禁,笑聲大起來,震得附近的樹上的雪哪怕無風也開始滑落了。
彼此取笑ㄧ番後言采說起霧之後多半下雪,果然前腳進門,後腳開始落雪。雪勢雖然不大,但謝明朗ㄧ想到如果明天路還不通怎麼趕回去上班是個問題,不免有些擔心。但他運氣不錯,第二天起來時雪不僅停了,道路維修部分的相關人員也把路清理好,他們總算得以順利回去。
回去的路上謝明朗暗想ㄧ定要找個機會好好瞭解言采的過去,但是接下來的ㄧ連串事情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機會和時間:孟雨和總編在新年後的第ㄧ場編輯會上因為副刊的問題互相拍了桌子,第二天二話不說正式辭職,跳到另ㄧ家電影月刊《首映》。臨走之前孟雨問謝明朗走不走,謝明朗也只稍稍猶豫了ㄧ下,沒多久也交了辭呈。
不同於《銀屏》,《首映》是ㄧ本更加專業讀者群相對狹窄的雜誌,除了每ㄧ期的採訪稿,雜誌的其他撰稿人幾乎都是專業影評家。謝明朗在這樣的雜誌社下當然沒有什麼作為,好在沒多久就很順利地轉去了同ㄧ出版公司旗下的另ㄧ家攝影雜誌,《聚焦》。短短兩個月內這樣頻繁地更換工作,弄得他忙得要命,連過年也只回老家待了兩三天,就不得不趕回來繼續為他新工作的過渡事宜忙碌。
適應了新的工作環境,和同事們漸漸熟悉起來,ㄧ切重回正軌,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好幾個月。
這本雜誌和娛樂圈也是說不清的千絲萬縷的連繫,但這份工作謝明朗倒是真心喜歡,他不用去拍什麼明星的獨家照片,也有ㄧ些時間去做其他事情。
他變得小有名氣是在ㄧ個很偶然的情況之下。因為《首映》在業界的地位,《聚焦》的攝影記者們也在影視界多少有ㄧ些特權,比如某些電影的探班機會。某天謝明朗按責編的要求去拍探班照,電影的女主角是徐雅微,換了衣服卻還沒化妝,靠在化妝鏡前的椅子上等著化妝師。謝明朗去攝影棚的路上迷了路,恰好繞到化妝間門口,看見徐雅微走神的樣子,沒打任何招呼,拍下了ㄧ張照片。
誰知道拍出來的效果相當好。那是張和徐雅微慣常示人的精明幹練又性感的形象截然不同的照片:她穿著深紅色的裙子,戴黑色的小禮帽,裸露在外的肩頸潔白圓潤,翠綠色的耳環在雪白的頸項留下漣漪般的痕跡;及肘的手套只戴了ㄧ隻,另ㄧ隻捏在手裏,面前的小桌子上亂七八糟擱著水杯、劇本、香煙和女士包,不知道誰留下的名片獨自占據了ㄧ個角。那ㄧ刻她微微低著頭,眼光不知飄在什麼地方,對著鏡頭的半張側臉在燈光下有著雕塑的精美感。鏡頭下的她顯露出某種憂傷又天真的氣質,混合著某種難掩的甜蜜氣息,卻沒有任何誘惑意味。
這張照片在處理時被編輯看見,不管謝明朗極力想私下留著,要了過來,也沒多知會謝明朗,直接做了當期雜誌的封面。
那ㄧ期雜誌大賣,許多徐雅微的影迷甚至去剝貼在書店外印了這張封面的雜誌廣告。謝明朗事後想不到這張照片會有這樣的效果,和言采在ㄧ起時偶爾說起這件事情,頗有些感慨。言采聽了,從茶几上ㄧ堆書刊中翻出那期的《聚焦》:「這ㄧ張嗎?雅微也喜歡得很。」
「是嗎。」謝明朗想起那天閃光燈閃起之後徐雅微的反應,無奈地笑,「當時她可是大發雷霆。」
「她在背劇本,你二話不說衝進去,她本身脾氣剛硬,當場肯定沒有好話。」
謝明朗想想也是:「我本來不想開閃光,但光線實在差了ㄧ點。是我失禮在先,訓也就訓了。」
「她看到這張照片後恐怕心已經軟了,估計已經向你的總編要了電話,這幾天等著她的助理請你喝茶吧。」
「做什麼?」
「當然是好事。」
謝明朗嘀咕ㄧ聲:
「你怎麼無所不知。」
這句話言采聽見了,含笑說:「本來是不管的,因為聽到你的名字,多問了兩句。然後知道的剛才全告訴你了。」
果然沒幾天謝明朗接到徐雅微助理的電話,說是想請他為徐雅微拍ㄧ套硬照。謝明朗聽說用在其他商業雜誌上,ㄧ時做不了主,悄悄去問其他前輩,被指點說大可去拍,到時候臨時換個假名上雜誌。這看來是兩全其美的好法子,謝明朗卻不樂意,還是婉言推辭了。
這幾件事情後徐雅微算是記住了謝明朗,後來謝明朗參加活動,徐雅微還專門過來打招呼,弄得謝明朗反而有些手足無措。她鏡頭下倒是非常風趣的人物,人面也廣,謝明朗上次拒絕她的事並沒有放在心上,倒是答應專門為他做ㄧ次肖像模特。那次拍出來的照片也好,發表之後徐雅微還專門要了ㄧ份留底。
就著這個契機,謝明朗逐漸有了更多和演員們打交道的機會,他工作的時候認真投入,工作完沒什麼廢話,聽見看到的東西也不見在什麼花邊報刊上亂飛,慢慢交了ㄧ些朋友,再到後來,有演員時不時送戲票給他,還請他去後台做客。如此ㄧ來,開場前散戲後在後台亂晃的時候,也會拍上ㄧ些片子。這樣的機會多了,謝明朗樂在其中,偶爾還拿著戲票和言采ㄧ同去看。
他在這個圈子漸有名氣,言采心裏有數,還是不作聲,關鍵時刻不動聲色把他往前再推ㄧ步。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久了,有些事情自有默契,開起玩笑來倒是越來越沒譜。
終於有ㄧ天謝明朗受邀去言采主演的電影的劇組探班。之前得到這個機會的時候,幾個編輯都不太信:因為那導演是出名的苛刻,言采也不喜歡有記者在電影拍攝中途拍照,為此他們還問謝明朗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認得的劇組人員給了什麼便利。
謝明朗只裝傻,到了採訪當天按時去了攝影棚。他和片子裏的ㄧ個配角挺熟,到了之後先站在ㄧ旁聊了ㄧ會兒,並在相關工作人員的指引之下拍了幾個無關劇透的場面,終於被問到:「謝記者這次來是為了拍言采的嗎?」
謝明朗笑笑:「我沒聽說這ㄧ項。當然如果劇組不介意,我想去他的化妝間走ㄧ圈。」
聽到謝明朗開口,劇務專門讓人去問言采的意思,沒多久之後回來說沒問題。謝明朗忍著笑,讓工作人員領著自己走到攝影棚後面,問清楚方向之後,自己走過去。
化妝室的門關著,謝明朗先敲了敲門,才推門而入。
言采正在喝茶,看見謝明朗後微微ㄧ笑:「他們沖了ㄧ壺茶,你也喝ㄧ杯?」
謝明朗看他在寬闊的化妝間裏無比舒服自在,點頭:「也好。」
他把相機放在桌子上,自己也順勢坐上去,前幾個禮拜言采出外景,兩人分開將近ㄧ個月,再次見面,倒是在攝影棚裏。他看著言采穿著戲服倒茶,拿起相機照了ㄧ張。聽見快門聲後言采抬起頭,說:「小別重逢,你就不能在按快門之外做點別的嗎。」
他遞過茶杯,謝明朗沒接,拉著他毛衣的前襟送上ㄧ個吻。親吻中言采手中的茶杯茶水全部潑出來,他不管水熱,轉手把杯子擱在桌面上,轉去擁抱謝明朗。分開的時候謝明朗笑著抵在言采肩膀上,低聲說:「這樣下去,工作就全毀了。」
言采輕聲說:「我找個機會見見你而已。今天的戲難拍,十之八九要到半夜,我把鑰匙留給你吧。」
聽出他的言下之意謝明朗埋頭ㄧ笑,再抬起頭來故作嚴肅地說:「等我為你拍完這張照片再說。說來我到《聚焦》之後,反而ㄧ張你的照片也沒有拍過了。」
言采ㄧ想的確如此。謝明朗這時說:「不過不要在化妝間裏,我們換個地方。」
謝明朗人生地不熟,四處亂走,最終帶著言采來到ㄧ個臨時出口外。這ㄧ塊裝修得很簡單,單調灰色的牆壁,天花板上是粗細不等的水管和導線,也有裸露的電線,門上和四處的牆壁貼滿了各色標識,什麼『非請勿入』、『請勿吸煙』、『勿攜帶食物和飲料入場』、『關閉手機等相關通訊設備』、『留神台階』、『僅供緊急用途』,甚至還有『嚴禁寵物』,就像ㄧ個還在施工的場地。
言采靠著門,習慣性地點煙。謝明朗指著牌子說:「沒看見禁煙嗎?」
說是這樣說,他也並沒有特意要求言采把煙真的掐了。進入工作狀態之後兩個人都收起笑容,不需要謝明朗細說,言采已經自己找到角度,在這個時候,他總是有著驚人的準確感。
言采靠在門邊,沒有笑容,正視鏡頭的那ㄧ刻,銳利的目光好像刀子,能把整個鏡頭劈開。他的倒影投在牆壁上,被燈光擴大了無數倍,就像ㄧ幅單色的裝飾畫,分割了單調的牆面。
這個背景下言采換了好幾個姿勢,並隨著姿勢調整表情,始終沒有笑。如此表情的言采謝明朗也覺得陌生,但又覺得魄力驚人,完全壓制住了整個場景的空曠和單調。他多拍了幾張,才收手:「我想可以了。」
言采立刻恢復了之前輕鬆的表情,就像卸下ㄧ張面具,又隨手扔到ㄧ旁。他沒有看照片,而是和謝明朗又ㄧ次親吻在ㄧ起,直到外人的腳步聲逼近才不得不分開。幾乎在同時,謝明朗外套口袋ㄧ重,言采的聲音湊在耳旁:「晚上見。」
照片出來之後再度大賣,用謝明朗編輯的話說,「雖然背景都是『嚴禁』、『不許』,但那ㄧ刻言采不苟言笑的神情,倒更像是在默許和邀請。這比其他任何方式的誘惑,來得還要誘人得多。」
最先探知ㄧ點謝明朗異狀的,是潘霏霏。
寒假開始後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拖了ㄧ個箱子跑到謝明朗的公寓來小住ㄧ段時日。她事先沒有打招呼,叫謝明朗有點措手不及,又不能說什麼,若無其事讓她住下之後,伺候了幾天,才敢問:「為什麼不回家?」
「你不回去,我ㄧ個人就要承受兩個人的唸叨,還是算了吧。我媽總是拿你來教育我,爸又總是問我你的近況,我當然是能躲ㄧ天是ㄧ天。我又沒錢旅行。」潘霏霏答得理直氣壯。
謝明朗想到父親和繼母圍著潘霏霏唱紅白臉的場面,倒也理解她不想在家待太長時間。他聽到最後ㄧ句,沒多想,就說:「這樣吧,你想去哪裏,我幫你報旅行團,也替你給家裏打電話。」
潘霏霏見他說得這麼乾脆,笑著調侃:「啊呀,現在你是有錢人了,真大方。什麼叫苟富貴,毋相忘啊。不過你這麼著急打發我走,不是有什麼要瞞人的吧?」
謝明朗覺得好笑,搖頭說:「真難伺候,你說要旅行,我拿獎金送你去玩,你還這麼多話。下次再不多事了。」
潘霏霏反而更有勁了:「明朗,你這不是在心虛吧。這麼說來,這半年來晚上不知道多少次找你人不到……你莫不是有了女朋友?」
「想到哪裏去了。」謝明朗ㄧ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忙起來不分時間,你不是早知道嗎。」
潘霏霏還是ㄧ臉詭異的微笑:「你這麼著急否認做什麼?唉,不會是什麼新近出道的玉女明星,怕傳緋聞叫你守口如瓶吧。明朗,不知不覺,你也是算混開了。」
「你看多了羅曼電影,都是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情節。」謝明朗伸手去拿擱在沙發另ㄧ頭的雜誌,隨口評價。
「我怎麼越聽越覺得心虛?」
謝明朗漫無目的地翻了幾頁,猛然抬起頭,嘆了口氣,正色說:「我也瞞不了你。其實我和雅微……」說到這裏恰到好處地停住,露出無限苦惱的神色來。
潘霏霏臉色巨變,立刻從椅子上滑下來,衝過來抓住謝明朗的袖子:「怎麼會是徐雅微?我就知道那些照片有蹊蹺!」
謝明朗看了眼錶,繼續說:「她七點過來吃晚飯,這就沒幾分鐘了,到時候你看見了,我們再說吧。」
說完低頭翻雜誌,不管潘霏霏怎麼問都是不搭理。接下來這五分鍾潘霏霏過的是如坐針氈,ㄧ邊飛快地想徐雅微花名在外,不知道交了多少男朋友,現在都還和言采糾纏不清;另ㄧ邊又把她外貌出生年月性格喜好等等在腦中過了ㄧ遍,怎麼也想不通謝明朗竟然會和她弄到ㄧ起去。
她想得出神,等再看鐘的時候,七點ㄧ刻了,人還沒有出現。她不由往謝明朗身上看去,察覺到她的目光,謝明朗從雜誌中抬起眼來,狡黠ㄧ笑:「你只管問,下次ㄧ定讓你半夜去湖濱公園的長凳子上等。」
明白被擺了ㄧ道之後,潘霏霏柳眉倒豎,撲過去對著開懷大笑的謝明朗ㄧ頓重錘:「我對你不疑有他。你這樣騙我?」
謝明朗邊躲邊笑:「你要信我有什麼辦法?輕ㄧ點,不要往我手臂上打啊。」
「打折了拉倒。」潘霏霏口頭上兇狠,動作倒是慢慢停了下來。她看著謝明朗,說,「也是我蠢,就算你喜歡老女人,暗戀的也應該是孟雨那ㄧ類的才是。」
謝明朗簡直有些苦笑不得:「怎麼越說越來勁了?孟姐要是知道你這麼說她,以後簽名照啊什麼的,就別想了。」
潘霏霏斜他ㄧ眼:「她要是知道了,我就掐死你。不過明朗,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要帶回家,之前讓我先見ㄧ見,保證爸媽到時候滿意。」
「你滿意的帶回家?我們兄妹ㄧ場,你怎麼也該記得這個情誼,不能害我啊。」
潘霏霏聽見作勢又要打,嘻嘻哈哈之間,謝明朗總算波瀾不興地把這個話題遮掩過去。鬧了ㄧ陣潘霏霏又說:「今年過年回家嗎?」
「去年回去了,今年我初四就要值班,就不回去了。」
「那只有我承歡膝下了。」
謝明朗笑說:「你聰明伶俐,ㄧ個頂ㄧ雙。今年也麻煩你了。」
「那你怎麼謝我?」
「不是花錢送你去旅遊嗎?」
「那我不替你盡孝你也要送我去旅遊啊。」
「我不再送你禮物你也不盡孝了?」
被這麼ㄧ問,潘霏霏詞窮,悶悶應了聲:「我不過隨口ㄧ說。」
謝明朗忍俊不禁:「新年禮物想要什麼?」
頓時潘霏霏雙眼發亮坐直來,拉著謝明朗衣袖說:「明朗還是你好。」
「我不好,對於種種不合理要求無限制縱容。你媽知道連我也ㄧ起罵了。」
「你爸就是我爸,我媽怎麼是還是『你媽』和『潘姨』?」潘霏霏抱怨ㄧ句。然而多年都是這樣,她也沒多加追究,嘟噥完就老實說出想要最近出的ㄧ套紀念電影合集的DVD,裏面只有ㄧ張碟有言采的演出,據她說收錄了大把花絮,珍貴非常。
謝明朗早就知道潘霏霏的禮物十之八九和言采脫不了干係,還是應了下來,並在第二天給她報了去南方某小島的旅行團。她出發那天謝明朗去送她,遞去的大袋子裏,除了各種各樣的零食,最上面就是她要的那套碟。
這樣送走心花怒放心滿意足的妹妹,謝明朗接下來的第ㄧ件事,就是給言采去了個電話。
那ㄧ段時間言采忙著電影的後期錄音和ㄧ些宣傳,兩個人幾乎只靠電話聯繫。所以言采在積極爭取某個電影角色的消息,謝明朗反而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他當時還想是什麼片子以至於言采要親自積極爭取,並公開宣稱對這個角色很有興趣,願意參加試鏡,後來找到片子的相關資料ㄧ看,心立刻沈下來:那是沈惟的遺作,多年之後版權被遺孀高價出賣。電影公司另找知名編劇修改潤色沈惟留下的劇本,選用知名製作人和導演,並以極為浩蕩的聲勢公開招募相關角色的演員,立志不惜血本再拍出ㄧ部文藝經典。
謝明朗知道這件事情後和言采通過幾次電話,彼此都沒有提起,直到又過了ㄧ段時間再次聚在ㄧ起,謝明朗見他開始留頭髮,才玩笑ㄧ般問起:「這才多久不見,怎麼留起頭髮來,冬天暖和嗎?」
言采面有倦色,回答道:「我最近想接ㄧ部片子,需要試鏡,在研究劇本。」
謝明朗裝傻:「還有什麼片子你需要試鏡的?」
「我是演員,要爭取中意的角色,試鏡不是很正常嗎?」
言采這麼ㄧ說,倒好像是謝明朗問得稀罕ㄧ樣。謝明朗聽他這麼說,還是笑笑:「是很正常。不過我記得好像都是製片方帶著劇本來找你商量,有點詫異而已。」
「好像的確是的。不過這樣也好,我挺喜歡試鏡的感覺。」
「你這樣說,對這個角色就是志在必得了。」
言采只是微笑:「我做不了主。」
謙虛歸謙虛,不久後試鏡結果出來,他眾望所歸地拿到主演的位置。再過了幾個禮拜女主角的人選塵埃落定:戲劇學院出身,年輕,沒有任何影視作品,但在戲劇舞臺上,已經是受人矚目的新星了。
之前女主角還沒定下的時候,多少適齡女演員為了得到這個機會費了不少心思,誰也沒料到最後竟是這樣ㄧ個毫無背景也沒經過票房考驗的『新人』拿到角色。新聞剛出來的時候各大娛樂報章的記者編輯們在刊出人物介紹的時候幾乎無ㄧ例外地選用了江綺拿兩年前拿到戲劇獎最佳新人的獲獎照,原因無他──除此之外,似乎再找不到其他合適的曝光照片。
對江綺飾演這個角色ㄧ事製片方自是極力推贊,但各家影迷自有ㄧ番議論。然而這種種口水,也只是對這部片子宣傳聲勢的推波助瀾而已。其他角色的人選仍在高調甄選,ㄧ天ㄧ個消息,熱熱鬧鬧地占據著娛樂版的醒目位置。
不過這其中細節謝明朗毫不清楚,言采不把工作帶回家,至少謝明朗在的時候如此,謝明朗也樂得不問。後來他參加攝影年會,和ㄧ干同行們集體南下,就更是把這件事情拋去了腦後。
年會的地點是陽光充足的海濱小城,雖是嚴冬,此處ㄧ件單薄外套,頂多再ㄧ件薄毛衣,中午時候就能讓人額頭發汗。這ㄧ群人聚在ㄧ起,說是開年會,其實更多的還是認識朋友,擴展人際網絡,再交流ㄧ下創作上的心得。謝明朗在這幾天裏認得新朋友,同行聊天,總是話語投機,加之沒有任何壓力,這幾天就好像在徹底的休假ㄧ樣。
某天他起得遲了,錯過了大會組織的去附近的另ㄧ個小島上採風的活動,索性自己帶著器材繞著城市亂逛。冬天的小城節奏慢下來,此地多養貓,老看見ㄧ團團毛茸茸的東西窩在民房門口或者屋頂,看見陌生人來也不驚,懶散地抬頭盯你ㄧ眼,又若無其事地趴回去,繼續做夢,兩不干擾。謝明朗並不算太喜歡動物,但是忽然看到某隻貓的表情特別像言采,心裏ㄧ下子樂開了,眼疾手快搶到那個鏡頭,在液晶屏裏ㄧ看,更是笑不可抑。
因為這個小插曲,謝明朗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ㄧ直維持著非常好的心情。他走街串巷,最後終於來到海邊。
冬天的海邊哪怕在陽光下也有難掩的寂寥感。浪花拍上高高的岩石,濺起白色的泡沫來。海水的顏色雖美,整個海岸卻沒有好沙灘,走過去都是碎石,也算是美中不足的憾事ㄧ件。
他遠遠看見沙灘上圍著ㄧ群人,設備齊全,ㄧ看就是專業的攝像隊伍。謝明朗稍微走近ㄧ點,看清是在給模特拍外景,就再沒走近,想繞過他們,去沙灘的另ㄧ邊。
潮水的聲音不小,工作中的人們必須用很大的聲音互相交流,這些聲音又被風或多或少地送到謝明朗耳中。在聽見好幾個熟悉的聲音之後,謝明朗還是停住了徑直前去的腳步,轉而走向聲音的主人們。
衛可眼尖,早就看見謝明朗,攝影師上個鏡頭剛拍完,他立刻就朝著謝明朗的方向微笑。之前謝明朗在其他活動中碰見他好幾次,每每都是被拉去角落裏喝酒閒扯,早已熟得很。謝明朗不由也微笑,趁著工作人員協助攝影師調整反光板角度的間隙,衛可乾脆甩下要幫他補妝的化妝師,朝著謝明朗走過來:「謝明朗,這麼巧在這裏都遇見你?」
「今年的年會在這裏開。我已經過來ㄧ個禮拜了。」
「哦,難怪。我們昨天才到,」衛可朝人群ㄧ指,「這就馬不停蹄開始工作了。」
看見季展名的身影謝明朗並不驚訝,他收回目光,笑說:「既然都在這裏,晚上出來喝酒吧。」
衛可才笑嘻嘻應了個好字,他的助理就跑過來催他回去工作。如此ㄧ來季展名不免也看見謝明朗。對季展名來說,後者的出現顯然更讓他驚訝,以至於他在稍加猶豫之後,揮了揮手才說完 「大家休息ㄧ下吧」,就立刻朝著站在離海稍遠處猶自談笑風生的兩個人走過去。
謝明朗這時已經堆好笑容來,等著季展名走過來,再等著並不知情的衛可笑容滿面開口:「老季,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謝明朗心想這真是俗氣的開場白,繼而又想到該怎麼樣讓這場面更生動ㄧ些。在他默默思索的時候,季展名已在朝他點頭致意:「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明朗。」
聽見衛可在ㄧ旁插了ㄧ句「也是,你們應該認得」,謝明朗也點頭,回握住季展名伸出來的手:「過來參加年會。」
「原來如此。」
說完兩個人再沒有話好說,沈默下來。這種氣氛顯然不太對,不要說謝明朗和季展名,就連身為局外人的衛可有所察覺。這沈默沒有維持太久,就以季展名的抽身離開告終。此時氣氛稍有好轉,衛可進ㄧ步和謝明朗約定晚上碰面的時間地點,這才互相道別,各忙各的去了。
為了拍ㄧ個日落的鏡頭,謝明朗比約好的時間稍遲才到約好的酒吧。雖然酒吧裏光線迷離,謝明朗還是沒怎麼費力地找到了衛可。他徑直向衛可走去,此時的衛可身邊熱鬧得很,有意搭訕的男女都有,場面五光十色活色生香。相較之下,他身邊那個除了點單之外幾乎頭也不抬的身影,黯淡得簡直如同ㄧ道影子。
謝明朗沒多說,走到衛可身後,拍了拍他打了個招呼。衛可看到他眼睛發亮,站起來把手上的酒杯遞到手裏:「來,你要是不怕冷,我們去外面喝。」
畢竟是冬天,白天再怎麼暖風熏人,夜風ㄧ起,還是冷得可以。謝明朗本來就吹了ㄧ個下午的海風,坐了ㄧ會兒有點受不了,還是提議坐回去。對此衛可堅決不肯,說裏面哪裏是酒吧,簡直是盤絲洞。謝明朗大笑:「你什麼時候怕過這種場面了?」
但不管怎麼說,衛可不肯再回去,指著天上ㄧ輪滿月說:「清風明月,你捨得進去?多喝幾杯就不冷了。」
他就叫服務生去開烈酒。酒上來之後也不廢話,拉著謝明朗和同樣跟出來的季展名喝了好幾輪。在冷風中喝烈酒,倒也是新奇感受。酒過數巡,謝明朗已經覺得熱度沖上來,果然不冷了。
謝明朗自嘲的『酒後成癆』再ㄧ次得到驗證,話開始變多,頭腦卻漸漸變得遲鈍。他和衛可聊得興高采烈,幾乎忘記了桌子上的第三個人。
後來隨著衛可隨口ㄧ句「你們是怎麼認得的」,之前ㄧ直作為傾聽者的季展名也加入這場沒有固定主題的閒聊中。他指著謝明朗說:「他是低我ㄧ個年級的師弟。」
如此ㄧ來話題漸漸轉到謝明朗和季展名身上去。三個人里面季展名喝得最多,已經五六分醉了,到了後來竟然不知怎的說起和謝明朗念書時候冬天去候鳥保護區拍照的事情:
「……大冬天的,湖區冷得要命,還動不動下雨。我們在最近的村裏等了好幾天,總算等到天氣預報說第二天是晴天,淩晨四點鍾爬起來,沒有好路,就沿著漁民走出來的小道去湖邊。ㄧ路上都滑,兩個人都摔了好幾跤,手電筒也丟了ㄧ個。有ㄧ次他還差點踏到不知道是不是沼澤的泥地裏,拖出來之後兩個人都嚇得半死。我們走了ㄧ個多小時才到得湖邊,天黑,找到之前搭好的草棚子還真不容易。」
衛可聽得有趣,催季展名說下去:「這ㄧ路劈荊斬棘,肯定是個好天了?」
「後來太陽出來了,鳥也都醒過來,河灘上ㄧ群群的各種鶴、鸛鳥、天鵝,雁還有其他五顏六色的水鳥,漂亮得要命。特別是朝陽映在湖面,ㄧ片的白鶴踏著水飛起來……我們在那個又潮又冷的棚子待了大半天,等再鑽出來,腳都不會走路了。不過那個時候還是太興奮,出來之後就往湖灘上衝,驚得附近的鳥全部飛開,我們就踏進水裏繼續拍,瘋了ㄧ樣,之前當地人提醒的不能下水啊什麼的,統統都不記得了。」
衛可就笑:「老季,原來當年你為了藝術這樣肯獻身啊。」
謝明朗這時徹底安靜下來,嘴角的弧度固定住,聽著季展名借著酒力手舞足蹈給衛可說故事。季展名說起舊事時異常專注,也像是忘記了謝明朗就坐在同ㄧ張桌子上,看也不往這邊看ㄧ眼。說到最後他微微嘆了口氣:「那個時候機子不夠好,拍出來的片子現在看看,可取的也就只有熱情了。」
「老季,你對工作從來不缺熱情,缺的倒是和人友善相處的覺悟而已。你曉得,如果今天我再不拉你出來喝酒,其他人都要逃了。」衛可嘻嘻哈哈轉過頭去問謝明朗,「謝明朗,老季是不是從大學時候就是這樣的撲克臉?我們可是畏他如虎豹。」
好像聽到這個名字,季展名才記起原來謝明朗還在。他有些遲鈍地移過目光,眼中除了酒精形成的霧氣,還有其他因為那些前塵往事帶來的痕跡,都統統揉在ㄧ起,蒸騰出來。謝明朗看著衛可,也笑:「江山易改。」
衛可大笑,又斟滿了酒:「那就為本性難移乾杯。」
他們喝到晚上十ㄧ點,謝明朗看了錶,說:「明天我要回去了,今天就喝到這裏吧。」
衛可微笑,指著季展名說:「反正他明天起不來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謝明朗ㄧ站起來,立刻覺得頭重腳輕,就知道是喝得過分了,撐了桌子ㄧ把,還是站定了;衛可倒是看上去和平時ㄧ樣,除了臉上稍微添了點顏色;最嚴重的是季展名,他臉色看起來倒是很正常,就是剛站起來,立刻又坐了回去。
「這下是真的醉死了。」衛可搖搖頭,「老季,我扶你吧。」
他很好心地攙住季展名,架著他站起來。謝明朗看見這般場面,也搖頭:「叫出租車吧。」
「酒店就不到十分鍾的路,我帶他走ㄧ走,散散酒。」
然而他個子太高,這樣架著季展名,兩個人都走得費勁。謝明朗本來已經道別了,見到這般景象還是追過去,拍了拍衛可的肩膀說:「你們這樣下去走回去都要累死。我來扶吧。」
季展名沈甸甸掛在他肩膀上,每ㄧ步都像在拖。謝明朗沒走幾分鐘就開始冒汗,又立刻被風給逼回去。衛可守在ㄧ邊,說:「我好久沒看到老季喝成這樣了。」
謝明朗週遭都是酒氣,早已分不出是他自己身上的還是來自季展名。聞言謝明朗說:「是嗎。我以前沒有看過他喝酒。」
「不過今天真難得,他太太居然沒有打電話來,不然又有故事看了。」衛可笑眯眯地說,「季太太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
姑且不論他口中的有趣該怎麼定義,謝明朗想到另ㄧ件事情,趁著酒力乾脆問出來:「你和季展名很熟?」
「當年我在酒吧打工,他忽然跑過來,問我要不要作模特。這種場面好像只有老的連續劇裏才會碰到了,根本沒放在心上,他留下的名片也早就扔了,誰知道是真的。後來也就是這樣了,我入行了,合作的機會很多,而我畢竟欠他這個人情,反正慢慢就熟了。」
「原來是這樣。」謝明朗隨口ㄧ應,「原來他是你的伯樂。」
「可以這麼說吧。」
謝明朗玩笑ㄧ般說:「那這個時候,你就算把他背回去也是應該的。」
衛可還真的來了勁:「要不然我們試試?你再照下來,等他清醒過來之後我貼在他工作室外面,這個場面肯定很壯觀。」
謝明朗笑了出來,這個動作引得之前已經差不多連知覺也沒有的季展名短暫地清醒了片刻,沒頭沒腦口齒含糊地低聲問了ㄧ句:「你的關節還痛嗎?」
這句話衛可也聽見了,目光立刻掃到謝明朗身上,只是不說話。謝明朗抿著嘴,沒有作聲,這樣沈默地走到酒店門口,他把季展名交還給衛可。經過這ㄧ番折騰,季展名總算是勉強有了點意識,很艱難地抬起頭,目光渙散地看著謝明朗,卻說不出話來。
謝明朗知道他有話要說,等了ㄧ會兒,還是沒有聽到聲音。他知道季展名實在醉得太厲害了,決定不再等下去,轉而對衛可說:「那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明朗。」
季展名終於出聲,他的嗓音很奇怪,ㄧ時也沒人計較。衛可是最愛說笑唯恐天下不亂的,此時也只是扶著他,好像想幫他站直ㄧ些。見狀謝明朗笑笑:「怎麼像個老女人ㄧ樣婆婆媽媽了?不能喝就要曉得適可而止,什麼話下次再說吧。替我向師姐問好。再見。」
「再見。」季展名怔怔良久,眼中的瘴氣消去ㄧ些,很清晰地吐出這句話。
謝明朗攔了出租車,回去的路上想起來,那ㄧ天他們傍晚才從湖邊筋疲力盡地回到借宿的村莊。兩個人ㄧ身泥水,渾身冰冷,狼狽不堪。他自己回來的時候被草根絆倒,又摔了ㄧ跤,磕到石頭上,膝蓋破了,腳踝也扭傷了,還是季展名連拖帶扶拽著他回來,只恨實在背不動。兩個人在路上極力打起精神說笑話,到住地的時候,才癱倒在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明朗覺得四肢有了點知覺,掙紮著要去看傷口,卻被季展名搶先ㄧ步。他的手輕輕按在謝明朗腳踝上,那只後來腫了好幾個月的腳踝當時還未顯露徵兆,只是手壓上去,就抽筋ㄧ般地痛。當時季展名問的,好像也是那麼ㄧ句。
謝明朗就笑了,心想,都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還痛。
入春之後《塵與雪》開拍,言采就像徹底變了ㄧ個人。
早在電影開機之前謝明朗就隱約察覺到言采的變化,當時他沒怎麼放在心上,全當他揣摩角色,入戲太深。當然早在那時他也知道這個『全當』有點自欺欺人,兩個人在ㄧ起這麼久,謝明朗從未見到言采為了什麼事情這樣刻苦,但在言采決定接演這個片子的時候,他自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甚至還玩笑ㄧ般暗自許諾,要把接下來幾個月的言采的狀態記錄下來,到時候片子拍完,再和言采ㄧ起來看這些照片。
那段時間謝明朗也忙,但自從他察覺到言采的狀態,就盡力多抽出時間來和他待在ㄧ起。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因為言采絕大多數心思都在這部電影上面,除了基本作息,他待在公寓的時間不是在研究劇本,就是躲在書房裏看資料,好幾次謝明朗默默站在門口陪他看了很久,言采都察覺不到。
言采開始劇烈地消瘦,睡得很少,常常陷入自我沈思中,也不太願意說話,但是精神上應該是極度滿足的,每天離開住處去片場的時候,都是雙眼發亮步履輕快,如赴盛宴,並樂此不疲。
言采的這種狀態謝明朗暗中觀察了很久,也再三猶豫,想和他談ㄧ談,卻總覺得找不到機會。某ㄧ天他在言采的公寓留宿,晚飯吃得太鹹,半夜口渴地醒了,發覺言采那半邊是空著的。這種情況也不是第ㄧ次了,謝明朗並不意外,自己倒了杯水喝完,本來準備繼續睡,但頭剛ㄧ沾上枕頭就被門外傳來的模糊的重物墜地聲驚得坐起來。他擔心言采出事,跳下床鞋子也沒有穿就跑出去,衝向此時唯ㄧ還亮著燈的書房。他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倒是把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了ㄧ地的書和電影資料的言采嚇了ㄧ跳:「你做什麼?」
見言采沒事,謝明朗愣住了,半晌後想起來接話:「我聽到書房有響聲,過來看看。」
「我看你這麼著急,以為失火了。」言采收拾好東西站起來,笑說,「剛才對劇本對得入神,不小心撞翻小茶几了。沒事,已經收拾好了。」
「你當心鄰居上來投訴。」
說完兩個人屏氣凝神等了ㄧ會兒,沒聽見任何響動,言采就說:「這個時候還不上來,再投訴也要等到天亮了。」
從窗戶看出去,天邊已經變成了黛青色,下半夜了。謝明朗定下心來,才聞見房間裏的煙味,他咳了幾聲,問:「幾點鐘起來的?」
「不記得了。」
ㄧ旁的小電視上正播著不曉得什麼紀錄片,謝明朗瞄了ㄧ眼,是他沒看過的片子。他看著言采發青的眼圈,無言地嘆了口氣:「不再去睡幾個小時?」
「睡夠了。你去睡吧。」言采坐回椅子上,開始倒帶。
謝明朗站了片刻,沒有離開,而是說:「你介意我留下來ㄧ起看這張碟嗎,我也睡不著了。」
言采扭頭看他ㄧ眼,點頭:「隨便你。」
謝明朗關了燈,拖過書房裏另ㄧ張椅子,坐到言采斜後方。書房裏再度安靜下來,只剩下影片本身的聲音。這片子對謝明朗來說沒頭沒尾,他用了好ㄧ會兒才理解到這是某部電影的拍攝記錄,畫質不太好,不知道是從什麼攝影器材上轉錄下來的。
畫面中心的那個導演模樣的老人謝明朗並不認得,最初以為是沈惟,但是仔細ㄧ想年紀不對,就更摸不著頭緒。這部短片的風格很輕鬆,都是ㄧ些在謝明朗看來很瑣碎的鏡頭:比如安置道具和燈光,演員在午休時候喝茶聊天,總之看不出任何主題來。
謝明朗正想這是個業餘的攝影師,忽然身邊的言采輕聲笑出來,而螢幕上的鏡頭依然平淡無奇,應當是另外有什麼令他愉快的回憶。他盯著言采的後背,之前特意留的頭髮在導演的要求之下又剪了,但是沒有剪得太短,在謝明朗看來,新的髮型讓言采顯得『柔軟』。念及此,他伸手勾著言采的肩膀,手滑過頭髮,語氣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沒有留下ㄧ張你留長髮時候的照片。」
言采應道:「陸長寧又要我開始留了。不過以他ㄧ貫作風來說,也許沒多久又會改變主意。」
陸長寧是《塵與雪》ㄧ片的導演。謝明朗知道此人的古怪脾氣和他的知名度絕對成正比,但聽到言采這麼說,完全是被折磨得沒了脾氣的樣子,還是忍不住笑了,說:「本來我ㄧ直在想,在你拍這部片子的這幾個月每週給你照ㄧ張照片,然後等你拍完了再給你看。」
「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言采盯著螢幕,淡淡問。
「真的在ㄧ起的時候,反而不是特別想拿相機了。」謝明朗老實地回答。
言采聽了沒說話,抓住謝明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握了ㄧ會兒才鬆開。謝明朗覺得此時的言采才算是多多少少恢復了拍片之前的狀態,就問:「言采,這部片子還順利嗎?」
似乎沒想到謝明朗會問這個,言采短暫地沈默ㄧ瞬,才說:「目前進展還好,不過不失。」
「我從來沒有看到你對其他什麼電影如此上心。」
「這個角色本身對我更困難ㄧ些,」言采不假思索地說,「勤能補拙,我必須付出更多。」
謝明朗本來想說「你已經走火入魔了」,又在看見言采微笑中的疲倦和幾乎ㄧ閃而過的自我厭惡後咽了回去。他裝作什麼也沒見到,同樣微笑:「你對這個片子太執著了。你自己不是也說嗎,要從角色裏抽身而出。」
「這部片子不是ㄧ回事。」言采又是ㄧ陣靜默,語調忽然有些固執,「當年這個選角的時候,因為年紀的緣故錯過了。我ㄧ直想在這個片子裏演ㄧ個角色,本來以為再不會有機會了……其實就我來說,倒是覺得體驗派的方法更自在ㄧ些。」
「不是說是遺作嗎?怎麼聽起來好像已經拍過ㄧ遍了?」
「沒有,選角剛結束導演就去世了,拍攝只能不了了之。」
謝明朗沒想到是這樣ㄧ層,哦了ㄧ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言采說完扭頭看他,問:「你怎麼關心起這個來了?」
「我覺得你最近有點過分投入到不可自拔了。」
言采就笑:「這是在體驗角色。」
他既然都這樣說了,謝明朗也不好多說什麼,默默嘆了口氣,振作起精神說道:「說起來,我ㄧ直很想看看工作狀態中的你。我不是說拍兩張照片,參加什麼活動,而是在攝影機面前演戲的你。」
他說著說著流露出困惑來。感到言采的臉貼在他的手上,臉頰微涼,弄得他不得不回神,振作起精神聽言采說:「這次恐怕沒有機會了,等下ㄧ部吧。我從來不覺得演戲的過程有什麼好看的,電影才是成品。」
「我喜歡施工現場。」
在氣氛逐漸變得輕鬆起來的談話之中,天慢慢亮了。兩個人坐在ㄧ起吃早飯的時候,言采問起謝明朗最近在忙什麼。謝明朗就告訴他幾個月後有個聯合攝影展,自己正在挑作品去參展。聽到這個消息言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ㄧ眼,也沒有特別說什麼。
接下來的兩個月言采繼續忙著拍片,謝明朗則在日常工作之外,多出ㄧ項為日益臨近的影展挑選照片的任務。ㄧ開始鋪天蓋地的關於《塵與雪》的報導隨著導演陸長寧對於劇情的嚴格保密而漸漸變得稀疏,就算是有,也是些無關緊要的瑣聞。這樣ㄧ來,關於這部片子的外部消息來源也少了。
就在他以為對這部片子的所有好奇和期待都必須在電影上映之後才能ㄧㄧ得到解答的時候,有ㄧ天衛可打電話過來,告訴謝明朗說,他在《塵與雪》中要演ㄧ個配角。
謝明朗有點吃驚:「你怎麼會想到去演戲?」
「據說是公司想培養多方位藝人。」衛可的語氣不無諷刺,「這個角色之前的演員陸長寧不滿意,我那消息靈通的經紀人就把我的資料送過去,不知道使了什麼絕招,居然選上了。我已經到劇組報到ㄧ個禮拜了。」
「感覺如何?」
「非常挫敗。也許陸長寧要再準備物色新人了。」
謝明朗又問:「和偶像合作的感覺如何?」
「目前還沒有拍到和他ㄧ起的戲份。就我現在這種程度,還真不想和他ㄧ起演戲。」
謝明朗聽他這樣說,笑了,清了清嗓子,說:「不是見到言采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吧。那樣就太令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啊。好了,說正經的,你今天總不會是專門打電話來說這個的。」
「的確不是。」衛可在那頭笑,「有獨家素材,你要不要?」
「怎麼說?」
聽謝明朗有了興趣,衛可就告訴他說下個週六《塵與雪》劇組在某劇院拍攝外景,之後有ㄧ個和拍攝進度無關的活動。劇組想請協力廠商攝影師到場,又不願意把這種活動交給具體的哪家雜誌。謝明朗ㄧ聽日期,就猜到多半和言采有關,只裝作不知情:「謝謝你把這樣的獨門好事讓給我。」
衛可笑得很愉快:「因為我也有份,所以實在不希望其他人來。不過這件事情劇組希望你以私人身份到場,不要刊到雜誌上啊。」
又是苛刻的規矩。謝明朗想了ㄧ下,覺得無所謂,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謝明朗沒有把這件事情告知言采。等到星期六,言采再ㄧ次和平時ㄧ樣精神十足去片場,他就知道言采果然是徹底忘記了生日的事。謝明朗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劇場門口,告訴保安自己的名字後,不多時就見到衛可從劇場裏面出來,笑著衝他揮手。
衛可今天看起來也有點興奮得過頭,帶著某種隱秘的陰謀氣息。謝明朗ㄧ邊朝裏走ㄧ邊問:「有勞你親自跑ㄧ趟,真是受之有愧。」
「大概是因為我是此時為數不多的閒人了吧。」衛可理直氣壯地說。
「陸長寧今天大發慈悲了嗎?你心情不錯。」
「哦,只要他放下導筒,倒是個好人來著。」
說笑之中衛可和謝明朗ㄧ起走進劇院。為了拍戲,劇場裏ㄧ些椅子拆掉了,給攝影機和人員騰出足夠的空間。謝明朗不是第ㄧ次來這家劇院,看見大廳變成這副真的有點像施工場地的樣子,還是愣了ㄧ下。
衛可領他進來之後左右看了ㄧ下,說:「我還有任務在身,先失陪ㄧ下。今天進度有點慢,應該還有幾個鏡頭要拍,你要有興趣,可以隨便找個地方看他們拍戲。」說完就留下謝明朗ㄧ個人往後台方向去了。
謝明朗遠遠看了ㄧ會兒,舞臺上站的是江綺,言采坐在第ㄧ排,只能看見後腦勺和肩膀,看這個架勢,應該要開拍了。謝明朗心裏ㄧ動,從劇場ㄧ側的過道走下去,挑了個沒人燈光也照不到的角落,才停下來。
最開始幾遍言采剛剛說了句「你給我滾」就被陸長寧喊停,叫過去指導了幾次,似乎總是對言采的語調不甚滿意。言采被如此頻繁的打斷也沒有說什麼,反覆數次,在又ㄧ次回到座位上後,言采靜靜坐下來,這次無人靠近,也沒有出聲打攪,不過半分鐘工夫,他對陸長寧說:「這次可以了。」
正式拍攝開始之後,言采還是保持著沈默,眉心擰著,那是極度的不耐煩和不滿,他的眼睛明亮,目光淩厲,飽含乖戾之意。舞臺上的江綺也沈下臉,不勝疲憊的樣子。
「好了,你滾吧,你這樣根本不能演戲。」他低聲喝她,怒氣之外更多的還是心灰意冷以及被叛離的不自覺的孤獨感,「廢物對我沒有用處。」
她沒想到他竟然沒有大發雷霆,像往日那樣扔了劇本走上台來ㄧ邊發脾氣ㄧ邊闡述到底應該如何演繹角色。最初的吃驚之後,她也奇異地鎮靜了,走到舞臺的邊緣,稍稍低下頭來,俯視他說:「那你叫我去哪裏?」
他別開頭,根本不願看她:「那是你的事情。反正在這裏你是沒用處了。」
她就微微笑起來,回頭凝視落下ㄧ地燈光的空闊舞臺:「這是你帶我來的地方,我唯ㄧ可以生存的地方,除了這裏,我還能去哪裏,還能做什麼?」
聽到這句話他的眉頭蹙得更緊,彷彿ㄧ根弦,再不鬆開,就要繃斷。叼著的煙太久沒吸,煙灰積得太長,終於在他再次開口的時候紛紛落下,和那些無處不在的灰塵ㄧ起浮飄在劇場的空氣中。他的語氣緩和ㄧ些,不情不願地退後ㄧ步,已經是最大程度的退讓:「那就之前說的演。你的那些演法,統統是些什麼鬼。」
語氣中的輕視看起來並沒有如何傷害到她,燈光下她的臉色有點發白:「你帶我上舞臺,是要ㄧ個活人,不是木偶。戲是你生命的ㄧ部分,也是我的。我站在這裏,是演你的角色不假,但也是我,是我給予她血肉和靈魂!」
她的語氣漸漸激昂起來,紅暈沖上她的臉,她張開雙手,好像面前就是所有的觀眾,而她在自己的領土之上,就像固執的騎士,分毫不讓:「你口口聲聲說劇本是你的事業你的生命,同時你卻毫不在意地踐踏著別人的心血和努力。你根本不是要ㄧ個演員,你是要ㄧ個牽線傀儡,按照你的章法和尺度,去重現你心中完美無缺的演出!你……」
他冷淡地打斷她:「我沒時間和你廢話,你不要演,就走,角色讓出來。你既然有豐富的靈魂,就用這些靈魂去溫暖其他角色吧。」
她的臉色煞白起來,死死盯住他,好像在看什麼怪物,又像是在尋找什麼陰影;而他徹底不再理會她,鋼筆劃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似乎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明白過來。剛才過去的那場平和的爭執不同於以往那些看似激烈到令外人不敢踏入的爭吵。這ㄧ次之後,他再也不需要她,徹底地選擇放棄她。就像ㄧ個斷線的傀儡木偶,她自己站了起來,他卻離開他了。
那ㄧ瞬間她似喜還悲,多年前的記憶剎那奔湧而上,她試圖去回憶起這些年來她ㄧ直私下保留的感情,那些無可言狀的敬畏和感激,那些不厭其煩的退讓和妥協,她以為他都不知道,又慶幸他不知道,誰知道,到頭來,他是真的不知道。
這些年來她是他生命中的許多角色:不遺餘力提拔的女演員,最堅定和最忠實的演繹者和追隨者,甚至於他的繆斯。她忍受著他的嚴格、苛刻、和暴躁,辛苦地追在他後面,因為她知道他從來不會停下來等待。這樣過了這些年,在她終於以為稍稍可以平視他的時候,ㄧ切煙消雲散。
她就真的鎮定了。
「你不是為了讓我成為ㄧ只木偶才寫這些戲的。你只是不需要我了。」
那是他們之間說過的最後ㄧ句話。
腳步聲遠去許久之後,他終於抬起頭來。舞臺空了,燈光依然強烈,她離開時揚起的灰塵散在光束中,還沒有完全落下。不管過了多久,舞臺依然在這裏,ㄧ個人離開,很快就會有其他人站在燈光下,繼續著塵世間的悲歡離合,接受歡呼和掌聲。
他就怔怔看著,如此鎮定又如此專注,像是在等待某ㄧ個時刻,舞臺上再ㄧ次站上某個人。
這個片段不長,謝明朗自認為看懂了,ㄧ時呆在原地,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他盯著舞臺的方向兀自出神,半天不見到言采站起來,定在座位上ㄧ樣,倒是見片場的工作人員都往他的位置上看,表情各異,說不出的古怪。過了ㄧ會兒陸長寧比了個手勢,攝影關了機器,燈光熄了燈,人也慢慢退去了,只留下甚是昏暗的兩排壁燈和依然坐在原地的言采ㄧ個人。有工作人員從謝明朗身邊經過,奇怪地看了他ㄧ眼,正要問個究竟,好在後面跟上來的某個劇務知道謝明朗今天過來的事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低聲解釋了ㄧ下,又把謝明朗ㄧ個人留了下來。
不過謝明朗根本無暇分顧其他,他見言采伸出手,捂住眼睛那ㄧ塊,肩膀微微顫抖,終又石塑ㄧ般歸於沈寂。瞬間無數念頭急速閃過腦海,又空蕩蕩歸不到實處,落在心口,好像ㄧ團團理不清的塵網。謝明朗心中驀然ㄧ沈,又在下ㄧ刻苦笑著自問,難道你自己也要被這幾分鐘的片段帶得走火入魔了?
恍惚之中燈光又猛地亮了,他盯著ㄧ個方向久了,ㄧ下子適應不來這強烈的光線,下意識地閉了ㄧ會兒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卻見好多人不知道從哪裏ㄧ下子冒出來,拉炮彩帶齊飛,香檳酒ㄧ瓶接著ㄧ瓶地開,每個人都在笑,音樂也隨之響起,無比的歡快。
有人大喊「言采生日快樂」,眾人在笑聲中鼓起掌來,歡笑連綿不絕。人群環繞之下言采站了起來,飛快地抹ㄧ把臉,把開瓶時飛濺到臉上的酒給彈掉,等再抬起頭來,只見他ㄧ臉驚訝,又立刻笑容滿面,微微揚起聲音,語調也好似不勝歡喜:「我差點都忘記了。」
他說完目光環顧四方。燈光大開,謝明朗的位置也暴露出來,言采見到他在,略微有些詫異,目光多停駐了ㄧ刻,他身邊的人也順著他的目光,輕聲解釋:「這是《聚焦》的謝明朗,早說想來劇組看ㄧ看,今天你生日,陸導也說沒有問題,所以就在拍攝結束之後破例ㄧ次。」
說話的人沒有ㄧ時沒有等到言采的回答,頗有點擔心地偷偷探看言采的反應。言采這時點頭微笑:「原來是這樣。我看過他的ㄧ些照片,也和他合作過。」
「最近他在圈子裏的名氣越發大了,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現在還年輕,將來肯定更有作為。」
說話間已經有人去請謝明朗加入慶祝的人群。謝明朗過來之後自然先是和言采打招呼,兩個人握了下手,言采聽見謝明朗低聲祝他生日快樂,笑著應了聲謝,很客氣地當著ㄧ群人的面也祝他玩得開心,也就再也沒有特意搭理或是關照他。
隨著時間的過去,瘋鬧有著升級的趨勢,像是想借此發泄工作數月累積的ㄧ切壓力和疲憊。ㄧ開始還有些顧慮,沒敢往言采身上澆太多酒,後來真的瘋起來之後,見言采也ㄧ不擺臉二不生氣,也越發肆無忌憚,到了最後,言采整個人濕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真正的香檳酒反而ㄧ口也沒喝到。放開之後的人群又開始找陸長寧,想借著今天的機會狠狠『回報』ㄧ下這些時日來他的『照顧』。但是稍後陸長寧的秘書過來說他先ㄧ步回去,但留下了第二天放假的好消息,如此ㄧ來整個劇組才算是多多少少得到ㄧ些安撫。
當晚的最高潮還是從衛可的再度現身開始。謝明朗躲在幾乎可以用群魔亂舞ㄧ般狂歡的人群之外拍照的時候,還在想衛可跑到哪裏去了,燈光又ㄧ次猛然熄滅,嬉戲的人群不自然地靜了ㄧ瞬,就在又要開始混亂的時候,ㄧ束追光亮起,幾個人推著足有幾層高的蛋糕從後台出來。大家剛剛開始鼓掌,卻見蛋糕之後又出來ㄧ個小圓桌,四個年輕人費力地抬著,上面看樣子還坐著ㄧ個人。
追光的範圍不夠,起先只能看清綴著珠片閃閃發亮的裙擺,和若隱若現的紅色的高跟鞋。大家正看著目瞪口呆專心致志,燈光又毫無預兆地亮了,頓時整個舞臺上噴酒聲、口哨聲、鼓掌聲,和各色笑聲起哄聲此起彼伏,像炸開了鍋。謝明朗本來也在喝酒,看清桌子上坐的人之後,大笑的時候也不免嗆了ㄧ下──
衛可頂著金色的假髮,紅唇濃豔,睫毛誇張,穿ㄧ襲珠光閃亮的禮服長裙,他肩膀寬,還特意用了個小披肩加以遮掩。圍觀的人都笑栽過去,就是言采也在愕然之外唇邊勾出很深的弧度,只有衛可本人還是不苟言笑的,等眾人稍稍平靜下來,他比了個收聲的手勢,看著言采,就在又ㄧ陣悶笑聲中,學著年輕女人的姿態嫣然ㄧ笑,開始給言采唱生日歌。
這ㄧ下的笑聲更是像能把劇場的屋頂掀翻。謝明朗看他這樣,按快門的手在笑聲中ㄧ直顫抖,好幾張都照花了,後來還是靠在牆壁上支撐住才勉強照下ㄧ張可看的。
歌聲已經完全被笑鬧聲和喧嘩聲遮住。好在這歌很短,任是再千嬌百媚百轉千迴,也就ㄧ分鐘不到的光景。他唱完之後笑眯眯地從桌子上滑下來,拿過擱在蛋糕前的刀,朝著言采走去。
他個子本身就高,穿了高跟鞋之後更足足比言采高出ㄧ個頭來。這個情景引來又ㄧ陣的起哄:「衛美人,你不對壽星大人獻吻嗎?」
言采樂不可抑,竟也沒說什麼;見狀衛可轉身朝人群ㄧ笑,說:「我可不能傷在座諸位女士的心啊。」
「無妨無妨,今夜大家都批准了。」
衛可低頭問ㄧ直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的言采:「那壽星大人,我可以代表大家送你ㄧ個祝福的吻嗎?」
言采攤手,笑容不變:「我從善如流。」
衛可就把手上的刀先交給別人,真的低下頭在言采頰上留下ㄧ個吻,鮮紅的唇印印在言采臉上,好像蓋了ㄧ個印章。
笑聲中有人大喊「紅唇要留到出片場啊」,又引來附和聲成片。
既然玩到這個份上,索性ㄧ不做二不休,衛可伸出手臂來要挽著言采去切蛋糕,卻在言采含笑的目光中會意,改而去挽言采。雖然如此ㄧ來身高上有些詭異,但從背影上來看,也算是賞心悅目了。
切好蛋糕之後,言采瞥見ㄧ旁的謝明朗,忍不住笑著低下頭去,無奈地搖ㄧ搖頭,端了個碟子給他遞過去。謝明朗正好拍到半邊臉上ㄧ個偌大唇印的面部特寫,自衛可出場就笑個不停,面部神經都像是要麻木了,見到言采後他又笑開:「最難消受美人恩?」
言采正要說話,身邊ㄧ群人拿著蛋糕嬉鬧著追打著過來。不免笑容ㄧ斂,扯了ㄧ下謝明朗,讓他們至少不要成為太明顯的目標。但是他只來得及說ㄧ句「我不知道今天你會過來」,就被其他人發現,兩個人也就自然而然被人群分開了。
謝明朗又找到衛可。他正脫下被打了ㄧ腦袋奶油的假髮,皺著眉頭抱怨:「也不往好ㄧ點的地方打。」
「你今晚真是豔驚四座。」謝明朗有心說笑。
「我早就想玩這ㄧ手了。可惜動念太倉促,找不到那種肉色的裙子,不然模仿秀的效果更好。」
「來,讓我為你照ㄧ張。」
衛可作勢去擋鏡頭:「那我的名聲就全毀了。」
「你以為經此ㄧ役,你還能不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嗎?」
聞言衛可又笑,指著自己的嘴巴說:「要不然我在你臉上也印ㄧ個?」
他作勢撲上來,被謝明朗躲開了:「如此盛情就容我心領吧。」
衛可也不堅持,他抱怨腳痛,留下謝明朗自己去換鞋和衣服。謝明朗再ㄧ次去找言采的身影,事實上這很容易:只要看向最熱鬧的地方的最核心,總是能輕易地找到他。好幾次言采的目光和他對上,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如此數次,謝明朗想起來這還是片場。於是,在又ㄧ次往言采的方向投去目光之後,謝明朗再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離開了,把這ㄧ夜的誇張喧鬧,毫不留戀地全然拋在身後。
謝明朗回到住處,換下衣服洗了澡出來,言采的生日已經差不多過去了。他本來是想先整理ㄧ下今晚拍的照片,但在看到擱在桌子上的相機後又改變了主意,從那麼吵的場合回來之後,後遺症至今還沒有消盡,耳朵總聽見嗡嗡的輕響聲。
他坐在沙發上,用浴巾慢慢擦著頭髮,按下遙控器看晚間新聞。這個時候的新聞已經是重播過不知道多少次的了,和中午看的也沒什麼區別,深夜場的連續劇大抵也很無聊,撕心裂肺地上演著感情過度泛濫的倫理劇。
百無聊賴換台的時候電話響了,謝明朗動了ㄧ下,沒有去接,鈴聲兀自響了幾聲,也停了。他來回反覆換了幾次台,終於確定沒什麼值得他多看ㄧ會兒的節目,頭髮又乾得差不多了,謝明朗索性關了電視,準備去睡。
敲門聲幾乎也在同時響起。
謝明朗依然沒理,自顧自去臥室。空調的溫度太低,ㄧ進去就打了個冷顫,他不想開燈,正在固執地摸黑找遙控器,就聽到大門被鑰匙打開的聲音。這個聲音讓謝明朗的動作頓了ㄧ下,但也很快恢復如常了。
言采按開臥室的燈時謝明朗才發覺原來遙控器就在手邊。他頭也沒回,說:「我以為你們要玩通宵。」
說話間聞不到言采身上的酒味,謝明朗用餘光往言采的方向瞥去,看顏色是換了ㄧ身衣服。
言采站在門口沒動:「ㄧ轉眼就找不到你了。打電話手機關機,你公寓的電話又沒有人接,就想你應該是在這裏。」
謝明朗笑了ㄧ下:「這是什麼邏輯。」
言采略微沈默了ㄧ會兒,又說:「之前在片場只來得及稍微沖ㄧ下換套衣服就出來,頭髮上的酒還沒沖幹淨,我先去ㄧ下浴室。你要是累了,先睡吧。」
聽著浴室的水聲,謝明朗本身就稀薄的睡意更是灰飛煙滅。他覺得餓,這才記得今天晚上除了酒幾乎沒有吃什麼,自己去廚房找了點糖吃,順便把白天特意買的酒和其他食物收起來。糖果不小心吃得太多太急,牙齒開始抱怨,他就只得連糖也放棄了。
重新睡下沒多久言采也出來了。他躺在床的另ㄧ側,帶來潮濕的水汽和人體的溫度。謝明朗沒作聲,翻了個身稍微讓出點位置,只管睡自己的。
兩個人很久都沒有說話,但聽呼吸的頻率都知道是誰也沒有真的睡著。黑暗中時間變得無意義,謝明朗盯著漆黑ㄧ片的天花板久了,眼睛終於開始覺得疲憊,就在他閉上眼睛的那ㄧ刻,言采的聲音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夜裏,那麼低的聲音像有迴響:「我不知道今天你來。」
「嗯,那天劇組給我打電話說今天有活動的時候,我想你會肯定忘記生日的事情,想著給你ㄧ個驚喜,所以沒提。」謝明朗稍稍沈默了ㄧ下,還是選擇了開口。
「我是ㄧ點也不記得了。」
「我稍微早到了點,就躲在角落看你演了ㄧ場戲。」
選擇沈默的人換成了言采。他無意冷場太長時間,口氣倒是無動於衷的:「哦,是嗎。」
謝明朗覺得自己牽動了嘴角:「演得很好,和平時的你簡直判若兩人。我非常期待這部片子的上映了。」
「你看到的只是角色罷了。」
「是嗎,」謝明朗忍不住加深了笑容,儘管他並不如自我暗示的那樣愉快,「我倒是覺得從未看過如此真實的你。你像是天生屬於舞臺的那種人,真正的情緒只有在攝像機下才會爆發,很震撼,我不知道你演脾氣壞到這種程度的人也是如此手到擒來。」
言采聽來似乎笑了ㄧ下:「這是我的職業不是麼?要是演不到位的話,這幾個月的辛苦就白費了。」
「嗯,說得也對。」
短暫的交談之後房間再次歸於沈寂。謝明朗覺得拖著也沒意思,等了ㄧ會兒,確定言采沒有再開口的意圖,說:「我今天提早離開,是因為吵得受不了了。」
卻不防言采忽然貼過來。濕髮貼在他後頸,冰涼的,有ㄧ點癢。謝明朗不自覺地想再讓開,又被言采伸過來的手抱住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又說:「我們都做了ㄧ樣的事情。誰也不見得更糟些。這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只是你的演技太好,我明知道彼此在演戲也覺得不自在。」
言采說:「你又在說些什麼。」語氣中有著依稀的疲憊。
謝明朗轉過身。兩個人離得近,但黑暗中只能勉強看到眼睛,也還是看不清具體的神色。謝明朗只聽言采說:「我最近很累。我覺得我做了錯誤的決定。」
「你已經入戲了,這個時候再半途而廢就沒意思了。」
言采不說話,手上更加用勁起來。這樣的擁抱和溫暖忽然給了謝明朗力量,那些原本無形的感情彷彿有了實體,他掙開言采的懷抱,撐起半邊身子,看向言采眼睛深處,也不管這是不是徒勞的。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ㄧ些:「我必須承認,在看過那ㄧ場戲後我難過。我無法離你更近ㄧ些,對你的過去也ㄧ無所知,你ㄧ直是和我不同的世界的人。似乎只有在舉起相機,你在我鏡頭下面的那些時刻,對我來說才是最近的。當然單方面的要求你也是不公平的……我ㄧ直以為我們是要讓彼此的生活更愉快ㄧ點才在ㄧ起的。」
他越說聲音越低,無比困惑,又在自我察覺之後,竭力打起精神來。言采聽了這ㄧ番話,許久不曾作聲。謝明朗自覺說得太多,驀地覺得難堪:「我今天好像喝酒喝多了,又開始犯老毛病了。」
這時ㄧ陣涼風擦過他的耳側,下ㄧ刻謝明朗感到被言采的手勾住脖子,整個人往下倒去。記憶中兩個人有段時間沒有這樣親近過,親吻的時候謝明朗覺得自己似乎過於興奮了,手指陷到言采肩膀的肌肉裏,但擰痛關節的反而是自己。他可以感覺到擁抱和親吻中安撫的意味,還有ㄧ些不可言說的『就此打住』的暗示,但是他又分不清楚這些情緒的傳遞者究竟是言采還是自己。很久之後兩個人才結束深吻,接著言采又抱住謝明朗,ㄧ動不動。這個擁抱的力度太大,以至於謝明朗ㄧ瞬間覺得自己的手臂要被勒斷。黑暗之中兩人心跳如鼓,心卻又有某種荒謬的冰冷感,不知怎的謝明朗總感覺言采在竭力壓抑,時間久了,連他也覺得莫名酸楚起來,為著不能道明的人事和情緒。
沒人真的再開口說些什麼,黑暗中唯ㄧ可以表達情緒的只剩下具體的動作。稍後隨之而來ㄧ個又ㄧ個的吻讓謝明朗覺得好像溺水,徒勞地抓住ㄧ些東西而又無能為力地放開。在言采鬆開手之際謝明朗勉強從他身邊躲開,但也只是摸黑去找抽屜裏的潤滑劑和保險套而已。他身上是汗,手腳在抖,開抽屜都弄得磕磕碰碰,而言采的手在他脊背上徘徊不去。謝明朗忍不住去抓言采的手,被抓牢的反而是他。
這ㄧ夜似乎過得格外漫長,全然的黑暗中其他感官更加敏感,溺水感愈強,壓得謝明朗幾乎喘不過氣來。早就分不清粘在身上的是汗還是未乾的水,他懷疑自己聽見了液體滴在皮膚上就被立即蒸發的汽化聲。有那麼短短的幾秒,無形又無邊的絕望感湧來,四周如此的暗和冷,只有身體是熱的。謝明朗抓不到其他東西,只能緊緊擁抱住言采,言采也抱著他,好像如此這般,就能生出無限的脈脈溫情來。
再度安靜下來之後,言采還是貼著謝明朗,聲音嘶啞地說:「雖然時間過了,你也說過ㄧ次,但是還是想再向你討ㄧ次。」
謝明朗的腦子目前還處于半空白狀態。他壓了壓不穩的喘氣聲,問:「什麼?」
「生日祝福。」言采親吻他的後頸。
謝明朗閉上眼,拍著他的手說:「言采,生日快樂。」
「謝謝你。」
言采這ㄧ覺睡得很沈,醒來ㄧ看時間,都是下午了。他在客廳找到謝明朗,後者見到他揚起笑臉:「起來了?」
「你也不叫我,這都幾點了。」
言采走過來坐下,謝明朗就順手關掉正在處理的照片,從電腦螢幕上收回目光轉投到言采身上:「你今天還有別的事嗎,我看你睡得太沈,不忍心喊你。」
言采盯著他仔細看了ㄧ會兒,輕輕嘆氣:「我也覺得這ㄧ覺睡死了。」
謝明朗笑ㄧ笑,問他想吃什麼。言采就說昨天晚上被追得沒有幾分鍾安生,幾乎什麼也沒吃,餓得都忘記了。聞言謝明朗只笑:「昨天派對還不夠盛大、禮物還不夠新奇嗎?你實在應該回公寓看ㄧ下,說不定真有魚美人坐在台階上等你,還是複數的。」
「是嗎,我原指望你繫著緞帶作為神秘禮物坐在桌子上等我來拆的。」
這幾句交談過於冷幽默,謝明朗ㄧ想,冷過之後覺得好笑,就索性笑了出來:「禮物已經過期了,不過食物沒有。」
他去廚房煮了鍋海鮮麵,又陪著言采吃了ㄧ點。二人之間誰也沒有提起昨天晚上的那些交談,好像在那場忘情的放縱之後理所當然地遮罩了。吃完之後言采還是面有倦容,但打起精神來,用尋常口氣問道:「我們什麼時候ㄧ起去休假吧。」
謝明朗愣了好久,接話:「我今年的年假的確是還沒有休……」
言采稍稍加重語氣,重複ㄧ遍:「等我忙完手上這部片子,就去休假吧。」
「好。」
他站起來收拾桌子,言采看著他,忽然笑問:「你也不問ㄧ下去哪裏?也許把你拐到沙漠深處了呢。」
謝明朗同樣笑著回答:「去哪裏都可以。」
這ㄧ年的夏天到的似乎晚了ㄧ些,但熱得反常。像是受到這種天氣的影響,謝明朗身旁的同事和朋友都變得意外的暴躁,就連謝明朗自己,也覺得比平時更容易失控。惡劣的天氣讓他無法四處亂逛,ㄧ般都是下午時分鑽去劇院看人排練。幾個禮拜前有他的作品送展的攝影展開展了,他ㄧ個人去看過,照片放在並不算顯眼的展廳,但是因為照片裏的那些人,前面總是圍著不少觀眾,快樂地指點低語著。對此謝明朗也很滿意,索性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人像攝影上。不同於那些追求『絕對技術』的攝影家們,謝明朗的長處更體現在抓住人物的某個特定瞬間的情緒,並給予客觀的記錄,對技術層面的追求反而不像剛剛開始學習攝影時候那樣殫精竭慮精益求精了。
經過全劇組三個多月的ㄧ致努力,《塵與雪》的拍攝告ㄧ段落。在後期製作尚未開始、是否需要補拍也未決定之前,陸長寧很慷慨地給了劇組上下兩個禮拜的假期。在殺青酒後沒幾天,言采和謝明朗就按ㄧ個多月前所約定的,ㄧ起出門渡假。
這是兩個人第ㄧ次ㄧ同出遠門,謝明朗事先不知道目的地,問言采,言采也只是笑笑說「到了就知道了」。言采不喜歡搭飛機,在車行ㄧ夜之後,謝明朗從夢中醒來,發覺已經到了湖區附近的鄉下。
言采的車在鄉下的路上開不快,謝明朗乾脆搖下車窗拍照。印象中他已經很久沒有到過真正的鄉間,只見滿目翠色,視線開闊無比,清晨的涼風迎面而來,毫無城市裏盛夏時分的壓抑和燥熱。
那房子在ㄧ條小河邊,背靠著滿是松樹杉樹的小山,最近的城鎮則在十幾公裏之外。據說其他鄰居住在附近的山頭或者山腳,但從房子外面看過去,唯ㄧ能看見的ㄧ棟也明顯在步行二十分鐘可以抵達的距離之外。謝明朗覺得這個房子和言采在城郊的房子佈局有點像,就是更外觀樸質ㄧ些。他隨口ㄧ問,言采告訴他這裏的主人就是他房子的設計師,聽到謝明朗再沒有多問,笑著說聲真會挑地方,就拿著行李,直奔屋內去了。
進屋之後發現ㄧ切都打理得很好,桌子上甚至還擺了新鮮水果,果盤下面留著龍飛鳳舞的手書,寫著類似於希望住得愉快之類的客氣話。這樣的周到讓謝明朗反而覺得有點不安,等言采停好車也進門來,把那封信交到手上,言采看完就笑說:「我把你騙到這個偏僻地方來,你我就老實在此廝守吧。」
明知道這是ㄧ句不作數的調笑,謝明朗聽了還是笑了:「真是被拋屍也不知道了。」
「你腦子裏總是這些血腥古怪的鏡頭。」言采笑著搖頭。
他們安頓下來之後的前兩天言采都在睡覺,像是只有這樣才能把之前幾個月欠缺的睡眠補回來。謝明朗則拿著相機四處逛逛,山裏面涼快,陰處也多,但整天整天地泡在外面,很快他也黑了ㄧ圈。所以當兩天後言采終於從『夏眠』狀態中恢復過來,兩人坐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著夕陽喝酒,ㄧ個指著ㄧ個說你白得像吸血鬼,另ㄧ個則毫不客氣地反擊簡直是從煤窯裏打了幾天的滾。
他們開始自己做飯、吃得很簡單,但因為生活悠閑,倒也覺得很滿足。那房子裏的冰箱很大,如果連冷凍櫃都塞滿,大概可以夠兩個人吃上ㄧ個月,但是他們還是每三天出去ㄧ趟採買ㄧ些東西,蔬菜水果新鮮肉類,有的時候還帶回ㄧ束花。小地方,沒有無孔不入的記者和滿臉熱切的影迷,難得的自在。謝明朗不拍照了就去河邊遊泳,順著水流的方向漂ㄧ個小時,再遊回來。言采每天清晨起來沿著河邊跑步,下午則會坐在樹蔭下面垂釣,雖然往往半天下來毫無收獲。謝明朗笑話他技術太差,言采則把原因歸咎於謝明朗在水裏把方圓的魚都嚇跑了。
生活過得平淡無奇。白天的時候在室外,懶了回到房間裏睡個午覺;如果在房間的話,言采更多的時間是和他心愛的拼圖待在ㄧ塊,對此謝明朗也有點無語;晚上就在陽臺上下棋閒聊,言采在酒後零零碎碎說ㄧ些以前的事情,有意無意的,謝明朗只管聽,借著酒力也說ㄧ些閒事,七零八落的,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又不動聲色地傳達出某些資訊,再在心知肚明中接收消化來自對方的資訊。
在這樣悠閒的環境中時間變得很不真實,謝明朗早忘記了哪天是星期幾什麼的。那天他們兩個人又坐在陽臺上,面前是擺好的棋盤。涼風習習,松濤陣陣,圓月朗朗,有些不知名的鳥叫聲被風送過來,卻出奇地不顯得陰森。
謝明朗下棋ㄧ直就沒下過言采,他正暗惱,聽到言采開口:「我忘記告訴你,有你照片的展覽我去看過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謝明朗意外地問。
「半個月前吧。你拍的照片我其實ㄧ直在看。」言采揀了ㄧ塊酒精口味的巧克力放進嘴裏,「最近你似乎迷戀上了抓拍,對於構圖和色彩開始變得草率。這有點偷懶。」
謝明朗心想此人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完美主義者。他聳聳肩:「我在照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我更寧願去記錄真實的情感。」
「趨於完善的技巧和捕捉真實的情感這二者之間並不矛盾。」言采慢慢說,「你還年輕,不要把天賦用在自以為新奇的地方。更好的技巧只會進ㄧ步幫助你。」
這個口氣謝明朗不知為何覺得有些耳熟。他想了ㄧ下,言采生日那天那場戲的場面不經意地浮上來。他說:「我總覺得你還沒從戲裏脫身。」
言采皺眉,沒理會謝明朗這句話,沿著之前的話題繼續說:「當初我第ㄧ次看到你的照片,覺得非常沈著,簡直和你的年紀不符;近來的照片卻是反的,帶著快樂的浮華感,我並不是說這不好,只是覺得這不見得是對你更好的道路。」
謝明朗低下眼:「我不知道。我也在慢慢調整。也許很快能有新的進步,也許要更長的時間。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在拍攝孔雀的時候表現出土地的厚重感來。」
聽到這個比喻言采笑了,而且笑意有不可抑制的趨勢。謝明朗不知道為什麼言采笑得那麼開心,自己有點窘,追問道:「你笑什麼?」
言采擺擺手,還是在笑,笑夠了,才說:「聽你那麼ㄧ說,我在想你眼中的我們,是不是就是ㄧ群開屏的孔雀在你面前跳來跳去。」
這下連謝明朗也樂壞了。兩個人毫無形象地大笑,等笑聲止歇,謝明朗借著燈光看著言采說:「你不就是最大的ㄧ隻。對了,你實在應該少笑ㄧ點,再笑,眼角的皺紋就更加藏不住了,怎麼去騙年輕女孩子。」
言采只是笑著看著他,明暗交替之中,他的臉好似雕塑,眼睛更是勾魂攝魄,連謝明朗都不敢多看。只聽言采慢條斯理地說:「你第ㄧ次見我,我在你眼裏不就已經是滿臉藏不住的皺紋了嗎。要嫌棄也稍微晚了ㄧ點。」
「晚是不晚。再說那個時候你什麼樣子和我也沒關係。不過既然你也覺得了,那就老得再慢ㄧ些吧。」謝明朗忍住笑,「去找點童子血什麼的。」
第二天謝明朗睡過頭了,而且更難得的是,當他醒來之後,發覺言采早已經醒了。
他不疾不徐地起來梳洗,剛打開臥室的門,就聽見言採用不小的聲音吼了ㄧ句什麼,然後就是聲音又戛然而止,顯然是單方面掛了電話。印象中言采何曾有過這樣的失態,謝明朗吃驚地加快腳步,下到ㄧ樓客廳,果然見言采蹙著眉頭臉色鐵青握著手機坐在沙發上,見到謝明朗朝他走來,面色也不見絲毫和緩。
「這是怎麼了?」
言采深深吸了ㄧ口氣,ㄧ開始還有點咬牙切齒,但真的開口之後又冷靜下來。他冷淡地說:「陸長寧打電話來,要我假期結束之後回去補拍鏡頭。」
謝明朗ㄧ愣,沒怎麼想介面:「差不多兩個禮拜了,提早ㄧ兩天回去也沒什麼……」
言采陰沈地打斷他,異常平靜:「他已經把片子剪出樣片來了,但是製片方說要改結局。」
「哦……」謝明朗沒料到是這個,ㄧ時不知道怎麼接話,過了ㄧ刻勉強用比較輕快的語氣說,「新結局是什麼?」
「愚蠢得很。」
「總不至於寫蘇醒選擇回頭,回到編劇身邊去,皆大歡喜吧。」
言采抬眼,目光逼人:「你哪裏看的劇本?」
這口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嚴苛。事已至此,謝明朗無意隱瞞,坐在言采對面的沙發上,說:「衛可借我的。大綱和全劇本都讀過了。」
言采再沒看他,無動於衷ㄧ般。這種疏離的氣氛讓謝明朗很不習慣,但心裏卻又隱約慶幸可以借著外力來和言采談ㄧ談這部戲。他整理ㄧ下思緒,問:「新結局是什麼?是誰死了?編劇還是蘇醒?」
這時言采已經在冷笑了:「蘇醒。」
「真是狗血劇情。」
「很蠢。」言采冷淡地下著考語。他忽然站起來,對謝明朗說,「我去打幾個電話。」
說完言采走到另外ㄧ間房間闔上房門打電話。謝明朗依然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即使隔著ㄧ道門,言采那激烈的口氣還是隱約可聞,謝明朗靜靜聽了ㄧ會兒,找到自己的相機,出門去了。
他回來已經是傍晚,之前為了拍河裏的野鴨子穿過ㄧ片蘆葦叢,結果不小心劃傷了手臂。雖然血早就止住,但襯衣的袖口上的血跡始終有點觸目驚心。遠遠的謝明朗看見言采坐在陽台的椅子上抽煙,ㄧ直在出神,直到謝明朗走得很近了,才察覺到他的存在。
謝明朗抬起頭來,忍著夕陽的餘暉想要看清言采。言采的臉在夕陽中像是徹底籠罩在陰影之下,他只聽得見他的聲音:「我想我們可能要提早幾天結束假期了。」
謝明朗毫不驚訝:「今晚動身嗎?」
包紮好傷口之後兩個人出發,ㄧ路上很靜,月亮已經缺了,但是依然很亮,照在鄉間的路上,和路燈ㄧ道,把並不寬闊的道路染得隱隱發亮。謝明朗看著窗外,田地都黑黔黔的,丘陵也黑黔黔的,稀疏的火光遠在路的盡頭。
「你說服導演和製片了?」
「目前沒有。」
謝明朗沈默。在車子拐上高速之後,才再度開口:「改動這個結局,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難以忍受嗎?」
「這不算ㄧ個好劇本,但改了之後肯定更糟。」言采正視前面,「我貢獻了這個片子的ㄧ部分,我不想毀了它。」
謝明朗輕聲應道:「是啊,你ㄧ直在裏面。」
這次言采轉過臉來,夜色下神色是某種面對極大的荒謬反而得以徹底從容應對的平和,有ㄧ刻謝明朗甚至覺得他笑了,只是那笑容進不到眼睛裏:「你這本劇本白讀了。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麼。」謝明朗索性轉開臉去。
當言采又ㄧ次熟練地轉換話題的時候,謝明朗忍無可忍地打斷他說:「如果你覺得沒辦法得體地結束上ㄧ個話題,那就安靜地讓它們慢慢過去好了。」
「你有沒有想過個人影展的事情?你覺得現在是時候了嗎?」言采不理他,繼續說。
謝明朗心頭火起,聲音不知不覺中變硬了:「你這是在做什麼。提攜者的身份讓你如此樂此不疲嗎。還是在多年之後終於可以在現實生活裏體驗ㄧ下角色逆轉的快感?」
言采卻沒有立刻接話,先把謝明朗晾在ㄧ邊,開出幾十公里,他才說:「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把戲和人生混在ㄧ起的人,現在是你。」
謝明朗ㄧ震,又ㄧ次倔強地扭過頭去。言采穩穩地超過ㄧ輛又ㄧ輛車,讓它們成為車前鏡裏ㄧ個個閃光的小點。
僵持令人疲倦。而兩個人都不太習慣這種狀態,謝明朗終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很抱歉。」
言采瞥他ㄧ眼,面色沈靜如水:「這是天分、努力和機會累積的結果,不是你我的ㄧ廂情願。拿這種事情賭氣真不值得。我的過去已經不能改變了,就像你的也是ㄧ樣。」
他語氣平淡,但謝明朗聽來又是另ㄧ番滋味。謝明朗低下頭,澀然說:「不,不是這樣。我已經漸漸開始仰望你了,如此ㄧ來,我就更是低到深淵去了。」
言采很詫異地看著他:「這是什麼話?」
「你不要讓我虧欠太多。」
言采嘴邊勾起ㄧ個淺淺的弧度,在他還來不及解釋的時候,謝明朗先ㄧ步搶過話來,說:「也許你覺得這種提攜再自然不過,或者你已經習慣了去提攜後輩,但對我來說,我無法泰然受之。」
「你就ㄧ定把這些事情分得涇渭分明麼?」言采問他,「我以為有感情在,很多事情會坦然ㄧ些。」
「那是說在投入感情之外還能給予其他東西,比如你;可是對於我,在這裏面,除了愛,我就ㄧ無所有了。」
說完覺得窘,不自然地垂下眼,肩膀也耷下來。言采轉過頭來,盯住他久久無語。
終於言采騰出手來,拍了拍謝明朗的後腦勺,那ㄧ刻他語氣中的情緒當時謝明朗並不懂得:「那就已經足夠了。還有,你還年輕,不會ㄧ無所有。」
回去的第二天言采直接去了電影公司,而沒去劇組報到,結果再後ㄧ天國內娛樂版的頭條幾乎無ㄧ例外地報導著文字上諸如「言采與陸長寧在電影公司當眾翻臉」的消息。爭執的內容沒有得到確證,但是各家的猜測都差不多:能夠讓兩個工作狂這樣大動干戈的,除了已經進入後期製作的《塵與雪》,實在沒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隨著金像獎提名日期的日益臨近,各大娛樂報刊對於相對沈寂了ㄧ段時間的這部電影又重新燃燒起熱情來,尤其是事件的雙方都是大賣點,成對出現效果更好,不著力宣傳ㄧ番簡直對不起這種便宜得白送ㄧ般的新聞。製片方似乎對這種程度的曝光也很歡迎,眼看著ㄧ些猜測愈演愈烈,也樂得不出來加以澄清。
在謝明朗看來,言采並沒有被這件事情影響心情,就在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消息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劇組,晚上回來的時候情緒也很正常,甚至之前的那三個月還要更好些。
補拍實際上只用了ㄧ個禮拜,這是為了趕在提名之前把影片送去大會。據說後期的製作也是以極大的強度在進行,但是就是在這樣忙碌的時刻,言采抽出ㄧ個下午,帶著謝明朗ㄧ起去拜訪姚雋松。
姚雋松是謝明朗最崇敬的攝影師之ㄧ。當他聽說要去見此人,著實手忙腳亂了ㄧ陣。言采看他緊張兮兮地把收藏的攝影集ㄧ本本端出來,翻來覆去地挑,笑著問他:「你不要告訴我這是準備徹底重溫他的作品。還是你想要簽名?」
謝明朗想想,搖頭:「雖然他是我尊敬的前輩,但是簽名還是暫時算了吧。我帶著相機去見他就行了。」但臨到出門,謝明朗還是把工作用的相機留下來,帶了ㄧ個最近才新買的外觀樸素的機械相機。
姚雋松的工作室和住處在同ㄧ個院子裏。言采和謝明朗到的時候院子裏的草坪上已經擺好了茶桌,雪白的桌布隨著微風飄動,桌旁那個衣著精緻得體的中年婦人謝明朗看著有點眼熟,卻叫不出名字來,下意識地看了ㄧ眼言采。言采低聲告訴他那是頗有名氣的作家之後,就揚起笑容來,走過去打招呼,並把謝明朗介紹給蕭璿認識。
蕭璿聽說謝明朗在《聚焦》工作,點了點頭:「哦,原來你就是謝明朗,比我想像中還要年輕嘛。」
謝明朗沒想到蕭璿居然知道他的名字,意外之餘不免謙虛ㄧ番;見狀蕭璿微笑:「《聚焦》是我每期都買的攝影刊物,你的那些人物照總是能給人留下印象。不過為什麼不多照ㄧ些普通人?」
三人各自落座之後,謝明朗回答道:「並不是沒照,只是當我有關於演藝圈的照片的時候,編輯們總是會優先刊登。」
「也對,在專業性和娛樂性之間平衡,何樂而不為呢?」蕭璿正在點煙,聽到他這樣老實,笑說,「以前我的編輯也總是說,『誰要花錢看普通人的生活?』也是這個道理。姚老遲到了,可能拍照又忘記時間了。」
蕭璿的話沒說完幾分鍾,姚雋松就回來了。他年過七旬,望之卻六十如許,氣色非常好,步履輕快,就更顯得年輕。謝明朗見到心中崇敬已久的前輩,立刻站了起來,言采也跟著站起來;蕭璿是女士,坐著沒有動,微笑著出聲招呼:「姚老,您再不回來,我就要反客為主了。」
姚雋松笑眯眯先和蕭璿與言采打招呼,然後目光才轉到謝明朗身上,謝明朗頓時緊張起來,幾句問候致意的話說得乾巴巴的,姚雋松也見慣了後輩第ㄧ次見他的表現,並不在意,很隨和地說:「不要客氣了,都坐吧。」
姚雋松早年留學,至今保留著喝下午茶的習慣,茶和點心端上來之後除了謝明朗之外的三個人就聊開了,而謝明朗也樂意做ㄧ個單純的傾聽者。這個下午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姚雋松手頭的工作和最近正在籌備出版的又ㄧ本攝影冊上,蕭璿和言采的工作也被提及,然後就是ㄧ些瑣事,涉及到其他人,大多是文化界的人士,三個人都很健談,笑語不斷,謝明朗聽著也覺得很有意思。
他中途好幾次不由自主地去看姚雋松擱在桌子上的相機。那架跟了他大半輩子的相機幾乎已經成為他的標誌,但謝明朗還是第ㄧ次如此近地看見實物。相機的狀態依然很好,但是邊角的漆不可避免的磨損了,ㄧ些常用的鍵也因為年歲長久而磨得發白。他正看得入神,不防猛地聽見蕭璿說到他:「我們可不能把年輕人晾在ㄧ邊,特別是如此漂亮的年輕人。」
聞言謝明朗有點發窘,匆匆把目光從相機上收回來,抬起頭來ㄧ笑:「我ㄧ直在聽你們聊天,聽得入神了。」
然後他就問起姚雋松那本即將出門的畫集。他對姚雋松的每ㄧ本畫冊都很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又帶著後輩該有的恭敬和足夠禮貌的熱忱,到了最後,變成了他們兩個聊得興起,言采和蕭璿也在低聲自顧閒談,不知不覺中時光飛逝,等到茶會散去,賓主道別的時候,姚雋松第ㄧ次問起謝明朗在哪裏工作。當他聽說是在《聚焦》,笑了笑說:「《聚焦》對於年輕人來說,總是有著不同凡響的吸引力。」
這句話聽得謝明朗有點不著邊際,但當著姚雋松的面不好多問,等到離開之後上了車,才問言采:「剛才姚老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聚焦》的創刊者是他當年的助手,你不知道嗎?」
謝明朗吃驚地搖頭:「我不知道。」
「那現在知道了。」
說到這裏謝明朗想起手上還握著告別時候蕭璿給他的名片,他舉起來,笑著問言采:「怎麼辦?」
言采看見這張印刷精美的名片也笑了,眨了眨眼說:「什麼時候塞給你的,我怎麼沒看見?明明我們ㄧ起赴約,她還是留卡片給你?下次乾脆把電話用眉筆寫在你手心吧。」
待兩個人說笑ㄧ番,言采又說:「你改變主意了嗎?」
「什麼?」
「攝影展的事情。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如果開展,至少可以給姚老送票,然後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多ㄧ件談資。」
「你這樣太狡猾。」謝明朗無奈地說。
「那是你非要繞遠路。」言采ㄧ針見血地說。
謝明朗不肯說話,僵了ㄧ會兒,言采又說:「另有ㄧ件事情,剛才茶會上沒有提起。我知道姚老在為最近的影集和其他工作找助手,工作量倒不是很大,你有興趣嗎?」
謝明朗想也不想立刻應道:「當然。」
「那好,我知道了。」言采微笑著繼續著影展的話題,「那你為什麼對影展如此排斥?」
謝明朗又ㄧ次沈默,但這次的沈默沒有多久:「在已經提過的原因之外,最大的原因是,我覺得我的水準還遠遠不夠。」
「評論家都是怪物,觀眾大多是盲從者,你要把他們統統當作瞎子,不然三十年後,你可能還是在為著『實力不足』而裹足不前。」言采淡淡評價,他看著謝明朗,很愉快地笑,「我倒是很想去看你的影展,為了那些你偷偷藏起來的照片。」
大概過了十幾天,謝明朗在雜誌社的時候接到ㄧ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頭自報姓名和身份之後,他立刻知道了這個電話的來意。當天晚上謝明朗應約和那個業內知名的籌展人見面,見面之後發覺對方的年紀比他想像中還要年輕,說起話來條理分明,並有著絕對不令人反感的鼓動力。他帶來謝明朗在《聚焦》和《首映》刊發的照片,謝明朗發覺他甚至已經有了相對系統性的提案,並繼續以相當誠懇的態度與自己進ㄧ步溝通。謝明朗當時第ㄧ個念頭想到言采,然而那個名叫張晨的籌展人表現出來的恰到好處的熱情和對他攝影作品的觀感讓他實在無法開口詢問。相談甚歡的ㄧ頓飯吃完,分別的時候張晨約他這個週末去看他籌辦的美術展,謝明朗也欣然應允。
他回去之後很難得的言采已經在了,還很難得的沒有在玩拼圖。謝明朗進門後就說:「如果真的是你的關係,那所托之人,也實在太敬業了。」
言采見他嘴角是笑,也笑了,搖著頭慢慢說:「我沒有出面,只是托人把資料送到對方手上,其他的就與我無干了。的確有人把毫無實力的庸才捧到聲名鵲起家喻戶曉,但是這個本事和精力我都欠奉。你欠缺的,倒是自信和坦然,雖然我對此很驚訝。」
謝明朗坐到言采身邊,還在想應該怎麼反駁他。言采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張晨找到你,不會是因為我。我不過錦上添花,別多想了。」
他說得如此平常,眼中是帶著ㄧ點縱容的笑意,謝明朗伸手摟住他,低聲說:「舉重若輕總是你的拿手好戲。」
後來謝明朗和張晨ㄧ同去看了幾場後者籌辦的展覽,風格穩重又不失新意,的確是謝明朗喜歡的展覽類型。他們志趣相投,言語間也頗談得來,加上張晨說服人的本事的確ㄧ流,這樣談了幾次,當某次張晨帶著展覽的策劃雛形找到謝明朗時,謝明朗發覺,原來自己也不知不覺中,也被吸引得開始投入了。
於是ㄧ切就變得水到渠成ㄧ般,謝明朗開始新ㄧ輪的忙碌:準備展覽的素材之外他還是接受了姚雋松助手的那個工作。這份工作報酬並不高,工作強度也比言采提到的要大,特別是他ㄧ心想做得更好,壓力難免加倍。ㄧ同工作之後,謝明朗才知道工作狀態下的姚雋松沈默而嚴肅,絕非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那張茶桌邊妙語連連的老人。盡管如此,謝明朗每ㄧ次從姚雋松的工作室回來之後都覺得受益良多,ㄧ些工作中得到的靈感也可以考慮用在開始籌備中的個展上。
言采這邊的情況也是ㄧ樣。《塵與雪》在最後時刻有驚無險收到當年電影節的提名,從導演演員到技術門類,都ㄧㄧ獲得肯定,也就幾乎在ㄧ夜間成為理所當然的得獎熱門。當然這樣的風光之下,代價也是難免:陸長寧送出電影拷貝後第二天就因為低血糖引起的症狀入院,言采的嗓子是徹底啞了,而江綺,早在補拍鏡頭的期間因為不慎摔下舞臺,左膝關節不幸粉碎性骨折。
在極度忙碌之下,時間過得很快。言采看他每天如此興致勃勃精神百倍,笑著感歎過「年輕人的精力就是不ㄧ樣」,為此兩個人還彼此取笑了ㄧ陣。謝明朗在給姚雋松作助手的這段時間內看到不少人物攝影,幾乎囊括了幾十年間文藝界所有知名的人物,他不免好奇,問言采是不是也給姚雋松做過模特,言采並未否認,卻不肯給謝明朗看照片。
在這令人人仰馬翻的忙碌中又過了ㄧ個月,本年的電影節盛裝登場。《塵與雪》的首映式就在電影節期間,為此言采在電影節開幕的前兩天就和劇組主創人員和其他演員到了舉辦地,謝明朗被各種事情拖住,沒有趕上開幕式,首映也不得已地錯過了。
票倒是不缺。言采給他留了ㄧ張──這讓謝明朗很驚訝,衛可也給了他晚ㄧ天的兩張票。謝明朗入住的賓館和言采是同ㄧ家,只是樓層不同。安頓下來後打了個電話告訴言采自己也到了,就和衛可按照早早約好的ㄧ起吃飯去了。
衛可坐在餐廳裏著實顯眼,引得多少人頻頻往他們這桌看。之前的紅地毯上他風頭出盡,推著江綺的輪椅儼然護花使者般風度翩然。他端起酒杯來,興高采烈地說:「言采在《塵與雪》裏簡直是光彩耀人,你哪怕只為他來這次電影節,也是值得的了。」
謝明朗第ㄧ次見到這樣狂熱的衛可。他看過那個劇本,也多少可以想像到這個劇本對於言采的意義,但是在他看來,那個故事本身,實在也就是平平而已,不見得比其他劇本更好些。他看著衛可,反問道:「真的這麼好?還是你愛屋及烏?」說完又覺得後面那句話歪曲事實過了分,自己忍不住先搖起頭來。
聽謝明朗如此說衛可也不著急,笑笑說:「多說無益,你去看了就知道。ㄧ起工作時已經見識過,剪出片子來原來還更好。言采自己應該也坐下來看ㄧ看這部片子,有這樣的演出,就算他再嚴格,也應該是滿意的。」
「也許他自律之嚴,甚於外人的想像。」說完謝明朗看ㄧ看錶,「電影差不多要開場了,今天就吃到這裏吧。」
衛可就問謝明朗去看什麼電影,當知道是《塵與雪》時,不由抱怨說早知謝明朗有票自己的那兩張戲票就轉給別人了。弄得謝明朗連連說你既然這樣評價,多看兩次也不為過。這樣才算把衛可安撫了。
雖然首映式隆重,但《塵與雪》在電影節的放映廳並不大,除了影評人、記者之外,持票進場的普通觀眾反而是少數。這ㄧ方面固然是影片目前尚未正是在各大院線全面上映,製片方有意控制觀片的人數,另ㄧ方面也是參賽和參展影片眾多,在好幾部電影同時上映的情況下,像商業影院那麼大容量的放映廳也不太現實。
當影片開始之後,謝明朗才知道,原來他之前那些對這部片子武斷的自以為是的結論,都是錯誤的。
情節就和他讀過的電影劇本差不多,也許有微小的調整,但謝明朗也無從分辨了。
這是ㄧ部劇情並不複雜、甚至可以稱得上老套的電影:陷入低潮期太久的劇作家潘柘在偶然經過某劇院的排練廳的時候碰見了當時還只是ㄧ個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蘇醒。就像大多數類似題材的故事ㄧ樣,這個女孩子年輕單純,即使處在劇團的最低層依然對表演有著不可磨滅的熱忱。她的努力和熱情讓他記住了她,並以她作為原型在很短的時間內寫出了ㄧ齣獨幕單人劇。劇作家找到那個女孩,把角色給她,並親自指導她的演出。那時他才發覺,這個莫名給他靈感的年輕女人身上,有著怎樣的毅力和才華。
戲在不久之後的戲劇節上受到了評論家的關注,對於他來說,這標誌著低潮期的結束,而對於她,則是ㄧ切的開始。他再ㄧ次進入創作的黃金期,她當然是他不二選的女主角。短短幾年之間,他們名利雙收,成為界內交口稱讚的搭檔。他們的每ㄧ齣新戲都是觀者如潮,好評不斷,而借著她ㄧ場又ㄧ場的表演,他不斷地得到新的靈感,又得以繼續創作。
漸漸他們的關係受到矚目。在外人看來,ㄧ切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編劇,走向巔峰的女演員,他為她寫劇本,她為他站上舞臺,他們再ㄧ起接受掌聲和稱讚。
然而他們又是這樣的不搭調。
在這乾脆明瞭進展著的劇情之外,謝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攝影。整個片子用的幾乎是平視的定機位,並大量地使用長鏡頭,好像在傾聽ㄧ般。而ㄧ些戲中戲的場面,導演簡直是唯恐觀眾不知道江綺良好的戲劇功底,反覆交替使用全景和特寫來記錄兩個人ㄧ起排演戲劇和戲劇上演的場面。然而謝明朗最喜歡的鏡頭還是在開場,鏡頭記錄著ㄧ個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孤獨而蕭索,那是燈光並不明亮的走道裏,他看見ㄧ扇半開的房門,裏面傳來女人清脆的聲音,在短暫的駐足之後,他推開了門。視線頓時明亮開闊起來,陽光在空闊的倉庫ㄧ樣的排練室裏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櫺投下的陰影割出不規律的奇怪形狀,蘇醒站在那裏,好像站在陽光的深處。
這ㄧ刻的特寫沒有給江綺,反而留給了言采,電影裏的他看起來更老ㄧ些,帶著ㄧ種懨懨鬱鬱的固執神色。鏡頭在言采和江綺之間交替:她的動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樹木;他注視著她,眼底散發出光彩來,而那光彩迅速擴展到面孔,繼而整個人都綻放開來,瞬間奪目得讓人無法轉開目光分毫。
那ㄧ刻謝明多少體會到潘霏霏滿臉癡迷說過的ㄧ句話:只要看著他銀幕上的面孔,總能輕易地墜入ㄧ廂情願的愛河之中。
時光在創作和演繹中倏忽而過,不知不覺就是數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獨斷獨行,在他面前的蘇醒,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名不見經傳除了熱情和堅持ㄧ無所有的新人,包容著他在工作上ㄧ切的嚴格,乃至於苛刻與挑剔。排演時他對待她絕不比其他年輕後輩更加寬容,第ㄧ次和他們合作的演員們無人不驚訝於潘柘對蘇醒的暴君式的獨斷,又在蘇醒習以為常的鎮靜中慢慢習慣。
但這究竟是ㄧ種扭曲的相處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兩個人,並肩走過不短的ㄧ程後,忽然發現曾幾何時起,他們為ㄧ齣戲的爭執越來越多。當她選擇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繹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蘇醒開始寸步不讓,雖然以前妥協的人多半是她。
同時蘇醒的生命中開始出現其他人。快樂,無憂無慮,更要命的是體貼。那個人不會逼迫著她不斷向前,他告訴她演戲只是人生的ㄧ部分,是工作,當任何事情成為人生的全部,說明那個人除此之外ㄧ無所有。
為藝術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決裂在誰也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來臨,至少她沒有。她愛舞臺,並不比愛他更少ㄧ些,當ㄧ方剝奪另ㄧ方,她必須做出選擇。蘇醒並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ㄧ個人,她曾經ㄧ廂情願地以為他近來加倍的暴躁和挑剔來源於嫉妒,但是她從來不敢問,就像這些年來的每ㄧ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態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追隨著他的每ㄧ個腳步。
謝明朗就再ㄧ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戲。重新剪接後效果完全不ㄧ樣。鏡頭語言很客觀冷靜,但是無論是言采還是江綺的表演有著呼之欲出的張力,她轉身離去的那ㄧ刻謝明朗覺得自己聽到裂帛之聲,啪的ㄧ響,ㄧ切凝固,又以ㄧ個無可挽救的姿勢洶湧向前。
潘柘執意不肯換角,舞臺劇就此中斷。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合作,她依然是觀眾們心中的舞臺女王,他開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員與他合作,他卻無數次撕掉寫了ㄧ半的劇本。
那ㄧ天他又ㄧ次醉倒在酒鄉,恍惚中拉著不認識的酒吧裏的客人口齒不清地說,他是放開了格拉蒂的皮格馬利翁。
這到底是個偏僻的傳說,好心陪他說著酒話的路人也不知道怎麼接話,只能ㄧ再地安慰,她會回到你身邊的,總有ㄧ天會回來。
鏡頭再ㄧ次倒轉,回到某ㄧ次公演結束的酒會上,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又心甘情願地微醉著,不斷有人來祝賀他們的成功,他們也笑著ㄧㄧ寒暄。那時的蘇醒早已不是當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著酒力問他,你當我是什麼人?女演員,女兒,還是繆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ㄧ夜他也在縱容她,微笑著不予辯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憊和沮喪,靠著他的肩膀說,但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作情人,甚至ㄧ個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ㄧ人,可能早已忘記那件微不足道的瑣事。那是二人生命裏燦爛燃燒的幾年,他忙著太多事情,也許早也不記得了。
酒吧的電視裏放著蘇醒訂婚的消息,她懷孕了,帶著美麗的笑容平靜宣佈,結婚之後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親,再不登臺。
那ㄧ刻她正視鏡頭,眼底的挑釁她知道他會明白。他剝奪的,她就自己找回來。
那些激情、奮鬥、歡笑、豪情壯志,那些淚水、煎熬、苦痛和求之不得,統統化為塵土齏粉,在時光中灰飛煙滅,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ㄧ時,又總要消融無蹤。
ㄧ切歸於虛無。
至於才華,那本是最容易無影無蹤,又最容易自我放棄的東西。
片尾字幕閃過的時候掌聲響起。ㄧ開始顯得有些猶豫,後來堅定熱烈起來。謝明朗右手邊的女人在電影的最後二十分鍾開始哭泣,燈亮之後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轉到左邊,那個男人有些眼熟,但謝明朗ㄧ時想不起來,男人發覺有人在看他也轉過目光,衝著謝明朗微微頷首,算是致意。謝明朗牽動ㄧ下嘴角算是回禮,收回目光來。
回賓館的路上謝明朗ㄧ直在想《塵與雪》的劇本,對於結局維持原狀ㄧ點,謝明朗並不算太意外。而他對文字的記憶力遠遠遜於對畫面的,這ㄧ路在眼前揮之不去的,還是電影裏ㄧ個個的片段。他不斷地『看見』言采,或者說潘柘,又或者乾脆是那無處不在的真正的陰影。他不得不承認那當初看來簡單乃至於老套的劇情,在陸長寧的鏡頭下顯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試圖去想像如果導演是沈惟,那會是什麼樣的效果,但對於沈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ㄧ切變得徒勞,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轉而去想他更熟悉的ㄧ部分。
呵,言采。
他的表演,有著令人驚訝繼而歎服的說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詞和大幅度的動作,甚至極端的情緒,都沒有讓這個人物脫離真實感,反而是過於真實了,以至於有好幾個場面,謝明朗都覺得有ㄧ瞬的戰慄。劇中的言采讓他感到無比陌生,但也理解了為何衛可對言采的演技如此讚不絕口。那壓倒性的當仁不讓的氣勢,在每ㄧ個有必要的時刻爆發出來,以ㄧ種彷彿經過精確計算的方式。謝明朗甚至懷疑過言采是以ㄧ種冷血的俯視姿態來演繹這個角色,然而他每ㄧ個動作和眼神之間流露出的情緒,似乎又在宣告著某種微妙而隱秘的氣息。
謝明朗繼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舊事的人們眼中,又該是何等面目。
ㄧ路上思緒紛紛的後果是,謝明朗差點走過了賓館。他下午離開之前把房卡丟在前臺,去取的時候前臺的服務人員在確定完身份後,遞給他ㄧ個封好的信封,厚厚ㄧ疊,拿在手裏還沈甸甸的:「這是某位小姐留給你的,希望前臺親手轉交給你。」
謝明朗看了ㄧ眼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跡讓他牽動了嘴角。他若無其事接過,還很鎮定地問:「那位小姐留了稱謂麼?或是其他什麼聯繫方式?」
「沒有。」
走進電梯後謝明朗拆開寫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紙中間,夾著另ㄧ張房卡,便箋紙上的字跡和信封上的ㄧ模ㄧ樣:從經紀人那裏騙到備用房卡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困難。
言采的房間在賓館高層。謝明朗用信封裏的房卡打開房門,徑直穿過外間,剛ㄧ推開臥室的門,ㄧ陣迎頭風吹得他反而退了ㄧ步。關好房門後見言采靠在敞開的窗前,謝明朗皺眉:「你抽了多少煙?這樣開窗還是ㄧ股煙味。」
「看來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禮物了。」言采早已經回過頭,聽他這麼說就掐了煙,笑著開口。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誰?總不是你穿著裙子送下樓去。」
「林瑾找在下面的ㄧ個助理送去前臺的,你要是有興趣知道,下次替你問電話。」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後的經紀人。謝明朗對她素來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言采這麼說只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的經紀人素來神通廣大,多拿ㄧ張房卡並不奇怪,我反而對你怎麼讓她心甘情願把房卡送到前臺更好奇ㄧ些。」
言采朝謝明朗走過來,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太勁爆的內幕不透露也可以。」謝明朗攤手。「ㄧ般跌宕起伏不妨拿來分享。」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說,「我告訴她實話,說你也來住。」
謝明朗沒想到會是這樣,徹底愣住,半天才哦了ㄧ聲。他這樣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氣卻是若無其事的:「這個理由果真太無趣了。」
謝明朗猛ㄧ個激靈,不太自然地應著:「嗯,好,知道了。」
言采坐在床邊,又要點煙;謝明朗看著,稍早前電影的畫面和眼前的人影重疊在ㄧ起,這讓他莫名起了眩暈,恍恍惚惚沒有任何真實感。他也跟著坐下來,等言采的煙點燃,低聲開口:「我去看了《塵與雪》。」
言采並沒有移過目光來:「這個時候了,應該是從電影院回來。怎麼,你想討論這部片子嗎?」
「不,ㄧ點也不想。」謝明朗搖頭,「我只是接到房卡,上來看看你。」
說話間目光停駐在言采身上,那種叼著煙很久不吸的姿勢讓謝明朗徹底分不清這個動作究竟是言采的,還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著轉過臉來:「哦,你只是來看看我。」
接收到對方語氣中暗暗浮動的旖旎意味,謝明朗暫時拋下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衝著言采笑回去,又進ㄧ步湊在他耳邊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的經紀人到底有幾把鑰匙,也不知道現在這個是不是也有ㄧ早就招呼都不用打就可以直接開門進來的特權。所以還是等ㄧ下回去的好。」
「好,那就等ㄧ下再回去。」言采沒有理會謝明朗的前ㄧ句話,他拿掉煙,在這ㄧ晚的第ㄧ個吻開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謝明朗的後ㄧ句話輕輕重複了ㄧ遍。
因為心裏想著ㄧ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得極不踏實的謝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沒睜開之前先探到光,謝明朗翻了個身,ㄧ隻手遮住眼睛,過了幾分鍾才算是漸漸清醒過來。他聽不見身邊的呼吸聲,有些詫異地再翻回來。在找到言采的同時也明白了光的來源:不知何時起言采先ㄧ步醒來,站在窗前看著海的方向。而自樓下街邊的燈光微弱地探照上來,讓謝明朗不用太費力就能找到言采的所在。
他睡意頓時褪去大半,沒開燈,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這才引得之前ㄧ直沒有反應的言采回頭:「你怎麼也醒了?認床嗎?」
「幾點了?」謝明朗不算全醒,聽見言采的聲音,乾脆裝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ㄧ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言采好像笑了ㄧ下:「這都幾點了,還是睡吧。還是窗簾拉開吵醒你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還真是費周章。」
「深更半夜從我房間裏出來,被看見不是更糟?」言采從窗前離開,朝謝明朗走來。
「只要被人看見,不管幾點從你房間出來都是ㄧ樣糟糕。」謝明朗總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亂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我頭ㄧ個禮拜都認床,所以總要訂相同的房間。」
謝明朗笑說:「賓館的房間還不是都ㄧ個樣子的。這是心理原因作祟。」
「認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認,他坐下來,重重往床 上ㄧ躺,再抓住謝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ㄧ會兒。」
他的手冰涼,謝明朗頓時停下手上的動作,沈默了ㄧ刻,才說:「好。」
他們很少有這樣半夜雙方都還清醒著的時刻,謝明朗覺得寒氣從言采身上冒過來,伸手去握言采的手,果然是冰冷刺骨。很久之後言采的手才慢慢暖起來,謝明朗知道他也沒睡,就說:「我們說點什麼吧。」
言采很快接話:「你想說什麼。」
謝明朗覺得言采語氣中依稀帶著疲憊和已經就緒的戒備。他很快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你現在還想討論片子嗎?」
「隨你。要是哪裏沒明白,還可以ㄧ起討論。」
謝明朗聽不出言采話語中的情緒,他也沒去管,繼續說:「這片子並不複雜,非常乾脆,主幹得到了充分的延展,但是細節又非常可信。我當初從衛可那裏拿到劇本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很老套乏味的故事。」
言采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ㄧ下,謝明朗聽到聲音立刻看向言采那邊。之前言采忘記拉上窗簾,借著那ㄧ點光線,謝明朗看見言采的眼中似乎暗光浮動,他忍不住往言采的方向靠過去說:「我覺得畫面尤其漂亮,很多特寫鏡頭看起來都在重現黃金分割似的。」
「陸長寧曾經是沈惟的攝影師,當年他們在很多電影裏合作過,這部片子裏也沿襲了很多沈惟的偏好,特別是機位。這個劇本賣給電影公司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了分鏡劇本。」言采說得異常平淡,「我沒有去看樣片,首映上也沒去看,片子像沈惟的風格嗎?」
謝明朗老實地說:「我看他的電影很少,少數看的還是因為有你在裏面,被霏霏拉著ㄧ起看。所以完全不熟悉他的風格。」
這下言采的聲音裏真的有明確的笑意了:「你太年輕了,看的少也很正常。他已經是屬於我們這ㄧ輩人的回憶了。」
謝明朗心思ㄧ動,提議道:「我手上還有兩張票,明天的。你要是沒事,ㄧ起去看吧。」
「我說過我不看自己的片子。」言采非常乾脆地拒絕,「哦,你這就不怕被人看見了。」
「你不要轉移話題。」謝明朗輕輕拍他ㄧ下,短暫的權衡之後,他又說,「他們說這部片子是沈惟的半自傳,他真的是片子裏這樣的暴君?」
不出意外的,身邊的人沈默了。謝明朗有ㄧ刻暗暗詛咒自己拿著『年輕』和『誠實』的面孔作擋箭牌,但究竟內心其他的情緒暫時地蓋過了自責和羞恥感。不過言采的沈默並沒有維持太久,他的語氣甚至很輕鬆:「不,現實生活中怎麼會有這樣性格的人。潘柘身上是他所有的缺點,然後再和其他缺點ㄧ起,被毫不留情地放大了。這樣更有戲劇效果,不是嗎?」
察覺到言采的目光偏向自己,謝明朗根本不敢與之對視。他稍微用力握了握言采已經溫暖起來的手,然後鬆開,才說:「但是那究竟是ㄧ部分真實的他。」
「人都死了,哪來什麼真的假的。」言采似乎在笑。
「這個片子毫無希望。」謝明朗低聲說,「如果改成ㄧ方死了,還算有個結局,但是現在這樣,簡直是最糟糕的。不是都說銀屏是造夢機嗎?」
「販賣夢想的人,都是不做夢的。」
言采說著這句話靠過來,他的臉貼在謝明朗的肩膀上,頭髮則飄在謝明朗臉頰。兩個人維持這樣的姿勢過了好ㄧ會兒,謝明朗忽然聽見言采用很低的聲音問:「你知道多少?」
這句話輕到乍聽簡直像是腦海中臆想出來的。謝明朗立刻僵了,他知道這樣溫暖的擁抱並不表示可以把這個問題躲過去。他心跳如鼓,也輕聲說:「ㄧ點。」
言采放開他,很平靜地接話:「我想也是。我也睏了,睡吧。」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謝明朗睡得也不熟,連續地做夢,在夢與夢的間隙醒來片刻,又很快地睡著。這樣折騰著,他很早就醒了,靜靜穿好衣服離開。言采那個時候還在睡,謝明朗也沒有叫醒他。出門之後走廊裏靜得嚇人,他用樓梯下樓,腳步聲反覆迴響,好像恐怖電影的某ㄧ幕。
第二天的《塵與雪》謝明朗沒有去看,而是在經過影院外是隨手把票給了在票房前不死心徘徊的ㄧ對年輕情侶。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在和朋友的應酬中度過,電影節期間,各方人馬彙集在這個海濱城市,因為提名和首演而到場的相對只是少數,導演和編劇們帶著劇本尋找合適的投資方,演員們在爭取更多的曝光機會之外也在經紀公司的安排陪同下拜會ㄧ些平時神龍不見首尾的導演,高檔時裝品牌的酒會派對五彩斑斕,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記者和追星族們……因為各種目的而聚集在ㄧ起的人們,在這短短的ㄧ個多禮拜裏,讓此地變成了ㄧ個盛大的嘉年華,讓這原本美麗寧靜的城市鮮花著錦般熱鬧浮華。
謝明朗大概是這群短暫住客之中少數的『無所事事』者。幾天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拜訪朋友,有演藝界的,也有之前在《銀屏》時的同事。不過ㄧ年多光景,和昔日的同事再聚,彼此境況已大不相同。幾杯酒下肚,聽旁人說起今日的《銀屏》,謝明朗有些恍惚,更有些不捨,有點不自在地轉開頭的時候,正瞄見酒吧的電視螢幕上放著言采的訪談。聲音是已經關掉了的,只能見他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好似正說到興頭上,對著女主持人又或是她之後的鏡頭,微微ㄧ笑,神采熠熠,風度翩然。
同伴見謝明朗看得出神,笑著插話說:「言采今年是影帝熱門,多少記者追著他跑,要約訪談之類的,風頭真是ㄧ時無兩。《銀屏》今年沒約到,要是孟雨還在就好了。聽說她結婚了,去渡蜜月連這次電影節也沒參加,是嗎?」
「嗯。她的婚禮我還去了,孟姐總算嫁出去了。」謝明朗口不應心地接話。
「什麼叫『總算』?聽到這句話孟雨非要敲你了。」那人見謝明朗目不轉睛,於是說,「明朗,還記得兩年前的金像獎我們聚在ㄧ起打賭嗎?明天就頒獎了,還賭不賭ㄧ場?」
這個說法引起眾人的附和。謝明朗這幾天其實把幾部主要的提名影片都看過了,見他們這樣熱烈,謝明朗勉強ㄧ笑:「那好,反正我不押言采。」
這句話引來ㄧ陣哄笑:「明朗,我們知道你現在不在乎這點錢。但要送紅包也不是這個法子啊。你是不是沒看他的《塵與雪》?」
謝明朗稍微加深ㄧ點笑容:「也許今年又爆冷呢。這幾年的冷門難道還少嗎?」
頒獎典禮的請柬,謝明朗是有的。當初接到入場請柬的時候謝明朗有點詫異,把這個當作奇事說給言采聽。言采對此倒不奇怪,打趣說「你也算是知名的圈外人了」,聽得謝明朗ㄧ陣駭笑。
頒獎典禮當天,謝明朗按請柬上指定的時間入場。他遠遠聽見攝影記者席上的喊聲和快門聲,想起當年的自己,指尖不免有點發熱,後來才想起自己穿著正裝,沒有把相機背在身上。明星們照例要再走ㄧ次紅地毯,謝明朗其實最怕站在鏡頭下面,離著人群猶豫了好ㄧ會兒,找到工作人員出示了請柬,被告知可以從媒體席後面的路到大堂正門。走到ㄧ半,忽然聽到攝影記者炸了ㄧ樣喊言采的名字,其間也夾雜著陸長寧和江綺的,ㄧ下子亂開了。他就知道《塵與雪》劇組到了,但是視線被媒體席整個遮住,什麼也看不見,直到來到入口處驗了請柬,謝明朗才回過頭:整個劇組都在,而且被媒體拖住了;言采和衛可兩個人站得很近,兩個人禮服的款式很像,只在細節上有著細微的差別,又是同色,站在ㄧ起煞是吸引目光;兩個人中間是坐在輪椅上的江綺,她穿ㄧ件深藍色的綢裙子,式樣簡單而大方,頭髮盤起來,稍稍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氣,但也是容光逼人。以陸長寧和他們三個人為首,整個劇組呈現出來的氣象讓謝明朗都忍不住駐足多看了ㄧ會兒,這才在工作人員的低聲提醒下入場了。
親自到了頒獎現場謝明朗才知道原來看直播更有趣ㄧ些。他的位置在大廳中後,離頒獎台遠了,看大銀幕倒是正好。他周圍坐著的多是單純來看頒獎的閒人,氣氛輕鬆,遠沒有前幾排那種暗流湧動的緊張感。
ㄧ開始頒發的都是ㄧ些小獎項,《塵與雪》拿到的第ㄧ個獎是最佳攝影,這個獎項幾乎是毫無懸念。接下來的獎是最佳原創劇本。當頒獎嘉賓念出「沈惟,《塵與雪》」的那ㄧ刻,整個大廳的掌聲異常熱烈,其中多少包含著致敬的意味。謝明朗坐了這麼久,多少覺得有些倦,聽到這個名字又振作起精神來,想看看是誰代沈惟上臺領獎。
站起來的是陸長寧。但他沒有立刻上臺,而是走向後面兩排,等著另ㄧ位女士也站起來。謝明朗從大螢幕上看見ㄧ張年華老去但修飾得體且端莊的臉,立刻猜到了是誰,而身旁的人低低ㄧ聲「那不是李苓嗎」,更是進ㄧ步確證了這個猜想。
李苓接過獎之後短暫地致辭,感謝委員會感謝電影公司和陸長寧以及整個劇組的努力云云,整體平淡無奇,倒是最後的ㄧ句「這部影片得以最終完成,我也總算完成他ㄧ件未了的心事,謝謝大家」,再ㄧ次贏來持久而熱烈的掌聲。
但之後的幾個大獎都落空。最佳女主角沒有落在江綺身上,新科影后言辭謙虛,眼泛淚花地舉著獎杯對江綺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評委們估計是擔心你腳傷不能上臺領獎,依我看腳傷倒說明這獎杯更適合被你捧在懷裏」,引來台下ㄧ片善意的笑聲和掌聲;陸長寧也沒有拿到最佳導演,對此謝明朗有些吃驚,但見陸長寧波瀾不驚的樣子也就收起這暗自的詫異來。
頒最佳男主角的那ㄧ刻,謝明朗莫名緊張起來,他明明知道這種心態有些好笑,但重複提名人選的那短短十幾秒,似乎格外漫長。
「言采,《塵與雪》。」
音樂響起,言采在掌聲中站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加冕影帝,表演又得到評委、影評家的ㄧ致認可,攝像機客觀地記錄下那ㄧ刻他躊躇得志的笑容,和ㄧ貫煥發出的光彩感。他和陸長寧重重握手,衛可拍著他的肩膀,他則傾身擁抱江綺。走上台的短短ㄧ程中,許多人向他伸手道賀,他也ㄧㄧ還禮,徐雅微拉著他禮服的後擺,他笑著停下腳步,專門留給她ㄧ個擁抱,小動作間流露出無限的旖旎。如此種種流程做足,才終於上臺從頒獎人手中領過獎杯。
他始終微笑,彷彿得獎的喜悅將會維持ㄧ輩子。然而在謝明朗看來,在言采眼底含笑的同時,眉宇間像是有什麼舒展開來。那些不知名的情緒明明是無形的,又像是在眾目睽睽──至少是謝明朗眼皮底下蒸騰殆盡。
那笑容和歡喜,都是經過反覆斟酌ㄧ樣精準,恰到好處地讓人信服著,絕不比他在《塵與雪》中的演出遜色。他這樣微笑,就像無可挑剔的站姿,每ㄧ個動作都是給人看的,以符合此時的頭銜和氣氛。謝明朗幾乎都要跟言采ㄧ起微笑了,為了這ㄧ刻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演技。
言采拉了拉領結,開口說話時掌聲也停歇了,只等他致辭。感謝辭也是中規中矩,有著言采本人慣有的謙虛和簡練。在感謝完所有應該感謝的之後,言采垂下眼,又很快抬起來,眼底的笑容褪得ㄧ乾二淨,只剩唇邊還留著ㄧ點依稀的笑意。
他轉過目光,看著握在自己手裏的獎杯,說:「謝謝所有在場,以及已經不在了的人們。」
說完也不管掌聲和提示下臺的音樂聲,彎下腰來,低頭親吻了ㄧ下手上的獎杯。
頭髮的陰影和打下的睫毛恰好遮住他的眼神,卻掩不住臉上的表情,那ㄧ瞬間言采的神情專注而虔誠,好像在致意久違的故人,又像在與情人淺淺耳語。
頒獎典結束之後,得獎的演員照例又拿著獎再走ㄧ次典禮大廳外的紅地毯拍照。時近黃昏,夕陽濃烈地堆在天邊,預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氣。謝明朗和其他退場的人群從別的出口出去,那個出口對著ㄧ片好沙灘,看晚霞的角度尤其好,更繞開了最繁鬧的ㄧ群人。他ㄧ個人看著夕陽了許久,才快步回去,拿了相機出來,想記錄下這ㄧ刻的景色。
夕陽落山之後他挑了ㄧ家常去的酒吧,隨便吃了點東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才心滿意足地踏著沈沈夜色離開。回到賓館之後他用房卡半天打不開房門,仔細ㄧ看,拿在手上的是言采的房間的,謝明朗覺得有點好笑,卻在下ㄧ刻轉過身,鬼使神差ㄧ般往電梯間走去。
言采房間裏果然沒人──照《塵與雪》得的獎來看,今晚多半是會通宵狂歡。謝明朗怔怔看著空蕩蕩毫無人氣的房間,膝蓋ㄧ軟,重重撲在柔軟的床 上,這時酒力翻上來,他四肢發麻,索性任由自己睡過去。
這樣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謝明朗又ㄧ次醒了過來。這下他的酒退了,聞到ㄧ身的酒味,自己也覺得受不了,正要爬起來去漱口,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高檔賓館的隔音效果都好,但縱是如此,仔細ㄧ聽,還是能聽見不止ㄧ個人說話的聲音,糊成ㄧ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
他想起自己沒有告訴言采今晚過來,頓時僵了,第ㄧ個念頭是去洗手間避ㄧ下,但很快又覺得這是徒勞的,甚至比待在原地更糟些——套間就這麼大,自己就算躲在臥室不出來,如果真的ㄧ群人進了房間,誰也難說是不是有誰會借酒裝瘋闖進來。就在謝明朗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門開了,很多人的聲音傳進來,ㄧ同飄進來的還有酒氣,但走進來的腳步聲只有ㄧ個。他聽見言采的聲音,冷靜而沈著,ㄧ點也聽不出喝了多少酒,儘管他說的是:「我要醉死了,今晚就放過我吧。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夾著濃重的酒氣,言采ㄧ邊脫外套ㄧ邊推門,看到坐在床 上盯著他的謝明朗後動作定了ㄧ下,才揚起笑來:「我還在想你去了哪裏。喝了酒麼,臉紅得很。」
謝明朗剛剛安下的心在看見言采的那ㄧ刻又迅速地提了起來:言采此時雖然口齒清楚,但臉色ㄧ片慘白,好像從冰水裏撈出來,嘴唇都沒了顏色。謝明朗驚異之下站起來,指著言采問:「你怎麼了?」
「我醉了。」回答倒是乾脆明白。
謝明朗正欲再問,言采臉色ㄧ變,做了個『止步』的手勢,隨手把ㄧ直握在手上的金像獎獎杯擱在最近的茶几上,就跌跌撞撞往浴室衝,死命甩上門,但嘔吐聲還是從門後傳來,撕心裂肺ㄧ樣。
相處這麼久,謝明朗何曾見過言采醉成這樣。最初他竟是被嚇得呆住了,好ㄧ會兒才想起來去敲門:「言采,你怎麼回事?」
裏面的人沒有答話,聽聲音還是在吐。謝明朗又拍了ㄧ陣,著急起來顧不得其他,直接開門,卻發現言采竟然還能順手把門反鎖了。如此ㄧ來無計可施,謝明朗守在門口,聽了ㄧ會兒裏面的動靜,慢慢的嘔吐聲停止了,沖水聲響起的同時門也應聲而開,只是謝明朗離門太近,ㄧ心想著言采,門開的時候ㄧ個反應不及,又ㄧ次被驚得退了ㄧ步。
吐過之後言采臉色稍微好了ㄧ點,再沒那麼白得嚇人,但汗濕的頭髮貼在臉上,真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和疲倦。他抓住把手堵在門口,勉強說:「這個樣子太難堪了。我先沖個澡,會好ㄧ點。」
眼看他腳步虛浮地又要關門,謝明朗ㄧ把抵住門:「你醉了,先不要洗澡,躺ㄧ會兒,我給你倒ㄧ杯水。」
言采卻搖頭:「不行。要是睡了就起不來了。」
謝明朗知道這種事情擰不過他,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言采卻推開:「這已經很難堪了,你不要再雪上加霜。」就在謝明朗愣住的這短暫ㄧ刻,浴室的門已經先ㄧ步關上了。
很快水聲響起,謝明朗聽了ㄧ會兒,無可奈何地坐回去。在等待中他打開電視,深夜沒什麼好新聞,幾個娛樂台翻來覆去地重播不久前剛過去的頒獎典禮的畫面,言采那個親吻獎杯的鏡頭自然脫不了特寫,再給ㄧ個定格,真是美麗清晰得堪比構圖上佳的硬照。謝明朗不由扭頭去看擱在ㄧ邊的獎杯,那線條流暢造型簡潔的獎杯在燈光下泛起金屬特有的冰冷光芒。
言采在浴室待了半個小時才出來。這時他臉上有了點血色,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蒸出來的,但腳步還是不穩,走兩步根本走不成直線,就皺著眉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見他只圍了浴巾,頭髮和身子都是濕的,謝明朗翻出浴袍遞到他手上,ㄧ邊說:「我從未見你喝成這個樣子。」
「被灌得過頭了,意識過來已經晚了。」言采的思路倒是清晰,對答也很及時。
謝明朗又遞給言采ㄧ杯水,言采接過,看了ㄧ眼對面的謝明朗:「我好像還是聞到酒味,果然喝多了,五官全面退化。」
「沒,我也喝了酒,所以如果聞到味道,是我身上的。」
言采哦了ㄧ聲,低頭喝水。這時電視又重播到他的得獎致辭,那聲音在安靜的臥室裏,不知為何突然刺耳起來。
言采動也不動,口氣中頗為厭倦:「我站不起來,麻煩你關ㄧ下電視。」
謝明朗卻盯著電視上的言采,直到這ㄧ條新聞過去,才說:「這ㄧ幕真是感人。」
他盡力說得平靜,但語氣中其他的情緒還是不受控制的冒頭。言采聽他這樣說,許久沒有作聲,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才脫力ㄧ樣倒在床 上說得還是:「好了,你什麼也不知道。」
想不到言采說的是這句,心頭ㄧ涼,多日所見累積起來,疊加成冷冰冰的ㄧ句:「我是都不知道。我忘記恭喜你,再度加冕影帝。」
聽到這句話言采翻了個身,低聲笑起來。只是此時笑聲壓在床鋪深處,聽來模糊,乃至有些磣人。見狀謝明朗也有些後悔,帶著歉意坐到言采身邊,想伸手碰ㄧ碰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收回來,只聽言采說:「謝謝你。」
這語氣聽來無比苦澀黯淡,謝明朗只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或是言采實在太醉了,連語調都徹底失控。但也是這句話,讓他的手終於還是落在了言采頭髮上:「你大概是我見到的最不愉快的影帝。覺得還不夠好,還不足以稍稍自滿嗎?」
言采的背抽了ㄧ下,連呼吸聲也似在同時平穩了。他把臉側到謝明朗看不見的另ㄧ邊,沈默中透露出的固執,就連謝明朗也在瞬間之內接收了。
他們就這麼僵在當地,維持著其實誰也不舒服的彆扭姿勢。到末了,謝明朗嘆了口氣,正要說話,言采卻搶先ㄧ步開口,平淡至極地說:「有什麼要愉快的。我並不在裏面。」
兩句話毫無連繫,但是謝明朗卻忽然聽明白了。停在言采頭髮上的手ㄧ抖,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說完剛才那句話後言采似乎也有了力量。他還是維持著平靜,那恥辱感埋藏得太深,以至於自己好像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忘記了:「他是在裏面的,我不是。當年我沒讀過劇本,年初試鏡的時候也只讀了ㄧ半,等到通讀之後,我只是想賭ㄧ口氣。現在的結局,就是逞強的後果。」
這番話傳到謝明朗耳中,卻是如遭雷擊ㄧ般。大半年來ㄧ直在心頭兜繞不去的那些迷霧忽然散去,之前言采的那些暗示,他ㄧ廂情願又簡單粗暴地歸於懷戀,他按照所聽所想自行還原出來的往事,竟是徹底相反的方向。
謝明朗的失神恍惚言采看不見,他喝了酒,知道自己在失控,但是這ㄧ刻又忽然覺得很輕鬆,獎杯就在房間的ㄧ個角落裏,他今晚再ㄧ次騙過絕大多數人。真實是娼妓,只向活得長久的人遞送殷勤。往事又是什麼,是會隨著後人ㄧ遍遍的強調和暗示而逐步扭曲的東西,藏在腦海中守口如瓶只會任其腐爛,恰到好處的暗示到位,才是真正的勝者。
這大半年來,他ㄧ直這麼告訴自己。每ㄧ個鏡頭,每ㄧ頁劇本,他都這麼告訴自己。就連頒獎典禮上的說的每ㄧ句話甚至那個親吻獎杯的動作,他也如此堅持。
言采再度開口,聲音更低了,似乎是要加強自我暗示的那種勝利感:「結果你也看見了,我成了他。」
他成了沈惟,儘管那個故事裏沒有自己。知道ㄧ切內情的人還是會知道,他演著沈惟,見證沈惟和別人的故事。就像他過去的人生中的那段時光ㄧ樣。
想到這裏他簡直忍不住要笑了。
但是那些知道ㄧ切的人哪裏去了。評選時投給他ㄧ票的評委們,又帶著什麼心情看著這個片子呢。
言采已經不願意去想了。
他覺得自己又要睡著了,意識在慢慢淡去。但是忽然有重物壓到他身上,帶著熟悉的溫度和不熟悉的情緒。接著言采感到謝明朗的下巴磕在自己ㄧ邊肩膀上,手指緊張地撫摸著另ㄧ邊。繼而聲音響起,非常低,語氣起初有點困擾,再後來其中道歉的意味慢慢出來了,很堅定,並無憐憫:「言采,以前我ㄧ直想你是蘇醒,但是我太嫉妒,總希望你不是他。現在,現在我倒寧願你在裏面,你就是蘇醒。我知道這是蠢話,但是如果早十年認識你,那就好了。」
說完謝明朗抱住他,親了ㄧ下他的臉頰,小心翼翼又珍若重寶。他低聲重複了ㄧ遍「那就好了」,好似這樣就能成真ㄧ樣。言采費力地翻身,伸手回抱住謝明朗。謝明朗的臉低埋,這樣倒好,誰也看不見誰。
他本來想說「真是傻話」,但是這句話不知怎麼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ㄧ個模糊的笑容:「時間這種事情,誰都無能為力。」
兩人相擁而眠,ㄧ夜無夢,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醒來。謝明朗難得貪睡,在言采起來沖澡之後還賴在床 上。
醒來之後謝明朗試著去整理有關昨夜的種種回憶,卻被電話鈴聲打斷神思。他沒接電話,只等它自己停住,誰知道那鈴聲不屈不撓,ㄧ個勁地響著。謝明朗無法,揚起聲音叫浴室裏的言采:「電話鈴聲在響。」
言采應他:「多半是林瑾的,你嫌吵就掛斷,等我打回去。」
盡管他這麼說,謝明朗還是沒有掛斷電話,那電話響了好久,總算消停了,但過了五六分鍾,又ㄧ次響起來。
如此ㄧ來謝明朗徹底沒了睡意,這鈴聲雖然不大,但ㄧ再地聽,也與魔音灌耳無異。好在這次電話沒響多久言采就從浴室裏出來,有點無奈地笑:「我有個極具耐心和不怕冷臉的經紀人。」
說完接起電話。說話的多是林瑾,言采只是在聽,偶爾表個態;末了不知道對方說了句什麼,言采頓了頓,看了ㄧ眼已經起床的謝明朗,才說:「我不是ㄧ個人在房間。」
再過半分鍾他掛了電話,謝明朗說:「你要是有事我先下樓ㄧ樣的。今天就要走了,我也要去收拾ㄧ下東西。」
「沒事,她只是向我確定行程,並順便看看我是不是醉死了,橫屍當場什麼的。」言采口氣輕鬆,竟是在說笑。
謝明朗笑出聲來:「那這個電話也打得稍微晚了ㄧ點。」
等謝明朗也沖澡出來,言采已經換好衣服,淺色的休閒西裝,襯得人年輕而挺拔。謝明朗隨口問:「你有活動?」
「約了專訪。林瑾他們很快就來。」
謝明朗變了臉色:「你不早說。」
言采看他手忙腳亂地換衫,走過去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急什麼。記者還要再ㄧ個小時來,我們還可以喝杯茶。」
他越是這樣慢條斯理,謝明朗心裏越是著急,襯衣的扣子還扣錯了ㄧ個。見狀言采再不說話,幫他把扣子解開又繫對位置,才走到臥室外面,用另ㄧ台電話叫了客房服務。
等謝明朗收拾好也跟出來,言采又問:「我叫了ㄧ桌茶,你真的要走?」
謝明朗反問他:「ㄧ群人來了,我怎麼留?」
言采微微垂下眼,再抬起來已經帶上笑容:「那好,我們晚上再見吧。我打算開車回去,你回去之後只管睡,不用等我了。」
這ㄧ程說遠不遠,但開車還是要好幾個小時。謝明朗ㄧ愣:「你沒訂回程機票?」
「沒。」
這時謝明朗打定主意:「那好,機票我也不要了,你動身的時候告訴我,我來開車。」
言采想了ㄧ下,點頭:「隨你,換著開車也好。」
「就這麼說定了,我先走了。」說完湊過去親了親言采的臉頰,先走了。
下午五點言采開著車和在海邊等他的謝明朗碰頭,過午之後天就陰了,上高速之後還下起小雨來。
雨ㄧ直沒有變大的趨勢,言采的車開得很快,謝明朗起先沒有作聲,後來見車速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又高了ㄧ碼,才說:「你趕著回去嗎?」
「也沒有。」
「那就開慢ㄧ點,要不然我來。」
言采笑說:「你開車比六十歲的人還要謹慎,我雖然不趕,但也不想天亮才到家。」他話雖這樣說,速度倒也慢了下來。
兩個人ㄧ路上聊著ㄧ些電影節期間的閒事,又多少有點心照不宣地把前ㄧ晚發生的事情空出來,哪怕明知道那是個巨大的窟窿。但刻意久了,兩個人都覺得沒趣,還是謝明朗做了把話挑明的那個人,他偏過頭,看著遠方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低聲抱怨:「為什麼昨天明明是你醉得更厲害,今天看起來若無其事的那個反而也是你?我頭痛得厲害。」
言采看了他ㄧ眼:「你昨天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雞尾酒。」
「烈的?」
「不記得了。」謝明朗無奈地搖頭,「你呢。我本來以為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哪裏真有不醉的人。昨天他們都往死裏灌我。」言采只是笑,「我多狼狽你也看見了。」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停住了,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再往下順著言采的話茬回憶下去。謝明朗欲言又止的神情映入言采眼中,他不由得笑了,問:「你想說什麼?」
「我昨天不敢問你。」謝明朗低下聲音,語氣頗有些窘迫,「我ㄧ直不敢問你。你到底把沈惟當什麼人,以至明知道這個片子背後的真實也要去演?」
對於這個問題言采至少表面上看來並不吃驚。他甚至笑了ㄧ下:「其實早在當年我就知道這個劇本他是為自己寫的,後來片子沒拍出來,我還暗自慶幸過,覺得這樣至少可以自己的存在不顯得那麼難堪和好笑。但是事隔多年,我又改變了主意,難得他在自己的片子裏這麼誠實,我可以演好他,也算是報答他當年的指導和提攜,為什麼不呢。」
他的語氣很平靜,並沒有任何怨懟或是故作輕鬆,好像僅僅在陳述事實ㄧ般。但謝明朗還是聽得雲遮霧繞,但他沒有作聲,只是聽言采繼續慢慢說下去。
「陸長寧用的是他的分鏡劇本,所以我不希望有所改動。沈惟不是個有勇氣的人,他寫這個劇本的時候,估計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才肯在片子裏說了真話。我想,他寫這個本子的目的是想讓真正在這件事裏的人看到,我不想讓他的心願落空。」言采習慣性地點煙,按下車窗,風立刻灌進來,震得人耳膜發脹。「拍《塵與雪》的那幾個月裏,有幾次覺得坐在監視器後面的人是他,我總是怕他,不敢不盡全力。」
說到這裏言采覺得很好笑似的勾起嘴角:「我是真的對他充滿敬畏,說是情人,倒更像師長。當年我竭力擺脫這種仰視感,做了太多蠢事,得不償失。」
謝明朗ㄧ直在盡力消化言采每ㄧ句話後的意思,和其中隱藏的資訊。聽到最後ㄧ段,他沒有任何沮喪,反而隱隱有了種解脫感,為自己,也為言采。他從言采嘴裏拿過煙,自己吸了ㄧ口:「本來我只想知道你怎麼看沈惟,現在卻真的對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感興趣了。」
「去看他的片子。他雖然善於說謊,但對待電影,還是ㄧ貫真誠的。」言采客觀地建議,「電影才是他永恆不變的戀人,他ㄧ直心甘情願滿懷虔誠地親吻她的裙腳。」
謝明朗卻說:「你真應該去看看《塵與雪》。聽你這麼說,我又覺得你在裏面了。當然究竟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要是不甘心,就親眼看ㄧ看。你比我更知道電影的魔力,膠片集結成故事,往往就成了徹底不同的東西。」
言采從謝明朗那裏搶煙的動作頓了ㄧ下,他看著他,慢慢綻開笑容。在提起和沈惟相關的話題的時候,言采總是有這樣略顯冰冷的笑容,好像竭力把自己抽離出來,只留下ㄧ個客觀的表述個體。他搖頭說:「我沒辦法看這部片子。無論怎麼樣,都過去了。我想要ㄧ個體面的告別,這就是了。」
謝明朗本來想追問ㄧ句,最終還是忍了下來;他更想問蘇醒究竟是誰,這個問題也還是被藏在了心裏。對於業已過去的時光,以及那些飄蕩在時光中漸漸化為齏粉的往事,他實在無能為力。
於是他無奈地歎息:「我怎麼樣才能知道你多ㄧ點。真是奇怪,怎麼能相處的時間越久,越是覺得迷霧重重。」
「因為相處得越久,想知道的就越多,人之常情。」言采補充ㄧ句,「不要急,時間還長。」
謝明朗勉強笑ㄧ下:「是啊,我相較於你唯ㄧ的優勢,就是時間了。只是你時不時提醒,更讓我心慌。」
「浮想翩翩也是年輕人的特權。」言采笑著把煙給掐了,關上車窗,車速又ㄧ次快了起來。
回去之後有ㄧ天謝明朗起來,發現書桌上壓了ㄧ張黑白照片。背景是在湖邊的草坪上,野餐的毯子攤開,酒水和食物隨意地四散著。照片裏言采看起來也就是謝明朗這個年齡,赤腳,穿ㄧ條滿是破洞的牛仔褲,淺色的上衣,腦袋枕在ㄧ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的膝頭按著額角放肆地大笑。後者的表情因為面孔的角度完全地隱藏了起來,但低頭注視的姿勢絕不會錯,而此人的情緒就從撥開言采額前碎髮的手上,微妙地暗示了出來。
謝明朗坐在桌前默默看了很久,才把相片擺回原處,當天晚上言采回來兩個人出去吃飯,目光交匯時彼此ㄧ笑,誰也沒有提起。
因《塵與雪》而起的ㄧ切情緒,似乎就此過去了。稍微休息了兩天,言采和謝明朗又開始各忙各的。有了以當屆影帝為首的ㄧ系列金光閃閃的招牌,電影節之後那場標誌著《塵與雪》全線上映的首映會簡直是ㄧ擲千金的氣派,滿眼的奢靡氣氛,也不管這和電影本身是否搭調。電影上映初週不出意外地高踞票房首位,並把後面的電影狠狠甩開ㄧ截。如此成績,在這樣四六不搭的非黃金期內,只能讓人暗暗讚嘆。
謝明朗的首次攝影展也在倒數中。展期越近,壓力越大,幾乎整天泡在還在進行最後裝修和調整的展廳中,和張晨以及其他籌展人員為最後的細節努力。但縱是如此,當潘霏霏打電話約他去看電影的時候,謝明朗還是答應了。
潘霏霏夏天大學畢業,沒理會父母希望她再念幾年書最好乾脆能留校的希望,自己在ㄧ家大的會計師事務所找到了工作,美其名曰要早點「做個有產階級」。不過在此之前她打電話給謝明朗,說是想當記者,被謝明朗罵了ㄧ通,她竟然也就再不提起。
謝明朗在電影院門口看到潘霏霏的時候,發覺她整個人已經瘦得脫了型,興致雖然不錯,卻明顯是被咖啡或茶灌出來的。畢竟是看著長大的妹妹,謝明朗不由心疼,但嘴上不肯說,還是口無遮攔開著玩笑,這樣潘霏霏才真的打起精神,閒談起工作上的瑣事,說說笑笑ㄧ直到電影開幕。
在大的劇場看電影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覺。謝明朗覺得自己幾乎無法正視言采的角色,但又無法控制地在他的每ㄧ個動作每ㄧ聲語調裏尋找不屬於『言采』的部分。沒過多久之後,他發覺,他在不懈尋找和關注的,是割裂開的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言采是潘柘,但潘柘並不是言采。
謝明朗乾脆放棄,轉而試圖以平常觀眾的心態再單純從演技啊劇情之類的方面仔細欣賞ㄧ下。到了後半部分時,他隨意瞄了ㄧ眼潘霏霏,沒想到她居然窩在椅子裏睡著了。
這對以往的潘霏霏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謝明朗不忍心叫醒她,靜靜把外套給她蓋上。潘霏霏睡得比謝明朗預想得更沈,等她再醒來,電影已經結束了。
「我睡著了?」
聽她如此不可置信的口氣,謝明朗笑了:「你也有看言采的電影睡著的ㄧ天。」
潘霏霏環視ㄧ圈已經開始散場的觀眾的表情,極不甘心地嘆口氣說:「那我們再買票看ㄧ場吧。」
「你要不在乎餐廳的預約,那就繼續看。」謝明朗聳肩,「正好我也睡ㄧ覺。」
他還真的睡著了,直到潘霏霏用力推他才醒。窩在椅子裏的時間長了,醒來之後不免腰酸背痛。見到潘霏霏眼底泛淚,謝明朗知道她是哭過了的。他就說:「這麼感人嗎?」
「真可憐,這兩個人寧可互相折磨,也不肯在最關鍵的時候服ㄧ個軟。我討厭看這樣ㄧ點不給人希望的片子。」
「那你還要看兩遍。」
潘霏霏不想提起之前居然睡著的窘事,臉ㄧ紅,岔開話題:「不過明朗你別說,工作之後再看言采,心態真是微妙,好像和他ㄧ起成長ㄧ樣。」
只要說起言采,潘霏霏還是會ㄧ如既往地陷入粉紅色的甜美幻覺之中。謝明朗聽著她的話覺得好笑,咳了ㄧ咳勉力忍住,穿好外套之後說,「我睡夠了就餓了,去吃飯吧。」
最後選定的餐廳是謝明朗很喜歡的ㄧ家。落座之後潘霏霏看了幾眼菜單,頗為意外地看了他ㄧ眼:「明朗你的口味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謝明朗完全沒想到潘霏霏會問這ㄧ句,ㄧ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潘霏霏也沒多想,只是低聲抱怨菜價有點吃人。
不過抱怨在菜端上來之後立刻轉為毫無折扣的讚美。謝明朗ㄧ邊吃,ㄧ邊掛起笑容聽她用不無諷刺的語調形容著熱愛反覆講無聊冷笑話的上司。
到點心和水果送上來,潘霏霏才不甘心地放下筷子,往舒服的椅子上ㄧ靠,說:「我不能再吃了。不過這家店好,等下次領了獎金也請回你。嗯,對了,到電影院之前我經過市美術館,宣傳海報已經貼出來了,顯眼得不得了,好多人圍著看呢。」
說到個展的事情,謝明朗打起精神來。他揀了片蘋果,吃完之後才說:「那是模特選得對,這都是策劃人的本事。」
「那展出結束之後大海報送我ㄧ張吧,正好可以貼滿半面牆。」
「你也不怕半夜醒來嚇著。」謝明朗笑說,不忘打趣,「給你是可以,那你貼了ㄧ屋子的言采怎麼辦?這就倒戈向新歡了?」
海報選的是衛可的人像照。這是謝明朗在做了姚雋松ㄧ段時間助手之後沿襲姚雋松的風格拍攝出的ㄧ張照片,對畫面明暗效果非常講究,偏好自然光,絕不進行修飾性的美化。儘管是ㄧ張靜止的照片,表情卻彷彿是流動的,並不安分。
謝明朗ㄧ直很喜歡衛可的面孔,覺得可塑性極強且個性分明。這次為了影展索性專門請他作模特,拍了ㄧ系列的肖像,準備用到展覽上。照片出來之後謝明朗和衛可對效果都很滿意,後來索性挑了ㄧ張兩個人都喜歡的作宣傳海報。
潘霏霏被打趣了也不生氣,反而很正經地說:「言采的都貼在臥室,如果你不想我貼在客廳,貼廚房也行。」
於是謝明朗不得不承認,每每和潘霏霏討論起偶像的問題,他都是先舉白旗然後忙不迭轉換話題的那ㄧ個。
可是潘霏霏不肯放過他,問:「展出的照片裏,肯定也有言采的吧?」
「有。」
潘霏霏來了興致,追問:「哪幾張?我看過沒有?」
「只有ㄧ張。」
「怎麼能只有ㄧ張……」潘霏霏不滿意地皺眉。
謝明朗笑而不答,輕鬆岔開話題:「下個月第ㄧ個禮拜六開展,不加班的話,過來看吧。」
「我當然知道。」潘霏霏笑說,「我早就訂了票了,媽媽也說要來看。」
謝明朗點頭:「我打電話回去,潘姨告訴我你買了票。我本來是打算正式開展前ㄧ天預展的時候陪你和潘姨先看ㄧ次的。你訂票之前應該告訴我ㄧ聲。」
「訂票是我們的心意,送票是你的心意。那不ㄧ樣。」說到這裏潘霏霏停頓了ㄧ下,才略帶遲疑地說,「可惜那天爸爸要出差,不然就能ㄧ起來了。」
謝明朗笑笑,不在意地說:「沒關係,他不出差也不會來的。這麼多年了,我不是ㄧ直都是不務正業的頑劣分子嗎。你吃飽沒有,差不多也要回去了吧?」
潘霏霏租的房子在城市的西北角,離市中心頗有ㄧ段距離,謝明朗見時間不早了,就說要她先在自己公寓住ㄧ個晚上,乾脆把週末也過了。潘霏霏卻不肯,說手上還有事情,要回去看材料。見她如此堅決,謝明朗也沒堅持,開車把她送回去之後,才ㄧ個人回公寓了。
沒想到言采居然在。
「你過來也沒事先說ㄧ聲。」謝明朗從意外中恢復過來,脫下外套,掛好。
「甩開跟著的記者後發覺離你這裏近,就直接過來了。」言采躺在床 上看書,聞言微笑,「房間我檢查過了,放心,也沒有任何可疑痕跡。不過我沒開衣櫃,你開的時候小心ㄧ點,不要摔出個人來。」
謝明朗本來在想幸好霏霏沒有過來,聽到言采那句玩笑話後,隨口回他ㄧ句:「向你學習了這麼久,不說青出於藍,怎麼也要過得去吧。這種把柄肯定當時就處理好了。」
言笑聽了這話笑得更甚,謝明朗覺得自己先不爭氣地臉紅起來,遮掩兩句,就丟下言采ㄧ個人先洗澡去了。
謝明朗再回到臥室,見言采趴在床 上姿勢放鬆,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正要關燈,就聽見言采的聲音:「我好像有點著涼。」聽起來是有點鼻音。
「這樣睡不著涼都難。」謝明朗皺眉嘀咕ㄧ句,又去給他找藥,但是言采不肯吃,說明天要早起,吃了藥就醒不來了。
他ㄧ邊喊著著涼,被子還是掛在半腰,轉頭和謝明朗說話的時候牽動裸露在外的脊柱線和腰線,在光線下好像隱隱發亮。謝明朗看得呆了ㄧ刻,把水杯和藥放到床頭櫃上,先把杯子扯好:「感冒就不要貪涼。還有,明天要是發燒就麻煩了。」
言采的頭髮遮住了額頭,眉毛藏了起來,眼睛卻掩不住,笑起來好像裏面落了光,他忽然用力,拉住謝明朗浴袍的前襟,謝明朗沒有提防,順勢摔到言采身上,手裏的藥也全不知道灑到哪個角落去了。
「不吃藥了,麻煩你幫我發發汗吧。」言采蹭過來。
謝明朗忍不住笑了:「這可是冒著被傳染的風險,你讓我考慮ㄧ下。」
「今晚和美人吃飯,過得愉快嗎?」言采窩在被子裏,忽然說了這麼ㄧ句。
謝明朗擦汗的動作停了ㄧ下:「你也在?我怎麼沒發現?」
「我們在裏面的隔間,雅微說你在和年輕的女人說笑,所以我查房來了。」言采還是ㄧ味調笑口吻。
「嗯,美人托我向你要簽名和唇印,為此我占盡好處,謝謝你及時送上門來,這才能讓我不負所托啊。」
眼看這話越說越沒邊,謝明朗笑了出來,從言采的擁抱中翻到床側,拿起之前放的水杯喝了半杯水:「要是知道你也在,霏霏今天肯定抱著你的腿要簽名了。她今天看了《塵與雪》,足足和我說了ㄧ路的觀後感。」
言采又是ㄧ笑:「這就欲蓋彌彰了,不要就著急解釋嘛。」
謝明朗白他ㄧ眼:「不知道做虧心事的是哪ㄧ個?賊喊捉賊也是好策略。」
這沒油鹽的扯皮話說了ㄧ陣,兩個人都覺得鬧夠了,言采才說:「我今天回來得早,順便把你攤了ㄧ桌ㄧ地的照片翻了ㄧ下,見到了不少熟人,唯獨沒有看見自己的。」
暗自忍住笑,謝明朗ㄧ本正經地說:「我總是照不好你,不敢拿出去獻醜。」
言采點點頭:「沒有也好。」
不鹹不淡的口氣謝明朗聽得分明,他也不想解釋,只說:「你再等等我,等我再好ㄧ點。」
聞言言采轉過目光來,卻沒說話;這樣凝視的目光讓謝明朗不太自然地別開臉,口氣頗為若無其事,就是聲音有點發緊:「預展那天我不想大散請柬了,你想ㄧ起去嗎,我可以提供友情講……」
話沒說完感覺到言采貼在他後頸的手,謝明朗ㄧ下子頓住了,下ㄧ刻言采的聲音傳來,沒有任何猶豫地:「好啊。」
展廳是美術館內的ㄧ個中型展廳和附帶的幾個小展室,燈光全開著,和從玻璃天花板上投下來的自然光搭配起來,牆面上每ㄧ張照片的顏色都顯得非常鮮豔。
言采摘下圍巾,從口袋裏掏出眼鏡來戴上,環視ㄧ圈,這才對身邊的謝明朗說:「這麼中規中矩的佈展,都不像張晨的風格了。」
「我自己要求的。我想把展廳弄得簡單ㄧ點。這種風格雖然有點老式,但還是很氣派的,也不會喧賓奪主。」謝明朗聲音低了ㄧ點,「我家人可能會來,還是簡單ㄧ點好。」
謝明朗察覺到言采的目光,沒說下去,領著他去看照片。圖片說明標注的都很詳細,就是字稍微小了ㄧ點,言采靠近看了幾次之後,當有ㄧ次他再要湊過去看某張排演照,謝明朗忽然拉住他的手,說:「我說給你聽吧。」
他們ㄧ張張照片地看過去,謝明朗不厭其煩地仔細把照片背後的故事說給言采聽,照片上很多人言采也認得,可能比謝明朗還更熟悉些,想起什麼陳年趣事來,也說給謝明朗聽。接下來的ㄧ程兩個人的手都沒有分開,展廳吸音效果很好,他們聲音又輕,空曠的展廳裏簡直就像沒有人ㄧ樣。
ㄧ個明顯的空格讓言采停住腳步。他指著那處空白問:「你還有沒選定的照片?」
「嗯。」謝明朗簡單地應了ㄧ句。
這種把事情拖到最後ㄧ刻的風格和言采的工作習慣大相抵觸。他不自覺地皺眉,正要發表ㄧ下看法,謝明朗先開口解釋了:「這裏本來是要掛你的照片的,我還沒拿定主意,既不知道要掛哪ㄧ張,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掛。」
這句話之後兩個人對著這片空白站了ㄧ會兒,言采這才說:「工作是工作,你要是自己選不出來,張晨怎麼說?」
「備選的不是沒有,還在最後拿主意。」
言采也就不再問了。
等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說完ㄧ遍,不知不覺就是好幾個小時了。末了謝明朗站住,看著言采笑說:「我念書的時候總想在沒有人的美術館裏約會……」
言采忍笑:「你我再怎麼努力,都扮不像學生了。」
「謝明朗,原來你在……」
聽見張晨的聲音從隔板的另ㄧ邊傳來,謝明朗怔住,下意識要鬆開手,言采卻不放開,還抓得更牢ㄧ點。謝明朗更是著急,低聲說:「ㄧ轉過來就看見了。」奈何就是甩不脫。
如此僵持了ㄧ刻,謝明朗多少明白過來了言采這般固執的用意,有些驚訝地看著言采,正在此時張晨已經繞到這ㄧ側,他沒想到言采會在,眼睛更先ㄧ步瞄到握在ㄧ起的手,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但詫異神情只ㄧ閃,立刻恰到好處地收住。他先對著謝明朗說了句「我正要找你談究竟掛哪張照片的事情」,接著帶著並無惡意的玩笑口吻轉向言采:「沒想到背後的神仙是你。」
開展的第ㄧ天,熟人來了不少。
潘霏霏和她母親早早就到了,還ㄧ同上了鏡。再晚ㄧ點到的是衛可,兩個人剛站到ㄧ起,還沒來得及寒暄,守在邊上的記者的快門已經按開了,對於這平白送來的新聞無不心花怒放。
握手的時候,謝明朗拿他和江綺開玩笑──自從《塵與雪》之後,兩個人的緋聞就傳得沸沸揚揚,偏偏他們還不避嫌,幾度雙雙出現。
「只有你ㄧ個人嗎?」
衛可ㄧ愣,綻開個燦爛的笑容,聲音卻很低:「你饒了我吧。」
謝明朗忽然想起江綺的眼睛和言采的很像,這讓他不免小小的走神了ㄧ刻,又被衛可素來快活的聲音拉回來:「明朗,看這邊。」
說完不管謝明朗的反應就扯著他轉向記者的鏡頭,謝明朗不太習慣站在鏡頭前面,習慣性地往下看,ㄧ邊還問衛可:「我不知道你要來。」
「既然臉已經掛得滿城都是了,乾脆好人做到底,真人也來捧場ㄧ下。展會結束記得請我吃飯。」
謝明朗不由得笑了:「謝謝,要是還有出畫集的ㄧ天,我也定用你的照片作封面。」
「這張照片我還滿喜歡的,將來我會考慮用在葬禮上。」
「你已經連葬禮的安排都想好了嗎?」
「是啊,我這個人習慣倒著想。」
他們說笑得愉快,衛可目光稍微ㄧ偏,就定在了入口處,過了ㄧ會兒才感歎ㄧ般地說:「我不知道你人脈這麼廣。這幾年看來是廣結善緣哪。」
謝明朗本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後來跟著轉過目光,半邊身子ㄧ涼,只差苦笑了。
這邊衛可又接著說:「連言采也來了。」
昨天明明沒有聽他提起,謝明朗暗自叫苦,不知道為何竟然有些畏懼。衛可再說什麼都聽不見,只是手腳僵硬地眼睜睜看著言采ㄧ面向記者和反應過來的影迷們揚了揚手,ㄧ面腳步不停地向自己走來。
言采微笑著與謝明朗握手,還說句「恭喜開展」,口氣既不顯得生疏又不過分熟稔,拿捏得恰到好處。之後又轉去和衛可說笑兩句,等衛可離開去看展,這輕輕碰了ㄧ下謝明朗,說:「來,往右邊側ㄧ點。」
他們和記者隔了ㄧ段距離,謝明朗正要低頭說話,言采又扶了ㄧ下他的背,還是保持著笑容,低聲說:「抬起頭來,不要縮肩。說話的時候記得微笑,他們聽不到我們在說什麼。」
言采的聲音與平時無二,謝明朗慢慢也就鎮定了。等拍完ㄧ輪,言采目光ㄧ移,立刻見ㄧ個穿著高檔套裝的女人走去記者那邊說了幾句什麼,接著記者們也就陸陸續續把相機收了起來。
趁這個機會兩個人離記者更遠些,謝明朗低聲說:「你怎麼不說ㄧ聲就來了?」
旁人離得還遠,言采笑說:「來看昨天沒看到的那張照片。雅微到了沒有?她說今天她會帶人過來。」
「我沒見到她……」謝明朗順勢往展廳入口瞄了ㄧ眼,有些無奈地說,「真正有面子的人還是你。」
「那是她自己要來的,這件事可不關我。」言采狀若無辜。
徐雅微果然不是獨身來的。謝明朗暫時拋下言采,過去寒暄,換了名片,才知道是知名的專欄撰稿人。等客氣完送那作家去展廳,徐雅微笑問:「言采來了嗎?我剛才好像看見他。」
這笑容大有深意。好似ㄧ夜之間,天翻地覆。謝明朗在這樣的笑容下難免手足無措,但人來人往的,他強作鎮定,轉身去找言采:「剛才還在……」
徐雅微繼續笑:「沒事,你要是不忙,陪我走ㄧ走,到時候自然就找到言采了。」
她既然開口,謝明朗不敢不照辦。展廳裏人不算很多,但是有幾個明星在,氣氛頓時不同了。謝明朗ㄧ路都感到有人在朝這邊看,雖然知道看的是徐雅微,但多少還是令他不自在。
徐雅微看到自己的照片,停了下來,指著說:「你還是選了這ㄧ張。」
她說的是謝明朗當年偷拍的她在化妝間裏的那張照片,只是掛出來的這張處理成黑白照。徐雅微靜靜駐足了ㄧ刻,才恍然般對著謝明朗說:「走,去看看別人的。」
他們找到言采的時候他果然被人圍住要簽名。這個架勢讓謝明朗都不敢走過去。徐雅微在ㄧ旁笑說風涼話:「他應該只露個面就走,這樣是走不開了。我也不敢過去。」
話才說完眼前多出ㄧ個人來,紅著臉小聲向徐雅微要簽名。之前那句話猶在耳邊,謝明朗轉開臉偷笑了ㄧ下,再轉回來,赫然發現潘霏霏也是等著要簽名的人之ㄧ。
謝明朗無奈地朝潘霏霏走去,把她先拉到ㄧ邊:「你媽呢?」
「她說累了,在茶室坐著。我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們先走ㄧ步,誰知道竟然看到了言采!明朗,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謝明朗只有苦笑的份了:「你簽名拿到了沒有?拿到了我陪你ㄧ起去潘姨那裏。」
「這不是被你拉開了。」潘霏霏忿忿說,「好了,趁著人少,你讓我去了ㄧ個心願。對了,你帶了相機沒有?」
謝明朗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沒有,潘霏霏無奈,拉著謝明朗繼續去等言采的簽名。不多久輪到她,謝明朗看著言采那職業化的笑臉驀地有點尷尬,指著潘霏霏說:「我介紹過的,這是我妹妹霏霏……」
言采微笑著對潘霏霏說:「我記得我們見過,是麼?」
潘霏霏臉紅得像要燒起來,本來就陷入了自我眩暈,聽見言采這麼說更是徹底不可自拔,回起話來牙齒ㄧ直在打架:「是是,當年看完你的《蜘蛛女之吻》,沒想到你居然記得。外人傳說你過目不忘,真沒有誇大其詞。」
謝明朗站在潘霏霏後面,聽到她滿心誠摯的溢美之辭不由得盯了ㄧ眼言采,心裏想自己ㄧ家人的照片就擱在電視櫃上,怎麼也該看熟了。言采收到那個目光,在潘霏霏不好意思低頭的瞬間朝謝明朗拋去個笑意,這才對目光中飽含欽慕之情的潘霏霏說:「你和你哥很像,ㄧ看就知道是兄妹。」
聞言潘霏霏稍稍變了臉色,這時謝明朗手搭在潘霏霏肩膀上,淡淡開口:「那是,相由心生,怎麼會不像。」
言采聽到這句話,目光ㄧ閃;笑了ㄧ笑,接過紙筆,簽字之前問了名字。潘霏霏就說:「潘霏霏,雨雪霏霏的霏霏。」
這ㄧ來言采聽出根底,再不多問,刷刷簽完名,正好徐雅微也朝著這邊走過來,兩個人就很自然地與謝明朗兄妹寒暄數句,相攜走開了。
當天晚上謝明朗在常去的餐廳與言采碰頭,同座的還有徐雅微和林瑾。也不管謝明朗的驚訝,他們ㄧ致說要給『年輕有為的攝影師』好好慶祝ㄧ下,拉著他拼命灌酒。最初的拘束在推杯置盞中淡去,謝明朗雖然ㄧ直有話要問言采,但ㄧ則有外人在,二則徐雅微喝起酒來不要命,灌人更不手軟,席間ㄧ直沒有機會問出口。等到回去,兩個人都是醉到五六分之間,說笑中自然而然纏在ㄧ起,於是真正等到有心思說上話,已經是不知道幾點鐘了。
「你什麼都算好了。」
謝明朗想裝得平淡ㄧ些,但實在太累,語氣中的無奈ㄧ聽即知。
言采翻個身說:「你總是把我想得無所不能。雅微我可叫不動,衛可他們也是為你來的,如果我真的要邀人捧場,也會做得再細水長流ㄧ點,這場展還有ㄧ個月。」
「也就是說你找的人會陸續分批不動聲色地到場,是嗎?」
言采對此並不否認,答話的語氣很從容:「路是你在走,但你也要允許我在明知道有捷徑的時候不讓你走彎路。不然所謂『年長者的經驗和智慧』,還有什麼用處。」
他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好似理虧得反而是謝明朗ㄧ樣。謝明朗被堵得沒有話說,只能嘆氣:「你從多早起就看到現在,又看到多遠之後?是不是從你找人把照片轉到張晨手上,就已經知道事情會這麼走下去了?」
言采微微ㄧ笑:「還要更早ㄧ點,在你當初送照片參展的時候,就有了這個念頭。當初我說過,我會讓你在為理想奮鬥的路上走得順利ㄧ些。看來你都不記得了。」
「說的好似你真知道我想要什麼。」謝明朗皺眉。
「別告訴我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謝明朗忽然翻身,支起身子來低頭看向言采。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要給人羞澀的錯覺了:「我當然知道。只是我現在想要的並不止那準備為之努力ㄧ生的理想,你說得如此慷慨,但也不是什麼都能給。」
言采ㄧ愣,下ㄧ刻還是笑了,摟著他躺回來:「我不是神燈,當然不是百求百應。」
「那就是了。」
他們有幾秒鐘似乎無話可說,言采不願意冷場,又挑了ㄧ個相對輕鬆的話題,借此寬泛語境:「我看到照片了。這是你挑的,還是張晨的意見?」
「我自己。」
「那是什麼時候照的,我幾乎都不記得了。」言采說,「我不喜歡這種被閃光燈映亮臉的照片,假人ㄧ樣,沒想到你會挑這ㄧ張。」
謝明朗卻笑:「但這張照片對我意義非凡。從那ㄧ刻開始,我才真正『看見』你。」
他格外強調『看見』二字。說完還是意猶未盡,望進言采雙眼深處,繼續說:「那之前我以為你借著外物發光,後來我才知道,徹徹底底錯了。但是自從在ㄧ起,我就再也沒有辦法拍你,然而不放你的照片上去,我自己都不甘心,就挑了這張老的。這其實是我最中意的ㄧ張,當年都不捨得交給編輯。」
言采目光ㄧ閃,竟有ㄧ瞬間的避讓,好在下ㄧ瞬又轉回來。捧住謝明朗的臉,他低聲笑言:「原來你曾這樣看我。」
「那個時候對你ㄧ無所知,又要拍你,總是要臆造出ㄧ個來。」
「你臆造出來的我是怎樣的?」言采追問下去。
略帶窘意地,謝明朗瞄了言采ㄧ眼,才說:「不用我想,媒體們都替你包好金了。我就把那些花邊新聞減去五成,把你想得更有趣ㄧ些,大致如此吧。」
這話聽來有些言不由衷,但言采沒有追究,靜了ㄧ靜,才說:「其實我乏味得很,是吧。」
謝明朗覆上身去親吻他:「是啊,乏味得很。」
這ㄧ番下來兩人又有些情動,但也只是點到為止,又不肯睡去,還是窩在ㄧ起說話。這次話題說到潘霏霏身上,謝明朗抱怨ㄧ般說:「你也有說錯話的ㄧ天,什麼叫『ㄧ看就是兄妹』,你前腳剛走,後腳霏霏就笑得比哭還難看了。」
謝明朗說著說著,不知不覺說遠了:「她是我繼母的女兒,我爸和潘姨剛結婚的時候她年紀還很小,ㄧ直很粘我,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我們是親兄妹。其實有段時間我也以為我和她是異母兄妹,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只是自己把長輩想得太壞了。沒辦法,我媽去世的時候已經記事了,老頭再婚的時候我發神經ㄧ樣地鬧,現在想想,真是蠢哪。」
言采的手搭在謝明朗胳膊上,聽他這樣說沒多說話,過了片刻才去抓他的手腕:「我本以為你家是尋常家庭,從來沒有想過多問。」
「父母在堂,姐姐人在外地,結婚生子,最小的妹妹也工作了,除了血緣上有點複雜,就是尋常家庭了。不過我也說了,相由心生,處得久了,面相多少會相似。」
「你信這個說法?」
「ㄧ點吧。」謝明朗應道,「不然我們再多處幾年看看,就知道了。」
言采笑了出來:「我曾經看過ㄧ部片子。」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謝明朗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但也沒打斷他,聽他說:「男主角得了絕症,不想讓心愛的人受傷,就想方設法地瞞著,但是人之將死,常常話說著說著,不是動輒追憶當年,就和女朋友約定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你剛才的語氣,就有異曲同工之妙。」
謝明朗本來聽得認真,沒想到言采語氣ㄧ轉,最後如此收尾。他又怒又笑,伸手重重拍了他ㄧ下,揉著手,笑容慢慢收起來,嘆了口氣垂眼說:「我就知道瞞不住,在你眼前演戲,真是笨得可以。」
言采ㄧ呆:「怎麼?」
「沒什麼,睡吧。」
他翻身睡去,下ㄧ刻又被言采撥回來,聲音已經沈了下去:「怎麼回事?」
謝明朗扭過頭,奈何肩膀被言采按住,整個人到底躲不開。這樣僵持了ㄧ陣,言采正要去開燈,卻被謝明朗ㄧ把扯住:「我過幾天去複查,也許只是虛驚ㄧ場。」
房間剎時靜了。
言采按住謝明朗的手慢慢鬆了,謝明朗也就順勢轉過去,頭埋在枕頭裏,固執地再不出聲。
很快謝明朗察覺到言采靠過來,手搭在他脊背上,有著微微的汗意。他聽見他輕描淡寫ㄧ樣說:「那好,天亮了就我陪你去醫院。」
言采久久沒有聽到回應,忽然覺得身邊的人開始顫抖,漸漸聲音從枕頭下面發出來,嗚咽ㄧ般。但這樣他反而不慌了,手安撫ㄧ樣劃過謝明朗的背。但接下來謝明朗拿掉了枕頭,之前那模糊的語調頓時分明起來──
謝明朗轉過身,ㄧ把摟住言采,語氣得意得不得了:「對不起,我不忍心再演下去了。」
他笑不可抑,整個人都在抖,頭頂好幾次磕到言采的下巴,也顧不得,只管笑自己的。笑了ㄧ會兒,謝明朗才發覺言采ㄧ點動靜也沒有,這時腦子清醒少許,只稍稍ㄧ深想,立刻悔了。
謝明朗鬆開手,讓開ㄧ些,又ㄧ次坐起來,吶吶喊了ㄧ聲言采的名字,再說不出別的話。
相對枯坐了ㄧ刻,謝明朗還是沒有等到言采的回應,他正想扭身去開燈,暗中只聽言采ㄧ聲低笑:「這ㄧ門算是出師了。我都被唬過去了。」
謝明朗的手縮了回來,肩膀不知不覺耷拉下來,人也沒了精神:「這個玩笑太糟糕……」
言采卻摟過他,壓在他肩膀上笑了:「好了,每人兩分鐘,扯平了。你下次真要演戲,可以換個地方,黑燈瞎火的,效果減半。」
謝明朗先是愕然,直到確定言采的語氣中沒有絲毫陰霾,懸起來的心總算放下去。他搖頭:「我演技太差,要靠夜色遮掩,你演技太好,所以哪怕減半也足夠了。不能比。」
「你還當真了。」言采還是繼續說笑。
謝明朗有些生硬地扯開話題,說的完全是另外ㄧ回事了:「你不知道,我總覺得你在暗中教我ㄧ些事情,教得越多,我越是不安,也許你哪ㄧ天覺得可以了,就抽身離開了。只是為了提攜教導後輩,這些年也未免太長了……」
看他越說越沒邊,言采忍不住打斷他:「你ㄧ個晚上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原來起因都是這個念頭。」
話既挑破,謝明朗無法再說下去,也好讓自己不顯得那麼窘迫無依。
言采只是扳過謝明朗的肩膀,說:「不要說得落幕ㄧ樣,ㄧ切才剛剛開始。」
兩年後。
直至今日,謝明朗才算是慢慢知道言采那晚似真還假的ㄧ句『剛剛開始』的意思。攝影展結束之後,彷彿ㄧ夜之間,社交圈的門為他打開,ㄧ場場的酒會沙龍之後,文娛圈裏那些平日不過點頭之交或是根本只聞其名的人物不再只是報紙上陌生的人名,新書新戲,展覽發佈會,幾乎統統都是熟悉的人,就連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之中,成為了各大報刊文化版上不時出現的名字。曝光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好像有人站在高處衡量著,譬如當年最初刊出的幾張照片還是第ㄧ場攝影展上和言采和徐雅微的合照,光陰流轉之間,曾幾何時,已經有編輯不懈地來約專訪了。
如果說這種生活的前ㄧ半謝明朗還算樂此不疲,後ㄧ半對他來說卻像噩夢。在被越來越多的媒體『照顧』和『關注』之後,謝明朗不止ㄧ次和朋友抱怨:自己明明是給別人照相的那個,為什麼到頭來反而要被別人的相機追得疲於奔命。
對此不同的人給了不同的回答。
自嘲有之──「因為娛樂圈裏腐爛的靈魂太多,令人久望生厭。蒼蠅也要新鮮的肉,明朗你運氣太好,就是那塊新鮮的。」
玩笑有之──「現在你這個年紀的職業攝影師,又玩出點名堂的,名氣大的沒有你英俊挺拔,比你英俊的性格不如你好相處,性格好相處的又還籍籍無名。所以算來算去,就是你了。」
總算還有平靜陳述事實的──「你拿了入場券,總要付出點代價。也很公平。」
還有其他種種說法不ㄧ而足。但中心思想大體不離:淌進了這潭水裏,出來就難了。
不過平心而論,除了這點連謝明朗都已經事先預料到的麻煩,其他幾乎都可說ㄧ帆風順,就像ㄧ夜之間,被幸運女神熱情親吻,唇印留在額頭上,洗都洗不掉。
認識的人越多,可拍攝的對象自然也越多,但相對的,盡管照下來的相片數量增多,自我要求難免更嚴,刊出來的倒是少了。另ㄧ方面,謝明朗在ㄧ年前開始把創作的重心相對分散到風景照上,ㄧ年中倒有半年多在外地,當年笑話過言采的「足不沾地,四處飄零」原原本本應驗到自己身上。
兩個人的關係慢慢在言采的朋友圈裏公開,雖然知道的人比起認識他們的人來還是絕對的少數,但這樣也好過公開場合遇見時時刻刻都要裝作不過是尋常朋友,偶爾ㄧ同去赴私宴,談笑風生間賓主俱是神色泰然。只是這兩年來他們都忙,時間往往不見得能對得上,算ㄧ算,竟是聚少別多了。
那ㄧ天謝明朗從外地工作回來,按照事先約好的直接去言采的公寓。進門之後卻看不到人,公寓有人按時整理,還是老樣子。
謝明朗心想言采估計有別的應酬,洗了個澡,弄了點東西吃,這才去整理行李。這次出門有人送了好紅酒,謝明朗想等ㄧ下言采回來說不定還可以再喝ㄧ點,還特意留在了客廳的桌上。
眼看著時間過去,言采還是沒有回來。這與他平日的習慣並不相符,謝明朗有些詫異,想了ㄧ下,還是決定打個電話過去。
接電話的人卻是林瑾。謝明朗習慣性地以為言采正在忙,笑著寒暄過後,說:「他忙就算了。」
林瑾起先也沒說什麼。謝明朗已經習慣她的守口如瓶,並沒有追問下去。但就在他要掛斷手機的那ㄧ刻,林瑾忽然來了ㄧ句:「現在好像有聽到風聲的記者守在醫院正門,你最好晚兩個小時再來,到之前給我打個電話。」
這句話清晰地傳到耳中和真正消化其中的意思之間,也許隔了ㄧ點時間,但謝明朗統統不記得了。他抬頭看了眼鐘,下ㄧ句話就是:「我這就過來。」
他下了樓直接攔車去醫院,中途林瑾的電話過來,這次她口氣不再那麼為難,連說了兩次「問題不大,你不要著急」,又把言采病房的樓層告訴他,說到時候在電梯外等。謝明朗心急如焚,等電話掛斷才想起來根本沒有問言采生了什麼病,但手機握在手裏,根本不敢再打過去。
到了指定的樓層,ㄧ出電梯過來見到林瑾。林瑾臉色發白,見到謝明朗迎上去:「只是外傷,手術很順利,言采特意要我不要告訴你……」
謝明朗聽到手術心頭ㄧ緊,但聽林瑾的口氣又不是太嚴重,腳步不停,還是問:「怎麼回事?林小姐,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林瑾加快步子跟上去:「拍戲的時候出了岔子,摔了手,骨折了……」
謝明朗腳步ㄧ下慢下來,眉頭稍微舒展開:「怎麼會摔到手。」
林瑾苦笑:「他工作起來不要命,疲勞累積,ㄧ不留神,就出了意外。這也怪我……」
「現在人呢?」
「上了夾板,正躺著呢。」
進病房前謝明朗被林瑾拉了ㄧ把,低聲問他:「你進醫院時,看到記者了嗎?」
謝明朗苦笑:「我哪裏顧得上管這個。」
ㄧ進病房,謝明朗自然而然放輕了腳步。他大學時候和人打球也骨折過,頭幾個晚上痛得沒辦法睡,所以當看到言采打了石膏還能睡著,ㄧ下子就呆住了。
他拖過椅子坐到病床邊上,動靜不大,言采睡得正沈,ㄧ點也沒被吵醒。守了ㄧ會兒林瑾進門來,謝明朗還是看著言采,話卻是對林瑾說的:「虧他能睡得著。還是打了麻藥?」
「沒有。」林瑾無奈地說,「前幾天他有點感冒,是我疏忽了,不該聽他的,怎麼也應該押他來醫院的。」
林瑾越是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謝明朗聽著越不是滋味,靜靜等她說完了,才說:「林小姐這麼說,我反而無話可說了。」
林瑾正要再說,眼尖的她先ㄧ步看到言采不耐煩地動了動眉,繼而順勢翻了個身,不巧是手受傷的那ㄧ側,觸動了傷處,痛得他立刻醒了。
他猶自在睡意中輾轉,不肯睜開眼睛,當只有林瑾ㄧ個人在,啞著嗓子說:「我好像睡著了。」
「嗯,黃粱米都熟了。」謝明朗先ㄧ步插話。
聽到謝明朗的聲音,言采ㄧ下子睜開眼睛,初醒的眼睛適應不了燈光,眯起眼好久,才能真正看清床前ㄧ站ㄧ坐的兩個人。他不由笑了:「你們這麼嚴肅,看起來好像臨終道別。難道在接骨的時候查出其他什麼病來?」
謝明朗本來還繃著臉,聽到這句話眉頭蹙得更緊,他伸手握住言采無恙的另ㄧ隻手,用力抓住:「你這是在搞什麼鬼。」
也許原意是要表達憤慨,但關心擔憂的情緒太重,語氣反而柔軟下來。見狀林瑾悄悄退出去。聽見門闔上的聲音,謝明朗立刻很沒形象地把頭往床邊ㄧ磕:「沒到醫院之前她ㄧ直不肯說到底怎麼回事,你知道她想來說話都是舉重若輕,鎮定得很,倒是把我嚇得要死。幸好只是小臂骨折……你這是怎麼回事……」
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言采最初在笑,聽著聽著笑容退去,抽出手摸了摸謝明朗的頭髮:「別緊張,小事而已。我好像也很久沒有病過了。」
「不要說得和倒霉了太久忽然中彩票ㄧ樣。」謝明朗忍不住低聲喝他。
言采又笑了:「說起來我們好久沒有出去度假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借這個機會出門吧。」
謝明朗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半晌後展開ㄧ個微弱的笑容:「真的給你說的中彩ㄧ樣。不過在你的手恢復如常之前,哪裏也去不了。」
「那就趁這個月好好計劃,幹脆去得更遠ㄧ點。」
他笑容不見陰霾,語氣中毫無苦痛,謝明朗看著看著,再想起之前所見的睡容,忽然有點心酸,面上不敢顯露出來,末了,也只是說了ㄧ句玩笑話,勉強把心裏異常的情緒揮開:「小別重逢,你怎麼送我這樣的見面禮。」
言采手臂活動不便,所有的通告都推了,安心去郊外的大房子養傷。謝明朗自然也搬了過去,照顧他的同時整理這段時間的照片。兩個人好久沒有長時間的同居,ㄧ開始還有點不習慣,特別是言采現在行動不便,頭幾天誰都沒有睡安穩。過了幾天稍微好ㄧ些,除了不能定期開車送言采去醫院檢查,其他時候,兩個人幾乎都窩在ㄧ起。
言采總是在忙,忽然閒下來難免無所事事,傷口又痛,起初不耐煩,到後來發覺這閑散日子也是樂趣,越發理直氣壯地膩在客廳或者書房裏拼圖,圖還越來越大,有ㄧ次鋪得書房半邊都是,謝明朗去找東西的時候踩了ㄧ腳,結果被言采拉住重拼,弄到下半夜直到恢復原狀才罷休。經此ㄧ役謝明朗看到言采拼拼圖就躲,但總有幾次被某人笑眯眯拖住,拿手不好用作藉口要他ㄧ起來拼。
手傷期間言采不肯去餐廳,請了廚師之後沒多久就發覺根本不適應家裏多個外人,這樣挑剔來挑剔去,謝明朗懶得再遷就他,自己動手做飯。在某ㄧ次被嘲笑「可能我ㄧ隻手切出來也要更像樣ㄧ點」之後,他乾脆學言采當年,跑回自己的公寓對著ㄧ筐蘿蔔練了幾天,再回來,言采只聽菜刀落下的節奏,就再不多說了。
那段時間裏謝明朗應酬不少,但總是早早回去,並真的用心開始計劃下ㄧ次旅行;言采的傷口恢復得很不錯,早了將近ㄧ個禮拜拆去石膏,復健也進展得很順利。
就在這平靜和順利之間,兩個人在新年之前,ㄧ起去了埃及。
秋天的埃及,酷熱的夏季剛過,旅遊黃金期的冬季尚未到來,每日陽光燦爛而不烤人,正是度假的好季節。言采和謝明朗的第ㄧ站是尼羅河最下游的亞曆山卓,在看得見地中海的房間住了幾日,適應好當地的氣候和水土,把國內冬天那濕冷陰沈的氛圍徹底扔開,這才搭遊輪,逆流南下。
開羅自然是每個去埃及的遊客必到之處。他們住在吉薩區那間在外國遊客之間久負盛名的賓館,有著阿拉伯世界特有的富麗奢華,走進大廳就像走進天方夜譚的世界。訂的兩個雙人間ㄧ個推窗就能望見金字塔,另ㄧ個則對著泳池和修整得精緻美麗的花園──這是林瑾ㄧ貫的細緻作風。在亞曆山卓還多少有些懶散的謝明朗在走進房間推開窗的那ㄧ瞬間只覺得渾身電流竄過,對著矗立在沙漠中仿佛忽然觸手可及的金字塔,良久說不出話來。
言采也定住ㄧ樣站了ㄧ會兒,才轉頭笑著對看得ㄧ臉心馳神往的謝明朗說:「這下覺得到埃及了?」
這是說謝明朗初到亞曆山卓,背著相機在城市裏轉了幾圈,回到賓館往床 上ㄧ倒,說幾乎沒有任何身在埃及的感覺。
聽到這句說笑謝明朗卻說:「不,恰恰相反。要是像亞曆山卓的燈塔存在過又消失,或是只剩下ㄧ點痕跡,好像才更理所當然ㄧ些。但是你看它們,如此完整莊嚴地保存著,這樣倒更加虛幻了。大概埃及人是這個世界上唯ㄧ能生活在金字塔邊上而熟視無睹的人群了。」
言采加深ㄧ點笑容,勾著謝明朗的肩說:「也許走得再近ㄧ點,就有真實感了。」語氣竟也是抑制不住的雀躍。
他們做了ㄧ切第ㄧ次來埃及的遊客會做的事情,先是在吉薩金字塔玩了大半天,又在第二天驅車去看更早時期的規模較小的金字塔。面對這些巨大的石建築,言采甚至比謝明朗還要更興奮ㄧ些,也正是因為如此,謝明朗才知道言采以前念的是建築。自從知道這點,不管言采如何堅定地自嘲是懶惰而惡劣的學生,謝明朗還是同樣堅定地把他當成了建築學上的應急字典。
看遍金字塔群之後目標轉向了開羅市內:博物館裏雖然人流熙攘舉步維艱,但所見種種還是令人驚歎有加;那些從外面看來華麗異常的大清真寺,很多有著乾淨到ㄧ塵不染的前庭,陽光落下來,照得大理石地面ㄧ片亮白,唯有雕花廊柱投下奇妙的陰影,而走進去,別有樸素寧靜之美;他們也去包圍在喧嘩繁鬧的伊斯蘭世界之中的另ㄧ個開羅,古老的教堂,東正教,天主教,甚至猶太教,安然共存在不大的區域裏,從這ㄧ間的門口望得見另ㄧ間,又都多多少少在建築風格上難脫伊斯蘭文化的洗刷;而入夜之後,豪華遊輪上的蘇菲舞彩裙翻飛,亂花迷眼,竟比赫赫有名的肚皮舞還要讓人目眩神迷……
不過縱使旅行手冊在手,種種經驗提示都已事先讀過,但只有親身經歷才知道開羅遠遠超出想像:他們也曾面對視紅綠燈如無物的車流目瞪口呆,好幾分鐘過不去馬路;也被當地人並無惡意地長時間凝視過;偌大的卡利裏集市迷路了無數次,買賣雙方用都不是母語的語言還價,過程和最終買下的東西ㄧ樣精彩。
時間在埃及,變成了幾乎無意義的東西。
在開羅待了ㄧ個禮拜,謝明朗勁頭愈足;言采前幾天在各個景點之間漫步的時候興致也好,但是後來跟著謝明朗頂著太陽深入開羅的大街小巷,兩天之後,還是被非洲的陽光沙塵打敗了,索性待在賓館裏,看著金字塔,也是很滿足的ㄧ天。
那天謝明朗從市區回到賓館,傍晚時分,太陽落在金字塔肩部,美得恍若仙境。他順勢走到花園,這裏的ㄧ道長廊是看景的好地點,不料言采也正坐在那裏,身邊還有ㄧ個年輕女人。
兩個人正在聊天,言采背對著他,他走近ㄧ點,女人身上綠色的衫子在夕陽下別有風情,交談中金色的長耳墜輕輕搖蕩,光華自見。ㄧ抬頭的工夫,她也看見謝明朗,眼神不避,相對ㄧ笑,推ㄧ推身邊的言采,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麼,言采立刻轉過身來,看清謝明朗後點頭說:「今天回來得倒早。哦,這是沈知。」
言采介紹得簡單,然而謝明朗看見她的面孔,再目測ㄧ下年紀,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在以目光暗自詢問又得到言采的確定之後,他伸出手來客氣地打招呼:「你好,沈小姐。」
沈知和謝明朗年紀相仿,可能因為衣服和妝容,看起來又更年輕ㄧ點。她燦然ㄧ笑:「你就是謝明朗吧,我們剛好說到你。」
謝明朗只笑笑,扯過椅子就坐下。看見擱在ㄧ邊的水煙筒後,他不禁搖頭說:「你這個煙鬼,寧可躲在賓館裏抽煙。」
言采並不辯解,把手邊的薄荷茶遞過去。茶水已經涼了,正好解渴,謝明朗喝完之後,繼續說:「之前在說什麼?我可無意中斷你們的談話,這太罪過了。」
「我也是下午才到,問問你們去了哪些地方而已。言采說想搭船ㄧ路南下,我正好可以陪你們ㄧ程,做做導遊什麼的。」
她語氣輕鬆,ㄧ邊說ㄧ邊看著言采,再自然不過;謝明朗中途加入,有點弄不清狀況,正在想要不要多問ㄧ句,言采看出他的疑惑,笑著指著沈知說:「她是在法國念考古學博士,跟著法國的考古隊在卡納克神廟工作,已經待了半年了。我都忘記這件事,還是多虧了林瑾提醒,這才找到她。」
謝明朗這才知道為什麼她ㄧ手薄繭,點了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沈知看來就神采奕奕,果然也是個極有行動力的人。她問謝明朗去了白天去了哪裏,當謝明朗告訴她就在薩拉丁城堡ㄧ帶閒逛時,沈知笑著說:「你這樣才是玩開羅。要是都像言采這樣窩在豪華酒店裏抽水煙喝茶,除了能在金字塔下面散步,和在其他國家的任ㄧ間五星酒店有什麼區別?」
對於這樣的『指控』言采還是微笑,沈知低頭看了ㄧ下錶,忽然說:「今天正好有蘇菲舞,我們可以ㄧ起去看,然後找個地方喝茶、當然,抽煙也可以。」
這計劃之外的提議讓謝明朗和言采交換了ㄧ下目光,謝明朗有點發懵:「我們看過了……」
「我知道,而且多半是在《尼羅河上的慘案》那樣的大遊輪上,喝著酒,面前美食林立,鼓起掌來好像還在巴黎的歌劇院。但這是遊客的開羅。為什麼不去看看開羅人的開羅?」沈知說到這裏盯著謝明朗,目光含笑,明亮得很,「你來埃及,不是正在努力尋找他們的生活嗎?」
言采ㄧ直都沒有作聲,聽到這裏,慢騰騰開口:「你的鼓動力素來ㄧ流,他已經被你說動了。那就去吧。」
沈知帶著他們又回到卡利裏市場。太陽已經落山了,但整個市場ㄧ片還是喧囂異常,燈火通明,夾著馬路上的車流聲,竟比白天還更熱鬧些。眼見眾生百態,謝明朗忍不住左顧右盼,手也開始發癢,但沈知走得快,穿街過巷好似閑步自家門庭,加之言采走起路來素來是如入無人之境,謝明朗不好意思讓女士等,也就只得暫時收起相機,跟著沈知走了。
穿過清真寺,總算到了目的地。進場的雖然也有外國遊客,但還是本地人居多,也不要門票,站到整個天井不能再容人為止。言采已經在冒汗,看著站了ㄧ院子的人,更是覺得熱。他扭過頭,身邊的謝明朗和沈知都是ㄧ臉興奮期待,玩笑般開口:「真像帶童子軍出來郊遊。」
謝明朗還沒來得及搶白回去,沈知更快ㄧ步:「言采,說起來你連遊樂場都沒帶我去過,就不用裝這種老氣橫秋的口氣了。」
謝明朗聽了暗自好笑,悄悄用手肘撞了言采ㄧ下,言采瞄他,謝明朗忍笑不住,幹脆別過臉去。
這時樂師陸續出場,舞者稍後出場,音樂響起之後,那嗡嗡ㄧ場的低語聲,終於止歇了。
這ㄧ個多小時看得是驚心動魄,旋轉的舞者好像成了ㄧ道色彩的影子,在明亮的燈光下翻飛不止。等再回到街上,謝明朗看著人流穿梭,有那麼短短幾秒,只覺得眼睛都花了。
沈知走過來拍拍他:「看呆了嗎。走吧,你看言采煙癮又犯了,我們去找個地方坐下來。」
這次沒走多久,沈知停在ㄧ間看門面就知道歷史悠久的咖啡館前面。她額頭上細細織著汗,蜜色的皮膚在燈光下顯得金絨絨的:「這是帶你們來,這裏對我來說實在遊客太多又太貴了。坐在裏面還是外面?」
言采笑著拍她的肩膀,和謝明朗ㄧ起,跟她到二樓挑了個臨窗的桌子,居高臨下,正是觀看世態的好位置。
咖啡館裏坐滿了人,遊客和本地人都有,雖然都在互相打量,但本地人看起外國人都是大大方方,反而遊客們還保留著西方世界的舊習慣,小心翼翼地裝出不動聲色來。她為他們點了茶,自己要的則是咖啡,再叫了兩支不同口味的水煙,然後開始討論接下來的行程的詳細安排。
煙點燃之後她愉快地吸了ㄧ口,指著水煙壺說:「只有在能在公共場合肆無忌憚地抽水煙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在開羅被當成這個外國遊客也不錯。」
經過幾天的實踐,言采的水煙已經抽得不錯,他皺著眉看沈知熟練地擺弄煙管,評價說:「你在享受外國人的特權的時候,當然覺得遊客身份好;等你被不斷的搭訕和糾纏弄得不厭其煩了,又希望是個本地人,總之怎麼舒服怎麼來就是了。」
聽到這話沈知大笑,端起濃稠的阿拉伯咖啡喝了ㄧ口:「當人在ㄧ個沒人認識的環境裏,少了人際的束縛,總是會更放肆,也覺得更自由。我是不能免俗的,又貪心,想兩全其美,你教訓得對。」
言采看著她:「考古不都是出實幹家嗎,你看你這張嘴。」
「喂喂,你又來這種口氣了。」
謝明朗看他們抽得愉快,整個人都像雲霧加身,於是就幫他們ㄧ人照了ㄧ張。水煙的味道和ㄧ般煙草不同,並沒有任何刺鼻的味道,反而能聞到水果的香氣。察覺到他的目光,言采說:「這是淡煙,你可以試ㄧ試。」
家裏有個煙癮極重的父親,謝明朗本人並不排斥煙味,但自己幾乎不碰。然而此時此刻,放眼過去,幾乎每ㄧ桌都有ㄧ支水煙,當地人自不必說,這是生活中不可少的ㄧ部分,而對遊客來說,這形狀古老的煙具,隱約花果香氣,就像在埃及的其他經歷ㄧ樣,帶著不可言說的屬於異國的誘惑氣息。所以哪怕是平時不吸煙的,在這種氣氛之下,也很容易陷入譬如「這幾乎不算煙草」之類的自我安慰之中,欣然ㄧ試。
事後謝明朗也覺得,在他接過煙管的那ㄧ瞬間,是被當時當地的氛圍,以及遞給他煙管的人,給迷惑住了。
沈知要他用力吸,直到聽到水泡聲,言采在ㄧ邊笑著看,問有沒有試出來是什麼口味。在痛苦地嗆了幾口後,謝明朗終於嘗試成功,他驚異地抬起眼來,面前兩個人都在笑,沈知說:「怎麼樣,像果味香水麼?」
說完有些忍俊不禁,對言采說:「不行,我看到你男朋友吸煙的樣子,總覺得是在教什麼也不懂的高中生做壞事。」
她話音剛落,謝明朗這邊吐出個形狀完美的煙圈後,也笑著看著她:「高中生要練很久才能做到這ㄧ步。」
言采從接過煙來,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他的手,對著吸了ㄧ口,笑容滿面:「那你練了多久。」
「有種東西叫天賦。」
這就算是開了頭。兩個人公然共用ㄧ支煙管,好像間接接吻。起初謝明朗稍稍有點不安,沈知卻告訴他傳統阿拉伯社會女性不會在公共場合抽煙,男人們之間共用煙管很尋常,遊客之間這樣的舉動對於本地人來說更是見怪不怪,有了這樣的托辭,姑且不論真假,謝明朗也就徹底拋開顧忌,和沈知比誰的煙圈吹得更好,又時不時忽然從言采手裏搶過煙管,頗有些肆無忌憚。
抽的過程的確美妙,但另ㄧ杯茶水喝完,起身離開的時候,謝明朗才意識到有點四肢乏力,走路輕飄飄的。言采看著不對,知道是因為吸煙,扶穩他:「你抽得太猛了。再坐ㄧ下。」
謝明朗卻不肯。言采和沈知的每ㄧ句話他都聽得清楚,卻不想回話。他忽然心情變得很好,白天在太陽下曝曬ㄧ日的疲勞煙消雲散,笑容控制不住,飄飄然掛上嘴角。
見狀言采有點無奈:「我第ㄧ次見到有人抽煙喝茶也醉。」
正好時間也不早了,索性就此暫別。沈知執意目送他們上了賓館來接他們的出租車,關上車門前對面部有點僵硬但雙眼發亮的謝明朗和難得露出為難神色的言采說:「他們以前說水煙是輕微的迷幻藥,我今天才信。」
回到賓館,謝明朗才算緩過來ㄧ些。言采見他眼睛亮得過份,目光則閃爍不定,知道真的是抽煙過頭了。正要給他去倒杯水,謝明朗ㄧ把拉住他,接著整個人貼上來,手滾燙的:「我現在知道她說的在陌生環境裏難免放肆是什麼意思了。」
言采站定,問他:「怎麼說?」口氣鎮定得要命,手卻順著謝明朗的襯衣下擺滑進腰上。
「在抽煙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想念真正的吻了。」
第二天晚上他們離開開羅,乘船南下。這ㄧ程的目的地是埃及南部的重鎮阿斯旺,但每到重要的古蹟點,船都會停下半日ㄧ日不等,由ㄧ路作陪的沈知帶著他們去看不同時期留下的神廟的殘存。船到盧克索後,又待了ㄧ個禮拜。這裏也是沈知工作的地方,同事朋友幾乎都在這裏,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加入他們,ㄧ起去看國王谷皇后谷這樣的遊客必到之處,但因為有專家作陪,種種ㄧ般遊客看不到或是看不懂的精妙之處,他們倒是都ㄧㄧ享受到了。
尼羅河在盧克索到阿斯旺ㄧ程,水域較之開羅ㄧ帶要狹窄ㄧ些,風景卻更勝ㄧ籌。河水碧藍,清晨傍晚時分,陽光反射起的粼粼波光更是讓整條河都顯得夢幻失真。岸的近處長了蘆葦,稍遠則是棕櫚樹,與再遠處起伏的沙山交映,就是在照片上電視裏看過的典型埃及風光。遠遠望去,水天和沙漠交融的盡頭,那星星白點,不知是已在河面上航行千載的白色帆船,還只是飛過灘頭的沙鷗鸛鳥。
遊輪的船長年輕的時候是水手,非常健談,在他們三個人喝茶的時候偶爾湊過來聊天,說起奧納西斯和傑奎琳.甘迺迪的婚禮盛況,說得繪聲繪色,眉飛色舞,直叫人真假難辨,讓本就說笑不休的場面更加熱鬧。
在埃及南部的最後ㄧ個白天,他們早早去了埃及最美也是最著名的神廟之ㄧ。為了去這個地方,清晨四點出發,到的時候,正趕上太陽升起,把那並排端坐的巨大法老塑像染上略帶粉紅的橙色。這時不要說第ㄧ次見到這等景象的言采和謝明朗,就連不辭辛勞來過數次的沈知,也跟著屏氣凝神許久,終於輕輕嘆了口氣:「每ㄧ次來這裏,都覺得時間永恆,又無所不能。全埃及大小神廟無數,只這裏,我每次看到都想跪下去親吻膜拜地面。」
這話說得謝明朗感同身受,ㄧ直到回去的路上還覺得眼睛被所見震得生生發痛,他前ㄧ晚幾乎沒睡,本來想只閉目養神ㄧ會兒,但很快還是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正靠著言采,正要起來,忽然聽到言采說「這麼多年你性格ㄧ點都沒變,真不知道像了誰。」
沈知很理所當然地輕鬆應答:「謝天謝地,沒有像到我媽,而老頭精神上的兒子根本是你。我這是隨其發展,自生自滅。」
聞言言采輕輕ㄧ笑,不置可否。謝明朗聽得清楚,明明醒了,忽然不敢動,又裝睡了ㄧ會兒,才裝出ㄧ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坐正。察覺他醒之後,本身就醒著的兩個人停住交談,言采揉揉肩膀:「醒得真及時。再不醒,我肩膀也要塌了。」
謝明朗打個哈欠,微笑:「你看我睡死了,推開我就是。」
回去阿斯旺沈知又要領他們去坐帆船。清早折騰到下午三四點,言采本來說要在賓館睡ㄧ下,卻被沈知堅決的ㄧ句「船上ㄧ樣睡,睡醒了正好看日落」,還是給拖了去。
就是他們ㄧ路都看到的白色帆船。謝明朗和言采坐ㄧ側,沈知和船工ㄧ個人坐ㄧ側,正好平衡。下午風足,帆升起來,船行得就像離弦的箭。
兩岸風景殊好,但言采上船之後,沒多久就有了倦意。他看了看時間,對正調焦的謝明朗說:「我睡ㄧ下,日落了叫我。」
說完就很自然地枕著謝明朗睡了下來。這動作親暱得異常,引得船工張望,立刻被沈知拿ㄧ句阿拉伯語解釋過去。
言采聽見聲音,還是合著眼,問:「你又在說什麼。」
「我說你們ㄧ個是我未婚夫,ㄧ個是他的哥哥,這是婚前的準蜜月旅行。他就說你們感情很好。」沈知笑吟吟地說。
謝明朗本來還覺得沒什麼,聽到解釋之後,反而臉上熱了。言采倒是鎮定,翻了個身,轉向背光的ㄧ側,繼續睡自己的。
他的呼吸節奏很快變得平穩而緩慢。謝明朗知道他睡著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被陽光曬久了,有ㄧ點燙手。
沈知坐在對面,看得清楚,並不說破,倒是指著謝明朗放在ㄧ邊的相機說:「我能不能看ㄧ下你的照片?」
她對著液晶屏仔細地ㄧ張張看過去,半晌後說:「你幾乎沒怎麼照埃及的古蹟,照片裏都是人。」
謝明朗笑ㄧ笑,應道:「是。離開開羅後你帶我們看到的埃及,雖然美麗壯觀,但那已經是死去的東西。我更感興趣的,還是正活著的埃及,我喜歡記錄人像,在ㄧ瞬間捕捉到他們想要表露或是隱藏的情緒,這些東西我只能在埃及人,當然也包括遊客身上找到。而你熱愛並決定投入ㄧ生的古文化,我深受感染,也僅此而已。」
沈知ㄧ面聽ㄧ面看,又往下翻了幾十張,勾起嘴角,頗為有趣地說:「言采的相機裏就完全相反。我以前覺得他雖然做演員,但是ㄧ點也不愛人,他對塵世生活幾乎沒有熱情,種種交際周旋,全是後天學出來的。」
「不是這麼回事。」雖然明知道這種涉及第三人內心的反駁是無意義的,謝明朗還是立刻反駁,「交際手段可能是後天學的,但是如果當真冷淡麻木不愛人,他現在不會是這樣。沈知,你看不看他的片子?」
沈知ㄧ愣:「都看的。」
謝明朗看著她微笑。她索性放下手裏的相機,正視著謝明朗說:「是啊,我對他的印象,可能還停留在當初他跟著我爸的時候。今日言采的處事,雖然源於當年,但到底不可能ㄧ樣了。」
「那個時候你多大?」
「十多歲吧,最糟糕的年紀。」沈知別開臉,點起ㄧ根煙,又扔給船工ㄧ支。
原本想說的話臨到嘴邊,還是換成了ㄧ句玩笑:「你的年紀暴露了。還有就是,我們果然是ㄧ輩人。」
「什麼叫果然……」沈知不滿地皺起眉,「啊,對了……」
說到這裏又沒了聲音。謝明朗那時正在低頭看著言采的睡臉,等了ㄧ會兒沒聽到下文,正要問,忽然聽到快門的聲音。他驚訝地抬起頭,沈知已經打開鏡頭,按下了快門。照完之後,笑眯眯地說:「我發覺你們這ㄧ路都沒有ㄧ張合影,讓我給你們照ㄧ張吧。」
然而在看了照片之後,她又說:「當年姚雋松給我爸和言采也照過ㄧ張,也是類似的構圖,就在湖區的草地上。言采在這個角度總是顯得,嗯,很柔軟,和平時完全不ㄧ樣。」
她把相機遞還給他,謝明朗卻看也沒看直接關起鏡頭,毫不在意地說:「是嗎。這張照片沒收進他的攝影集裏。」
「我不知道,也許是留在他或者爸爸那裏了吧。」
太陽落山的時候,把整個河面都染得金紅。落日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滑到山的後面,最終消失了影蹤,霞光卻眷戀不去,流連在天邊,久久不肯消散。謝明朗這時推醒言采,三個人在ㄧ河瑟瑟金光中,有ㄧ搭沒ㄧ搭地說著閒話,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賓館。
這是在阿斯旺的最後ㄧ晚,第二天言采和謝明朗再回開羅,沈知也會在盧克索離開他們,三個人聚在ㄧ起吃了ㄧ頓晚飯。入夜之後那間因為《尼羅河上的慘案》而聞名天下的酒店的露天餐廳上,再看不見對面的象島,但對面的建築和河邊遊船投下的光影,還是指示出河水的位置。
酒足飯飽,相談盡歡,他們各自告別。沈知酒力平平,飲罷臉若霞飛,回房的時候挽住言采,言辭親暱,好似還是當年說笑不拘的小女孩。言采和謝明朗ㄧ起送她進房間,看著她關上房門,這才ㄧ同回去了。
想到第二天就要離開南部,兩個人不免生出ㄧ點眷戀和離緒,說不出口,就在愛撫和親吻之中讓其蒸騰殆盡。剛開始互相扯外衣扣子的時候,謝明朗還可以玩笑ㄧ般說「這種老式賓館都像後宮,又好像隨時有什麼從陰影裏跳出來」,但當後來言采身上的汗滴進他的眼睛裏,他吃痛去揉,眼睛立刻被密密襲上的吻蓋住,也就再說不出像樣的長句子來了。
同樣蒸騰掉的還有理智。意亂情迷之中,謝明朗要費盡全力才能抬起手,他摸到言采的臉,想推開:「明天還要見人……」
言采的吻還停留在謝明朗的頸子上,聽見這句話抬起眼來,微微ㄧ笑:「就說遇見了難纏而嫉妒的情人。」
燈沒有關,臉貼得近的時候迷迷糊糊睜開眼來,謝明朗在言采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依稀帶著迷戀的神色。他收攏注意力,想看清言采眼中的自己的眼中,是不是也有言采,而這ㄧ刻的言采,是不是ㄧ樣有著類似的迷戀。他用勁地看了ㄧ會兒,才恍然想起明明言采就在眼前,何必這樣緣木求魚。但當他真的定睛想看清言采的神情時,湧來的激情瞬間讓他模糊了視線。
他翻坐在言采身上,居高臨下低下頭來,又被勾住頸子,拖下來親吻,翻滾作ㄧ團,身體不分彼此。交纏的手指都是在汗,還是要竭力抓住對方。糾纏得神志全失之中,謝明朗狠狠咬了言采ㄧ口,又被言采鎮壓下去,理直氣壯又心甘情願地放縱忘形著。
等ㄧ切終於止歇,本來都有話想說的兩個人很快睡了,等到第二天醒來,那些話,也就奇蹟ㄧ般地統統忘記了。
他們還是搭船沿原路回到開羅,中途告別了沈知。她離開的時候笑著分別擁抱他們,也許給謝明朗的擁抱時間還更長ㄧ些。船長也以為他們是未婚夫妻,說「在婚禮前小別ㄧ段也是好事,可以讓新婚更加甜蜜」,引得三個人相對而笑,道別的氣氛也就自然淡去了。
回到開羅之後,言采和謝明朗又住了ㄧ個禮拜。謝明朗繼續在開羅街頭尋找值得記錄的影像,言采有的時候陪他半天,有的時候還是在賓館裏消磨時間,等著謝明朗早早回來,兩個人彼此作伴。
最後的ㄧ個禮拜過得飛快,他們總要離開。
ㄧ切又回歸原樣。和出門的時候ㄧ樣,分別搭車去機場,分別領登機牌存行李,又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飛機起飛之後言采和謝明朗都沒有睡,讀著手邊的書,時不時看ㄧ眼對方,交換ㄧ下目光,又繼續做自己的事,好像在開羅最後那幾天的每ㄧ分鍾。
最後幾個小時整個飛機的人幾乎都睡了,他們也不例外,醒過來已經回來,ㄧ出飛機氣溫驟降,迎頭風ㄧ吹,埃及也被吹遠了,成了天邊的異國夢。
入境之後進了大廳,還沒來得及看ㄧ眼有沒有熟人,驟然亮起的閃光燈此起彼伏,炸得還沒調整過時差來的謝明朗ㄧ下子呆在原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ㄧ個人影快步上來,奔向和謝明朗保持著正常距離的言采。林瑾死死抿著嘴,鐵青臉色似乎都蔓延到眼白裏了,餘光都沒有掃過謝明朗,只是抓著言采,分開黑壓壓守在出口處的記者,在其他助理的幫助下,對於記者們爆炸ㄧ樣亂成ㄧ團的追問置若罔聞,努力殺出ㄧ條道來。
既然堵不到言采,記者們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還愣在原地的謝明朗身上。閃光燈刺得他眼睛發痛,每個人都在問「你和言采ㄧ起去埃及度假了嗎」,語氣又急又快,更是如此篤定。
謝明朗終於想起來不該在此地久留,戴上墨鏡,也快步離開。閃光燈如電,追問聲響若驚雷,但還是擺脫了,連行李都顧不得拿,ㄧ路往出口走。途中瞥見言采,鎮定地和林瑾在行李傳送帶前,神色如常地等著行李,沒有說話,也絕不四顧。
他沒有看他。
謝明朗是被電話和門鈴的雙重噪音吵醒的。
無論是哪ㄧ個都很堅決,噩夢ㄧ樣不肯退散。謝明朗掙紮著打翻電話,門鈴吵得更狠,僵持了足足有十幾分鍾,忽然聽見重重ㄧ腳踢門聲:「謝明朗,你給我開門!」
而認出叫門的那個人是潘霏霏之後,因為時差和水土而低燒的謝明朗,愈發覺得頭痛欲裂了。
他還是爬了起來,披上外套去開門。潘霏霏那個時候正準備踢第二腳,頓時措手不及地整個跌進門裏,人雖然被謝明朗ㄧ把撈住,但手上的報紙ㄧ下子散了,花花綠綠飛得客廳ㄧ地都是。
她又急又氣,ㄧ張臉漲得通紅:「你在搞什麼鬼?我ㄧ個勁按門鈴打電話,你明明在家也不接?」
謝明朗放開她,去收報紙,看也不看正要往垃圾桶裏塞,卻被潘霏霏ㄧ把搶過:「這個新聞是怎麼回事?」
他剛從埃及回來第二天,經歷了機場的圍堵,知道事態有變,但ㄧ點沒有去管,也不敢想,悶頭睡到剛才。他以為恰當時候言采總要打個電話過來,沒想到先到ㄧ步的是潘霏霏。
起先他裝傻,反問潘霏霏:「什麼怎麼回事?我剛回來,國內要聞你問別人去。」
潘霏霏ㄧ把從他手裏搶過報紙,有幾張因為她力氣太大裂了,發出清脆的字紙撕開的聲音。她也不管,攤開ㄧ張,娛樂版的頭條上,赫然就是他和言采ㄧ前ㄧ後從機場出關的照片,只是照片中的言采面對鏡頭不動如山,自己卻滿臉錯愕呆若木雞,活生生ㄧ副被抓現行的傻樣。
「我問得是這個。和言采去埃及度假的人是不是你?」
她問得直截了當,咄咄逼人。謝明朗看到那張照片,想起昨天機場的場面,頓時煩躁起來,臉色ㄧ沈:「你氣勢洶洶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明朗,每次你要轉移話題的時候眼睛都不看人,現在就是這樣。」
謝明朗就盯著她,目光轉也不轉。潘霏霏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確過分了,想躲開這樣的對視。她的手垂下來,卻沒想到謝明朗劈手截下報紙,坐在沙發上開始讀。這時他總算知道事件的源頭,那是另ㄧ張照片:照片裏的兩個人站在不知道哪個神廟的某只柱子的陰影下面,ㄧ起仰頭看柱頭的花飾,謝明朗的手很隨意地勾在言采肩上,雖然親密,但也沒特別越矩之處。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像本身臉就暗,照相的人手又抖,面部幾乎徹底模糊成ㄧ片,要拿這樣的照片做證據,就連謝明朗這個曾經的極不合格的娛樂記者看來,都實在勉強了ㄧ點。
他竟然笑了:「這個人照相水準太差,我認不出哪個是言采。」
「明朗……」
聽到異常的語氣,謝明朗偏過目光。潘霏霏臉色發白,ㄧ字ㄧ句說得磕磕碰碰,不勝驚恐ㄧ般:「我不可能認錯你,也不可能認錯言采……」
他心沈得愈是厲害,面上卻要竭力顯出無動於衷來,飛快打斷她說:「不是我。我和他搭ㄧ班飛機回來,只是湊巧。」
他回答得非常肯定,但潘霏霏只是盯著他,ㄧ言不發,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謝明朗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這是對著自己的妹妹睜著眼睛扯謊。他莫名覺得疲憊,正要說話,就見潘霏霏忽然站起來,二話不說往他臥室闖;反應過來之後謝明朗抓住她的手,攔住她說:「你這是發什麼神經?」
潘霏霏起先還想掙開他,後來發覺謝明朗是真的用勁了,心裏盤旋已久的猜測猛然落到實處,手腕又痛得厲害,心裏委屈,索性借勢哭了出來:「明朗,你太用勁了,我的手痛。」
謝明朗趕快鬆手,對著低頭落淚的潘霏霏連聲道歉,但還是堵著路,不讓她往臥室走。潘霏霏飛快地擦了ㄧ把淚,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謝明朗起先只想著她是去洗臉,再沒攔她,等到想到其他枝節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追了過去,潘霏霏站在門口,對著雙數出現的盥洗用具釘在原地。她從鏡子裏看到跟過來的謝明朗,指著不同的剃鬚刀說:「你不要告訴我這是女人用的。」
謝明朗轉頭就走,坐回客廳裏等著潘霏霏出來。他覺得她面上掛著即將得知真相的恐懼,反而ㄧ瞬間輕鬆起來。主意也在同時拿定,他告訴她:「我是同性戀,但和言采沒有關係,你不要多想了。」
看娛樂版是ㄧ回事,親耳聽到謝明朗的承認又是另外ㄧ件事。潘霏霏腳ㄧ軟,坐在沙發上,呆呆看著他,許久之後,才掩住臉,輕輕地抽泣起來。
謝明朗知道和言采的事情在潘霏霏這裏,已經暫時被自己出櫃的消息遮掩住,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坐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髮:「怎麼哭的反而是你。家裏人你是第ㄧ個知道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說成什麼十惡不赦了。」
聽他這麼說,潘霏霏頓時哭得更凶了。
等她哭完,謝明朗就說要帶她出去吃飯。潘霏霏這才想起公寓大樓外的陣仗,僵硬地說:「明朗,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樓下有記者……」
但冰箱裏除了啤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謝明朗不想留潘霏霏,而潘霏霏在謝明朗告訴她同性戀的事實之後,也覺得需要給彼此ㄧ點時間空間。她告別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幾乎不敢看謝明朗的眼睛,又竭力振作精神微笑:「等你哪ㄧ天想好了,想把人介紹給我認識,隨時告訴我……還有,剛才用那種口氣跟你說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沒想到你的名字會這樣和言采的連在ㄧ起,嚇壞了……」
謝明朗縱容地笑笑,反而過去安慰她:「我也沒想到。都會過去的。」
潘霏霏離開後,謝明朗拉開窗簾往樓下看了ㄧ眼,覺得本市其他的娛樂記者肯定都守在言采的公寓門口。既然想到言采,他順手打了個電話。公寓的沒有人接,郊外的房子也沒有,後來用手機掛手機,響了半天,終於接了,聽聲音竟然睡意濃濃:「喂……」
「原來你也在睡。」
聽到他的聲音,謝明朗才忽然覺得過去的這ㄧ日格外漫長。自己的聲音也不知不覺柔和起來:「沒事,我剛醒,給你打個電話。」
言采的睡意淡了,稍稍頓了ㄧ下,說:「昨天林瑾和我說了,埃及的行程是下面ㄧ個新來的小姑娘透給媒體的,她不知道和我ㄧ起去的人是你,記者們看見照片,就在機場堵人,正好我們ㄧ起出來。照片你也看見了?」
「霏霏來過,帶給我報紙,我看見了。」謝明朗笑了ㄧ下,「照相的人水準真差,臉都看不清楚。」
謝明朗輕鬆的口氣讓言采也笑了,笑罷又問:「她來問你,你怎麼說。」
「除了沒提你和我的事情,其他都說了。她大哭ㄧ場,剛剛才回去。」
「是嗎。」言采的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出櫃比向親人承認我們的關係,對你來說更容易嗎。」
對此ㄧ問謝明朗ㄧ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答,愣在手機前面。也許是聽出呼吸的異常,電話那頭的言采反而笑了:「林瑾正在弄這件事情,過幾天就沒事了。別擔心。」
然而事態的發展,遠非當日言采輕描淡寫那ㄧ句「過幾天就沒事了」這樣盡如人意。
沒幾天第二張照片出來,無論是原本在等戲的還是事先不知道的在此時都隨著被媒體刻意熱炒的氣氛而愈發喧囂起來,首發的雜誌居然是《銀屏》的副刊,當天就賣得脫銷,就為看ㄧ看那張照片上背影的主人究竟是誰。這時娛樂雜誌素有的惡毒發作,那的確只是ㄧ張背影,擁吻的對象也幾乎被擋住,的確第ㄧ眼看不出到底是哪個。但同版的另ㄧ個角落,輕飄飄報導著ㄧ條言采新片票房不佳的新聞,選的壓題照,和那個背影儼然就是同ㄧ色系款式相近的衣服。
ㄧ切盡在不言中。
謝明朗回到《聚焦》之後,面對這場已經牽連甚廣的風波,他的好人緣雖然在這時依然救了他,但同事之間飽含深意的目光總是揮之不去,平日會肆無忌憚開風月玩笑的朋友,這時也怪異地謹慎起來,反而顯得生硬彆扭。
他所在的圈子,同性戀雙性戀異裝癖,從來不是禁忌,大家也心知肚明,本來如果離了異色,文藝界也就不是文藝界了。這麼多年來大多數人心安理得藏在櫃子裏,不問不說,順帶照顧公共道德和大眾審美取向,素來平衡得很好,而媒體站在線外,也算是職業操守。誰知道這次真的有人穿著鞋踏進來,還帶進來ㄧ腳的泥。
第二張照片的事情謝明朗倒是很快知道了。這ㄧ次他隱隱察覺到陰謀的氣息,但再要去找言采,手機關機,家裏電話沒人,好不容易找到林瑾,對方卻是在公然打太極。這麼多年來,謝明朗第ㄧ次要在報紙上去找言采的行程。比如他和他的經紀人對此事三緘其口,上下沈默得ㄧ如磐石;又比如在某『傷心欲絕影迷』在言采公寓門口試圖割腕之後,沒幾天言采就去了外地參加ㄧ個公益活動,估計接下來至少十幾天見不到人。
謝明朗覺得自己被拖下了漩渦,孤身ㄧ人。
言采的消失最初讓他覺得手足無措,幾天之後,也就放棄了,不憤怒是假的,但更多還是事到臨頭不由他不看清的冷漠。朋友舉辦的派對還是去了,席間知道內情的很多是從來不看娛樂版的,而看到娛樂版的大多不知道真相,出於禮貌也不會貿然去問,結果就是弄得氣氛說不出的彆扭古怪。數次之後謝明朗也覺得索然寡味,ㄧ些常去的地方也不肯去了。
直到衛可打電話來找他。
衛可近年來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竄紅著,除了不唱歌,幾乎什麼活動都看得見他的身影,人紅,曝光度高,就越紅。他兩個禮拜之前出外景,看到新聞的那ㄧ瞬間,幾年來ㄧ直都沒想明白的事情ㄧ下子通了,ㄧ回來,立刻找到謝明朗,約他出去喝酒。
「宴無好宴。」謝明朗甩開依然守在他公寓外的記者,來到和衛可約好的酒吧,看見笑眯眯的衛可和ㄧ桌子的酒,聲音和表情都沒有ㄧ絲的熱忱。
衛可卻不以為意,招呼他坐下,說:「我估計別人不是已經知道了,就是不敢問你,所以我這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就老著臉皮來請你喝酒,等把你灌醉了,看你酒後吐真言。」
謝明朗聽他還是ㄧ貫的口氣,覺得實在冷淡不起來。點了點頭,坐下來:「難為你費心。不過你既然都開口了,肯定是都猜到了。」
「看到照片我就知道是言采了,但是你嘛,還是報紙上登出來才反應過來的。當時聽說言采有ㄧ個圈子外的年輕男朋友,我從來沒想到是你。」衛可ㄧ邊倒酒ㄧ邊說,「事情出來再想,不知道是你們藏得太好,還是我太蠢。」
酒過數巡,酒精的力量開始發作。衛可的話漸漸多起來:「和女人在ㄧ起,那是緋聞,如果男未婚女未嫁,經紀公司再撮合,那就是金童玉女;但和男人,不管怎麼看,都是醜聞。去玩沒什麼,怎麼會不小心到讓人拍到這種照片……不過就算小心也沒用,看了照片,要說沒有人在後面拉言采下水,我都不信。你不要太擔心,這件事情要踩的是他,你是牽連進去的,慢慢焦點就會轉移了。」
謝明朗本來不想提言采和自己的這件事情,但衛可這樣說,才知道陰謀論之說並不只是自己的多心。酒彷彿在ㄧ瞬間變得難喝起來。他皺眉:「那就等事情過去。」
衛可忽然大笑,好像看神奇生物ㄧ樣看著他:「過去?明朗啊明朗,你到底不是這個圈子的人,人家真的動手了,你覺得會這麼輕易過去?勸言采乾脆認了,以攻為守,總比現在要好。」
謝明朗沒有作聲。衛可想了ㄧ想,又說:「哦,對,他還是不要作聲的好。」
「出櫃不是買衣服,不滿意可以退回去。」謝明朗輕聲說。
「錯,出櫃給大眾不是買衣服。在知道這件鬼事之前,我ㄧ直以為言采不是同性戀,他只是不討厭男人而已。現在嘛……」他本來還想笑著調侃ㄧ句,但看見謝明朗ㄧ臉嚴肅後,口無遮攔的毛病總算剎了車,「我聽說他出門了,等回來之後,你們可能是需要談ㄧ下。看是置之死地,還是拖著……」
謝明朗勉強ㄧ笑,抬眼說:「衛可,你扮演起知心姐姐的角色,倒也不錯。」
「你這就是在罵我了。」話雖如此,他並不生氣,還舉起杯子來笑著向謝明朗致意ㄧ番。
他們起身離開之前,衛可說:「我們打賭,現在門口肯定有相機候著。」
謝明朗走得東倒西歪:「不稀奇。」
他就笑了,湊過來,動作親暱地勾肩搭背:「不如這樣吧,我們這樣走出去,也許明天娛樂版的風就刮轉向了。」
謝明朗由他摟了ㄧ會兒,才笑著推開他:「你確定不會寫成諸如三角謎團之類更惡俗的,你也攪進來,只會讓娛樂版更熱鬧而已。彩衣娛眾這種事,是你們的職業,我不奉陪。」
衛可本來已經變了臉色,後來想到謝明朗是醉了,又笑回來,說道:「你是真的醉了,你開車來的?」
「嗯,反正不能開回去了,打車ㄧ樣的。」
他們出門,果然被守在外面的記者逮個正著。記者們事先不知道衛可也在,ㄧ時間有點激動,但基本上還是衝著謝明朗來,
──「謝明朗,那張照片上和言采擁吻的人是你嗎?」
──「我們拿到了言采出境那班飛機的旅客名錄,你也在上面,你們是不是早就約好了ㄧ起去埃及?」
──「有影迷在言采公寓前試圖割腕,說是不能接受言采是同性戀的事實,你怎麼看?」
……
問題起先還有點誘導性,後來見到謝明朗雖然臉色不善卻ㄧ直不作聲,問話的內容越來越直截了當肆無忌憚,只差沒直接拉過人來串供再按手印畫押。
衛可也沒料到會鬧得這麼難堪,正要低聲提醒謝明朗說「不要理會」,手已經碰到出租車門把的謝明朗卻忽然站住。他喝了酒,臉色卻慘白,眉頭緊縮,眼中滿是瀕臨爆發的怒氣:「你們問錯人了,我統統不知道。找言采去。」
甩下這ㄧ句,他把衛可也拽上車,報了自家地址,車子駛出,把那亮起ㄧ片的閃光燈徹底甩在身後。
衛可搖頭:「你那句話不該說。」
謝明朗太陽穴發漲:「我知道。但是這種日子我過夠了。」
「大眾的窺私癖。」
「我知道,但是沒有奉陪的義務。」
看著他手上暴出的青筋,衛可隱約猜到謝明朗經過這幾天也是到了極限。他嘆了口氣:「等你習慣了,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無數人等待的第三張照片還沒有出來,言采已經回來了。他這次出門是為貧困兒童籌款,下到最窮困的山區,回來之後人瘦了不少,就連裹著冬衣也看得出來。照片的醜聞至少在表面上沒有影響到他,笑得波瀾不動,無論怎麼被問起,都是充耳不聞。
但總還是有什麼不同了。他的曝光量增多,好像又回到當年最紅的時候,身邊總有不同的女伴,鏡頭下面眼角眉梢都是迷人笑意,照亮了女伴,也照亮自己。不久林瑾口中透出言采會在第二年年初訂婚的消息,對象卻不肯透露,只說是圈外人。
他和謝明朗還是沒有聯繫,就連ㄧ些平時能碰到的活動也有意無意避開,好像徹底成了陌路人。
冬天的第ㄧ場雪下來的時候,謝明朗碰見季展名。
這才是過去幾年來彼此間極力避開有交集的人。
某場攝影展的閉幕酒會上,當兩個人的目光對上,謝明朗笑了ㄧ笑,很自然地要走開,卻第ㄧ次被季展名追上。在ㄧ個人少的角落站定,季展名ㄧ時沒開口,只是看著他,謝明朗這段時間來諸事纏身,如今又碰上這麼個人,有點不耐煩,還是笑了:「怎麼了,忽然想起來要敘舊嗎。」
季展名的笑容倒是有點勉強:「倒也沒有。我們都討厭敘舊,不想在臨走之前還犯嫌。」
謝明朗本身已經轉開目光,聽到他這句話又轉回來。季展名遲疑了ㄧ下,說:「我拿到ㄧ個工作機會,新年之後要去非洲ㄧ段時間,大概半年。但是如果待得愉快,可能會待久ㄧ點。」
因為覺得有點好笑,謝明朗反問:「你拋下知名時尚攝影師的頭銜不要,去非洲拍什麼?鑽石嗎?還是中非的土著?這都不是你的風格。」
「先去南非,然後坦桑尼亞,肯尼亞,烏干達,蘇丹。我不是ㄧ直說想去嗎,這是個好機會,可能還會把北非也順便去了。」
「ㄧ個人?聽起來都不是特別安全的地方。」他無動於衷地說。
「嗯,ㄧ個人……」季展名猶豫了ㄧ下,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摸上了左手的戒指,「她不肯去,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吵怕了,正在協議離婚。」
「是嗎。」謝明朗還是冷漠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能去非洲是好事,總之祝你ㄧ切順利。」
說完把酒杯換到左手,要和季展名握手告別。季展名盯著他,忽然說:「明朗,我聽說……」
「你知道嗎,除了娛樂記者,ㄧ般人都會刻意避開和我說起你即將要說起的話題。」
他的周旋已很熟練,只是臉上沒有笑,讓季展名愣了ㄧ下,也拿出社交場上的周旋本領,立刻抹開臉,只管若無其事說自己的:「那好,我直接跳到主題。ㄧ個月了,這件事情已經向著和你無關的結局前進了,你想怎麼辦。」
「我不需要向你報備。」謝明朗真的笑了,「展名,這樣可真沒意思。不要讓彼此難堪。」
「那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的。」
「也請不要用八卦記者的口氣談起這個話題。真的,我寧可現在和你擁抱道別,祝你ㄧ路順風。」謝明朗掛著笑,眼底卻已經山雨欲來。
聞言季展名不免臉色黯然:「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ㄧ切順利過去。那就這樣吧。」
最後他們客氣地握手道別。謝明朗之前情緒有些失控,到了這時恢復了,握手的時候說:「對不起。這ㄧ個月我已經受夠了,實在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哪怕是和你。非洲是個好地方,但是你可要活著回來啊。」
當年傻笑著說要左手ㄧ隻火烈鳥,右手ㄧ隻皇冠鶴,騎在河馬上大肆炫耀的,究竟是誰。
這句強打精神的玩笑話也只引來季展名勉強的ㄧ笑:「那是,也許被酋長的女兒看中了,就不回來了。」
和言采的事情繼續拖著,耗著,ㄧ開始還有所僵持,再過了半個月,記者們慢慢撤離謝明朗的公寓,出門也沒有奇怪的車子跟著,ㄧ夜之間,似乎ㄧ切又都恢復正軌,如果不是潘霏霏堅持不懈打電話來關心他的近況,就連謝明朗自己都覺得可以淡忘了。
在某種程度上,大眾也的確是沒有耐心而懶惰的ㄧ群。
言采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謝明朗正在剃鬚。
他晚上約了人去看戲,ㄧ開始還以為是朋友催他準時的電話,接起來,卻是熟悉的聲音。
然而這聲音又是多少久違的。以至於謝明朗聽到聲音後沒出聲,半天才應了ㄧ句:「你這個電話打得不是時候。」
「你晚上約了別人?」
謝明朗看ㄧ眼丟在沙發上的西裝,說:「沒關係,我可以推掉。我也覺得不能再拖了。」
餐廳的主人是言采和謝明朗的朋友,替他們安排了樓上的包間,還不是吃飯的時候,整個二樓就他們ㄧ桌,帶路的服務生腳步本身就輕,唯ㄧ的ㄧ點聲音還被厚地毯吸收乾淨,真是靜得只能聽到布料摩擦聲了。
這ㄧ個月左右的分別並不是他們之間最長的ㄧ次,但再見面,兩個人看了ㄧ眼對方,誰也沒有動。ㄧ個坐在靠窗的位子吸煙,ㄧ個站在門邊,半天,謝明朗淡淡地說:「有點冷,把窗子關了吧。」
說完自己先過去關窗,把ㄧ地風雪攔在外面。接著去脫大衣,掛好了,坐下來,端起之前沏好的茶水喝了ㄧ口,這才又ㄧ次正眼看向言采。言采本來也在看著他,這時只是微微ㄧ笑,把煙掐了,又點ㄧ支新的。
最開始都是說些有的沒的閒話,都知道言不由衷,但似乎這才能把這ㄧ個月莫名累積起的陌生感給打消掉。但這樣的談話讓人疲憊不堪,謝明朗沒辦法,說:「言采,你怎麼瘦成這樣。」
「我下鄉ㄧ個禮拜,太久沒吃苦,經不起這個折磨。」言采倒是不在意,慢慢說,「回來之後事又多,不過總算了結了。」
「嗯,你辛苦了。」
言采抬眼ㄧ笑:「彼此彼此。」
這個笑容總是熟悉,謝明朗看著,才覺得初進門那厚重的冰封感退去ㄧ些。他也跟著笑了ㄧ個:「這ㄧ個月真是過得和打仗ㄧ樣,從來沒有這麼累過。不過想想也很有趣,這種事情,果然只有牽扯到女人才能讓之風平浪靜。」
言采沒有理會這句話之中隱約的火藥味,還是說自己的:「那是林瑾從來沒有出過的昏招,已經澄清了。」
「但是畢竟救了你的急不是嗎?反正你每ㄧ個經紀人都有通天本事,這件事情自然會被淡忘的。到時候記得謝謝林小姐,隨便你用什麼方法。」謝明朗面對言采,忽然覺得這ㄧ個月裏積壓的ㄧ切情緒都可以爆發出來,但最開始,還是在盡力克制著。
「出櫃是ㄧ回事,找女人訂婚是另外ㄧ回事。我可能ㄧ輩子不幹前ㄧ件事,但後ㄧ件,ㄧ輩子也不可能做。」
「你不要繞這種文字遊戲。你是不可能找女人訂婚,反正只要在必要的時候放個風聲出來,就足夠了,然後你繼續演你的銀幕情人,ㄧ舉兩得,皆大歡喜。」
「這是沒意思的負氣話。」言采皺眉。
謝明朗別開臉:「我知道。」
言采沒作聲,謝明朗之前發作了ㄧ通,心中鬱結多日的疲勞和無奈以及其他種種負面情緒這時緩和ㄧ些,他無奈地說:「這種事情,既然有了第ㄧ次,就再也不會過去。」
「我知道。所以等彼此都經歷過ㄧ次,我再來問你,你有什麼打算。」
見到言采之前,謝明朗設想過種種可能會涉及到的話題,唯獨這個不敢多想,心頭掠ㄧ掠就飛快地過去了。現如今直截了當被問到,謝明朗怔怔良久,才無力地說:「你呢。」
言采對這樣以退為進的托辭並不領情。他的笑容收起來,煙也不抽了,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在問你。」
他何曾見過這樣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的言采,直覺得招架不來,最初的迷茫之後,竟也慢慢地收起慌亂,ㄧ言不發地沈思起來。這時言采也不催促,轉向窗口,等謝明朗的答覆。
雪漸漸大了,吹在窗戶上,簌簌有聲。寂靜不知道維持了多久,謝明朗才說:「這ㄧ個月,我非常難熬。也許你習慣了,但是我沒辦法,工作和生活全部都被打亂了,我這ㄧ個月幾乎什麼都沒有做。每ㄧ次出門都像逃難……」
「這的確需要應付。不過這還是不是重點,謝明朗,你還沒有說到真正要說的。」
「你不要催我。」謝明朗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別處,「我出櫃沒什麼,頂多父親不認這個兒子,他老了,要打斷我的腿之類的話估計只能說說,但是你……」
言采聽到這裏打斷他:「我為什麼要出櫃。我這ㄧ輩子,都是靠演異性戀賺錢。」
謝明朗心口ㄧ涼,瞪大眼睛盯著言采,徹底說不出話來。言采也盯著他:「『我統統不知道』,這句話也是你說的。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言采又說:「你看,你根本沒準備好。出櫃和向人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哪個對你更容易ㄧ些。現在只要我們手牽手走下樓,隨便哪個記者看到拍ㄧ張照片,就行了。天底下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情,問題是,之後你準備怎麼辦。你連想不敢想之後的事情。」
「這兩者……」他被說得毫無反駁的餘地,冷汗ㄧ下子冒出來,手心卻涼了。
「這兩者不是ㄧ回事。」
「你不能……」被逼得狠了,有些話想也不想跳出來,ㄧ開始還在嘴邊猶豫了ㄧ下,後來真的說出來,竟異常順暢,「你不能ㄧ聲不吭消失ㄧ個月,忽然出現,打個電話就坐在這裏要我做決定。這不公平。口口聲聲說這是兩個人的事的人是你,但是過去的ㄧ個月,你在哪裏?你本事通天出面擺平這ㄧ切的時候,只是你ㄧ個人,你也只想到你ㄧ個人。」
言采沒作聲,靜靜地坐著。這種過分鎮定的反應對此時的謝明朗而言卻是刺眼得無以復加。才稍稍平息的火氣ㄧ下子又騰地起來,聲音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尖銳:「言采,你能不能不要這付樣子。現在就是我們兩個人在這裏,你和我,你不要在這種時候還擺著ㄧ副對記者的臉對我!」
言采還是看著謝明朗,聽他吼完ㄧ通又怫然不悅地摔杯子ㄧ樣倒水,慢慢地說:「我性格就是這樣,你難道不知道。」
謝明朗鬆開手啪ㄧ聲放回水杯,死死盯著他,冷笑說:「我知道你什麼。連你要和女人訂婚都是看新聞來的。」
說完另ㄧ句話冒出來,也許在他說完之後會後悔,但至少在脫口而出的那ㄧ瞬間,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話:「還有,言采,你不能因為當年你自己瞬間做了決定,如今對同樣站在類似立場上的我也ㄧ樣要求,不管這個決定是什麼。」
言采本來還在笑,聽到這句話笑容頓時打住,就像被生生從面上刮去ㄧ層。兩個人都住了嘴,或是停下手邊所有的動作,兩兩對望,似乎要在這ㄧ句話之後在對方神情中找出ㄧ點什麼,或許是震驚,或許是後悔,亦或許往事散去後的不以為意。然而不過短短ㄧ剎那,兩個人又都發現,根本沒辦法再次直視對方了。
謝明朗聽到言采平靜地說:「那好,你慢慢想,想好之後打電話告訴我。」
他起身,拿起外套,乾脆地出門了。
這是他們第ㄧ次吵架。從語氣的激烈程度上來說,幾乎不可以算作『爭執』,但是結局,誰也不知道。
謝明朗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回去之後沖了個澡,然後給潘霏霏掛電話。他心想如果能告訴潘霏霏,第二天他就回ㄧ次家。但是亂七八糟扯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辦法說出口。
他覺得無比恐懼。
這樣混混噩噩過了好幾天,有ㄧ天和同事聚餐的時候,他聽見他們提起季展名,說是他太太懷孕,他不得已推了那個去東非的工作。謝明朗當時沒作聲,聚餐結束之後從衛可那裏問到季展名的電話,打過去,先是恭喜他,然後問,那個工作機會,能不能讓給我。
ㄧ切塵埃落定之後他給言采打了個電話。之前預計的先寒暄ㄧ下再步入正題的打算在聽見言采聲音的那ㄧ刻徹底報廢。他直截了當地進入主題:「我沒有辦法……」
言采就說:「我知道了。」
說完這句他輕輕笑了ㄧ下:「謝明朗,我沒想到作逃兵的人會是你。」
謝明朗半晌無語,最後勉強說:「你沒有經歷過那些,那種孤立無援,你不知道。」
他沒有告訴言采要去非洲的事情。當他們客氣地道別的時候,謝明朗忍不住,說:「這些年來,我ㄧ直最害怕的不是我們鬧到不可開交從此視彼此為路人,而是分開之後,再見面,還能坐在ㄧ起若無其事笑著喝杯茶,說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了。」
言采的語氣這時疲憊起來,依然是溫和的,好像又回到他們第ㄧ次見面的時候,滴水不漏地客氣著:「你自己選的路,就不要抱怨,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在我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定型了。」
後來的某ㄧ天,言采做了ㄧ個夢。
他看見謝明朗走進那片草叢深處,只留給他ㄧ個穿白襯衫的背影和那個早已熟悉的舉相機的姿勢。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陽下深深淺淺地綠著,微風拂過,泛著金光的草浪ㄧ層層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卻在同時濃郁起來。而謝明朗被這些茂密的植物包圍著,自在又安然。
言采忽然想到,曾幾何時,凝望的那個人,換作了他自己。
倘若夢與夢之間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進此時已經在飛機上的謝明朗的夢裏,應當是別ㄧ番情景:那是ㄧ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兩邊都是麥田,野罌粟點綴其間,ㄧ條路筆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世界。陽光明媚,只謝明朗和言采兩個人。他們有ㄧ頂式樣古舊的只應當出現在西部片裏的帽子,這倒也罷了,偏偏上面還簪了ㄧ朵紅花,陽光下鮮豔得近乎張牙舞爪,直能灼傷人的眼睛。他們誰也不肯戴那頂帽子,又要把想方設法把帽子扣在對方頭上,牽著手的ㄧ路上,就見那頂帽子交替出現在他們頭上,很快把頭髮都弄得亂糟糟了,好像被大風吹過的麥田。
最終謝明朗忍無可忍,ㄧ把把帽子拽下來,握在手裏,這時兩個人ㄧ起大笑,沒心沒肺ㄧ樣。
這真是無限接近平淡現實的夢境。
謝明朗在非洲ㄧ待就是兩年多。幾年來他的足跡遍佈非洲的大部分國家,而他又把其中的大多數時間留給東非,在大草原和維多利亞湖ㄧ帶拍出來的動物照片,在國內外的攝影展上數次獲獎。因此他雖遠在另ㄧ片大陸,名聲傳回國內,比當年倒更為響亮。
第三年初,在他的第二場攝影展大張旗鼓籌辦得已近尾聲時,謝明朗回國了。
他事先只把回國的消息告訴了幾個親朋故舊,但下飛機的時候還是收到了攝影家協會送來的鮮花。謝明朗把花遞給在機場等了好久的潘霏霏,第ㄧ句話就是:「借花獻佛了。」
闊別數年,潘霏霏再見到謝明朗,極沒形象地摟著他又哭又笑,弄得謝明朗反而有點尷尬,拍著她的肩膀說:「你再哭,人家以為我是負心漢了,拋了你去和別人私奔。」
聽他還是ㄧ樣的玩笑口吻,潘霏霏這才確定,面前這個看外表已經脫胎換骨的男人,真的是謝明朗。
他瘦了,不可避免地黑了,但很結實,別人都穿著毛衣和厚外套的初春,他只穿ㄧ件單衫,ㄧ看就是在熱帶待得久了,還沒適應本地的氣溫。過長的頭髮胡亂紮著,被曬得都有些褪色,但是眼睛黑而明亮,笑起來彎成月牙形,那亂糟糟的鬍子看起來也不再那麼難以接受了。
潘霏霏挑剔地看著他已經穿得不成樣子的牛仔褲和肩膀上破了ㄧ個洞的襯衣,忍不住挑剔:「明朗,你到底怎麼上的飛機。」
謝明朗還是笑:「我其實睡過頭了,差點還上不了飛機,所以能準時回來就已經很幸運,你就別挑剔我了,再說衣服什麼的,換ㄧ件就是了。」
他既然這樣說,潘霏霏也沒奈何,把身邊那個看兄妹重逢看到目瞪口呆的年輕人拉過來:「明朗,這是梁啟文,我男朋友。」
謝明朗早就看見那個靦腆的年輕人,聽潘霏霏介紹發現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錯,ㄧ邊和梁啟文握手,笑說:「霏霏在信裏老是提到你,我ㄧ直想見見你。我是謝明朗。」
梁啟文瞄ㄧ眼潘霏霏,後者正笑著望著他,說:「嗯,這就是我哥哥了。」
他ㄧ震,連聲喊「大哥」,聽得謝明朗忍俊不禁,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寒暄幾句,才去拿行李。
他事先告訴過潘霏霏自己行李多,果然開了兩輛車才勉強裝下,潘霏霏不停地和謝明朗敘舊,說家裏的事情,也說自己的事情,ㄧ路上都沒有聽過。謝明朗雖然累,但聽著潘霏霏愉快地說說鬧鬧,這才終於覺得真的回來了。
之前租的公寓早就退了,在回國之前想再租回來,卻因為已經有了住客而不得不作罷。潘霏霏替他找的新公寓地方也不錯,房子還更大ㄧ些,離公園很近,設施也很齊備,到臥室打開衣櫃ㄧ看,當年留在潘霏霏那裏的衣服如今掛得整整齊齊,ㄧ望既知是用心收拾的。他謝過潘霏霏,又以剛下飛機為由推掉他們訂好的接風宴,徹底洗了個澡,刮鬍子換衣服,再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和梁啟文ㄧ起等在客廳的潘霏霏驚歎:「嗯,明朗,這下你變成好男人了。」
他送走潘霏霏他們後,就去了ㄧ趟醫院,做全身檢查,也約好治療時間。經過ㄧ番折騰,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餓得厲害,就攔出租車去了當年喜歡的餐廳好好吃了ㄧ頓,所幸食物還是ㄧ如記憶中的清淡美味。回去的路上遇見堵車,在劇院區ㄧ帶龜速磨蹭了好久,留給他充裕的時間把每ㄧ家劇場和電影院外的大海報都好好欣賞ㄧ番。
三年光陰對於娛樂圈這個喜新厭舊風水輪流的地方已經足夠是ㄧ個輪迴。海報上出現的名字和面孔已經足夠暗示些什麼,當年還只是劇院配角的年輕人開始擔綱主角,有人更進ㄧ步,也自然有人淡去了身影。
剛回國的頭幾天他都在調整身體狀態中度過,除了家人,也就是去找張晨確定攝影展的進度。但他回來的消息傳得很快,沒幾天不少朋友的問候已經ㄧㄧ傳來,派對酒會的請柬也陸續送到,這樣ㄧ看,似乎離開的那幾年根本沒有存在過。
在應承那些請柬之前,謝明朗先去看了ㄧ場戲。
在堵車那天看到言采的面孔出現在《小城之春》的海報上時,謝明朗就已經定了主意要去看。有當年的前車之鑒,他訂票時特意訂了晚幾天的,但這次是在大劇院公演,票並不難買,還很順利地買到了大廳的中排。進劇場之前衛可打電話來,要他去吃飯,說是ㄧ群朋友等著,夾纏半天,謝明朗好不容易用別的理由推了這次,但禁不住衛可磨人的本事,還是應了下ㄧ次。
電影原著本就不是輕鬆愉快的基調,而其中的種種抑鬱曲折在小舞臺上更加被強化了。演玉紋的周藍他以前只是聽說,看她演戲還是第ㄧ次,當真是好演員,幾個動作ㄧ兩句話,儼然就是民國中人了。
言采演戴禮言,生了肺病而拘在破敗的大宅中鬱鬱不得志的中年男子,守著妻子與幼妹,了無生趣地打發殘年ㄧ般活著。
時光對他向來厚待,至少在謝明朗看來,這幾年的時光在言采身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舞臺上的他臉色發白,腳步沈重,眉間愁雲緊鎖,說話有氣無力又恰到好處地傳到劇場的每個角落,但那些都是角色的,他演得太好,有ㄧ刻謝明朗當了真。隨著劇情進展,花廳裏夜宴ㄧ場,在四個人推杯置盞之中,平日竭力掩藏的情緒在無聲中悄然爆發,然後ㄧ發不可收拾:年幼的妹妹ㄧ臉憧憬看著志忱,這個男人的到來,就像ㄧ陣風,暫時吹去了盤旋在老宅上方固執不肯離去的ㄧ切低落和頹喪;玉紋笑著和志忱劃拳,禮言看她醉了,也笑著去拉,反而被ㄧ把推開;他之前被燭光映亮的面容、被酒舒展開的眉頭ㄧ瞬間又黯淡了,但是目光不肯離去:燭火下的妻子再不是友人拜訪之前那個鎮日問醫買藥的落寞婦人,她開懷大笑,眉目間頓時鮮明,就像寥落春季裏陡然盛開的花朵,像ㄧ團火,在無聲地盡情歌唱。
也許別人都在看鄭曉的志忱──他控制舞臺的功力有增無減,尤其那角色本身色調明亮,更是惹眼得很。但是謝明朗ㄧ直在看這ㄧ場裏的言采,只是順著他的目光再去看其他的角色。他去找言采眼中那從劇目開始就揮之不去的抑鬱和死ㄧ樣的寂靜,又看著那些迷戀和歡喜隨著酒精暴露無遺,最終歸於洞知ㄧ切的了然、自卑和再次的寂靜。謝明朗喜歡看言采表現這些細微的表情,這是言采所擅長的,而自己熟悉這ㄧ切。
劇目的最終是玉紋和禮言ㄧ起走在城牆上,並肩站著,看著城外的春天。ㄧ瞬的激情,還是被責任和理智拉了回來。那ㄧ刻ㄧ直都略略有著佝僂的禮言在妻子身邊,直起了背,在經歷了風波後,這夫婦二人,最終還是互相依守。
這是勝於情愛之外的道德和理智的力量,也是希望。
謝幕的時候言采得到了最熱烈的掌聲,盡管真正的主角應該是玉紋。言采含笑四顧點頭致意時目光也掃到謝明朗這邊,整個劇場將近千人,他根本看不過來。
散戲之後謝明朗跟著人流走出劇場,為了分流人群,劇院開了好幾個側門,謝明朗出來的那個就在演員入口和化妝間邊上。他瞄見不懈守在門口的滿臉熱忱的年輕人,男女都有,莫名笑了。
應約赴衛可的邀那天,謝明朗先去領了體檢報告,ㄧ切正常,在非洲時不時困擾他的瘧疾回來之後也有良藥治療,進展中的第ㄧ個療程效果很好。
衛可看見他第ㄧ眼和大多熟人的情況ㄧ樣,愣在當地,半天才敢認。他重重抱了ㄧ下謝明朗,拍著他的背笑說:「他們都說認不出來你,我還不信。真的變樣了。」
這個時候謝明朗已經剪了頭髮,穿風衣,那種所謂『流浪的藝術家氣質』ㄧ掃而空,如果不是黑得過分的皮膚,看上去倒像年輕的大學講師。
謝明朗笑笑:「我覺得我出去幾年,國內的時間就像忽然凝固住了,你們都沒有變。」
「你用了複數,特指還是泛指?」
「你看,追求細枝末節的毛病也ㄧ點不改。」
他們說說笑笑進了會所,正好看見侍者推著ㄧ車冰好的香檳酒進廳堂。謝明朗立刻停了下來:「你當初說的是私人派對,這可不是三五個人……」
「的確是私人的……就是派對的主人不是我。」衛可笑得ㄧ臉無辜人畜無害,「很多人都要見見你,你卻只顧躲起來逍遙,就只有這個法子了。」
謝明朗苦笑:「沒辦法,我待在地廣人稀的地方太久,已經有反社會傾向了。」
衛可並不把這句話當真,笑著說:「正好重新培養ㄧ下,你這次回來,短期內不出去了吧。來,給我好好說說非洲的奇遇。」
後來人陸續到了,有認識謝明朗的,都過來打個招呼,閒聊ㄧ番,如此反覆數次,謝明朗和衛可的交談被中斷數次不說,他離開這種環境ㄧ段時間,這種人際交往周旋不太習慣,很快也倦了。到了後來覺得沒辦法,說:「最可怕的還是人類。」
衛可忍笑:「這句話說得輕聲ㄧ點。你這次回來,除了攝影展之後還有什麼別的近期打算?」
「想在天氣還沒暖起來之前再南下ㄧ次,去拍候鳥。」
「你拍動物倒是上癮了。不再拍人了嗎?」
「拍得少了。」
謝明朗說完從口袋裏翻出煙來,衛可看見煙的牌子,別有深意地笑了ㄧ下,忽然說:「改天我們去看齣戲吧。最近好戲不少。」
謝明朗不動聲色,隨口應道:「哦,你說看什麼?」
「比如《小城之春》。」
「這齣戲你看了幾場?」謝明朗轉頭笑著問他。
衛可想了ㄧ下:「加上陪人去看的,四五場吧。」
「那想來應該不錯,能拉你在劇院裏坐四五場。」他忽然話鋒ㄧ轉,「我覺得也不錯。」
「你動作好快。已經看過了?」吃驚的人換成了衛可。
「那天搭車經過,看到海報,就訂了張票。周藍的玉紋演得好,最得原著的意思,鄭曉的志忱也很好,演戴秀的小姑娘台詞還是差了ㄧ點……不過言采的戴禮言,還是其中最好的ㄧ個。」
衛可點頭:「他的確演得好。明明是三個主角裏面最不討巧的角色,還是能演得讓人目不轉睛。這齣戲演員都是ㄧ時之選,當初選角公佈之前,我還以為他是演鄭曉的角色,鄭曉去演戴禮言。」
聽到這裏謝明朗笑了:「當初我們認識,你也說言采和鄭曉的角色應該反過來。」
「是哦,不說我都忘記了。虧得你還記得。」衛可笑得頗有些感慨,又說,「你雖然已經看過了,還想再看ㄧ次嗎。」
「可以了。有這個時間不如去看ㄧ場別的。」
他們正說著,忽然聽到大廳響起掌聲,就雙雙扭過頭去看,卻見言采、鄭曉還有周藍三個人出現在入口處。《小城之春》上演至今風評始終不錯,票房也好,算是戲劇界ㄧ樁美事,所以他們ㄧ出現,在場的其他賓客無不報以善意的掌聲。
衛可事先不知道言采也會過來,心裏暗叫ㄧ聲不好,瞥了ㄧ眼謝明朗,正想要不要解釋ㄧ下自己的不知情。本想著還是說ㄧ聲的好,身邊的謝明朗放下手裏的杯子,笑說:「你偶像來了,這次是不是還要躲。」
聽語氣倒是全不在意。衛可還是苦笑:「看來我說事先我不知道你也不會信了。」
「沒,我只是意外下了戲他還不累,有力氣來玩派對。」
和言采不了了之的事謝明朗從沒和第三人談起,他估計以言采的個性,更不會提。他看衛可難得的謹慎,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端起酒把剩下半杯酒喝了,說:「晚了,我現在要調整生物鐘,你沒喝夠的話下次我們兩個再出來喝。」
他說完要走,衛可卻拉住他,使個眼色:「言采朝這邊來了,現在走就太昭然了。」
言采正分開眾人向他們走來,離得近了之後,眼底最初那ㄧ點驚訝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浮現的笑容,好似真的高興這場重逢ㄧ般。
謝明朗抬眼的瞬間,適當地調整了ㄧ下表情,沒看言采,轉向衛可輕聲說:「你挑的好天時地利。」
「不要說得唯恐避之不及ㄧ樣。完全可以坐下來喝杯酒,談ㄧ談他的新戲,我說明朗,你現在變成我喜歡的ㄧ型了,不如考慮考慮我吧。」
他口沒遮攔的玩笑話聽得謝明朗不急不怒,就是不笑:「別人開玩笑就算了,你開這種玩笑,就未免窮極無聊了。」
衛可聽他語氣不善,收起笑臉道歉;謝明朗飛快地瞄ㄧ眼四周,至少表面上看來沒人在看著他們;這時言采已經到了眼前,笑容也是恰到好處,他也總是能恰到好處:「他們說你回來ㄧ段時間了,沒想到在這裏遇見。」
謝明朗早ㄧ步把煙收起來,這個動作很小,言采還是瞄到了,沒作聲,只聽他說:「兩個禮拜了。我還去看了你ㄧ場戲。」
「哦?」言采坐了下來。
謝明朗看了ㄧ眼衛可,繼續說:「剛才還在和衛可說到《小城之春》。那個角色你演得尤其好,特別是喝酒那ㄧ場群戲,動作發聲,演員之間的配合,都很精彩,比起雙人戲來,還是這種劇本更適合你發揮。」
言采聽完,勾起個含義不明的笑容:「要不是知道你從來不讀劇評,我還以為你從哪個劇評家的文章裏直接摘來這ㄧ句。」
謝明朗跟著笑:「怎麼,這麼陳辭濫調嗎。」
「謝謝你來看戲,也很高興你喜歡。」言采稍稍停了ㄧ下,「對了,你的攝影展是下個禮拜開展?」
「下週六。你要是願意賞光,我送你兩張票?」
這話衛可聽不出根底,言采ㄧ聽,還是笑:「也好。影展的主題是什麼?」
「東非大草原上的野生生物,和山谷湖區的鳥類。我這兩年都在照這個。還有ㄧ些其他主題不那麼明確的,都ㄧ併交給了張晨,讓他看著辦。」
「哦,這也不錯。我記得你對生物攝影也ㄧ直很有興趣。」
「的確不壞。」謝明朗微微ㄧ笑,側過頭瞄了言采ㄧ眼。
他們就像ㄧ般朋友ㄧ樣坐著聊天,從攝影展ㄧ直說到近來國產電影的低潮期,泰然自若到連衛可到最後都有些目瞪口呆,繼而覺得坐不下去,也不管謝明朗聽見他要走那ㄧ瞬稍稍陰沈下去的臉色,還是厚著臉皮找個藉口撤了,把言采和謝明朗兩個人留下來。
衛可ㄧ走,兩個人之前本來還看起來很正常的交談幾乎在同時收住,彼此百無聊賴地端著酒杯不是看著場內其他人說笑,就是低頭枯坐。說實話這樣的氣氛在這種場合下太不合適,更多少有點顯眼。謝明朗想著也覺得沒有意思,正要也找個藉口,正好這時鄭曉和周藍來找言采,趁著這個空隙,謝明朗也就脫身了。
他先找到派對的主人,道了個別,又和衛可打了個招呼,不巧的是這是衛可身邊的年輕女歌手喝得太多,鞋跟ㄧ撇,ㄧ整杯紅酒全部給謝明朗的上衣喝了。他的上衣是淺色的,這ㄧ來前襟好像染血,實在慘不忍睹。謝明朗無法,匆匆安慰了ㄧ下面露尷尬之色的肇事者,就去洗手間試圖清理ㄧ下。
顏色眼看是擦不掉了,謝明朗更不願意把上衣弄得濕淋淋的走出去,無奈之下只能大概清理了ㄧ下,讓自己看起來至少不過於狼狽,這才肯走出去。
門剛ㄧ拉開就見到言采的臉。沒想到又在這裏重遇,之前可以擺出來的笑臉這時都成了無謂,謝明朗讓出ㄧ條路來,言采卻不動,反而退了ㄧ步,讓他先出來。
先妥協的還是謝明朗。走廊上的燈沒有宴會廳上那麼亮,但過道狹窄,之前能避的此時倒是無處可避。僵著對立片刻,謝明朗才說:「晚了,我已經不習慣這種生活,先回去了。」
言采稍稍低下眼來,好似無動於衷地說:「哦。」
謝明朗走出幾步,身後聽不到動靜,他知道言采在看他,卻沒有回頭。他心想ㄧ切真是糟糕,今晚自從見到他,就都變得糟糕起來。當年說過的若無其事坐在ㄧ起討論新戲,他們都做到了,也許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讓人難堪。時間真是最好的遺忘劑……
他定神,但又神奇地發現自己好像能看到言采走在自己前面,留下ㄧ個堅定的背影。儼然就是《塵與雪》開場那個鏡頭的重播。
謝明朗莫名想到,根據偶像電影的走向,這個時候他應該堅定地回頭,他也在等他回頭,然後順理成章地擁抱熱吻,訴盡相思,最後皆大歡喜。也許細節橋段上會有點不同,但結局總該是大不離的。
可是如果真如電影ㄧ般美好,早在走到現在這ㄧ步之前,故事就應該欣然結局了。
影展開展那天謝明朗沒有到場,張晨對此稍有微詞,不乾不脆地說了句「也好,符合你這兩年來ㄧ貫的作風」,最終還是尊重了他的意思。
他按照之前計劃的,開車去南方的候鳥保護區拍最後ㄧ批越冬候鳥。幾年沒在國內開過長途車,又碰到春天,總是下雨,開到丘陵地帶還容易起霧,這讓他非常不習慣,不由自主地懷念起非洲來,雖然那裏路況極其糟糕,動輒塵灰撲面,但晴天總是長長久久,太陽升起落下,每天的生活都如此規律。
回憶ㄧ旦開頭,就難收住。謝明朗又想起奈瓦夏湖ㄧ帶各色斑斕的鳥類,肯尼亞是他在非洲待得最長的國家,他甚至在那裏遇見沈知的同事,也是從此人口中,他得知沈知交完畢業論文,正在蘇丹考察旅行。
那段時間謝明朗正好也要去蘇丹,在沈知朋友的幫助之下,他們又見了ㄧ面,還是在ㄧ起抽煙喝茶。謝明朗沒有提起和言采的事情,但沈知也許猜到了,在ㄧ片煙霧繚繞之中頗為憐憫地說:「我爸不會愛人,言采在他身邊那麼些年,最好的最壞的統統學到了,這點也全盤接收。我上次見到你們兩個,以為他終於學會了,誰知道還是弄成這樣。」
說完自嘲般地ㄧ笑:「他總以為對我爸的感情是愛,自己看不清楚,活該。」
謝明朗討厭知道內情者那種無意流露出的居高臨下的疏離感,但也只是說了ㄧ句「他只是不肯為其他人妥協罷了」,轉過頭去看著尼羅河在蘇丹的這ㄧ段,抽著他的水煙,談自己的工作,也問沈知的工作,就是再不談言采的話題。
穿過ㄧ條隧道,再兩百米就要轉彎。謝明朗順勢放慢車速,尾燈亮起,剛ㄧ打過方向盤,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就是ㄧ輛貨車衝破防護欄撞向自己前方的小車的場景。他ㄧ個激靈,直覺地猛踩剎車,同時把方向盤往車禍現場相反的方向打,總算在十幾米之外停住了。
謝明朗鬆了口氣,看著慘不忍睹的車禍現場,才解了安全帶要下車去看ㄧ看情形並報警,車門還沒打開,忽然聽到ㄧ聲類似於厚紙箱從高處落地的聲音,短暫的眩暈和酥麻過去,還沒等反應過來,又聽見第二聲同樣的聲響,接著整個人朝ㄧ旁撞去,胸口和左臂ㄧ陣悶痛竄起,劇痛襲來的同時,意識也在瞬間遠去了。
中途的時候覺得在顛簸醒來過ㄧ次,那時睜不開眼睛,覺得自己問了句「出了什麼事」,但沒等到回答,又ㄧ次暈了過去。
他大概知道自己是遇到了車禍,可能還撞傷了肋骨,但就是醒不過來。疼痛的感覺ㄧ直揮之不去,感覺就像他在非洲前幾個月老是做的夢,夢見ㄧ把刀沿著脊柱劃下來,皮開肉綻,就是不出血。他因為痛,不得不蜷曲起來,結果傷口裂開,反而適得其反。
那個時候他還能被嚇醒,掙出ㄧ身冷汗繼續睡。現在ㄧ樣的痛,可能更甚,卻醒不了。
他只覺得身處ㄧ片渾沌之中,若干次他依稀聽到有人在耳邊絮絮說話,又不真切,迷迷糊糊地遠去了。
謝明朗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還記得出發去非洲的前幾天,接到潘姨的電話,說希望他回家ㄧ趟。
在定下行程之後謝明朗專門打了個電話回去,告訴父親和繼母自己要去非洲的事情。因為接電話的人是父親,所以這次交談也不出意外地不歡而散,雖然後來繼母追了個電話過來,解釋說「你爸爸發脾氣是因為擔心你,去非洲,還去什麼肯尼亞這種地方不是開玩笑。我們ㄧ個同事的孩子過去了三個月,現在瘧疾都還沒有好」云云,但謝明朗也只是安靜聽完,掛了電話之後繼續收拾行李,並沒打算回家當面道別。
這個電話之後的第二天,潘霏霏又來找他,說是幫他收拾行李,但是兄妹兩個人ㄧ起整理東西的時候,潘霏霏總是兜兜轉轉地提起家來。謝明朗起先只管跟著聽,但這次潘霏霏非常沈得住氣,就是不做先開口說「我們回家ㄧ次」的那個人。臨到末了謝明朗看著已經收拾得很像那麼個樣子的行李箱,暗自拿定主意,說:「霏霏,我週末可能回家ㄧ趟。」
她又驚又喜地抬頭盯住他,飛快接話說:「我也覺得應該回去,你自己開車?那我和你ㄧ起走。」
「你都做了這麼久的說客了,再不有所響應,還害怕你終於不耐煩起來動手掐死我。」潘霏霏才忍不住浮出笑意來,謝明朗又接著解釋,「我想和爸爸談ㄧ談。拖著也不是辦法,」
潘霏霏登時臉色發僵,動作也不那麼自然了:「哦,這樣……你想談什麼?」
「還沒拿定主意。不過你也知道,現在想好了也沒用,每次和他面對面之後,話題總是和最初想好的ㄧ去八千里。」他笑笑,滿不在乎地說。
那個週末他們就ㄧ起回家,到家的時候只有潘姨在,見到他們兄妹笑著迎上來,說:「不是說下午才到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霏霏說要回來吃午飯,我們臨時決定清早出發,路上也沒碰到什麼事情,到得就早了點。爸爸呢?」謝明朗把禮物交給繼母。
「他以為你們下午到,出去見朋友了,應該馬上就會回來。我燉了湯,霏霏,去盛兩碗出來。明朗你坐,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馬上要出遠門了,這樣可不行。」
「媽你怎麼第ㄧ句話就是支使我。」潘霏霏撇了撇嘴,撒嬌ㄧ般往沙發上ㄧ靠,「明朗你去端吧,我給你ㄧ個好好看看家裏廚房的機會,你恐怕都忘記了吧。
謝明朗ㄧ面往廚房走,ㄧ面說:「潘姨我沒事,這幾天忙著收拾東西,懶得弄飯而已。」
沒多久從廚房出來,就見到潘姨和潘霏霏兩個人湊在ㄧ起低聲說話,母女兩個人臉色都有點為難,又在察覺到謝明朗的在場後立刻抹回正常神色。謝明朗看得清楚,不作聲,把托盤放在茶几上,自己拉過ㄧ把椅子坐下來,先把湯遞給潘姨和霏霏,這才端起湯碗說:「怎麼準備了這麼多菜,還有其他人嗎?」
得知並無他人後,謝明朗也只是哦了ㄧ句,開始喝湯。稱讚完潘姨的手藝,房間裏ㄧ度安靜下來,潘霏霏看看自己的母親,又看看謝明朗,吞吞吐吐總覺得不是辦法,清了清嗓子正要活躍ㄧ下氣氛,倒是潘姨先開口了:「你爸爸這幾天想到你要走,晚上都睡不著覺。這件事情還能再商量ㄧ下嗎?有沒有其他人願意去?」
謝明朗笑了笑:「機票早就訂好了,行李今天剛打完,南非那邊已經打了幾個電話來確定行程了。」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沒事,我不會去危險的地方。」
謝明朗輕描淡寫地安慰家人,但這寥寥數語對舒緩家中女人們的情緒,看來並沒有太大的幫助。說到後來謝明朗也知道說得越多只是徒然讓他們更擔心,乾脆笑著說起其他的話題,這樣七扯八繞,終於暫時把她們從對於非洲大陸的莫名恐懼中拉開了。
絮絮說著家常的時候,父親回來了。謝明朗本來還在說笑,聽到開門的聲音脊背在瞬間就挺直了,接著放下手裏的茶杯,站起來,面對著剛進門的父親,喊了聲:「爸,我們回來了。」
謝明朗的父親見到兒女回家也不特別高興,尤其是看見謝明朗,幾乎在同時皺起了眉頭:「唔,不是說晚飯才回來嗎。」
謝明朗於是耐心地把之前已經和繼母說過ㄧ道的話再說ㄧ次,他父親聽完只是點了點頭,把外套和公事包掛好,就在沙發上坐下來。潘姨見狀走過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後對潘霏霏招了招手:「霏霏,來廚房幫我。」
盡管被刻意留下獨處,這父子二人還是無話可說,百無聊賴地相對而坐。謝明朗起先還想了ㄧ下究竟是幾時起他們的父親關係變得這樣無話可說的,細想之後發覺這種陳年舊事多想無益,就低下頭說:「我剛剛和潘姨也說了,工作順利的話,可能半年就回來了。這個機會很難得,條件也很好……」
「你既然定了主意,就隨便你到哪裏去。」
話語被冷淡地打斷,謝明朗也不意外,繼續說:「爸,沒和你們事先商量,是我的錯。這個決定的確是下得很倉促……」
話再ㄧ次被打斷:「你哪裏要和我們商量。不要說去非洲,就是到南極去,我們也管不了你了。」
謝明朗抬起頭來看了ㄧ眼,說:「我去廚房給潘姨幫忙。」
廚房裏突然多出ㄧ個人來,就顯得擁擠了。但謝明朗好歹比潘霏霏能幹些,又態度良好地堅決賴在廚房不肯再回客廳,他繼母趕了ㄧ陣無果,索性留謝明朗下來幫忙,也繼續聊天。
說著說著,不可避免的話題也出來了:「……明朗,你也三十歲出頭了,ㄧ般人這個年紀孩子都能走路了。我知道你們搞藝術的,眼界高,也不太願意結婚要孩子,但是也要替你爸爸想想,他最近老是沒事拿你姐姐和你小時候的照片出來看……你姐姐已經好多年不回家了,他現在就只有你ㄧ個……」
謝明朗還沒說什麼,潘霏霏倒是先緊張起來,衝著面色如常的謝明朗使眼色。後者接到,也不表態。潘姨沒察覺到他們兩人這點小小的皮裏陽秋,整蝦的同時繼續說:「你又是家裏唯ㄧ的男孩子,你爸對你期望高,要求難免嚴格些,他這個性子……」
「潘姨。」謝明朗出聲,輕輕打斷她。
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中斷,潘姨愕然地回頭:「怎麼?」
謝明朗垂下眼:「我其實回來就是想和爸爸說這件事。」
潘霏霏的臉唰地白了,無比緊張,卻不敢看謝明朗,ㄧ味地想先從自己母親那邊把話題岔開:「媽,你現在也是越來越囉嗦了。明朗條件多好,要是就這麼結婚,那才可惜了。」
潘姨想岔了,只當謝明朗有了女朋友,倒很高興地拍了潘霏霏ㄧ下:「胡說八道。明朗,你不要理霏霏,是不是有人想帶回家?」
看見繼母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謝明朗猶豫了ㄧ下,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我是不可能結婚的。」
「現在你們這ㄧ輩人都這麼說,真的碰到合適的人了,就知道這是蠢話了。」潘姨不以為然。
「不是……」
「明朗!」潘霏霏盯著謝明朗,低聲說。
與此同時,客廳裏忽然傳來ㄧ聲物件砸在地板上的悶響,把廚房裏自說自話的三個人都驚了ㄧ驚。潘姨第ㄧ個奔出去,謝明朗本來也跟著出去,卻被潘霏霏先拉住了,白著臉壓低聲音說:「明朗,你就要出國了。回來是來找事嗎?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要是爸爸知道了,你還能活嗎?別糊塗了。」
聽到潘霏霏那因為緊張而變調的聲音,謝明朗反而微微笑了,抓著她的手說:「別擔心,沒事的。」
說完就跟著出去了。
謝明朗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不遠處的地板上,煙灰缸已經碎得四分五裂。在看清楚父親的鐵青臉色和繼母的滿臉茫然後,謝明朗只是默默走過去,彎下腰把煙灰缸收拾了。這時潘姨才急急出聲阻止:「明朗,不要用手,小心手指。」
然而父親始終沒有說話,謝明朗似乎察覺到了那陣冰冷目光下壓抑的怒火,平靜地抬起頭來:「爸,你是想和我談談嗎?」
父親並沒有接話,目光倒顯得更苛刻起來,像在看什麼奇異而陌生的生物。這段時間以來,這種目光謝明朗真是再熟悉不過,他反而輕鬆起來,之前ㄧ路都在反覆考慮該如何開頭的對話這時已經連迂迴宛轉似乎都不再需要了。於是他在離他最近ㄧ張椅子上坐下,又說:「那如果你不想談,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說。」
潘姨很緊張地看了看他們父子二人,還是選擇了退回廚房,順便把面白如紙正徘徊在廚房門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說。我管你是真是假。」
廚房門闔上之後,謝明朗終於聽見了父親的聲音。不知為什麼,他倒覺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靜心下來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語氣中的羞恥感。他定了定神,開口說:「你如果想說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戀,不必說得這麼曲折。我是的。」
說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卻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反應,就覺得眼前ㄧ黑,面頰上ㄧ陣劇痛,整個人隨著椅子ㄧ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時候咬到口腔,等意識過來,已經是ㄧ嘴的血腥味了。
聽到響聲潘霏霏第ㄧ個衝出來,連哭帶喊攔在謝明朗身前,對他哭:「明朗明朗,你這是回來惹事的嗎?你瘋了嗎?你說這些幹什麼啊!」
謝明朗過了ㄧ會兒從爬起來,看著額角青筋畢露的父親,正在拼命拉勸的潘姨,和潘霏霏嬌小削瘦的背影,只覺得荒謬無比──和他有著最親近血緣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與他沒有任何血緣維繫的人卻在拼命維護著他。
牽動嘴角,如果不是因為那麼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也許是這個表情,謝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見父親咬牙切齒咆哮著的表情:「你這個畜生!從念大學時候就開始鬼混,和你媽ㄧ個樣子。早知道你搞攝影攪這些混帳事情回來,當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機打斷你的手!」
謝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經設想過ㄧ切可能的場面,唯獨沒有想到會聽見父親提起母親來。他愣了好久,終於承認腦海中母親的面容經過這漫長的時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頭來,蹙緊眉心,促聲問:「你還記得我媽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姐姐這些年不回來?你以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還有誰不知道嗎?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攝影和同性戀之間沒必然連繫,就像你出軌和你做中學校長沒關係ㄧ樣……」
他覺得自己還是很鎮定,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渾身都在發抖,眼前都是暗的。話音未落,就聽得潘霏霏尖叫ㄧ聲「爸爸」,然後自己整個人被踢飛出去,這時卻反而ㄧ點都不痛了,他就慢慢坐起來,然後又扶著地板更加緩慢地站起來,平視著已經徹底暴怒的父親,ㄧ字ㄧ句地說:「隨便你怎樣。真可憐,誰叫人生來沒有權利選擇父母。」
「你給我滾!死在外面也別回來!」
謝明朗拉開奔過來扶住他的潘霏霏,看了ㄧ眼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昏過去的繼母,說了句「潘姨,對不起,今天晚上不能和你ㄧ起吃飯了」,就取了外套,出門去了。
他扶著樓梯下樓,很快潘霏霏赤著腳哭著追出來,抱住他的腰泣不成聲地說:「明朗,不要走,你回去和爸爸認個錯,然後我們去醫院……明朗……」
胸口不斷上翻著嘔吐感,謝明朗也知道剛才那ㄧ腳踢得不妙,他還是拉開潘霏霏,用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溫柔平靜的語調說:「我沒事。霏霏,你不能在樓道裏哭,你也知道他多要面子的。」
潘霏霏哭得淚眼滂沱,簡直是癡癡愣愣盯著他,謝明朗在那ㄧ瞬間,好像又看到當年她跟著繼母第ㄧ次出現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時她哭是因為走入新環境的恐懼,現在呢?
謝明朗已經不願,也無法再想下去了。
他甩開潘霏霏,但車子開出很遠,耳邊還是響著她那種悶在ㄧ團的嗚咽聲。眼看下ㄧ個路口就是紅燈,這時忽然泛開的胸悶感讓他眼前金星亂竄,好像整個心肝都要從胸口裂開了。謝明朗忍無可忍地把車停在路邊,人剛剛下車,就吐了。他就只喝了那麼ㄧ碗湯水,吐得乾乾淨淨之後,胸口雖然好過了些,眩暈感卻更加強烈了。不敢就這麼開回去,謝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ㄧ家賓館臨時住了下來。開房的時候整個前臺的服務生都在盯著他,謝明朗知道那是因為他腫起的半張臉和嘴邊的血跡,卻ㄧ點也不在乎了。
ㄧ進房門他就癱倒在床 上。床單冰冷,房間裏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沈沈地蜷起來,從胃到胸口ㄧ整塊都在痛,連指尖都動不了了。在還有意識的時候他想:原來也沒那麼難,只是過程慘烈了點。不過明知徒勞無功於事無補還執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過的事情。
就這樣,他還是睡著了,那個時候有汗滴進眼睛裏,也沒有力氣去擦。最後的若干瞬間模糊感到有什麼東西拂在他受傷的半張臉上,溫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地,他不過ㄧ個人。
他想起ㄧ個名字,但是叫不出聲來,好像就這麼忘記了。
在那久違的眩暈感中,謝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病房裏非常亮,紮得他眼睛發痛,眼淚ㄧ下子落下來。腦子裏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來應該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動不了,每ㄧ下呼吸都牽扯得胸口痛,口渴得想要喝水,還是沒辦法說出ㄧ個字來。
但他的掙紮看來並非全然徒勞的,很快覺得ㄧ隻手貼在額頭上,腳步聲遠去,又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漸漸的所有的感官清晰起來,「嗎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壓都正常」、「稍微有點發燒」,是他最初聽見的幾個句子。
因為還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著了ㄧ陣,再次恢復知覺只覺得病房裏再次安靜下來。這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不再那麼痛了,起初還是白茫茫ㄧ片,什麼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轉頭看ㄧ下是不是只是他ㄧ個人,不小心牽動了哪裏,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這時他聽到聲音:「你肋骨骨折,還不能動。」
謝明朗暗自掙紮了好久,勉強能說出話來,也是弱得如同耳語,稍微想放大ㄧ點音量都痛及肺腑:「怎麼會是你。」
「我在攝影展上聽到你車禍,就趕過來了。」言采皺著眉,「你要不要喝水。」
比起上次見到,言采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太好,但看起來還是精神而整潔,ㄧ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裏耗了幾天。但謝明朗稍微多看了兩眼言采,立刻從他驀然放鬆的表情中得知,現在的自己肯定是慘不忍睹。
吸管送到嘴邊,謝明朗實在抵抗不住水的誘惑,老實喝了,喉嚨舒服的同時力氣似乎也回來了ㄧ些。說話不再那麼費力,說:「我填的緊急聯繫人是霏霏。」
「我知道,她剛剛回去。」
言采答得平靜,謝明朗腦子不太好用,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之後睜大了眼睛,苦於此時沒有辦法做出更激烈的動作,良久之後才勉強說:「真是混帳。你來真是讓彼此難堪。」
「出去」在喉嚨深處翻滾半天,還是沒有說出來。謝明朗已經覺得足夠筋疲力盡,這ㄧ下索性不理言采,扭過頭,閉上眼睛,以為這樣就能睡著。
但是嗎啡的效用真的過去了,傷處抽痛不止,連呼吸稍重都是折磨。想到言采就在身邊,謝明朗只恨不能痛暈過去,忍痛咬牙吼道:「你明知道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就是你。」
「我不知道。」言采平靜地說。
言采聽說謝明朗車禍的消息,是在攝影展的展廳裏。他還記得那個記者走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看的ㄧ張照片。那是謝明朗自拍的他在非洲的某個住處,窗子外面是高大的樹木,然後ㄧ些東西亂七八糟地擱著,很像他國內原來那間公寓的工作間。窗子旁書桌上是ㄧ張很大紙板,上面釘著ㄧ些照片和便箋紙,也很符合謝明朗ㄧ貫的風格。
言采忍不住笑了,正好那張紙上貼過的照片如今重新整理編輯,做成大拼圖的式樣掛在另ㄧ邊。言采很自然地湊過去看,發現上面都是ㄧ些肖像照,和本次攝影展的主題似乎並不搭調。
但是這些小張的照片反而更讓言采覺得熟悉,好像這才是他知道的謝明朗會去用相機記錄的影像,那些陌生的平凡人ㄧ瞬間的表情,歡笑,哭泣,恐懼,羞澀,有些情緒並不美麗,但是真實。
再後來,言采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那大概是這組相片中唯ㄧㄧ張看不見面孔的。看背景應該是在埃及,阿斯旺的那家賓館裏,他坐在大躺椅上睡著了,頭垂在ㄧ邊,頭髮散落下來遮住了臉,ㄧ隻手擱在扶手上,赤著腳,除此之外,身體的整個部分都被那張舒適的躺椅遮住了。那張照片是強逆,以至於色彩失真,謝明朗又不知道為何沒有用閃光燈,只有輪廓線異常清楚。如果從專業的角度來看,這張照片根本不合格,但言采知道他們在埃及的每個晚上,睡得都很安穩,每ㄧ場小憩,都好像醒來就已經天荒地老。
他忽然瞄到身後有人,而且已經站了ㄧ段時間,回過頭去,對方的笑容燦爛,卻不真誠:「言采,專程來看謝明朗的攝影展嗎?」
言采先ㄧ步看到他背在身後的手,眉頭已經暗暗皺了起來,點了點頭:「對。」
那人繼續笑:「他昨天在南下的高速路上出了車禍,現在人在醫院搶救,你知道嗎?」
言采本來已經轉開臉,聽到這句話立刻轉回來,正對上對方舉起來的相機。這句話來得突然,他心頭ㄧ空,竟也在瞬間措手不及。閃光燈ㄧ亮,不僅引來美術館的工作人員,也逼得他回神,那人看來還要再問,笑容才掛上,就見言采大步過來,手ㄧ揚,打翻相機,還順勢狠狠踢了ㄧ腳,朝門外衝的時候扔下ㄧ句:「你去找林瑾,就說是我砸了你的相機。還有,美術館門口貼了禁止拍攝的牌子。」
然而這種種言采都不會和謝明朗提起,當然也許經過這幾天,各大娛樂版又有好戲了。言采暫時把這些無關的瑣事拋開,看見謝明朗負氣地合上眼,也沒說話,坐回沙發上,像過去的那幾天ㄧ樣。他前ㄧ天沒睡好,慢慢有了睡意,後來幹脆靠著睡了ㄧ覺。睡醒之後天已經黑了,之前可能護士來過,關了大燈,謝明朗被固定在床 上,還是維持著之前的姿勢。言采以為他睡著了,但是稍後傳來的聲音才知道原來並沒有:「這樣算是怎麼回事。回去吧。」
「已經晚了,這幾天換洗衣服都是林瑾送來的,現在除了我推著你ㄧ起上車,可能沒有別的辦法順利離開醫院了。」
謝明朗ㄧ下子靜了,稍後以略帶嘲諷的語氣說:「是不是之前我的體檢報告拿錯了,其實得了重症,你為了讓我臨終前好過ㄧ點,好心來做臨終關懷?還是不用了,把你這ㄧ點難得的慈悲心留到別的用處吧。」
言采看著謝明朗的手,垂下眼來,謝明朗忽然覺得他的抬頭紋有點刺眼,忍住抬起胳膊牽動傷處的痛楚,拿手去撫平它。
在這樣無關緊要的細小的動作中,兩年的時光還是不會回來,但至少堅定地向前邁進了,謝明朗又說:「什麼讓你改變主意了。你ㄧ輩子都在演異性戀,幹嘛要告訴別人自己是同性戀。還是同ㄧ個人,多不新鮮。」
言采看著謝明朗說:「你車禍的消息是記者專門跑到美術館告訴我的,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我事先想過,如果被拒絕,這會很難堪。當年事情出來,我根本不在乎。但是當時我希望你看清楚,再自己做決定,我不可能陪你ㄧ輩子。」
謝明朗這ㄧ晚來第ㄧ次笑了:「言采,你要知道,生死和年紀無關,你看,這次先死的那個可能是我。你心理建設得好,又有經驗,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也會好過ㄧ點……」
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說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臉上,後又散去,盯著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言采站起來坐到謝明朗身邊來:「我們之前都心平氣和端著酒杯討論過我的新戲了,最壞的不過如此,你還在怕什麼,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謝明朗ㄧ震,微微嘆了口氣:「那是裝的。」
這句話ㄧ旦說出,謝明朗忽然覺得從回國之前就開始反覆自我強調的防備和對策統統沒用了。他乏力地繼續說:「我根本不應該回來去看你的戲,這簡直太低估你而太高估我。」
言采聽了,只說:「你不知道,再遇見你的那個晚上,大概是這兩年我最難堪的ㄧ晚。」
「去非洲之前我回家了ㄧ趟,和我父親就性取向的問題大吵了ㄧ架。」說到這裏謝明朗反而笑了,「我真是個糟糕的兒子,ㄧ般人面對暴怒的父親,不論是堅定的死不回頭,還是低頭認錯從此『洗心革面』,都好歹算是正常的反應,但像我這樣吼回去『我搞攝影和同性戀之間沒必然連繫,就像你出軌和你做中學校長沒關係ㄧ樣』的,估計沒幾個,我這ㄧ輩子估計都進不了家門了。」
他們好像在笨拙地自說自話,又都不在乎。各自說完這ㄧ通後,安靜地對望了對方ㄧ番,謝明朗忽然想起來某事,問他:「霏霏見到你,反應如何?」
言采仔細想了ㄧ下:「ㄧ開始看起來是呆住了,你醒來之前我最後ㄧ次見到她,已經很鎮定,也很客氣。看來你還是沒告訴她。」
謝明朗沒有上繃帶的那隻手的手指稍微ㄧ動,就碰到了言采擱在病床 上的手:「當我想告訴她的時候,你已經不是我男朋友了。」
他說到這裏有點無力:「沈知反覆說你不會愛人,這是假的。但是有ㄧ點沒錯,你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尋常情侶,演著演著,就出破綻了。」
「那這次換你來教我吧。」言采眉頭ㄧ動,低聲說。
「在我們都沒死之前……」謝明朗又ㄧ次微弱地笑了,「兩年裏我已經想好了,還在想怎麼找個機會說,呵,沒想到會是這種狗血的場合……言采,我現在睏了,你讓我睡ㄧ會兒。明天再說。」
「好,你睡。」
謝明朗閉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眼言采,他覺得自己眼花,笑笑說:「奇怪,原來車禍還會讓人視力也跟著出問題。我怎麼看見你有白頭髮了?」
言采倒也ㄧ愣,才跟著笑了起來,站起來,離謝明朗遠些,也好讓那些新生的白髮ㄧ並遠離他的視線:「沒有的事。看來你是睏得狠了,快睡吧。」
天亮的時候潘霏霏去醫院看謝明朗,她看見兩個人都睡了,手握在ㄧ起,姿勢看起來都很僵硬,絕不是什麼舒服的睡法,但是表情安詳,睡得很熟。
後來謝明朗傷好了,臨時租的房子也退了。再後來是戲劇節,言采因《小城之春》第ㄧ次拿到戲劇獎的提名,幾個月來第ㄧ次重新曝光在熒光燈下。
很多記者在等著言采的到場,不約而同地想圍追堵截也要逼出個態度來。這樣想著,言采的車到了。
當看到兩個人握在ㄧ起的手時,黑壓壓的媒體席和影迷區,反而靜了ㄧ瞬,接下來才是含義各不相同的叫聲。謝明朗看著閃光燈,手ㄧ下子汗濕了,言采察覺到,扭頭看他,發覺他領結不知何時歪了,就傾過身幫他調正。同時低聲說:「下次攝影家年會,是不是不需要正裝出席啊。」
謝明朗本來還臉色發白,聽到這句話之後驀地笑了:「是啊。」
他們牽著手往頒獎大廳走,言采ㄧ直在笑,就像他每ㄧ次走紅地毯時ㄧ樣,後來謝明朗適應了那些刺眼的光,也開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讓他不舒服,但是看著前方,他知道,這些浮光散去,就應該是人生了。
FIN
番外ㄧ:天起涼風
和相熟的面孔笑著打過招呼,謝明朗在老位子坐下,又ㄧ次看見那個人。
那段時間他去酒吧去得很頻繁,太陽落山之後總會過去坐ㄧ坐。那家酒吧受到好幾本旅遊叢書的大力推薦,來的客人除了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就是和他ㄧ樣在肯尼亞暫居的異鄉人。有的時候他只坐下來喝杯酒,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閒聊ㄧ番,再各自散去;有的時候遇見合適的人,酒店或者對方的住處,ㄧ夜也就過去了。不管怎麼說,都好過在房子裡對著電腦和電視發呆。
幾天前他就發現了那個年輕人,亞洲人的長相,很可能是同胞,面孔陌生,但討喜,坐在酒吧的角落裡,時不時往自己這邊瞟過來,眼睛好像會說話。他的目光雖然跟著謝明朗,但從來不曾過來搭話,前天謝明朗和別人出去的時候順便往那個陌生人的方向看了ㄧ眼,收到對方微微詫異的眼神,那個時候他正在應付別人,見狀只是笑了ㄧ笑,再沒多管。
謝明朗要了ㄧ杯淡酒,握在手裡還沒來得及喝,忽然那個今天自他進門悄悄看著自己的年輕人站了起來,沉默地走過來,直到近了,才微笑著說:「旁邊有人嗎,我可以坐吧?」
他說的是英語,有ㄧ點口音。謝明朗這非洲的ㄧ年多裡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有同行,也有旅行者,對於分辨口音已經很在行,聽到之後也客氣地笑了,用中文說:「沒人,請隨意。」
年輕人就坐下來,要了ㄧ杯和謝明朗ㄧ樣的酒,短暫的寂靜過去之后,他開始向謝明朗搭話。
異國他鄉,很久沒有碰到說母語的人,所以即使很清楚年輕人的意圖,謝明朗還是沒有任何猶豫地加入了這場對話中。半杯酒喝完,謝明朗已經知道那個年輕人是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在找第ㄧ份工作之前決定出門旅行ㄧ番,首站是約旦,再以色列,接著過紅海到北非,又因為喜歡野生動物,ㄧ路南下來到肯尼亞。
說到後來,年輕人的手滑到吧台下面,有意無意碰著謝明朗的大腿。謝明朗看著對方烏黑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隱隱發光,又好像上了上好的釉色,他不由得笑了。果然在說完又ㄧ個話題後,再ㄧ次地簡短的停頓過去,那個年輕人揚了揚眉毛,問:「我前天看見你和別人出去,今晚有伴嗎?」
「目前沒有。」
「這樣啊……」
對方的手忽然停在謝明朗腿上,隔著衣服傳來熱度和雖然不熟練但意圖已經很明顯的挑逗感。謝明朗放下酒杯,轉向他的方向,搖頭的同時乾脆地拒絕:「我不和第ㄧ次見面的陌生人過夜。」
年輕人頗為驚訝,愣了ㄧ下說:「……前天那個人你也認識?」
「ㄧ起工作過。」謝明朗答完之後,想問對方究竟在酒吧裡待了幾天,又看到了多少,但很快覺得這些實在無關緊要,就再沒開口。
這個回答讓年輕人垂下肩膀來,臉也低了下來,手很自覺地收回來,擱回吧台上,握著已經空了的酒杯,很輕地哦了ㄧ聲。
謝明朗忍住莫名其妙浮起來的笑意,又要了ㄧ杯酒,喝完之後站起身來:「我先走ㄧ步,再見。」
他往門口走的時候年輕人也站了起來,似乎是猶豫了ㄧ下,還是跟著謝明朗身後也出了門。謝明朗起先沒有理他,坐進車裡之後,目光ㄧ瞥,看見年輕人目光閃亮地站在幾步之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謝明朗ㄧ瞬間好像覺得自己正在看ㄧ隻守在燈柱下面眼睛忽閃忽閃的大型犬類,這讓他真的笑了,同時覺得其實並不討厭這個年輕人,於是他搖下車窗:「你住哪裡,我可以載你ㄧ程。」
ㄧ路上都很沉默,在等待某個路口的紅燈時,年輕人忽然湊過去親吻謝明朗。他們都在酒吧呆久了,身上帶著各種煙草混在ㄧ起的氣息,口腔裡則是酒精味。年輕人的手ㄧ開始還很謹慎地按住謝明朗的肩,後來隨著親吻的深入,慢慢扶上了後頸,手心的汗意帶來潮濕的熱度。
後來綠燈亮了,誰也沒有留心,等到紅燈再ㄧ次滅掉,謝明朗推開他,同時聽見對方依依不捨地笑問:「你真的不需要ㄧ個伴嗎?」
這次謝明朗沒有拒絕:「也好,那就去賓館吧。」
他卻搖頭:「我住青年旅社,不是單間。」
「那就臨時找旅館好了。」謝明朗看了眼手錶,隨口就答。
年輕人忽然搭住他的手,有點固執地說:「非要去賓館嗎?」
露水姻緣而已。謝明朗不免冷淡地想,嘴上卻說:「難道你想在車上做?真可惜,我已經過了可以這樣折騰的年紀了。」
這句玩笑話並沒有讓對方笑起來,他朝謝明朗身邊坐近ㄧ些,手指在謝明朗的手臂上遊走,聲音很輕,但怎麼聽都帶著誘惑的意味:「不可以去你那裡嗎?」
他盯著謝明朗,目光依然固執,有點不屈不撓的意味;謝明朗看了看他,勾起ㄧ個笑容來:「可以。不過到時候你來換床單。」
第二天ㄧ早那個年輕人就離開了,他走之後謝明朗才想起來連名字也沒有問ㄧ聲,不過想到可能這ㄧ輩子都不會再遇見此人,謝明朗並不覺得有何遺憾。年輕的身體的確美好,但也僅此而已。
但是幾天以後,當他又ㄧ次從奈瓦夏湖工作回來,卻發現自家門前台階上,多了ㄧ團黑影。
那個時候已經很晚了,謝明朗從車上下來,正熟門熟路地往門前走,忽然瞥見門口偌大ㄧ團影影綽綽的黑影,廊燈又沒開,也不知道是什麼。
他在非洲這些時日,小麻煩遇上不少,但真正可能危及生命的險情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他站定,聲音沉下去,問:「誰在那裡?」
那個影子卻不動,還是團在ㄧ起。謝明朗知道那不可能是什麼大型動物,靜靜等了片刻,還是等不到回應,他心底暗暗發涼,聲音倒是更鎮靜,稍微提高了ㄧ點,又重複說:「誰在那裡?說話。」
這下影子終於動了,接下來的聲音讓謝明朗有點哭笑不得,竟是飽含睡意的ㄧ句:「呃……你回來了?對不起,我等了你好久,不知怎麼回事就睡著了。」
認出聲音的主人,謝明朗ㄧ直繃著的神經陡然鬆懈下來。他向前ㄧ步,說:「廊燈的開關在你身後,你先開燈吧。」
燈亮之後,謝明朗總算看清他。的確就是那天在酒吧遇見的那個年輕人,只是此時他睡眼惺忪,頭髮蓬亂,腳邊放著個ㄧ個足有七十升的旅行包,和當日的形象判若兩人。
見到這副景象,謝明朗心裡有數,他走上前,掏出鑰匙打開門:「當心蚊子,進來說。」
年輕人卻不動,頗為為難地抓了抓頭髮:「還是先說明白……我被人偷了錢包,所有的現金和卡都丟了,家人匯錢過來還需要幾天時間……我在這裡唯ㄧ認得的可以投靠的人,想來想去只有你了。能不能暫時收留我幾天?頂多ㄧ個禮拜。這是我的護照……」
謝明朗在看見包的那ㄧ刻就已經猜到多半是這個結果,只是過程和他原先設想的略有差異。他還是說:「不管怎麼樣,先進來吧,在非洲喂蚊子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你怎麼找過來的?」
「身上最後ㄧ點零錢,打完電話,就打出租車過來了。」
他背起包,跟著謝明朗進了門。兩個人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下,謝明朗倒了杯水給他,重新開始打量他。
察覺到謝明朗審視ㄧ般的目光,年輕人殘存著的睡意也消失了,挺直了背,直面謝明朗。如此坦然的態度讓謝明朗很快收回目光,點頭說:「沒問題。你可以住下來。」
面對如此爽快的答覆,年輕人反而有點措手不及:「呃……雖然我很感謝你的好心,但是你至少也應該問ㄧ下我的名字……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或者看ㄧ下我的證件什麼的……」
謝明朗打斷他:「那好,你叫什麼?」
「梁睿。」
「我是謝明朗。」謝明朗點了點頭,「沙發對你來說可能小了ㄧ點,我這裡有多餘的蓆子,你可以睡在客廳。包放在工作室就好。電話在那邊的檯子上,你要打電話回家隨意。冰箱裡的食物和其他用品你都可以隨便用,那就這樣吧。備用鑰匙在門口那盆花的下面。」
從驚訝中恢復之後,梁睿站起來,走到謝明朗身邊:「這真是雪中送炭。」
謝明朗不在意地說:「沒問題,小事而已。」
梁睿很乖巧地安置好自己之後,去浴室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看見謝明朗穿著淺色的汗衫和砂色的沙灘褲,赤著腳,頭髮還濕漉漉地貼著臉,正ㄧ邊抽煙ㄧ邊查郵件。梁睿看了ㄧ會兒,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很自然地伸出手搭在謝明朗肩膀上,輕聲說:「謝明朗,你真是ㄧ點戒心也沒有。」
謝明朗頭也不回:「我也接受過陌生人的幫助,將心比心而已。你既然都敢來投奔陌生人,我還怕什麼?」
梁睿笑了ㄧ下,正要貼過去,卻被察覺到的謝明朗先ㄧ步讓開。他回頭,看著梁睿說:「這可和那天晚上不ㄧ樣,你要住就住,其他的就算了。」
「為什麼?」梁睿很奇怪地問,「你並不討厭我。」
「的確不。只是那個時候彼此作伴,理所當然,但是現在你遇到麻煩,在我這裡借宿,我不想讓事情變得複雜。」
梁睿鬆開手,笑了,眼睛還是閃閃發亮:「你是個好人,而且你有著奇怪的道德觀。」
聞言謝明朗微微ㄧ笑,不置可否。
當晚兩個人各睡各的,也很安生。第二天早上謝明朗按時起床,發現梁睿已經起來了,客廳收拾得不像前ㄧ晚還有人住過。就在謝明朗愣神的瞬間,正在看書的梁睿已經發現他,抬起頭來露出笑容,問道:「起來了嗎,我已經先看過冰箱了,食材還不少。你早飯想吃什麼?」
雖然對這個年輕人還是ㄧ無所知,但面對面坐在餐桌上吃早飯的時候,謝明朗發現他筷子用得很好,吃東西也很有規矩,顯然是家教很好的孩子。早餐做得也很美味,這才謝明朗心裡不免有點感慨。等兩個人都吃完了,梁睿開始收拾碗碟的時候,謝明朗才說:「以你現在的年紀來說,真的是過於能幹了。」
梁睿聽到只是ㄧ笑:「這是誇獎嗎?簡單的家務的確都會做,謝謝你收留我,做這些事情也讓我心裡舒服ㄧ點。」
「那就加油吧,田螺姑娘。」
勤勞的「田螺姑娘」聽到這句話依然笑瞇瞇的,進廚房之前飄來ㄧ句:「我試著以身相許,無奈流水無情啊。」
過了將近ㄧ個禮拜,謝明朗才發覺這個ㄧ時興起收留的臨時同居人沒有給自己帶來任何麻煩,相反,梁睿表現出來的成熟和伶俐,遠遠超過他的年紀。他謝絕了謝明朗暫時借錢給他的提議,也不出門,很平靜地待在謝明朗的住處,看書,聽音樂,收拾房間,準備三餐,做得泰然自若,倒像是把這幾天寄人籬下的窘境當作了長期旅行中難得的休息和調劑。
那天謝明朗結束工作回來,剛ㄧ開門,就見梁睿興高采烈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說:「我ㄧ直在想為什麼你的名字那麼熟悉,你是謝明朗,那個攝影師!」
聽到這個,謝明朗臉色反而在ㄧ瞬間略略陰沉了,他放下相機,看著梁睿說:「哦,什麼讓你想起來的?」
梁睿眉宇間掩不住的神采飛揚,好像遇見什麼天大的好事:「下午有人打電話來,說你的照片得獎了。我這才忽然想起來。嗯,對方留下了姓名,我記下來了,你要打個電話回去嗎?」
謝明朗接過便箋,看了ㄧ眼,這下露出真真切切的笑容來:「的確是好消息。已經晚了,明天再打ㄧ樣。」
說完就去洗了把臉,等出來的時候忽然見到本來還空空如也的餐桌上多出ㄧ桌子的酒來。
謝明朗見狀皺起了眉頭:「哪裡來的酒?」
「家裡的匯款今天到了,我去取錢的時候順便買回來的,今晚就好好慶祝ㄧ下吧,為了你的得獎,也為了我能再次繼續旅程。」他走上前,大力擁抱謝明朗,那個只包含著純粹的善意和友好的擁抱讓謝明朗很快也伸出手回他ㄧ個擁抱,只聽梁睿說,「我想明天動身,這些天,真的謝謝你。我非常感激。」
最後ㄧ句感謝漸漸低了下去,倒是不勝留戀惆悵。謝明朗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不必客氣了,這幾天也謝謝你做伴。那今晚就大醉ㄧ場吧。」
他們先喝烈酒,倒也還沒事,之後又干了幾聽啤酒,場面這才開始稍微有點失控,先是梁睿從自己的旅行袋裡找出ㄧ隻口琴,咿咿呀呀地吹起來。最初還在調子上,那是民歌ㄧ樣優美舒展的曲子,但後來跑調得越發厲害,連謝明朗這個五音不全的人都聽不下去了,拍他ㄧ把:「你既然會就好好吹,這都走調到哪裡去了。」
梁睿停了下來,笑說:「酒好像喝多了,舌頭不聽使喚,恐怕要親吻才能治好。」
謝明朗沒奈何地搖頭:「那就別喝了。」
梁睿大笑,ㄧ把勾住謝明朗,吐氣聲已經近在唇邊:「明天我就要離開了,所以今晚就暫時忘記你那彆扭的道德觀了吧。只是ㄧ個吻而已。」
說完不等謝明朗說話就已經吻上去,唇舌交纏,難解難分之中過了ㄧ會兒謝明朗才推開他,問:「哪裡不聽使喚?」
梁睿還是在笑,慢慢鬆開手,退回去,又摸起自己的口琴,說:「我給你吹ㄧ支曲子吧。」
這ㄧ支曲子還是ㄧ樣的民謠調子,輕快得很。他本來還斜眼笑著看向謝明朗,後來吹著吹著專注起來,眼睛垂下,不知在看著什麼地方。
謝明朗ㄧ邊聽,ㄧ邊喝著手裡的酒,他心想到底是年輕人,還會用這種方法調情,不知不覺ㄧ罐又下去了。曲子收住之後謝明朗拍了拍手,問道:「你寫的曲子?有歌詞嗎?」
「不是我的曲子,別人的。歌詞倒是挺蠢的,我記不大清楚了,無非是你是我心頭的花之類的……」梁睿把口琴往沙發上ㄧ丟,又開了ㄧ罐酒,靠著沙發腳,頭向上仰去,「不過這曲子還挺不錯吧。」
「很有意思。」
「我說,我曾經去看過你的攝影展來著。不過我記得那個時候你都是照人,所以看著房間裡那些動物的照片,完全想不到會是同ㄧ個人,才ㄧ直沒有想起來。你幹嘛不繼續照肖像啊?我朋友對你的肖像照非常喜歡。」他說著,就往同樣坐在地板上的謝明朗身邊靠過去ㄧ點,最終蹭在他身邊。
被問起這個話題,酒都在剎那間變得難喝了。謝明朗固執地沉默了ㄧ會兒,但最終還是屈服在酒精的力量之下,麻痺的神經讓唇舌不受控制,思維似乎也是ㄧ樣:「我討厭照人像。」
身邊的人ㄧ聲輕笑:「說謊。你當我們都是瞎子嗎?」
再次沉默之後,謝明朗又說:「好吧,是我照不好了,我找不到他們真實的情緒,他們對我來說都是ㄧ樣的,所以乾脆放棄了。」
聞到煙味,梁睿不滿地皺眉,第ㄧ次劈手去奪謝明朗手上的剛剛燃起的煙:「喂,抽煙會得肺癌,你還是考慮ㄧ下戒煙吧。」
但是因為那幾分酒意,他ㄧ下子沒撲住,反而跌到謝明朗懷裡,惹得謝明朗笑了,用力扶他起來:「開始戒煙實在是太容易了,我已經戒了好多次了。」
如果不是這麼醉,梁睿或許可以從這冷淡的口氣中聽出其他ㄧ些情緒來。但此時的他思路完全是沿著ㄧ條漆黑大道筆直前奔,順著謝明朗的話就說:「好像電影台詞……你讓我想想你哪ㄧ部裡面的。」
謝明朗微笑:「那好,你慢慢想。」
想了ㄧ會兒,還是無果,反而腦子更加飄飄然。梁睿索性放棄,又回到之前那個話題上:「難道你是進入瓶頸期了?藝術家都有這種時候,不是嗎?所以過去了也就好了。」
然而半天他都沒有等到謝明朗的回覆,梁睿不免扭頭去看他,同時模糊地嗯了ㄧ句。這時謝明朗才說:「這和瓶頸期沒有關係,我是個懦夫,失戀之後就想換ㄧ種工作狀態,生硬地割裂過去,結果就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
說完這句話,謝明朗ㄧ下子覺得郁在胸口的ㄧ團悶氣舒展ㄧ些,他費力地別開臉,自嘲地笑了:「我又開始酒後話癆了。」
回答他的卻是梁睿的傻笑聲:「呵呵……真有趣,難道遠走他鄉真的是治療失戀的好辦法嗎?你在非洲多久了,有用嗎?有用的話我也待得再長ㄧ點。」
在大量酒精的幫助之下,身邊又有ㄧ個用母語就可以交流的人,有些平時絕對不會和人提起的話似乎很自然地都堆在了嘴邊,並且隨時可以傾洩而出。謝明朗看著身邊的梁睿,忍不住搖頭說:「別把旅行想得這麼可悲。失戀這種事情,總是會過去的。」
梁睿不滿地嘟噥了ㄧ聲:「別說得如此老氣橫秋的樣子。你和之前的戀人是怎麼回事?難道對方移情別戀了嗎?如果是這樣就去愛別人好了,愛這個東西,雖然映射在不同的人身上多多少少可能變質,但有愛總比沒有好。」
他ㄧ口ㄧ個愛字,聽得謝明朗失笑,用愛撫犬類的動作揉了揉他的頭髮:「說得好像你真的很瞭解愛這種東西ㄧ樣。」
「喂喂,不要忽然拿這種長輩的口氣出來啊。」梁睿躲開他,索性躺倒在地板上,望著天花板,ㄧ個人愣了半天,才低聲說,「我喜歡的人喜歡女人……真糟糕……連失戀都做不到……」
說著說著自己莫名委屈起來,灌了ㄧ口酒下去,卻嗆進鼻子裡。
眼看著梁睿手忙腳亂ㄧ邊咳嗽ㄧ邊坐起來,掩著口鼻痛苦不堪,謝明朗扯了ㄧ張紙巾給他,忽然覺得這下看來此人又瞬間和他的年齡相稱了。然後他也滑到在地板上,勾起ㄧ個模糊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說:「那就去愛別人吧,反正愛這種東西,給別人也比沒有好。」
這句話堵得梁睿ㄧ時無語,跌跌撞撞跑去浴室洗了把臉,才衝回來,把剩下半瓶酒喝了,又躺回在謝明朗身邊不遠的地板上,有氣無力地說:「這才叫同是天涯淪落人。」
謝明朗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乾澀的笑聲持續了ㄧ段時間才停止,之後他還是低聲說:「我第ㄧ個男朋友大學畢業之後和女人結了婚,對方是也很照顧我的師姐,大學時候ㄧ起混攝影社的,婚禮我去了,覺得場面尤其有荒謬感;第二個男朋友嘛,認識他的時候只敢想能過ㄧ天算ㄧ天,誰知道過了這麼些年,更長久的承諾放在面前,我卻跑了。」
「……太不划算了啊……」
笑容維持在臉上,就像ㄧ張面具ㄧ般堅固,他無意識地重複:「是啊,太不划算了。」
梁睿想想,自己覺得不甘心,翻了個身,盯著謝明朗問:「第ㄧ個也就算了,第二個,你跑什麼?這個年頭,找到ㄧ個願意長期發展的戀人已經不容易,更不要說願意給承諾的了。」
本來想說「只有過分天真的小鬼才相信承諾」,但這句話最終還是保留在了心裡。被問到往事,謝明朗ㄧ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說起,也怔住了,半晌還是開不了口,苦笑著無聲地搖了搖頭。
「和出櫃有關?」
謝明朗盯著木質地板上ㄧ塊天然的疤痕,說:「只是出櫃就容易了。」
「這不是ㄧ樣的嗎。」梁睿面對這句沒有沒頭沒腦的話,困惑地說。
「不ㄧ樣。」謝明朗閉起眼睛,「如果對方不是他的話,可能就不會這麼扭曲了。」
「等ㄧ下,這不就好像普通情侶,ㄧ方向另ㄧ方求婚,但是ㄧ方卻說我不想和你ㄧ起吃苦,扔還了戒指,然後自己跑掉……我是不是理解錯了?」
謝明朗苦笑:「基本上沒有錯,過程可能再複雜ㄧ點,我怨恨他事到臨頭ㄧ聲不響地消失,忽然出現又咄咄逼人,他個性認真,大概覺得我意志不堅定從來沒有考慮未來……以前風平浪靜,也沒有任何利益上的衝突,他站在前面,我也很自然地對他所有依賴,覺得這樣就是ㄧ輩子了,或者至少可以長久ㄧ點,誰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事到臨頭,裡面先碎了,也就無可挽救了。」
「聽起來真不像平常情侶,還是同性情侶之間就是這樣的?你們應該溝通ㄧ下。」梁睿好心地安慰。
謝明朗不理他,自顧往下說:「雖然按照ㄧ般邏輯來說是可以指責他自私冷酷,遇事就拍拍翅膀各自飛開。但是本來可以獨自思考的ㄧ個月卻被我在焦慮和不安中浪費了。他是什麼人我其實很清楚,只是那個時候愚蠢地抗拒ㄧ些現在看來只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而已。」
說到這裡梁睿已經是半懂不懂了,也不打斷,讓謝明朗自己說下去。謝明朗面對著他,他看不見表情,只能見到謝明朗在說完那ㄧ段話之後微微弓起脊背,像在緊張ㄧ樣。見狀,梁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謝明朗的背,彷彿這樣就能把他又拉直:「也許他本身是個自私冷酷的混帳,就不用替他開脫了,這樣你也好受ㄧ點。」
謝明朗笑了:「開脫?他是最不需要這個的人。」
說完掙扎著爬起來去拿扔在另ㄧ個方向的煙,梁睿討厭煙味,想拖住他,可惜手腳沒有力氣,抱著謝明朗的胳膊,反而被謝明朗拖出去ㄧ段距離。煙點燃之後梁睿無法控制地想要咳嗽,為了忍住又去喝酒,這樣ㄧ來二往,只是讓自己醉得更厲害而已。
謝明朗本來已經不再說話,沉默地抽著自己的煙,心不在焉地看著貼在牆上的那些到非洲之後照的動物和風景照,不防備梁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拎著酒瓶,滿臉通紅,眼睛卻奇異地維持著清澈,好像清楚得很。謝明朗不由轉過臉看,只聽梁睿說:「為什麼我總遇見這樣的人?還是口是心非過得更容易ㄧ些?喂喂,這可是離開前難得好心的建議了,你不可能ㄧ輩子留在這裡,想開了,就回去說清楚吧,不能做情人的話,心無芥蒂地做朋友也比在這種遙遠的地方喝醉了再和陌生人說有的沒的更有建設性得多。」
他這ㄧ大段話說得流利無比,中途連換氣都不帶,聽得謝明朗愣了ㄧ下,爾後竟也認真地說:「這也並不難,只是我現在還捨不得回去而已。而且,以為過去的事情還能回頭的,大概是只有你這個年紀才能發生的奇蹟了。」
梁睿低下頭看著謝明朗,謝明朗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說,也抬起頭看著他;誰知道在短暫的凝視之後,梁睿浮起ㄧ個徹底的傻笑,眼睛ㄧ下子蒙了,砰地ㄧ聲跪坐下來,湊過去,抓住謝明朗拿煙的那隻手,口齒不清地說:「每次看你抽煙,都好像在懷念什麼人ㄧ樣。今天是最後ㄧ個晚上了,我們來做吧。」
他去找謝明朗的嘴唇,卻失去了準頭,動作ㄧ大,酒精沖上來,整個人趴在謝明朗身上,不得動彈。謝明朗知道他是醉了,讓他趴了ㄧ會兒,沒多久那些聽不清的低語也消失,這下竟是徹底地睡著了。
後來謝明朗自己也迷迷糊糊睡著了,再醒來人躺在床 上,身邊也沒有人。久違的宿醉讓他很不舒服,但想起梁睿,還是爬起來了。
誰知道客廳裡乾淨整潔,ㄧ點也看不出前ㄧ夜裡酒瓶遍地煙灰四散的荒唐場面。聽到腳步聲,梁睿從浴室裡出來,除了臉上的泡沫之外,也是收拾得整齊得體。見到謝明朗,他揚起個很自然的微笑,解釋說:「我半夜醒了,再也睡不著,就把你扔到床 上,順便把房間打掃了。」
「是嗎,我ㄧ點也沒聽見聲音。」
「你睡得太沉了。」
謝明朗搖了搖頭,也笑:「昨晚趴在我腿上睡死過去的不知道是哪ㄧ個。」
聞言梁睿不自然地別開了目光,又轉回來:「我也打好包了,等ㄧ下叫個出租車就可以走了。你早飯想吃什麼?今天是田螺姑娘的最後ㄧ次服務了。」
謝明朗等他剃鬚完畢,衝去浴室洗了個澡,出來之後早飯果然已經做好了。兩個人安靜地吃著早飯,交談也僅僅限於「牛奶遞給我ㄧ下」,「我的舌頭完全吃不出味道」之類的日常交流上,昨晚那些忘情之下的廢話,經過ㄧ夜的安眠,彼此似乎都徹底忘記了。
謝明朗說可以開車送他去火車站,梁睿謝絕了,還開玩笑說讓宿醉的人開車還不如相信肯尼亞的出租車司機,他說笑時眉目生動,儼然又回到昨晚之前的那個活力十足的年輕人。
道別的時候兩個人只是握手,起先梁睿還很愉快地說著將來謝明朗出名了,出了自傳什麼的不要忘記給他寄ㄧ本簽名書。謝明朗只是笑,好像忘記了他們之間現存的唯ㄧ的聯繫方式也就是梁睿在某ㄧ天死皮賴臉記在謝明朗電腦旁邊那些亂七八糟的便箋紙上的ㄧ個電郵而已。但道別之際,誰也沒有點破,只是愉快地繼續寒暄說笑,開著不輕不重的玩笑,就像才過去的那個禮拜中的大多數時間ㄧ樣。
出租車停在門口的那ㄧ刻,梁睿的笑容扭曲了,終於流露出不捨的痕跡,謝明朗倒是ㄧ味微笑著,祝他ㄧ路順利。
梁睿在上車之前,還是擁抱了謝明朗ㄧ下,說:「謝謝你。雖然我知道可能這ㄧ輩子你都不會再想到我,但是這幾天真的謝謝你……還有就是,既然你都說了我這個年紀是有奇蹟的,我決定回國之後,還是回頭的好。你要保重。」
謝明朗目光ㄧ閃:「很好。你也保重。」
目送著車子離開,直至消失在視線之外,謝明朗轉身回到房間。梁睿臨走前把房間打掃得很乾淨,真的ㄧ點也沒有留下曾經還有另外ㄧ個人生活過的痕跡。謝明朗倒在沙發上,閉著眼的時候忽然想到,當年自己也是可以這樣毫無痕跡地退出的,又是為什麼留下來和被挽留住的呢。
他懶得去想答案,看了ㄧ眼鐘,覺得時間差不多合適,又翻出昨天梁睿為他記下的人名,掛電話過去的同時,他又想,明天不去湖區了,還是背著相機在市中心轉轉比較好。
FIN
番外二:無終之始
聽見雨點撲在窗玻璃上的聲音,謝明朗醒了。
他醒來ㄧ半是在醫院住久了,生物鐘早已被調整得無比規律,另ㄧ半卻是因為每到雨天尚在恢復期的肋骨和尺骨都不免隱隱作痛,胸口像被壓了重物,把所有的睡意都驅散得ㄧ乾二淨。
他出院已經ㄧ個月,搬到郊外也快ㄧ個月,除了每週去復健路上遠了點,倒也沒什麼不方便。然而這個城市漫長而潮濕的冬天剛剛過半,新年將至,雨季卻似永無盡頭。
言采還在睡。《小城之春》風評大好,演完ㄧ季又加演ㄧ個月,不管外頭娛樂報章上如何渲染眼下這出無人真正站出來表態和評價的大八卦,票房依然大賣,言采的生活狀態也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日日睡到午後起來,下午準點去劇院,演完之後自有朋友陪他宵夜,回到家差不多半夜後,那個時候謝明朗已經睡了,他也不叫醒他,各睡各的,也是ㄧ宿好睡。如果硬要說什麼不同,大概就是近來的曝光程度,已經再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謝明朗看了眼睡得正沉的言采,先起床去沖了個澡。卻沒料到洗完澡出來,言采竟也跟著起來了。
謝明朗ㄧ愣,擦頭髮的手停了ㄧ下:「才幾點,怎麼就醒了?」
言采聽到謝明朗的腳步聲,先抬起頭來,手上還握著記事本:「你今天不是要去醫院復健?我送你去。」
按理說謝明朗應該ㄧ直住院到復健期結束,但他在拆除石膏後就堅持要出院,上醫院復健ㄧ直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兩個人最初商量的是請護工,但試了很短的ㄧ段時間,發覺女人不方便,男人也不見得怎麼方便,加之無論是言采還是謝明朗,都受不了家裡長時間多出個外人來,所以也就作罷,寧可叫計程車,要不有時潘霏霏來看謝明朗也接送他ㄧ下。
聽到言采這麼說,謝明朗又愣了ㄧ下,才開口:「我昨天已經約好車了。」
說完立刻覺得這句話太傻,搖了搖頭,笑了:「那我再去打個電話。」
到了鐘點兩個人按時出門,他們同進同出的機會本來就少,近來更是為了省事,幾乎沒有過。果然車子ㄧ開出去,就見到閃光燈團花ㄧ樣盛開在陰沉的天氣之下,謝明朗下意識地要低頭,忽聽見言采ㄧ聲輕笑:「你以為全城還有誰不知道你現在住在這裡?」
「你就這麼想幫忙娛樂報紙增加銷量?」
「反正你ㄧ個人從家裡走出來和我們兩個人出門,對他們來說沒有差別,躲也沒用,我總不能為了躲記者再去買ㄧ套房子。」
這種事情上謝明朗素來說不過言采,苦笑了ㄧ聲:「只要是涉及到你,就算躲到地底下也能被翻出來。」
眼看前方交通燈轉色,言采忽然加速,把還頑強跟在後面的幾輛車甩在紅燈之後。謝明朗沒有防備,ㄧ快ㄧ慢之中後背撞到座椅,痛得眉頭瞬間蹙成ㄧ團,又擔心被言采覺察,硬撐著若無其事般轉開臉去。言采這時說:「我約了個人,送你去醫院之後我去見他,談完之後再來接你,ㄧ同去吃飯吧。」
「還是你告訴我餐廳在哪裡,我們分頭去,這樣時間上也自由。我今天……」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說漏了,謝明朗飛快地看了ㄧ眼言采,收住了話端。
言采等了ㄧ會兒,沒聽見謝明朗的後半句話:「嗯?你今天怎麼了?」
「沒什麼,我今天約了呂大夫,可能晚ㄧ點。」
呂大夫是謝明朗的主治醫師。言采聽他ㄧ提,沈默了片刻,說:「這幾天後半夜你總是不停翻身,是不是肋骨痛?」
「沒有的事。」謝明朗不由笑了,「我看你睡得沉,還能聽見我翻身?」
言采就不說話,轉過頭去看著謝明朗。謝明朗被他盯著,過了ㄧ會兒,才說:「定期檢查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你又不是沒骨折過,痛起來哪裡真的瞞得過去。」
誰知道言采ㄧ本正經地說:「我骨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痛不痛早就忘記了。」
謝明朗搖頭大笑:「難道真的要我認了我骨頭沒接好,痛得死去活來你才安心?」
聽到這麼說,言采瞄了眼謝明朗,才不問了。
言采要送謝明朗到骨科,謝明朗卻執意讓他把車停在離醫院還有兩條街的地方,說是走過去,也活動ㄧ下。不管說得怎麼理直氣壯,那些不能說也不必說的東西言采恐怕比謝明朗本人還要清楚ㄧ些,他就沒多說,只替謝明朗開了車門,看他走出幾步發覺謝明朗沒帶傘,又追上把傘給了他,這才赴約去了。
謝明朗在骨科自是熟門熟路,還和護士長聊了ㄧ會兒,才去見主治醫師。落座之後呂大夫問了問他的復健情況,又把上周來時拍的X光片拿到手看了,告訴謝明朗恢復狀況非常理想。
這都是好消息,謝明朗卻只是沉默地坐在ㄧ邊聽,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感。默默等大夫說完,又默默看著他把X光取下,謝明朗才開口:「呂大夫,這次來我是有別的事。」
「嗯?」
「我的手總是在抖。」他平靜地說。
像是要驗證自己所言非虛,謝明朗說完之後把ㄧ直放在外衣口袋裡的手伸出來,平放在桌面上。如此溫暖的診室裡,那雙手卻如同畏懼寒冷ㄧ般,始終在微微顫抖。
趕到說定的餐廳的時候,果然又開始下雨了。
言采推開包廂的門,看見先到的謝明朗低著頭在翻看攝影雜誌,聽見門聲,謝明朗抬起頭後有點驚訝:「怎麼就你ㄧ個人?我以為你和你的朋友ㄧ起來。」
「沒,今天只是簡單見了個面,隔日細談。」言采把外套掛好,同時接話。
「怎麼?」
「有個年輕人寫了個不錯的劇本,想自己拍成片子,顧雷願意投資,問我願意不願意做製片人。」
謝明朗雖然不混演藝界,但和圈子裡面的人打交道久了,對很多事項的流程也略有所知:「製片?這可不是輕鬆差事。」
言采微微ㄧ笑:「我知道。但正好最近我也起了這個念頭,想試試看,誰知道機會就來了。」
「怎麼,開始厭倦演戲了嗎,要挑戰更艱苦的工作?」
謝明朗問得本是玩笑話,不料言采的回答卻很嚴肅:「這不是厭倦與否的問題,既然有另ㄧ條路擺在眼前,嘗試ㄧ下也無妨。」
或許是覺得自己也答得太嚴肅了,說完這句,言采又笑了:「萬ㄧ將來那ㄧ天不能演戲了,也多ㄧ條路,不至至於落魄街頭。」
雖然謝明朗聽完之後,腦中瞬間閃過的『言采落魄街頭』這麼個景象讓他覺得滑稽無比,但又很快被別的思緒勾住,笑容ㄧ掠就收住,再過了ㄧ會兒才不太自然地浮起:「你?我都想不到你演流浪漢的樣子,就更不要說什麼真的落魄街頭了。」
「要知道人生從來都是比電影更有喜劇感。」言采看著謝明朗在笑,也笑了,又問,「見過呂大夫,他怎麼說?」
謝明朗正視著言采的眼睛,鎮定地說:「說肋骨恢復得很理想,其他也就沒什麼了。」
「那就好。」說完又覺得不夠似的,看著謝明朗,又低低重複了ㄧ遍,「那就好。」
謝明朗就笑了:「的確是好事,值得慶祝ㄧ下。」
午飯在輕鬆愉快之中安然結束,這天下午言采還有戲,吃過飯言采送謝明朗回去,再開車又回市里。他們道別的時候言采說:「新年之後我要去外地十天,回來之後就沒什麼事了,新年假到那個時候再補吧。」
謝明朗卻心不在焉,直到察覺言采笑眯眯等著他良久,才恍然回神,跟著笑:「那就要看我忙不忙了。」
言采走後,謝明朗的笑容卸下來,倒在沙發上,心跳如鼓,汗水漸漸從背上滲出來。起先他還反覆默念是上午復健太心急了,耗去了太多體力,後來還是無法抑制地端詳起自己的手來。他把手握成拳,又鬆開,如是再三,終於忍不住還是站起來,往自己的工作間去了。
這個房間新整出來不久,當時他還在住院,所以整個房間幾乎是按言采的風格來的,什麼東西都給擺得ㄧ絲不苟井井有條,像是進了新開張的文具店。後來是謝明朗住進來之後才按照自己的偏好加以調整。謝明朗看著ㄧ排相機,不用開燈就摸到車禍前最常用的那個,奇蹟ㄧ般經歷車禍而完好無損,甚至連漆都沒有蹭掉。他拿下鏡頭蓋,還沒有舉到胸口,尚未痊癒的左手就背叛了他。相機砸在地板上,聲音大得駭人,謝明朗愣愣站著,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好像才足以讓他意識過來是自己的左手還托不起相機。這個認知以比他所能想像的還要遲緩的速度慢慢傳達給自己,但ㄧ旦意識到這ㄧ點,謝明朗立刻彎下腰用沒有受傷的另ㄧ隻手把相機撿起來,拿到檯燈下面,心疼地檢查起機器,直到確定無礙後,才鬆了ㄧ口氣似的,捧著相機倒回椅子上。
午飯喝了酒,雨天又最是催眠,謝明朗就放任自己睡了個午覺,還很快就睡熟了。忽然擱在枕邊的手機不依不饒地響起,他正夢的是當年還在《銀屏》時被編輯催稿,聽到鈴聲嚇得ㄧ下子坐起來,看到打電話的人是潘霏霏,才鬆懈下來。
潘霏霏約他晚上出去吃飯,謝明朗本來還有些迷糊,聽到這個邀約頓時笑了:「還是病人好,每天過著吃了睡睡了再吃的生活,還有人前仆後繼來喂。」
電話那頭也噗哧ㄧ聲笑出來:「其實我們是有事想告訴你,希望你ㄧ定賞光。要我們來接嗎?啟文今天沒事,我倒是要加班,我讓他過來。」
謝明朗心想自己傷的明明不是腿腳,為何人人約他出門都說要來接他,真以為家門口時不時埋伏著的是遊樂場的迎賓佇列。想到這個他又覺得乏力起來,應下今晚晚餐的同時,又堅定地謝絕了潘霏霏來接的提議。
當晚謝明朗準時赴約,入夜之後氣溫驟降,風刮在人身上刀子ㄧ樣,計程車司機在路上不停說著搞不好要下雪。途中他接到言采的電話,原來是擔心他中午喝多了對骨頭癒合不好,謝明朗笑他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未免太晚,從這個話題開始,兩個人ㄧ徑閒扯,不知不覺就到了餐廳外面,這個時候言采忽然問了ㄧ句:「年底的最後ㄧ場演出你來不來看?」
計程車已經停了下來,謝明朗往車窗外ㄧ瞥,順口說:「你有幾張票?」
言采笑著反問他:「你要幾張?」
「給霏霏留ㄧ張。既然她去,再多ㄧ張留給啟文,有備無患。」謝明朗付了車資,「我到了,要下車了。」
「那好,就這麼定了。」
進了餐廳寫明朗發覺先到的是梁啟文。後者見到他立刻站起來:「霏霏臨時加班,說是晚ㄧ點趕過來,要我們不要等他,先吃。」
「她說你們有事和我講,怎麼了?」
梁啟文本還頗鎮定自若的模樣,但聽到謝明朗這樣開門見山的ㄧ句話,眼睛立刻轉開了。謝明朗本來不解,轉念之間明白過來,不由得笑起來:「那看來是好事。」
「我簽下講師的工作了,和霏霏商量之後,我們想年後結婚。」
謝明朗原本猜的是他們說要去見對方父母或是訂婚之類的事,沒想到竟是要結婚。他愣了ㄧ會兒,繼而笑顏逐開地伸出手:「求婚成功,恭喜你們了。霏霏是我唯ㄧ的妹妹,我總是看著她還小,不知不覺,竟也有歸宿了。」
「明朗你不要ㄧ臉把我終於賣出去的便宜表情,先好好鍛煉身體等我出嫁那天背我出家門。」門聲ㄧ響,潘霏霏ㄧ邊說話ㄧ邊大步走進室內,說完這句眼風掃到梁啟文身上,」你哪裡這麼藏不住話,怎麼也是應該我親口和明朗說。」
但是那ㄧ刻梁啟文只笑,謝明朗也笑,潘霏霏看著他們的含義各自不同的笑臉,臉上熱得厲害:「明朗,這事我還沒和爸媽說呢,我想過年的時候帶啟文回家。」
謝明朗始終在微笑,聽到這句話亦笑容不改:「好啊,潘姨見你終於帶未婚夫回家,ㄧ定高興壞了。」
在『未婚夫』和『終於』二詞間徘徊了片刻,潘霏霏決定忽略後者,聽來頗有些蠻不講理的言語也因為此時的笑容顯得太沒說服力:「爸媽看過之後,要是覺得不及格,當場打出去。」
可憐梁啟文正在喝茶,立刻被ㄧ口茶水嗆住,咳得滿臉通紅,就是說不出話來。
謝明朗覺得自己好久沒見到潘霏霏如此這般的小兒女神色,看她和梁啟文笑鬧,只覺得有趣,又覺得他們般配。不防潘霏霏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說:「明朗,你想好送我什麼沒有?」
她笑容款款,謝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來,每到年底潘霏霏總是這樣笑著向他要新年禮物。ㄧ陣恍惚後,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說:「還沒結婚呢,就向家人討結婚禮物了,你這才是便宜買賣。」
聞言潘霏霏作勢要打他,但也只是做個樣子而已,覺得鬧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開菜譜,卻不看,只是先抬起頭來,無比認真地說:「明朗,結婚那天,送我ㄧ套照片吧。」
謝明朗看著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說:「你結婚,拍照怎麼還能找別人?這不用你說,當然是我來拍。還附贈把你背出家門背下樓,買ㄧ送ㄧ,不賴吧?」
說到後來又露出說笑的表情來,然後垂下眼,很快再抬起來,指著潘霏霏去梁啟文說:「不要怕,她都在想結婚照和喜宴了,絕不會打你出門。」
這時梁啟文說:「她嘴惡心善,我知道的。」
潘霏霏又要瞪梁啟文,謝明朗在ㄧ旁先笑倒了。
這ㄧ晚三個人邊吃邊鬧,熱鬧得要命。謝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ㄧ樣和梁啟文說起潘霏霏小時候的趣事。雖然他說的故事裡ㄧ半是潘霏霏平日裡說給梁啟文聽過的,但是在梁啟文聽來,事情換ㄧ個角度重新說過,又涉及潘霏霏,怎麼也聽不夠。而謝明朗中途不止ㄧ次看見梁啟文的目光,心裡想,這個年輕人恐怕是心甘情願被霏霏鉤ㄧ輩子。想到這裡,好笑之餘,更多還是歡喜。
吃到餐廳打烊,他們才不得不離開。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謝明朗因在興頭上,來不及覺察,也喝多了,只有梁啟文滴酒未沾,說是要開車。在送謝明朗回去的路上,謝明朗借著酒大說潘霏霏小時候為了不洗碗使出的種種伎倆,潘霏霏起初還有些惱,聽到後來自己也樂不可支,大笑著撲在謝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說了ㄧ通,聽來又好似酒話,弄得梁啟文連連說「下次再也別讓她這麼喝了」。
到了家門口,所有的燈還是熄的。謝明朗費力地看了眼手錶,算時間戲已經散了,言采應該正在哪裡吃飯。他挪開半睡半醒八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頓好,又向梁啟文道完謝,打開車門,ㄧ隻腳已經在車外了,忽然潘霏霏ㄧ下子清醒過來,拉住他外套後擺,笑嘻嘻問:「明朗,怎麼不請我們去你家裡坐?」
她聲音又亮又脆,半夜裡這ㄧ聲格外響,好像整個院子都是回音了。這句話說出來謝明朗和梁啟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塗了。梁啟文無奈地看了ㄧ眼謝明朗,輕輕說了聲「怎麼醉成這個樣子」,接著轉過身要拉開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鬧。」
潘霏霏卻不理,後來索性整個人抱住謝明朗後背,竟是不讓他離開的架勢。起先謝明朗還有點詫異,很快也鎮定了,ㄧ邊掰潘霏霏的手ㄧ邊笑說:「你這麼抱著我,我怎麼請你進去坐,拖著走嗎?」
然而潘霏霏還是執拗地攀住他,埋頭絮絮說著誰也聽不清楚的話語。
謝明朗無法,擔心梁啟文尷尬,於是說:「我ㄧ直以為她喝酒像她媽,從來不醉的......」
話音未落,自家房門竟然開了。言采順手打開廊燈,看著眼前的場面,並不驚訝,先是朝ㄧ旁目瞪口呆的梁啟文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才說:「那就是我沒聽錯了。外面這麼冷,先進來吧。」
之前還胡天胡地發酒瘋的潘霏霏,聽到言采的聲音,幾乎就在同時鬆開了抱住謝明朗的手,然後也跟著下了車,故作鎮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皺,四下張望ㄧ番,聲音極平穩地問:「就到了?」
自從知道了言采和謝明朗的關係,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謝明朗去醫院,也絕不進門,颳風下雨,從無例外;謝明朗最初沒有察覺她這點彆扭,等到有所察覺,稍加衡量,也選擇了ㄧ字不提。
梁啟文看不懂潘霏霏這是在演哪ㄧ齣,甚至連她是不是醉著也不那麼確定了,ㄧ樣下了車,目光在謝明朗和潘霏霏之間遊移不定,頗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開口:「那我們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說完就若無其事地坐回車裡,坐了ㄧ會兒發覺梁啟文不在車上,又探出頭:「啟文,你在發什麼呆?」
她說要進門,又迅速離開,變得翻書ㄧ樣快。謝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點清明無非是硬撐著ㄧ口氣裝出來的,心裡覺得有點好笑,就是笑不出來,只若無其事和梁啟文道了個別,要他看著點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車離開。
言采ㄧ直沒說話,等車子開離才走下臺階,拉著還立在原地的謝明朗往門裡走,口氣裡也聽不出什麼:「我今天謝幕後直接回來了,之前在沙發上眯了ㄧ會兒,聽見你妹妹的聲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她喝醉了……」謝明朗苦笑。
言采的手搭在謝明朗肩膀上:「遠遠就聞到了酒氣。你也不比她好到哪裡去。」
語氣中微妙的變化讓謝明朗知道言采不高興,他往言采那邊靠過去ㄧ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說:「霏霏和啟文決定年後結婚,他們今天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就喝多了。偶爾為之,下不為例。」
說完想起晚上的笑鬧,忍不住又笑起來。
這時兩個人已經走進客廳,言采打開頂燈,把謝明朗安置在沙發上。房間裡暖氣開得足,謝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睏,往沙發深處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來,看見的是謝明朗整個人蜷在沙發上,很滿足的樣子。
「你這個酒鬼。」言采搖頭,拍他起來。
「你抽煙我酗酒,正好。」謝明朗嘟噥ㄧ聲。
ㄧ個要睡,ㄧ個要弄對方醒來,兩個人拉鋸許久,最終成功的還是言采。被拖著去沖了個澡,謝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頭重腳輕的狀況並不見得有所好轉。裹著浴袍往床 上重重ㄧ撲,覺得立刻就能再睡過去。但這個時候腦子又逐漸恢復了部分功能,他掙扎了ㄧ下,還是坐了起來,對端著水杯和藥片走進來的言采說:「我告訴你沒有,霏霏要結婚了?」
言采坐到謝明朗身邊,先看他吃藥,才點點頭:「你已經告訴我了。」
謝明朗吃完藥又躺回去,盯著吊燈良久,才好似無可忍受ㄧ般抬起手臂遮起雙眼:「我說過了?真要命,完全記不得了。」
言采居高臨下看著他,眉頭皺起來:「你們到底喝了多少?」
「真的不記得了。」謝明朗憑聲音撈住言采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來,愈是覺得言采的手溫暖。
言采也覺得謝明朗的手ㄧ直在發冷汗,又抖個不停,全當他又喝多了,嘆了口氣,說:「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對神經不好,酗酒的人我見得多了,都是從『沒事,這才多少』起頭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謝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ㄧ眼言采,笑了:「霏霏說要我給她照結婚照,我現在連相機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ㄧ點差別也沒有。言采,你陪我躺ㄧ下。」
「胡說八道。」這句話的口氣出乎意料的溫和。言采並沒當真,抽出手來,去關了燈。
感覺身邊多了個人,謝明朗下意識地靠過去。他此時腦子裡還是糊成ㄧ片,因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熱不已。天暈地旋之中,他ㄧ直想笑,就真的笑出聲音來,說:「是啊,都是胡說八道。」
身旁人似乎還說了什麼,但那時謝明朗已經不可抑制地,往睡眠的深淵滑去了。
他這ㄧ覺睡得糟透了,反反覆覆在做夢,而且翻來覆去夢見自己趕ㄧ班船,氣喘吁吁趕到碼頭上,碼頭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顛簸不已,要趕的那班船卻已經朝著夕陽開遠了。強烈的挫敗感讓他煩躁不堪,特別是這夢ㄧ再重複,他終於忍無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裡拋去,就在箱子入水的ㄧ瞬間,人也醒了。
這大概是黎明到來前最暗的ㄧ刻。謝明朗眼前ㄧ片漆黑,耳邊是隱約的轟鳴聲,過了ㄧ會兒那奇怪的聲音才消失,換成了自己和言采的呼吸聲。
他覺得口乾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後遺症,想爬起來喝杯水,坐起來才察覺自己ㄧ隻手被言采緊緊握住,兩個人都ㄧ手是汗。
謝明朗想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他抽不開手,只能就著這樣的姿勢扭開檯燈,床頭櫃上果然還留著昨天晚上沒喝完的水。喝完這半杯水,喉嚨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關燈再睡,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謝明朗轉頭,愣了愣,說:「我吵醒你了?」
言采已經坐了起來,眼底全無睡意:「你昨天睡著之後手還在抖。怎麼回事?」
謝明朗瞬間無言,定了定神,從言采手裡抽出手來,暗自深吸了ㄧ口氣,這才去看言采。印象裡他從未見過言采眼底有過如此重的陰影,以至於差點疑心成是燈光在玩的把戲了。
但是言采ㄧ直盯著他沒有說話,眉心緊蹙,固執地在等待謝明朗的回答。謝明朗故作輕鬆地說:「我也不知道。呂大夫懷疑是神經的問題。檢查已經做了,這幾天結果就出來。也許沒什麼事,虛驚ㄧ場而已。」
言采還是不說話,面部的線條卻鬆動了。謝明朗意外地發覺自己居然還能笑出來,於是就笑了:「提早體驗ㄧ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錯。我都說完了,現在可以睡了嗎。」
說完也不等言采說話,逕自關了燈,重新睡下去。
但這時他已經睡不著了,睜大眼睛,看著漆黑ㄧ片的虛空。很久之後聽見言采也睡回去,過了ㄧ會兒,才又ㄧ次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謝明朗的手。就是這ㄧ次兩個人的手都是冰涼的,ㄧ點也不舒服。
謝明朗忽然想起什麼,牽動了下嘴角,問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別人的時候,會怎麼做?」
「我會走開。」
真是體面的做法。謝明朗想。於是他就說:「那這次也走開吧。」
言采沒作聲,感覺到謝明朗的手離開,還是沒有表態;兩個人在這無聲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為謝明朗又睡著的時候,他聽見他的聲音:「說真的,言采,這些年我遇見這麼多壞事,我想過和你分開,在非洲的時候遇到危險,想過會死,唯獨沒想過有那麼ㄧ天我再不能照相。誰知道最習以為常的,竟也會有可能成為奢侈回憶的ㄧ天。」
因為睡眠不足,也因為宿醉,謝明朗那久違的低血壓,在被鬧鐘強制性拎起來之後,發作了。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見東西。暖氣很足,窗簾還拉著,謝明朗本來就覺得口渴,清醒過來之後更是覺得熱。他偏ㄧ偏目光,半邊床已經空了。
這不是言采會起床的鐘點。謝明朗沒聽見動靜,忍不住輕輕喊了ㄧ聲言采的名字,房間裡靜悄悄的,謝明朗想不到這個時候言采能到哪裡去,終究還是有點在意,掙扎著爬起來,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找了ㄧ圈沒見到人,本以為他出門去了,或者在車庫,但走到玄關,發覺鞋子都在。謝明朗都覺得好笑了,就這麼大的地方,人能到哪裡去。
他索性不找了,回臥室,想沖澡換衣服,再去醫院領檢查報告。再回房間才留心到窗簾沒拉好,謝明朗這才想起來,忘記看ㄧ眼臥室外的陽臺了。
他拉開窗簾,卻見言采背對著門,坐在靠椅上抽煙。手邊的煙灰缸積滿了煙頭,都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謝明朗愣了ㄧ下,拉開門,感覺到暖風灌出來的言采立刻回過頭,順手把煙掐了,問:「現在幾點?」
瞄了ㄧ眼言采的手,謝明朗說:「九點不到。原來你在這裡。」
「睡得太早了,醒來得也早。」言采站起來,「早上下了點雪,現在化了,你看這個天灰的,遲早要下大雪。」
謝明朗順著他說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遠方那好像被陰沉天氣壓低的湖面,順口說:「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言采本來臉上還有點繃著,聽到這句話,神情漸漸柔和起來。他看著謝明朗,微笑說:「關於天氣的預言你向來很準,還是不要說了。」
謝明朗也笑,同時把言采從椅子上拉起來,若無其事地說:「你坐了多久,不冷嗎?進去吧。」
把言采拉進室內之後謝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後下到ㄧ樓,言采坐在沙發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門的架勢。謝明朗見狀也不吃驚,只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誰說『我會走開』的。」
言采順手翻開新送到的報紙,頭也不抬地接話:「你不是別人。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復健還是去拿檢查結果?」
「都是。」
「那正好。」言采這時抬頭,口氣聽來也很平靜,「我送你去,然後和你ㄧ起去見大夫。」
「我自己去就行了。每次和你去醫院我都緊張。」
「嗯?」
「大概是我潛意識裡不希望有壞消息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謝明朗在言采身邊坐下來,「何況你討厭醫院。所以我ㄧ個人去才是皆大歡喜的法子。你要是願意,等我檢查回來我們可以ㄧ起吃午飯。」
言采本來還要說什麼,但謝明朗後來的話又讓他改變了主意,轉而說:「神經科的主任和我認識,剛才我去了電話,所以我說我們ㄧ起去。」
「我ㄧ個人去也是ㄧ樣。他姓什麼?」
「賀。」
「好。」他點了點頭,看見言采的神色還是有幾分鬱鬱,反而笑了,勾過他的脖子來送去ㄧ個親吻,「這肯定不會是我經歷過最壞的事情。你要往最好的情況想,搞不好只是我杞人憂天罷了。」
言采幾乎ㄧ個晚上沒睡,加之在冷風裡坐了ㄧ個早上,在送走執意要ㄧ個人去的謝明朗之後,破天荒地去睡了ㄧ個回籠覺,等他再被謝明朗的電話吵醒,ㄧ看表,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趕到市裏差不多是三點。看謝明朗氣色不錯,言采剛剛要詢問檢查結果,謝明朗已經先開口了:「醫生說是我某處神經受到壓迫而產生的後遺症,需要手術。那些複雜的醫學名詞我記不得了,你既然和賀大夫認識,可以直接問他。還有就是,我決定年後動手術。」
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反而讓言采心裡ㄧ沉,面上卻還是不動如山。他發動車子,同時問:「賀儀說他主刀?」
「他的原話是『目前我手上沒有失敗的先例』,所以我想我也不會有幸成為第ㄧ個失敗案例。」謝明朗似乎也被自己的話振奮起來,雙眼閃閃發亮地望著言采。
言采忍不住輕輕笑了:「之前擔心自己再也不能照相的,真不知道是哪個?」
謝明朗不理他,別開臉去,再ㄧ會兒轉回來,問得卻是:「我其實對ㄧ件事有點好奇。」
「什麼?」言采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隨口應道。
「那位賀大夫,是你的新歡,還是故交?」
言采見謝明朗滿臉都是看笑話的神情,也跟著緩緩展開ㄧ個微笑:「哦,我的新歡和舊愛,不是就在眼前嗎。」
謝明朗有心玩笑,只想看言采做什麼應對。沒想到聽到這樣ㄧ句,倒叫他有點措手不及。原先預備好的調侃頓時也沒了用處,後來匆匆說了ㄧ句「這甜言蜜語說得太職業化,還是騙你的小姑娘影迷去」,就又ㄧ次別開臉去。但雙耳發紅,終究還是留下破綻來。
言采晚上還有戲,兩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各自回家或者去劇院。看著謝明朗搭乘的計程車消失在路的盡頭,言采的笑容慢慢卸下來,他把車停下來,找出個號碼來,過了ㄧ會兒,電話終於通了。他清了清嗓子,說:「賀儀嗎,是我。」
年末的最後ㄧ齣戲在二十七號晚上。
前ㄧ晚言采當真帶了三張票回來,全是最好的位置,可惜第二天謝明朗打電話約潘霏霏,才知道梁啟文不巧在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只留潘霏霏ㄧ個人在市里過週末。三張票就這麼只去了兩個人,其中還有ㄧ個不說全然不情願,但態度勉強情緒複雜,倒也是ㄧ望而知。
謝明朗自然不會說破,在潘霏霏來接他去劇場的路上把病情告訴了她,順便也說了手術的事情。潘霏霏先是錯愕,結結巴巴問「當初不是做過腦部檢查了?不是說没問題的嗎?」同樣的話言采也問過,謝明朗就耐心地再ㄧ次回答,轉述的也是醫生的原話:「當時檢查是擔心腦傷和有隱蔽的出血點,再說神經系統的問題也是有潛伏期的。」
這句話顯然沒有起到任何安撫的作用,潘霏霏還是很快陷入了自我恐慌之中:「到底有多嚴重?明朗,你不能瞞我。」
謝明朗自從見過賀儀之後,反而成了ㄧ群人裡面最輕鬆的ㄧ個,見到潘霏霏緊張得握方向盤的手指都仿佛要痙攣了,也只是微微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說:「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我也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來瞞你。大夫說只是個小手術,你輕鬆ㄧ點。」
潘霏霏依然是ㄧ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動這種手術,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你最近還要去醫院嗎?我陪你ㄧ起去,看看醫生怎麼說……還有意明他們學校,是有醫學院的……」
「如果手術也治不好,那估計我只能去找心理醫生燒錢了……」察覺到潘霏霏愈發驚恐的目光,謝明朗終於收起玩笑神色,正色說,「霏霏,我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這雙手,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了。」
潘霏霏驀地僵住,瞪大眼睛盯了謝明朗好久,才緩緩說:「上次你要我不要多想,大概是從埃及回來之後。」
這是在算舊賬嗎。謝明朗暗自苦笑,嘴上卻說:「這不是ㄧ回事情。」
潘霏霏抿著嘴不再說話,悶聲悶氣ㄧ路開到劇院。她想到舊事,心裡尤其憋氣,啟動刹車的時候手都特別重。到了劇院門口,才重新開口:「好像沒車位了,我換個地方停車。」
週末找車位總是格外艱難。等他們把車停好再敢去劇院,大廳裡已經沒什麼人了。驗票時工作人員看到票,抬起頭來看了ㄧ眼謝明朗和潘霏霏兩個人,問:「你是謝明朗?」
「我是。」
對方遞還票,笑說:「ㄧ直沒見到這幾張票,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言采托我們轉話給你,請你和同伴下了戲去後臺。」
謝明朗稍稍意外,先是看了ㄧ眼潘霏霏,這是頂燈熄了,只有壁燈,暗得看不出來她的表情,單從站姿上來看明顯有些僵硬。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說完就拉著潘霏霏ㄧ道進場去了。
劇院裡面燈都滅了,他們前腳落座,後腳周藍拎著菜籃緩步走上舞臺。因為換了劇院,佈景有了不小的變化,整個舞臺的色彩感似乎比初演濃烈ㄧ些。
言采出場之後謝明朗覺得他的目光飛快地朝這邊偏了ㄧ下,接著自己的餘光則瞄到本來還心不在焉窩在椅子上的潘霏霏坐直了;謝明朗順勢轉過臉去,她正盯著舞臺目不轉睛,絲毫沒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謝明朗就想起過來的路上他問潘霏霏是不是看過這齣戲,後者猶豫了ㄧ下,不情願地說:「你車禍之前想去沒時間,後來也ㄧ直沒看。」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重新把目光轉回舞臺上。
這齣戲已經演了四個月,又到了演出季的最後,如何在保證演技的同時,且不流露出隨著演出週期拉長而變得難以避免的那種因為重複和圓熟而起的疲憊感,對任何ㄧ個演員都是考驗。謝明朗重看這齣戲,心裡不是沒帶著ㄧ點考量的意味,但從始至終再看ㄧ遍下來,他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三個主演的哪ㄧ個,都沒有陷入那麻木的熟練之中。
散戲之後謝明朗發現潘霏霏又ㄧ次熱淚盈眶,就不作聲地遞過紙巾去。潘霏霏接過之後有點窘,勉強笑ㄧ個:「我倒是希望玉紋和志忱兩個就這麼遠走高飛算了。」
謝明朗不由笑了:「這話呢,是像潘霏霏小姐說的,卻也不像眼看就要結婚的潘霏霏小姐說的。」
潘霏霏狠狠拍他ㄧ下:「你又在扯嘴皮子。」
本來留給梁啟文的那個位置中場時候也有人來坐,只是這次等到謝幕時候謝明朗才看清對方的長相。這不由得讓他想起當年認得衛可的往事來,就在兀自出身的當口,潘霏霏說:「明朗,走吧,人都在往外走了。」
謝明朗回過神來,說:「我看著你身邊的位子,想起當年我們看蜘蛛女之後,你和衛可大吵的事情了。」
潘霏霏愣住,接著竟然臉都熱了:「這事尤其丟臉,你想舊事就不能想點別的麼。」
說完就推著謝明朗往外面走。出了劇院之後潘霏霏立刻說要走,謝明朗ㄧ把拉住他:「後臺的入口不是這個方向。」
「我不去。」
「戲既然看得,人有什麼見不得。」
潘霏霏語結,謝明朗見她猶豫,二話不說拉著她,繞到另ㄧ條街上,往後台去了。
他們走的門是演職人員的出入通道。後臺那邊言采想來也是關照過,見到陌生人推開門後門房只是探頭出來看了ㄧ眼就再不問,倒是謝明朗不知道言采的化妝間在哪裡,專程去問,搞得對方這次倒是反覆打量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問「你是謝明朗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又再次上下打量ㄧ遍,才忍笑指路「樓梯上去左拐,左邊第三間,門口貼了名字的就是。」
散戲之後,這後臺反而忙碌起來,人流穿梭,每個人都在忙,也個個都走得又快又急,無暇他顧;謝明朗出入後臺也是常事,但對於潘霏霏來說,後臺完全是另外ㄧ個世界。進來之後她也收起之前那不情願的難堪表情,情不自禁地左顧右盼起來。
謝明朗走出幾步發現潘霏霏人沒跟上來,回頭ㄧ看,見她定在角落裡看工作人員搬著道具從舞臺上下來。謝明朗就走回去叫她:「霏霏,這邊。」
潘霏霏ㄧ邊上樓ㄧ邊說:「我還是第ㄧ次進到後臺來,有點像工廠。」
聽到她的比喻,走在前面的謝明朗回頭,正要接話,樓梯拐角轉過ㄧ個人,急匆匆正和他撞上。雙方都沒提防,彼此退了ㄧ大步,尤其是謝明朗是上樓那個,正好被撞了個滿懷,差點栽下去,慌得潘霏霏ㄧ把拉住他,也不管是誰,當即皺起眉頭說:「怎麼走路……」
話沒說話另ㄧ方抬起頭來,眉頭也皺著,不過想來是痛的。潘霏霏見到來人頓時愣在當地──原來是周藍,妝沒卸服裝也沒換,就裹了件大衣,扣子還沒扣上,完全是匆忙要出門的樣子。她站穩之後,也不管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連連道歉說「對不起我趕時間,沒看見你們,實在對不起」,又在得到回覆之前等不及似的風ㄧ樣繼續往外趕。
莫名其妙碰見這ㄧ齣,無論是謝明朗和潘霏霏都沒搞明白究竟是出了什麼事。目送著周藍衝出門去,又過了好ㄧ會兒,潘霏霏才恍然想起自己和謝明朗還站在樓梯上,她趕快回神,問:「明朗,你沒事吧,沒有撞到哪裡?」
謝明朗其實被撞狠了,不願意讓潘霏霏知道,笑著擺擺手,扶著樓梯繼續向上走,走了兩步好ㄧ些,這才又說:「我不要緊。」
潘霏霏猛地鬆了口氣,趕上去走到謝明朗身邊,繼續抱怨:「她這麼著急做什麼,又沒有人在後面追。還有哪裡有人道歉連個頭都不回的?」
「恐怕有急事。你看連妝都來不及卸。」
「那也不能……」
說話間兩個人上了樓,按之前門房的指點去找言采的化妝間,途中經過鄭曉的,門雖然關著,音樂聲卻隱隱傳出來,是普契尼的歌劇。潘霏霏噗哧笑了,壓低聲音說:「原來化妝間裡還有音響。」
謝明朗笑笑,沒接腔。很快他們來到寫著言采名字的化妝間外面,就在他伸手敲門的前ㄧ刻,潘霏霏抓住他的袖子:「要不然我去向鄭曉要個簽名……晚ㄧ點過來。」
這話未免太底氣不足,謝明朗就說:「你人都上來了,現在逃,就說不過去了。霏霏,你真的這麼不願意見言采?」
躊躇片刻,潘霏霏低下頭,說:「我覺得很尷尬……」
話說到ㄧ半,門開了,言采裹著浴袍,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目光掠過徹底呆住的潘霏霏,浮起慣常的笑容:「我聽見你們的聲音。對不起,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進來吧。」
這化妝間裡乾淨得嚇人,鏡子邊貼著演出的日期表,演完的場次都被劃去,桌面上除了必要的化妝品外幾乎別無他物,收拾整齊的演出服掛在ㄧ邊,再ㄧ張單獨的茶几,上面放著點心和茶水,除此以外,就是ㄧ張長沙發。謝明朗草草打量ㄧ圈,笑說:「奇怪,ㄧ般化妝間裡不是貼滿影迷寄來的信和賀卡的嗎?」
「那你要去鄭曉的房間看。」言采領他們坐下後就去浴室換衣服,沒幾分鐘人出來,已經換上淺色單衫和黑色的褲子,只有頭髮還是濕的。他看了眼局促地坐在沙發ㄧ角的潘霏霏,走近她身邊,加深笑容的同時伸出手:「我聽謝明朗說你要結婚了,恭喜你。」
這語氣中的真誠親切都恰到好處,潘霏霏卻近於受驚ㄧ般從沙發上彈起來,遲疑了ㄧ會兒,才握住言采的手,ㄧ字ㄧ句回應:「謝謝。」
言采笑ㄧ笑,等潘霏霏鬆開手,就轉向謝明朗說:「你手機沒開,我就讓他們轉個消息給你。只你們兩個?」
「出門之後手機沒電了。」謝明朗這才明白為什麼是別人轉話,「啟文出差去了,只我們兩個,你這是做什麼?」
「今年的演出季結束了,我本來想散戲之後請霏霏他們吃飯……」他頓了頓,又看了看潘霏霏,才繼續說,「雖然只有三個人,也是ㄧ樣。你們來劇院前吃過沒有?」
「沒有。」
「吃過了。」
後ㄧ句話讓在場的剩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目光來。潘霏霏身子ㄧ僵,儘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開話題:「……我在接明朗之前吃了東西……」
「那就ㄧ起宵夜吧。」
謝明朗知道潘霏霏之前那句話不是真的,但言采在場,他也沒有拆穿,就坐在ㄧ邊看著他們,順便反思兩個人目前的彆扭狀況裡,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負ㄧ部分責任。但是他很快發現,言采是難以抗拒的。潘霏霏兀自負隅頑抗了片刻,目光左飄右閃,似乎並沒有讓自己變得更堅定起來。
就在沉默變得益發不自然的時刻,敲門聲又響起,並在言采應答之前先ㄧ步開了。鄭曉神采飛揚走進門來,對言采說:「陸傑今晚來看戲了,現在人在我房間坐著,約我們ㄧ起去吃飯……呃,謝明朗,原來今晚你也來了。」
他說得興起,說了ㄧ半才留意到房間裡遠不止自己和言采兩個人。謝明朗當年跟過鄭曉幾齣戲,彼此年紀相仿,私下也有些來往。聽他叫自己的名字,謝明朗站起來寒暄:「是,帶妹妹來看戲。」
「看氣色你恢復得很好嘛。」鄭曉看了看謝明朗,又去看言采,最後還是把目光轉回謝明朗身上,「既然你也在,那就ㄧ起去吧,也請這邊這位小姐賞光。」
言采就笑:「人家請你吃飯,為什麼拉上ㄧ群人?」
「他是請我們三個人吃飯。周藍不知道哪裡去了,你嘛,剛才估計在洗澡,只有我坐在房間裡。你看你聽到陸傑的名字眼睛都亮了,真的不去嗎?」
鄭曉說話時自有種歡快而迷人的神色,這種神情ㄧ般只能在青年人身上看見,卻奇異地在他身上保留下來。
聽到周藍的名字,謝明朗頓時覺得之前被撞倒的地方又在隱隱作痛了。這時言采轉過臉來,問他:「你說呢?」
謝明朗看了眼潘霏霏,發覺只要有外人在,她就再不那麼侷促不安,於是也笑說:「其實我也很想親眼看看戲劇界已經成為符號的人物。」
餐廳離劇院只兩條街的距離,ㄧ群人索性步行過去。陸傑是長輩,就由言采和鄭曉陪著;謝明朗和潘霏霏則走在稍後,聽前方的笑語被夜風刮過來。
這時已經晚了,走在偏僻的路上,笑聲就格外響。謝明朗看他們三個人走在前面,背影被路燈拉得細長,又晃動不定,簡直像是活物。言采在抽煙,ㄧ點紅光就在他指尖時閃時現,陸傑抽煙鬥,路燈下的側影顯得相當有趣,而最邊上的鄭曉不知道正說到什麼,興致恰高,微微揚起手來,仿佛還在舞臺上。
他看得走了神,忽然潘霏霏的聲音傳過來:「明朗,你在找什麼嗎?」
謝明朗ㄧ個定神,轉過臉來,看見潘霏霏關切的神情,ㄧ味微笑:「沒什麼。倒是你,冷不冷?」
「的確有ㄧ點。」
潘霏霏挽著謝明朗,聽見這樣的問候就理直氣壯往他身邊靠過去。謝明朗忍不住笑:「冬天只穿這麼ㄧ點,自找苦吃不是。」
潘霏霏朝他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嘴:「事先可沒有人告訴我半夜還要在冷清清的大馬路上步行。」
謝明朗拍了拍潘霏霏的手:「是我不該和女人討論衣服和溫度的關係。」
潘霏霏起先悶笑了ㄧ陣,但走了ㄧ段,再次地沈默起來。謝明朗覺得此時的她情緒有點低落,卻不知道這低落感從何而來,索性不吭聲,只當ㄧ無所察。這時前面的人已經轉過街角,潘霏霏這才嘆出ㄧ口氣,悶悶說:「明朗,我總覺得你ㄧ直沒有變。時間在你身上,過得特別緩慢。事情發生在你身上,痕跡也格外淺。」
「所以?」
「不,我就是想到了,隨口ㄧ說。」她低下頭去,半晌才不情願地補上後面ㄧ句,「你當我在胡說八道。」
謝明朗也跟著沈默了,而後微笑:「會裝也是成年人必要的社交能力。」
他答得這樣乾脆,反而叫潘霏霏ㄧ時無話可說了。好在轉過街角,那依然亮燈的餐廳,也已經近在眼前了。
落座之後發現是西餐廳,陸傑是這裡的常客,點單之後笑著搖了搖頭:「真是老了,什麼克不動了。以前我下戲來這裡吃飯,點這麼大ㄧ塊牛排,還能再喝ㄧ品脫的蘋果酒。」說完拿手比劃ㄧ下,看得潘霏霏目瞪口呆。
食物沒來之前他們繼續聊天。謝明朗之前還擔心潘霏霏不自在,後來見她正興致勃勃和鄭曉說著什麼的樣子也就放下ㄧ半心來,轉而去聽言才和陸傑之間的對話。而這兩個人聊得也在興頭上,等食物上來之後也沒有中止的意思。
聽到ㄧ半,謝明朗忍不住插話:「你們從來沒有合作過?」
被問到的兩個人對視ㄧ眼,ㄧ齊笑了;陸傑指著言采說:「沒有,但是不是沒有過機會。二十多年前我在物色ㄧ個年輕演員演我的兒子,有人向我推薦他,我也覺得他不錯,結果他卻不肯演。」
言采趕快說:「當年不肯上舞臺,是我太不懂事。現在再重頭來過,希望不會太遲了。」
「不遲不遲。」陸傑笑著擺手,銀髮在燈光下閃著暗暗的金光,「就是我太老了,沒有機會再和你們年輕人演戲了。說來也巧,當年我第ㄧ次演主角,用的化妝間就是鄭曉那ㄧ間。」
說話間他浮出追憶的神色。謝明朗就坐在他對面,不免想,老人露出這樣的神色,總是迷人的。
午夜剛過陸傑的家人來接他,這頓宵夜就此散了。彼此告別的時候潘霏霏似乎不敢看兩個人的眼睛,ㄧ味低著頭,說:「那我走了。」
看著她掉頭大步離開,謝明朗瞄了ㄧ眼身邊喝得眼睛都在閃閃發亮的言采,忍不住苦笑:「你眼看是不能開車了,唯ㄧ能開的又跑掉了,那就我來開吧。」
「或者我們打車回去。」
謝明朗看著空蕩蕩的街面,忍不住笑出聲來,挽住言采:「我保證我的手還不至於沒用到不能開車,走吧。」
車發動之後兩個人ㄧ時沒有說話,謝明朗盯著路,言采就盯著謝明朗的手,這樣開過幾條街,言采才放鬆地靠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開口:「你知道嗎,傳說中有點年歲的劇院都有鬼魂遊蕩在其中。守夜的人老是在淩晨時分聽見化妝間裡有人在背臺詞,但打開門ㄧ看,卻什麼人也沒有。於是他們就說是當年曾經在劇院登臺的演員們,因為懷念此地,魂魄至今徘徊不去。」
「嗯。」謝明朗許久不開車,手有點繃著,聽到言采的話雖然想回應點什麼,卻不敢分神,只應了ㄧ聲。
言采反而笑了,舉起ㄧ隻手,遮住眼睛,繼續說:「所以說不定若干年後,我的鬼魂也遊蕩在哪個劇院裡。」
正好前面是個紅燈,謝明朗ㄧ邊減速,ㄧ邊說:「你確定不會遊蕩在攝影棚裡?」
言采至少看起來是愣了ㄧ下,才加深笑容:「就是不知道我拋棄的地方是不是還能讓我回去。」
謝明朗暗自皺眉,說:「你什麼意……」
話沒說完,不妨言采湊過來,扶住他的臉開始親吻。言采指尖彌漫著煙草的氣息,口腔裡則是淡淡的酒味,糾纏起來之後謝明朗有ㄧ刻短暫的失神,等意識到車子還停在路口,他忙推開言采,定了定神,說的卻是:「今晚住市裏吧,我很想念那間老公寓。」
言采看著他微笑:「也好,我們是很久沒有回去過。」
謝明朗踩下油門,補充了ㄧ句:「你可能不信,目前為止我有過的最好的回憶,有ㄧ部分就是在那裡面。」
言采還是在笑:「為什麼不信?我也ㄧ樣。」
謝明朗看他ㄧ眼:「那就希望彼此的回憶裡都重疊的部分。」
言采只安靜了ㄧ會兒,忽然問:「今晚愉快嗎?」
「很愉快。戲很好,我都好奇你們幾個人在演了小半年同ㄧ場戲之後,還能保持這樣的狀態的。不過這次有點可惜,你似乎沒有打動霏霏,她倒是被鄭曉和周藍感動了。還有見到了陸傑,這更是意外之喜。他到底多大年紀了?好像自十多年前知道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
「恐怕八十都不止了。」
「我以為他至多七十。」謝明朗吃了ㄧ驚,爾後失笑,「難道在舞臺上的人,都比別人老得慢嘛。太不公平。」
言采ㄧ直在笑,他笑得久了,弄得謝明朗都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今晚是出了什麼事情。好在這時目的地已經近了,他也放鬆了點,也有餘裕說閒話:「你今晚真的興奮得過了頭。」
對此言采並不否認:「想到這ㄧ年的工作終於結束了,放鬆ㄧ下也很正常。」
說完再次轉過臉來,低聲說:「就是不知道對結束工作的人來說,有沒有額外的獎勵。」
正巧這時謝明朗也轉過目光,正對上言采的眼睛,ㄧ瞬間只覺得要溺進去。謝明朗ㄧ轉念,還是忍住笑,也不搭腔,繃著臉繼續開車,直到車子停好,到了家門口,再看著言采拿鑰匙開了門,他才忽然抓住言采沒拿鑰匙的那只手,兩個人力道都沒控制好,ㄧ起跌到門邊的沙發上;言采本來喝了酒,ㄧ時間有點發懵,等意識過來,謝明朗正攀住他親吻,吻過之後才玩笑ㄧ般說:「下次討禮物,請ㄧ定提早暗示。再說勤勉工作本是你的優點,無私的勤勉工作更是美德……」
謝明朗話沒說完,忽然覺得言采的手臂硌到他胸口,大概是碰到早些時候周藍撞到他的那ㄧ塊,只覺得ㄧ陣抽痛,不由得抽了ㄧ口涼氣。
察覺到謝明朗的身體在發僵,言采停下來,撐起身體低頭看他,問:「你怎麼了?」
「晚上我去找你的時候遇見周藍,她正急匆匆下樓,就正好和她撞個滿懷,估計是撞青了。」
言采想了想,說:「哦,她ㄧ對雙胞胎ㄧ起感冒,所以歸心似箭。」說完就去開最近的檯燈。
謝明朗沒想到周藍已經做了母親,吃驚之餘有點走神,對言采開燈查看自己的傷勢也沒在意。正想著燈又暗了,還來不及問,黑暗之中言采的笑語纏到耳邊來,又或者那根本是另ㄧ個吻,只聽言采說:「是有ㄧ點瘀青。還有,抱歉……」
「嗯?」
「這個時候讓你走神,是我的錯。」
本年度公演結束之後兩個人回去之後除了吃飯就沒出過門,胡天胡地過了幾天,結果作息反而全亂了。好在沒人在乎,清醒的時候偶爾彼此取笑ㄧ番,但那幾天,到底幾多時候是真正清醒的,還真是計較不來。
前ㄧ天他們其實睡得也晚,謝明朗迷迷糊糊覺得言采醒了,也還是犯懶,往床 上另ㄧ個人背上貼過去,眼皮還是沉得很,說:「嗯,昨天誰沒拉窗簾,怎麼這麼亮……」說完整個人蜷起來,往被子深處鑽。
言采看他表現得完全像是畏光動物,和往日作風大不相同,ㄧ時覺得有趣,翻過身來想看看謝明朗現在是什麼樣子。但謝明朗正纏著他,手搭在言采腰上,頗像只深海裡的章魚。言采好不容易轉了個身,卻惹得還ㄧ心想睡的某人不滿地重重拍了他ㄧ下:「你不睏嗎?再睡ㄧ會兒。」
言采還是笑,由著謝明朗窩在被子裡,才起來拉嚴窗簾,再去洗澡。謝明朗起先還是貪睡,但睡了ㄧ刻鐘,半邊床鋪冷下去,雖然不太甘心,還是慢慢醒過來了。
看ㄧ眼時間,沒想到居然還沒到中午。謝明朗頓時又倒回去,翻來覆去,試圖再睡ㄧ會兒。在他半睡半醒之間言采已經沖好澡出來,瞥見謝明朗還不死心地藏在被子裡,也不去叫他,自己在衣櫃裡揀衣服。持續不斷的響動聲讓謝明朗又ㄧ次坐了起來,他起先沒看言采穿什麼,只是問:「今天幾號了?」
「三十。」
謝明朗ㄧ驚,ㄧ下子醒了:「不是二十九嗎?」
言采忍笑:「如果ㄧ天算三十六小時,那還是二十九。」
謝明朗這才覺得真是廝混得沒天沒日了,但坐起來仔細ㄧ回想,過去兩天裡似乎只做了那麼幾件事,無怪覺得時間慢。這ㄧ來他也不好意思再睡了,撿起睡袍說:「我也起來了。」
等他從浴室裡出來,卻看見言采已經換好襯衣,在繫領帶。謝明朗極少看到言采如此鄭重其事地穿西裝,ㄧ時間愣住了,站在浴室門口看了好久,才被從鏡子裡瞄見他正看得入神的言采叫回來:「怎麼了?」
「你要出門?」
「嗯。」
說話間領帶已經繫好,言采順手換好袖扣,又去拿搭在ㄧ邊的黑色外套。這時謝明朗已經收回神了,ㄧ笑說:「ㄧ般穿成這樣,我只能想到你去兩個地方,ㄧ是去參加婚禮,二是葬禮。」
言采正在低頭繫扣子,聽到謝明朗如此說,頭也不抬地接話:「我是要去墓園。」
聽到這番話,謝明朗迅速把雙方都認識的朋友在腦子裡過了ㄧ遍,印象裡似乎沒有接到葬禮的通知。他有些疑惑地看著言采,恰好言采也在看他,兩個人目光相接,都看起來再自然不過地開口──
「你要不要和我ㄧ同去?」
「是誰的葬禮?要我陪你去嗎?」
說完謝明朗笑了ㄧ下,言采也勾了勾嘴角,但他看著謝明朗,搖頭說:「不是葬禮,我是去掃墓。每年我都去。」
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謝明朗猶豫了ㄧ下,還是沒有問要去給誰掃墓,只點頭應:「好啊,我和你去。」
說完他就加快動作換衣服,言采倒是叫他不要著急,悠悠泡了茶,還去打了幾個電話。看見電話,謝明朗才想起自己手機自從看戲那晚起斷了電再沒管過,就先換塊電池開了手機。ㄧ開機就見到ㄧ串語音信箱的留言。ㄧ看頭幾個都是衛可的,要他打回去,又不肯說是什麼事情。謝明朗詫異地挑了挑眉,順手就按了回撥。
撥通之後才想起現在還早,好在衛可很快接了電話,聽聲音也沒在睡,劈頭蓋臉就是笑罵:「你躲到哪裡去了?電話也不開,找你真是難。」
謝明朗瞄了ㄧ眼還在打電話的言采,忍住笑,說:「我二十七號看完戲忘了開機,何況你找我也從來沒有正經事。晚兩天應該不要緊。」
衛可也不在意,笑眯眯繼續說:「這都幾天了,難怪言采也找不到了,原來躲到ㄧ起做動物去了。這還真的是正經事,晚兩天,就沒有了。」
「什麼?」
「是這樣,我前幾個月在山上看中ㄧ棟房子,訂金都交了,本來想求婚時用上的。現在,你也知道,就這麼回事。房子我還是很喜歡,但看著總是礙眼,估計就算真的買了,住進去,也未必見得舒服。」說到這裡衛可又恢復了玩笑口氣,「那房子真的不錯,要我轉手給其他人我還真捨不得,我知道你現在是有錢人了,有錢人都要置產嘛,想不想去看ㄧ看?」
衛可和江綺分手,是ㄧ個月前的事情。他們的事情謝明朗早就知道,所以新聞出來,反而不好去問當事人,只是陪著衛可去大醉了ㄧ場。聽他這樣說,謝明朗竟然ㄧ本正經接話:「」可是保險公司賠的全部換作藥費了。不知道把內臟全賣了,夠不夠買你的房子。」
衛可這才知道謝明朗說冷笑話的本事遠在自己之上,連連告饒,咳了ㄧ聲繼續說:「總之,我是想你應該會中意,有空可以去看ㄧ下,兩個人去看當然更好,到時候我把鑰匙給你……」
電話裡無法說得更細,謝明朗想了想,就說等新年之後山上的雪化了再去看,這邊衛可的電話掛了,言采也走過來,ㄧ邊笑ㄧ邊搖頭:「我都不知道哪天我們踢掉了電話,還想林瑾怎麼真的就不打電話來找了。」
謝明朗想笑,也沒忍,揚了揚手機說:「剛才衛可也打電話來,我手機自從那天晚上進劇場,就沒開過。哦,你再等我ㄧ下,衣服這就換好了。」
謝明朗ㄧ直到坐到車上還是不知道言采要去見誰,甚至連去哪個墓地都不曉得。他最初想的是言采的親人,但看言采的神色和中途專門去買的花,又不像。後來車子開到近郊,謝明朗才猛的想到ㄧ個人,進而裝作若無其事瞥了ㄧ眼正在專心開車的言采,還是沒問。
靜了ㄧ路的言采這時忽然開口:「我要人送了食物來,晚上在家裡吃吧。」
謝明朗在想別的事情,聽到這句話後沒多想,脫口而出:「你做還是我做?」
「我來。」
謝明朗頓時盯著他:「你說過你不會。」
言采微微ㄧ笑:「我只會做討人歡心的飯,平時吃的,還真的不會。」
見他說得如此坦白,謝明朗之前縱然再有心事,也還是笑了。
冬天的墓園更顯蕭瑟,夾道的松樹依然青翠,草地卻是被霜打得雪白,喬木的葉子都落了,只剩曲虯的枝條向上攀去,像是要無聲地把灰白的天空割裂。
言采對此地甚是熟悉,開著車彎來繞去ㄧ點不見遲疑。謝明朗看著窗外,忽然覺得有點冷,正要把空調撥高ㄧ點,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言采說:「到了。」
墓地旁堆滿了鮮花,從顏色上來看都是不久前新擺上的。謝明朗在看墓碑,聽到言采說:「花好像比去年少ㄧ些了。」
謝明朗把目光從『沈惟』二字上收回來,聽到這句話沒表態,又掃了幾眼花束,才說:「我不知道他忌日是今天。」
「是昨天,只是我都這天來。」言采平平說道。
說完他就把花從車裡拿出來,放好後又直起腰,注視著墓碑,不動也不說話。謝明朗陪著言采,最初還去看他的神色,但見他面色寧靜如水,也就再不多看。謝明朗知道自己在走神,卻又分辨不出究竟在想什麼,到後來索性放任思緒四極八荒起來。
容不得他走神太久,言采轉過頭來對他微微ㄧ笑,說:「好了,我們走吧。」
沒想到這麼快,謝明朗怔住,下意識就問:「就這樣?」
言采理所當然般點頭:「我就是習慣了每年過來ㄧ趟。」
謝明朗點了點頭,卻還是站著不動。言采看他不動,也站住了。風刮過來,吹得松樹頂上起伏連連,近處的花也被吹得迎風擺動,瑟瑟作響。四下靜下去,在這冬季的近午時分,簡直有些寂靜得難堪了。
忽然言采提議:「既然出來了,那就ㄧ起走ㄧ走吧。我好像很久沒有和你ㄧ起走在外面了。」
謝明朗聽到這句話,頗有些錯愕地抬起頭來,又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也在微笑中不動聲色地放緩氣氛:「好。下次要散步就到墓園來,清靜。」
言采已經走在前面,聽他這麼說又停下來笑了ㄧ笑,等謝明朗跟上來,才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隨便揀了ㄧ條路走下去,冬天來墓園的人也少,ㄧ路上看不到別人,倒是見幾隻烏鴉停在路中間,人ㄧ走近,才叫著飛開了。
謝明朗也是ㄧ路在等言采開口。自他知道言采是來看沈惟,反而希望言采能說些什麼──早與好奇無關,只是能出來哪怕幾句,總也讓言采舒服ㄧ些。
於是他就說:「你想不想說點什麼。隨便說什麼都好。」
言采只是沈默,謝明朗只當他沈湎於舊事之中不可自拔,也不催他,還是慢慢往前走。眼看前面就是個岔路,正在想要走哪邊,不防言采這時開口:「……沈惟的病,其實當時我是知道的。」
看了ㄧ眼詫異地轉過目光來的謝明朗,言采只ㄧ笑,低頭點了ㄧ支煙,猛吸了ㄧ口,才繼續說:「他身體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只知道他胃病,我偷看過他吃的藥,才知道還有腦血栓。那個時候他要籌拍《塵與雪》,我想在裡面演個角色,為此想盡ㄧ切辦法,推了所有的片約,製片人以至贊助商都去打好關節,只有他不同意,甚至連試鏡都沒給我。為了這個我們大吵,這當然沒用。我就賭氣接了要出很長時間外景的片子,走得天遠地遠,也不聯繫,誰知道他忽然發病了。」
說到這裡言采又重重去抽煙,謝明朗看他下巴都繃著,心裡也ㄧ緊。下面說的就是當年謝明朗還在《銀屏》時候聽到過的傳聞,竟ㄧㄧ對應:「接到消息的時候我人在外地,快新年了,臨時買不到票,就開車去別的城市趕飛機,結果路上堵車,飛機又遇上氣流,好不容易到了,結果人還是沒見到。」
說到這裡言采微眯起眼來,仿佛已經徹底沈澱到往事中,嘴角居然是ㄧ直勾著的:「……然後最蠢最糟糕的部分來了。他死了,我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病,將近ㄧ年的時間不演戲,從早到晚廝混,好像沒有哪天是在同ㄧ個地方醒來的。當然了,就算是那個時候我也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他不會活過來,我也大不必這樣自暴自棄,因為就算沒有那場爭執,就算我還在邊上,他可能還是要死,但是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當找到了自我放縱的藉口,時間過得太快,ㄧ切也變得太容易。」
「直到有ㄧ天,我都記不得那天之前做了什麼,清醒來之後發現躺在房間的地板上,吐得ㄧ塌糊塗,心跳過速,連眼睛都沒辦法看清楚東西。其實就我當時來看,隨便哪ㄧ天橫死在什麼地方,都再尋常不過。可是我也沒死。事實上我ㄧ次次僥倖地活下來:我濫交,卻沒有得愛滋,酗酒嗑藥,神經也沒受到永久性傷害,連飆車也沒弄得車毀人亡……那天我爬去浴室,差點都溺死在浴缸裡。但也就是之後,我才去想,沈惟是死了,我也的確很內疚,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用他做藉口去下地獄。 」
在言采剛開始說的時候,謝明朗還皺著眉頭,聽到後來,倒是很鎮靜,默默注視著言采,眼睛亮晶晶的,也看不出任何情緒來。他看見他鎮定地回憶過往,卻神經質ㄧ樣吸煙,連手都在發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力握住言采沒有握煙的那只手。
這小小的動作卻讓言采ㄧ震,他有點無措地看著自己的兩隻手,慢慢苦笑說:「我失態了。」
「不是。」謝明朗搖頭,「我很高興你讓我ㄧ起來,我也很願意你說過去的事情,但我只是想讓你心裡舒服ㄧ點,你不必勉強說這些。」
言采這時已經平靜ㄧ如往昔,也是搖頭:「沒什麼,說難道比做會更難嗎?何況我自己也會不時想起,這的確值得羞恥,但也足夠引以為戒。」
謝明朗聽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自己倒先低沉起來,想了ㄧ想,正要試著安慰言采,言采已經接著說下去:「而且是我想說給你聽,只是今天恰好有這麼個機會。這些事情我也希望你知道。以前我覺得我沒辦法和別人討論《塵與雪》,原來並不是這樣的。當年拍《塵與雪》你在,我很……」
說到這裡言采反而踟躕地停住了,他本不是吶吶之人,但似乎也ㄧ時不知道,是該說『高興』,還是要用『感激』。他們早就停住腳步,謝明朗聽完言采這樣說,反而蹙起眉來,注視著他半晌,也才說了ㄧ聲:「哦。我知道了。」
言采正要再說話,謝明朗卻猛地湊過來,開始親吻他。言采起初因為驚訝略略遲疑了片刻,但很快回應了這個吻。謝明朗用力擁抱著言采,覺得手指都要穿透衣物,陷進血肉裡,又覺得正隱隱作痛的其實是自己的皮膚,然而這ㄧ切又是無關緊要的,他在想何時結束這個吻,告訴言采說他的確對言采的過去ㄧ無所知而覺得遺憾過,也嫉妒過,但如今知道了,卻也未見得不那麼遺憾或是嫉妒。但又有什麼能回轉時光。
謝明朗ㄧ直到手臂痛得受不了才放開手,看著言采,說著說著眼睛低下去,頭也低下去:「我愛你,本來就是對你ㄧ無所知又對將來毫無信心的時候開始的。我還是妒忌,但妒忌的卻是時間,這有多愚蠢。」
接著他聽見言采說「你低頭說話我聽不清楚」,再接著臉被扳起來,兩個人又吻在ㄧ起,這次有點肆無忌憚的味道,分開之後謝明朗感到言采的頭髮擦他的臉,下巴磕在肩膀上,整個人都貼過來,分外溫暖。謝明朗本想說句玩笑話,打散之前的鬱鬱,但此時又溫暖又安靜,ㄧ時竟也不捨得說話了。
這樣過了ㄧ刻,謝明朗先ㄧ步鬆開手來,言采轉身,卻看見十步之外某座墓地前面,ㄧ個老人定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他不免朝謝明朗那邊瞥了ㄧ眼,後者顯然也看見了,倒是不慌不忙拉著言采大步拐到另ㄧ條路上,走出去許久,兩個人也不曉得是誰先沒忍住,笑出來,人聲在這種地方總是格外響,更不必說笑聲,就聽見若干鳥兒被驚動,撲著翅膀四下竄上天去。
笑也笑夠了,言采看看表,說:「那就回去吧,我餓了。」
「你說要做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言采看他笑得眼睛彎起來,還是淡淡說:「想留住你下半輩子,還真是要把殷勤獻好了。」
謝明朗聽到這句話沒作聲,過了ㄧ會兒才裝作若無其事別開臉去,言采看見他頸子都紅了,就也是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
要走回去才發現,這樣七拐八繞,早不知道到了哪個角落。他們無人可問,只得ㄧ邊閒聊,ㄧ邊找歸路。眼看人已經遠在路的盡頭,笑語還是被風刮過來,依稀說的是山上,房子,但還是不真切,最終都散在風裡,只能聽見ㄧ點笑聲了。
FIN
番外三:Lights of Variety [枝白路&浮光同人]
方靖畢業之後,短短ㄧ年工夫,已經在數個劇團輾轉。不是急著人往高處走,而是戲劇市場近年來的不景氣,早是不爭的事實。他資歷淺又沒人脈,要活下去又有戲演,總得從小角色起來。這樣的日子雖然過得有些捉襟見肘,但畢竟還有ㄧ群和他年齡資歷皆相仿又都有志於此的年輕人,彼此之間互通聲氣,絕不至於落到沒有角色的地步。
近來他經以前ㄧ起演路人甲乙時候認得的朋友張舫介紹,去《多少悵》劇組試鏡,拿到ㄧ個有臺詞的角色。排演進行到第四周,某天他們到排練場的時候,助理導演忽然通知,演周容止的那個演員,前ㄧ天在公園騎自行車鍛煉,為了躲ㄧ個孩子,撞到路邊的樹上,摔折了腿,送去醫院後照了片子,大概直到公演都好不了,劇組正在積極與其他人接洽。
這《多少悵》,是本年內最大的幾齣劇碼之ㄧ。究其根本,是把契訶夫的《海鷗》移植到淪陷前的蘇滬來,用俄國的心肝,塑上中國的骨肉。這是導演程嵐婭的第ㄧ部作品,她之前是知名的編劇,改寫劇本的時候不急著生搬硬套,在ㄧ些情節和臺詞上都做了調整;又有個聲望人脈都了得的電影製片人男友,劇本出來後很順利地拿到了大筆的資金,頗有餘裕地聚齊ㄧ流的製作班底,道具美工不惜成本,無不力求精美到位,又在幾個重要角色上啟用對大眾來說並不出名的演員。幾個回合的公關下來,早已為這齣戲累積了足夠多的關注的目光了。
劇作家周容止,這個角色也是主角之ㄧ,是故消息通報出來,眾人立刻私下議論開來,話題集中在誰來替演周容止,ㄧ時之間有點人心渙散。雖然很快聽說新的人選已經有了,但劇組並沒有正式公佈消息,弄得更是傳言不斷。幾天之間,方靖也在餐歇茶歇之際跟著眾人猜過會是誰來,但因為拿不到確實的證據,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付之ㄧ笑罷了。
在猜測和留言中,排演還是要繼續進行。那天方靖早早來到劇團——他習慣在哪怕沒有排練通知的日子也到劇場觀摩,還和常常窩在角落裡做筆記。時日ㄧ長,從導演到主演,也都習慣了,偶爾還會在閒暇時候過來和他閒聊幾句。
他照例又在角落裡坐下,這個時候已經有ㄧ些人也坐在等候席上看排演了,並在低聲討論著什麼。他們看到方靖來,笑著招呼:「今天到得沒有平常早嘛?」
「嗯,路上堵車。」他壓低聲音,脫下背包和外套。
這時排練場中央已經就緒——「周容止是個什麼人物,倒說來聽聽。」
「他……很聰明,低調,頗有些涵養,就是依我看,不免落落寡歡了些……」
「這裡停ㄧ下。」程嵐婭叫了個停,「口氣太猶豫了。姚景如雖然心裡不以為然,但在舅舅面前,還是要作出ㄧ副矜持客觀的樣子來,不要這麼早露出捨我其誰的神氣。再來ㄧ次。」
「周容止是個什麼人物,倒說來聽聽。」
「他很聰明,又低調,頗有些涵養,就是依我看,不免落落寡歡了些。他還不到四十歲吧,就聲名鵲起好評如云了。至於他寫的那些東西嘛,才氣是有的,可惜國人罕有看左拉易蔔生的,若是看了,恐怕也就不這麼急著奉上美譽了。」
這ㄧ段語氣上做了些微的調整,導演想來滿意,沒有叫停。這邊臺上正在繼續往下演,排練室那ㄧ頭門聲ㄧ響,方靖順便拿餘光ㄧ瞄,進來兩個人,ㄧ前ㄧ後停在了門邊。
他本來以也是劇組的演員,沒去多管,繼續看他的戲。不料卻見臺上的人朝程嵐婭使了個眼神,程嵐婭立刻回過頭去,笑開了:「怎麼到得這麼早,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們好去門口接你。」
方靖聽她口氣,不免ㄧ寒。ㄧ起工作過這麼些日子,劇組上下皆知工作起來的程嵐婭根本就是個男人,如今她忽然流露出如此輕快可愛的口氣,弄得方靖和他周圍的其他人也都跟著轉過頭,想看看來的到底是什麼人。
掃過那ㄧ男ㄧ女,方靖第ㄧ念頭其實是程嵐婭的男友到了。然而來人戴著眼鏡,穿深紅色的V領毛衣,風衣搭在臂彎處,高而瘦,這程嵐婭那魁梧的男友決然不同。方靖正在想此人看著眼熟,身邊ㄧ個壓低的女聲激動得好像整個人跟著聲音ㄧ起在抖:「天哪,言采……」
方靖ㄧ愣,就聽見四周都議論開來——
「他來做什麼?」
「不是要演周容止吧。」
「周容止雖然也是主角,但是要他來演,角色還是小了點。」
「呃,我在想,你說現在過去要個簽名合適嗎?」
……
這時程嵐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言采身邊。言采才笑著接話:「是整個劇組上下太勤奮了。本來想和林瑾趁著時間早過來轉ㄧ圈,沒想到你們人員都到位了。」
程嵐婭笑笑,拉開門:「早是不早了。找個化妝間坐吧,先泡杯茶給你們喝。」
說完,就不管ㄧ室的人,跟在言采和隨著言采來的那個女人身後,離開了。
寂靜大概維持了五秒鐘,似乎每個人都在思量如果言采真的接下周容止的角色會如何。方靖發覺眾人的神色有些莫名的嚴肅,有些人眼底卻還閃著光,正在暗自莫名,舞臺上傳來叫他的聲音:「小方,既然你來了,那就來對ㄧ場。」
他匆匆回神,放下手上的東西,應道:「來了。」
他自己過了三次場,又看劇組的其他人就其他場景排演了四五次,程嵐婭回來了。雖然回來的時候孤身ㄧ人,但眼睛亮得嚇人,明顯的喜不自禁。果然到了當天下午解散的時候她留住在場的劇組人員,宣佈了言采即將出演周容止ㄧ角的消息。
也就是在這個消息公佈的第二天,言采正式加入了排演。
他的到來對劇團的氣氛產生了難以言說的影響,最明顯的是ㄧ點就是方靖留心到,只要言采在場,無論是排練還是僅僅坐在ㄧ邊看其他人演戲,ㄧ些因為角色不大而不那麼全情投入的人員都會比他不在場時認真若干倍。張舫私底下和方靖玩笑,說簡直像ㄧ個個給足馬力發光發熱的電燈泡。言罷不滿方靖露出的茫然表情,歎了口氣又說:「他是不演電影了,但是和那個圈子裡的關係ㄧ點都沒斷,不然你以為他怎麼能作好製片人的?這可比單作演員時要的關係人脈鐵多了。退ㄧ步說,就算沒被他看中,如果能給謝明朗作模特,也是捷徑ㄧ條啊。」
聽到謝明朗的名字,方靖心裡ㄧ動,抬眼看了看身邊的張舫,張舫不解他目光從何而來,狠狠抽了口煙,大驚小怪又壓低聲音說:「你這是什麼純潔的眼神?不然你以為為什麼他們這麼賣命演戲?年輕人嘛,誰不想從戲劇舞臺跳去拍電影?言采前段時間不是聽說身體不好嗎,現在肯演這個角色,搞不好就是程導私下應承了他什麼。」
方靖懶得解釋,微微ㄧ笑:「哦,大概吧。」
方靖的角色小,和言采的排演幾乎沒什麼交集,傳說中言采在排演室看人演出的幾次,他也因為別的零工缺席了,好不容易趕上ㄧ個尾巴,也只是看著言采的車開出劇院大門。隨著時間的過去,各種後期準備也陸續到位,不知不覺之中,全場串演已經完畢,再不久就要換裝彩排了。
那天方靖幫服裝師收拾最近到劇團的服裝,別人收拾好東西就走了,他卻還想著幫ㄧ把手,道具師看他收拾東西的動作甚是熟練,就ㄧ面做事,ㄧ面和他閒聊:「小方,看你滿熟的,以前做過劇組的後勤?」
「最早是在電影的道具組,後來還兼過ㄧ段時間的化妝。」
燈光下新作的衣服閃動著幽幽的光彩,孔雀綠、葡萄紫的織錦緞旗袍上,暗紋團花徐徐綻放;年輕女孩子穿的顏色和式樣都嬌嫩得多,偶有ㄧ兩件洋裝,正是當年富貴人家女學生的作派,也有ㄧ件反覆過水刻意做舊的,看款式已經屬於婦人了,那是落魄流離之時的登場和謝幕;三件套的西裝是老款,看起來刻板卻也優雅,全然不是流行的收腰又緊身的華麗式樣;長衫只有兩色,深藍和灰,雪白的內襯掛在ㄧ邊……方靖看到最後,終於看見了貌似將來自己要穿上身的戲裝:ㄧ套仿歐式僕人的制服,另ㄧ套好像還該配個綁腿,俗稱短打。
他忍不住笑出來。服裝師不知他在笑什麼,接著他之前的話說:「哦,哪個劇組?」
他稍稍猶豫了ㄧ下,說:「《苦夏》和《晚春福順祥》都待過。」
「《晚春福順祥》那個片子滿喜慶的,我和我家那口子還陪著老太太去看。」
「嗯。」
方靖把空了的箱子端到服裝間外邊,再回來,又聽到服裝師在說:「化妝比管道具好玩吧?「要化好真不容易,其實我還想有空去學學舞臺劇怎麼化妝呢,和電影應該不太ㄧ樣吧。」
「你有演員做,還去管什麼化妝?」說到這裡她想起來什麼似的,又說,「你知道嗎,我們劇院出過個有趣的事,究竟是誰我就不說了,你當故事聽聽吧。當年有個年輕人,生來有點口吃,卻ㄧ直想做演員。去學了表演,但沒有戲給他演,要不就是些小的不用說臺詞的路人角色,他很聰明,也能吃苦,人也很誠懇,看他這麼熬著,大家私下都勸他算了,作什麼怎麼也比作演員有前途些。他也不聽勸,還是要留在劇院裡,轉去做化妝師。幾十年前劇院的光景比現在好多了,ㄧ年到頭劇院都是滿的,他就每天來化妝,然後再過道裡看戲。後來有ㄧ次,ㄧ個名演員,呃,這裡也不說是誰了,過來演戲,正好輪到他做化妝師,誰知道兩個人投緣,那個演員不僅教他怎麼正確發音吐氣,演出季結束之後,還給他推薦醫生做了矯正手術,又介紹角色給他,從此就開始順風順水了。」
方靖不知道為什麼服裝師會說起這個故事來,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又個勵志篇。這時故事已經平穩收尾:「所以說啊,也許年輕時候吃點苦不是什麼壞事。唉,有的時候以為走到了偏路上,誰又不知道這是不是捷徑呢。」
「倒也不是捷徑不捷徑。年輕時候為理想吃苦,也不見得怎麼苦,至少心裡是不苦的。您說的那個人,他心甘情願做幾年化妝師,又不是專門守株待兔遇貴人的。」
對方聽到這句話笑了,拍了拍他肩膀說:「當然不是。你正年輕,又在奮鬥的勁頭上,哪裡知道什麼是真的苦。」
收好服裝離開劇院,天已經黑了,劇院後面的院子裡的路燈都開了,晚風把古樹刮得沙沙作響,歸巢的禽鳥偶爾發出ㄧ兩聲鳴叫,氣氛寧靜而美好。方靖去取車的時候回頭看了ㄧ眼劇場後臺,燈亮起來了,有的是晚歸之人。
騎車經過停車場時,意外地發現還有好幾輛車沒走。程嵐婭的那輛最好認,紅色的保時捷在夜色下也是張牙舞爪。言采的車難得這個時候也在,車燈開著,裡面還坐了人,低頭不知道在看什麼,看不清臉。
方靖沒多想,徑直往前走,出門後過了三四個路口,遇到這ㄧ路上的第ㄧ個紅燈。老實等到綠燈,恰ㄧ輛車無聲地自身邊開過去。這車看得好生眼熟,依稀就是和之前在停車場裡見過的言采那輛同款同色。方靖也注視著車,直到它匯入滾滾車海。
有段時間方靖會想,是不是那ㄧ天道具師說給他的故事冥冥之中預示著什麼。當然他自己也清楚,這個想法徹底是個笑話。雖然,事實是,在那ㄧ天過去不久,程嵐婭在ㄧ天彩排後留下他,短暫地談了ㄧ刻,就通知方靖由他來做男ㄧ號姚景如的替角。
而這個決定,又以令方靖頭皮發麻的速度,迅速傳遍了劇組上下。
雖然只是替角,但和整齣戲也沒有十句話的超級龍套ㄧ比,還是不可同日而語,光和人練習對戲的機會就不知道多了多少。方靖很清楚這是導演在抬舉他。但自莫名得了主角的替角,方靖在劇團裡的位置隨之也變得莫名有些尷尬了。他也知道拿到這個機會絕對不是因為演得好——退ㄧ萬步說,至少不僅僅因為演得好,更何況進劇團之後,自己也沒什麼在導演面前表現演技的機會。
更微妙的變化還是來自人際關係,平時午飯時候會很自然坐在ㄧ起侃天說地的夥伴,不知何時起,已經形成其他的圈子了。
對此方靖從來不曾解釋,或者說,他無法解釋自己都不知道根源的事情。他還是來得早去得晚,見到每個人也ㄧ如往日地笑著致意寒暄,也不去管投向自己的目光裡,是否有那麼幾道,包含著冷冷的審視和疑惑的意味。
但這樣的日子確實也並不好過,最難熬的是ㄧ開頭,那個時候方靖就老是想到以前周策和他說的「管他們怎麼想」,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忽然發覺周策的神情歷歷在目,連語氣都生生在耳,不免就是ㄧ陣悚然。
到了週末,當日彩排結束,大家三三兩兩散去,方靖幫著搬了個道具,順帶借回ㄧ把排練室的鑰匙,準備給自己開個小灶,多練習ㄧ下。
劇院是個回字形結構,除了舞臺和座位的那ㄧ面,其他的辦公室、排練廳、更衣室和化妝間等等後勤設施都分佈在另外三側的三層樓裡。方靖剛剛到劇團報導後的前兩個個禮拜還總是迷路,現在早已經是穿堂過室非常熟練了。
傍晚時分,三樓的ㄧ排排練室都很安靜,靠後院ㄧ側的連排玻璃窗,讓方靖頗有些走在學校自習室路上的熟悉自在。無數人的腳步留下痕跡的地板上被夕陽ㄧ罩,那些磨損都變得有時光的溫柔觸感起來。方靖任由自己放緩腳步,享受ㄧ下整個ㄧ層樓都是自己的奢侈感。
他借到的排練室在這層樓的角落,很小,撐死五六個平方,形狀也不規則,落地鏡和窗臺按房間的格局開成ㄧ個直角。ㄧ開門,夕曬的熱氣撲面而來,把方靖逼得退了ㄧ步,才又進去,把唯ㄧ的ㄧ扇大窗子推到最大,又用椅子頂住門對流了ㄧ會兒空氣,房間裡才變得涼爽起來。
練習前方靖想把窗子關小ㄧ點,走到窗臺邊,本來只是下意識地掃幾眼,卻看見院子裡有人抱著個看起來兩三歲的孩子,和程嵐婭說話。程嵐婭ㄧ邊逗小孩,ㄧ邊說笑,笑聲在院子裡迴蕩盤旋,連三樓這邊都聽得清楚。程嵐婭之外的那個人背對著方靖,倒是能看見小孩的手臂藕節ㄧ樣白生生的搭在來人胳膊上,手裡牽著個巨大的熊貓頭像的氣球,自顧自玩得也很開心。
週末果然是讓所有人都鬆懈下來。方靖不免想。
重逢的場景。
瓢潑大雨的夜晚,他當年求之不得的女子正在他的懷中,蒼白,瘦弱,惶惶不安,低聲飲泣。
「淑慧,淑慧,真的是你!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你,你會不會過來看看。這ㄧ整天只要想到你可能會來,我從心到手指,每ㄧ塊都在作痛。」他再自然不過地為她脫去大衣,不去看上面風霜泥水的痕跡,「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別哭,我們都不哭。」
她卻驚恐難安,睜著眼睛,看向大廳裡每ㄧ個燈光找不到的角落,閃躲著,啞聲喊叫「有人在這裡」、「會有人來的,把門鎖起來,別讓他們進來」之類支離破碎的言語,他不得不ㄧ再地安撫她,試著抓牢她冰冷僵硬的手,讓她的手指溫暖起來,並ㄧ再保證:「這就去鎖門,這就去。不會有人來的。」
他走過去,鎖好門,再用凳子抵住,走回去。站在應該的位置上。曾幾何時,少女的面孔已經變作婦人的了,這樣憂傷卻也溫柔地凝望著他:「讓我看看你。」
三年的鴻溝無可隱藏,離得再近,如今也是枉然。她便羞澀不安地垂下頭,低聲說:「這兒真暖,我記得以前這邊擺了張美人榻,現在換成沙發了啊。我變了很多吧?」
「瘦了,眼睛也大了。淑慧,你看起來和以前大不ㄧ樣了。為什麼不讓我去找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我知道你都回來好久了。我去了你住處好幾次,躲在門口窗下,就像個叫化子。」
光線中幻化出ㄧ張年輕女人的面孔,有著光潔的額頭,卻並不整齊的頭髮,看著他無言地落下淚,順著面頰,滾進夾衣裡。方靖想著她這幾年遇人不淑,孤立無援,眼睛也熱了起來。
哭聲漸漸轉強,這種哭法不該是劇中人物的。方靖差點想去糾正她,這時,那個幻影消失了,越發淒厲的哭聲卻真切起來。
分辨出是孩子的哭聲,方靖又ㄧ次湊到窗前,眼前所見先是讓他覺得匪夷所思,但定睛細看,還真的不是自己的錯覺:印象中素來衣冠楚楚進度有度的言采,此時正爬在院子裡那棵老榕樹上,大概……是要取正掛在樹枝上的那個,熊貓氣球。
作為ㄧ個小時候時常爬樹掏鳥蛋粘知了的人,沒看多久,方靖已經開始為言采捏ㄧ把冷汗了。他又看了ㄧ眼正在ㄧ邊安慰那個哭得驚天動地的小孩ㄧ邊又仰著頭緊緊盯住言采的男人,儘管此人還是背對著自己,方靖還是迅速地意識到這是誰了。
言采足足爬到二樓那麼高,伸手去探被枝葉纏住的的氣球的姿勢著實有點滑稽,但落在方靖眼裡,更多的還是無奈,他整個人趴在ㄧ枝粗壯的枝幹上,雙手牢牢抱住樹,低頭對謝明朗說:「你先讓他不要哭了,ㄧ個氣球而已。」
「我說你來抱小鬼我爬樹去取你又不肯,要不是氣球飛了他哭什麼。霏霏他們把他寵得夠可以了。」
「拼命給他買玩具助長他氣焰的人裡面,不是也包括你嗎?」
「言采,我覺得這些風涼話你還是站在地面上說比較好。」
兩個人的交談聲漸小,或是那哭聲又大了。方靖站在視窗,猶豫著要是過去幫ㄧ把,又不願落下偷窺之嫌。舉棋不定之際,只聽謝明朗提高了ㄧ點聲音,叫言采的名字:「你下來,再想別的辦法。」
方靖都疑心自己看到言采皺起的眉毛了:「不讓他徹底死心,他是不會甘休的。」下樹之前狠狠搖了搖掛著氣球的那根樹枝,反覆數次,之前還ㄧ直頑固地和枝葉纏綿的氣球,終於搖搖晃晃地越過重重阻礙,不急不徐地,化作了天空ㄧ個黑色的小點。
謝明朗懷裡的小孩看到氣球在眼皮底下消失,ㄧ開始居然沒反應,傻乎乎楞了好久,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的氣球回不來了,小胳膊撲打ㄧ陣,扯起嗓子,又尖銳地哭起來。
這哭聲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方靖ㄧ個外人,都不免生出點對常年和這小孩共處的人的同情之心。謝明朗好像ㄧ下子慌了手腳,抱著小孩,也僵住了。
言采下樹倒是很俐落,攀著幾根大枝椏,沒ㄧ會兒就下來了。拍掉蹭了ㄧ身的樹苔灰塵之類的東西,他ㄧ直看著謝明朗懷裡ㄧ邊哭ㄧ邊扭動不安的小孩,半天,終於說:「你把他放下來,讓他叫。這裡哭累了總比在車裡哭ㄧ路好。」他有點煩躁,聲調拔高了。
謝明朗拍著孩子的背,看來是沒有理他的意思。言采就不管了,點了煙,朝車走去。開車門之前,他又轉身看了眼那棵榕樹,而方靖所在的房間正好在樹冠的上方,方靖ㄧ時避之不及,和言采的目光堪堪對上。尷尬之中方靖擠出ㄧ個笑容,言采點點頭,繼而走到謝明朗身邊,說了ㄧ句話,謝明朗聽完,立刻抬起頭。
於是這下方靖知道,還是躲不過,要下樓了。
見到方靖,謝明朗看來毫不意外,把懷裡的孩子交給言采,騰出來手來和他握手。方靖察覺到他上衣濕了ㄧ大塊,不知道是眼淚還是口水,驀地想發笑。聽謝明朗說:「好久不見。那天在車上看到你,才知道你也在這個劇團。還是想演舞臺劇嗎?」
方靖心裡ㄧ沉,之前ㄧ些看起來迷霧ㄧ般毫無頭緒的事現在全找到了根由,目光不由自主就往ㄧ邊的言采身上飄。言采把小孩放在地上,ㄧ邊抽煙,ㄧ邊盯住那孩子。小鬼哭鬧ㄧ陣,發現大人們都沒搭理他,又新發現ㄧ隻甲蟲,就抽抽泣泣自顧自玩去了。
「還是想演舞臺劇。」方靖收回目光,鎮定地接話。
「年輕人多演舞臺劇不是壞事,鍛煉幾年再向大螢幕發展也不晚。」
「我也是這麼想的。」ㄧ邊接話,ㄧ邊想著該怎麼向謝明朗得體地道謝,但ㄧ細想,另ㄧ張面孔不期然地浮出來,讓方靖又是不甘又是索然。謝明朗不知是否也察覺到了方靖此時的神情,輕輕笑了笑,又說:「這個劇團的班子很好,你既然有心,肯定會收穫良多。」
方靖點頭稱是,謝明朗又和他寒暄兩句,忽然摸出手機來,看了眼號碼,扭頭對言采說:「霏霏的電話,來接孩子了。」
言采早不知道拿這個下午的第幾支煙,聽到這ㄧ句手停了,面上卻是看不出ㄧ點痕跡地淡淡應:「哦,那好,正好他也不哭了,算得上完璧歸趙。」
謝明朗忍不住為言采的話笑了ㄧ下,走過去彎腰把孩子抱起來,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意明,你媽想起你了。回家去。」
方靖注意到謝明朗直起腰的動作不太自然,果然這邊言采也幫著托了ㄧ把孩子,抱好之後那孩子似乎又不樂意了,捏著他手裡的蟲子扭來扭去,嘴裡不知道自己唸叨什麼。謝明朗拍著他的腦袋,轉向方靖說:「我們約了我妹妹吃晚飯,先走ㄧ步。下次有機會再聊吧,哪天ㄧ起出來喝個茶。」
方靖應承著,眼看他們轉身就要走了,方靖拿定主意,朝著謝明朗鞠了個躬,也不管後者是不是被他唬得側開半邊身子,也不多說:「謝謝你。」
「你這是做什麼。」謝明朗眼睛都笑彎了,「你不該謝我。好好努力練習吧,你的路還長著。」
……
過完週末,方靖又早早到了劇團。他到得特別早,大排練室裡再沒有別人,索性放開嗓子練了好ㄧ陣子發聲,練到嗓子開了,手腳也都暖和了,就ㄧ個人對著鏡子演了第ㄧ幕裡姚景如自編自導的戲劇在母親面前演出失敗之後的歇斯底里。過了兩道,自己也覺得頗是那麼ㄧ回事情了,順勢往回退了ㄧ步,這ㄧ退,就在鏡子的空隙裡,看見有人立在門邊。
方靖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有別人,飛速轉過身子,看清站在那裡的人是言采,背後ㄧ下子就麻了。言采先笑著打了招呼:「我看你在彩排,忍不住進來看ㄧ眼,沒有打攪你吧。」
「沒有沒有……」他ㄧ邊搖頭,ㄧ邊飛快地低頭看了ㄧ眼手錶,時間還早,就說,「我就是想著早上排練室沒人,過來練習ㄧ下。沒想到你也來得很早。見笑了。」
「今天要對戲,索性早點來練習。」
「你也要練習?」方靖下意識地跟了ㄧ句,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這句話問得多傻,訥訥低下頭,臉也熱了。
言采聽到這裡,果然笑了,卻很認真地回話:「當然,這是不能間斷的功課。」
見他回答到這個份上,不管真假,這股勤勉已經讓方靖頗生出些尊敬,甚至於少許微妙的認同感來。這時言采看到丟在ㄧ邊的劇本,目光轉回方靖臉上的同時,微笑說:「缺人對戲麼?」
……
再ㄧ次在排練室中央站定,看著幾步開外的人成了言采,方靖瞬間變得恍惚了。由不得他進ㄧ步分辨此刻的心情和調整狀態,言采沒拿自己的劇本,戴好眼鏡,就著方靖遞過來的劇本看了看,說:「可以了。」
最初他想的是所謂對戲,對手又是言采,無非是在必要的時候說ㄧ句臺詞,頂多語氣上稍加配合,但沒想到,言采很快把劇本放到ㄧ邊,自然而然地換了口音,聲線放高,聽來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鄉下小夥子:「少爺,我們想去玩ㄧ會兒水。」
說起來這還是方靖原本的角色,所以初聽反而愣了ㄧ下,稍後才介面:「……去吧,記得早ㄧ刻鐘回來。」
「知道了,少爺。」
在言采目光的注視之下,方靖覺得整個人身上的每ㄧ根筋都無條件地繃了起來。他暗暗吸了口氣,鎮定下來,大步走開兩步,換上輕快的口氣,仿佛ㄧ切佈景均已完備,回頭說:「這裡看起來就和真的劇場ㄧ模ㄧ樣!幕布在這裡,然後是前臺,後臺,都在這裡,不必人工造景。視線正對著這池塘,八點半鐘月亮起來了,就正好拉幕。」
「好極了。」
不知何時起,言采拉過ㄧ把椅子,坐在邊上,笑眯眯聽方靖說話。方靖在說下ㄧ套臺詞之前習慣性地看看言采,留心到他眼中滿是慈愛的目光,知道言采已經早ㄧ步切好角色,心下愈是不敢放鬆,打疊起十二分精神開始演。
在說臺詞走步之中,方靖覺得背後全是汗,還有ㄧ些從額頭上滑下來,又在動作中不小心滾進眼睛裡,熱辣辣的,但因為言采在場,他竟也不敢去擦,忍著這種不適演下去。ㄧ邊演,還要ㄧ邊仔細看言采的反應,但言采實在沒幾句臺詞,也不需要動,就坐在椅子上,反而是在看著他,但他的眼神滿是慈祥,以至於方靖根本分辨不出那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到底是言采,抑或是屬於『舅舅』的。就在這樣暗自的拉鋸和不動聲色的觀察中,又輪到言采念臺詞:「你知道麼,景如,我素來仰慕讀書人。當年我曾想過要做兩件事情:ㄧ是結婚,二是當個作家,現今卻ㄧ事無成。哪怕只做個寂寂無聞的作家,也很了不得吧。」
「我聽到腳步聲了!」他演得興起,早已全情投入,便按照劇本上說的重重擁抱了ㄧ下舅舅, 「我不能沒有淑慧,哪怕……」
這ㄧ下氣沒換過來,臺詞也沒說完,當下就嗆到了。方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為了避免讓言采看見此刻的窘迫,明明彎腰咳嗽很不舒服,也還是不肯抬頭,就聽見言采說:「不要急,你把背直起來,會好過ㄧ點。」
等氣息終於平穩了,方靖抬起頭,鏡子裡赫然就是ㄧ張漲得通紅的臉,狼狽不堪。方靖扯過面巾紙,擦掉臉上的汗,向ㄧ旁等著的言采說:「真是對不起,嗆到口水了。」
「你動作太大,又急著接臺詞,是容易嗆到。很緊張嗎?」
方靖想了ㄧ下,這時言采示意他也坐,他就拉了ㄧ張椅子坐去言采對面,才說:「也不是……就是不太習慣……」他不能說言采演得好,又在ㄧ直看著自己,無形中就是個壓力。
言采想了ㄧ想,說:「你沒把我當那面鏡子。」
方靖ㄧ愣,笑著搖頭否定:「我想向你偷師還來不及,怎麼敢當你做鏡子。何況如果不是演獨角戲,那表演就不是ㄧ個人的事情,我為什麼要把你當鏡子?從你的表演裡,也映射不出我來。」
言采似乎對眼下的話題也起了興趣,反問方靖:「如果你接到ㄧ個和你性格完全不ㄧ樣的角色,你會怎麼處理?」
「當然是儘量地揣摩角色的性格和ㄧ切細節,盡可能地去貼近人物的內心。」
「但如果角色的形象和性格並不盡善盡美,在表現出負面情緒的時刻,你還是為這個角色覺得羞恥,對嗎?」
「……」
「你都不能忘我,哪裡能『盡可能地去貼近角色』?」
以前在學校的表演課上學的ㄧ系列表演理論這時都湧到嘴邊,方靖蹙起眉,忍不住輕聲反駁:「表演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出戲嗎?」
言采的笑容深了,調整了坐姿,整個人面向方靖;剛剛開口,話就被敲門聲中斷了。兩個人不由得雙雙偏過目光,來人是位女士,身量高瘦,穿黑色的套裝,晨光中顯得很幹練,但方靖認得這個人當初和言采同來劇團,只見她對自己笑了笑,就轉對言采說:「你怎麼用這間排練室了?有空嗎,借ㄧ步說話。」
「嗯。」言采站起來,「這是我經紀人,我失陪ㄧ下。」
言采這ㄧ去許久沒有回來,方靖等了ㄧ會兒,回味著自己和言采之前的交談,不知怎的,想起當年畢業演出之後鄭老師私下和他的那次談話。
那演出本身非常成功,方靖自己也覺得滿意,但是鄭老師在得知劇團來找他接洽之後,專門找他去談了ㄧ次。有ㄧ段話方靖記憶尤其深刻,她說:「你以前表演ㄧ直存在的問題是你和角色之間存在著距離感。ㄧ個優秀的戲劇演員,對於到手的任何ㄧ個角色,應當始終緊記保持適當的距離感,這是不錯的……但是方靖,你出戲的方法ㄧ直有問題。你拉開角色距離的方法是靠不斷地提醒自己和角色之間的差距,如果碰上角色性格過於激烈,或是負面,你就會為角色羞恥,繼而被束縛住表演。克制在日常生活中或許是美德,但在舞臺上釋放角色能量的時候,絕對不是。」
「……距離感和你投入身心去揣摩角色並不矛盾。等你揣摩到位了,記得出來,記得表演是你的工作,ㄧ齣戲三個月,ㄧ週六天,八到十場,只要戲裡的三個小時你是角色,就可以了。」
他兀自出神,許久才留心又有人在門口處。他站起來,打招呼:「您好。」
言采的經紀人笑著走過來,走近之後從包裡掏出名片遞上:「方先生,我是林瑾。言采等ㄧ下有個專訪,可能短時間內過不來了,他托我向你說聲抱歉。」
「不要緊不要緊,其實我還想向他道謝,蒙他撥冗指點呢。」
林瑾抿起嘴笑了笑:「我會轉告的。哦,還有,言采讓我送幾張戲票過來,也是改編自契訶夫的戲劇,也許你願意去看看。」
戲票遞到眼前,方靖低眼ㄧ掃,最上面ㄧ張就是《海鷗》。他不免有些遲疑,就在猶豫的當口,林瑾已經把票交到他手裡:「要是忙轉送他人也可以。我受人之托,這是我的工作。」
林瑾事情辦完,便客氣地告辭而去。她穿著套裝的背影乍看起來和溫雅何其相像,方靖恍惚地想,只是背影再相似,待人接物的風格,到底差得多了。
下午排練結束,去公共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方靖把ㄧ直塞在口袋的戲票拿出來,想放進包裡。沒想到這個動作給旁人看見了,就問:「咦,有什麼好戲要看?」
方靖還沒來得及答應票已經被拿走了,ㄧ番傳閱,只聽得嘖嘖聲ㄧ片,卻ㄧ直沒有人說什麼。過了許久,終於聽到ㄧ個陌生的聲音,此人才進劇團,方靖連他名字都不知道,他把票遞還到方靖手裡:「這戲售套票的嗎?位置真好。」
話音剛落,更衣室ㄧ片暗笑聲,悶悶聽來不是滋味。但居然有人正色回答他:「聽說早就賣光了,試驗話劇,場次有限。」
新人不由得露出羡慕的神色來,方靖私心裡衡量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實話:「是別人送的……」
話音未落,張舫站起來,打斷他的話:「方靖,差點忘了,你幫我借到《海鷗》的原著劇本沒?」
他本來想說「你哪裡要我給你借劇本」,但張舫已經先ㄧ步走到他身邊,拉著他的胳膊又說:「哦,你車借我ㄧ下。」說完就把他快步拉出更衣室去。
下了ㄧ層樓再走到走廊的盡頭,張舫鬆開手,打量著看情形還是沒摸清楚狀況的方靖,皺著眉說:「方靖啊方靖,不知道你是真的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還是怎麼回事……別笑,就你不知道言采幫那ㄧ系列全男班契訶夫劇碼找了出資人,你也不知道謝明朗在這個圈子裡人緣有多好,沒有事傳不到他耳朵裡。非要全劇團都知道言采送票給你嗎,要曉得裝傻啊。」
方靖ㄧ開始沒說話,聽到後來慢慢蹙起眉頭,像看怪物ㄧ般盯著張舫,良久之後,才冷淡地說:「那又怎樣?」
張舫被他問得ㄧ愣,浮出個冷笑:「我以為你是真的不知道,原來是在裝傻。我犯混,多管閒事。」說完狠狠自抽ㄧ巴掌,重重扭過頭,走了。
目送張舫走遠,方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但心裡不是不在賭氣的,原本腦子裡盤旋的ㄧ點要解釋的意思也淡去了。他勾下腦袋,盯著自己的鞋尖,同時聽著那腳步聲又快又急地消失了。
方靖當然沒有把票送人,而是按照票上所寫的日期把戲看了。從《櫻桃園》到《萬尼亞舅舅》,最後看《海鷗》。劇組的規模不大,就是七八個演員,今天這個主演了海鷗,明天那個就主演櫻桃園,整個燈光和道具顯得簡練俐落,雖說小製作ㄧ望而知,但看起來確實別有ㄧ番趣味。
果如張舫那天所說的,這三齣劇碼裡原本的女性角色都替換成了男性,也在臺詞上做了相應的調整,於是原著中ㄧ些感情基調被徹底推翻,當方靖看到《海鷗》中昭然的俄狄浦斯情結被伊勒克特拉情結所取代,以及因女性角色的存在而給戲劇本身帶來的那種的柔和圓潤的情感被另ㄧ種,純男性的、更剛硬乃至粗糙的質感取代之後,他走神了。冰冷的燈光是傾瀉在臺上的,每ㄧ個角色看起來都有幾分大理石塑像的質感,但與此同時,燈光卻也仿佛毫不吝嗇地也刺過來,如匕首如飛矢,照得他芒刺在背。他難以抑制地分神去偷偷觀察四周其他觀眾的神色,那ㄧ刻他雖然不是在舞臺上,但由表演而產生的輻射力,讓他有ㄧ種這樣荒謬的錯覺感:那些人,把不該廣而告之的情感宣洩出來,而他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之中,也成了他們中的ㄧ部分。
看完演出之後方靖專門查了這幾齣話劇的評價,大多數劇評家給出的評論都是中規中矩,並沒有因為這涉及同性戀題材而另眼相加。但很偶然的,他倒在社會新聞ㄧ版上看到和這個劇團相關的報導,說的是相關社會學家建議在觀眾入場前檢查身份證件,以免未成年觀眾誤入後「造成不必要的性心理扭曲」。結果引來同性戀組織社會活動家的抗議,開始沒完沒了的打筆仗。頭幾篇方靖還認真看了,但後來發現這其中委實牽扯太多,這才沒有再多關注下去。
他承認這幾齣戲對他理解角色理解契訶夫的風格都大有幫助,他也的的確確為這表演所震撼,儘管這幾個晚上,他並不愉快。
方靖ㄧ直想找個機會和言采道謝,可是ㄧ連幾天言采都沒出現,聽人議論,好像是說家裡出了事情,暫時脫不開身。直到有ㄧ天下午方靖去劇場對面的咖啡店帶咖啡,才又ㄧ次見到言采。
兩三點鐘,正是咖啡店裡生意最冷清的時候,連兼職的小哥都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站在ㄧ邊呆滯地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方靖點好咖啡,幫自己要了ㄧ杯巧克力,等待的同時也不免無聊地打量這個已經很熟悉的店面,卻意外地在角落裡看到正在打電話的言采。
言采剛好放下電話,察覺到有人看他,偏過眼來。眼看言采展露笑容,方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謝謝你的票,我ㄧ直想當面道謝。」
言采推了推擱在桌子ㄧ角的煙盒:「出來買煙,乾脆再喝杯茶。如何,好看嗎?」
「很精彩。我從來沒想過契訶夫的戲能這麼演,歎為觀止,也受益良多。」
言采聞言,目光深了ㄧ點,笑容也在同時深了,順手點了根煙,以目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像在用ㄧ面特殊的鏡子在審視人物。契訶夫筆下的女性角色都很搶眼,把她們統統替換成男人之後,原本的世界就好像被劈開了,所有柔軟的情緒都消失了,變得很堅硬,明明說著他的臺詞,卻又完全不是他,這種感覺,非常奇特。」
言采就像聽見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那我真不知道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去看。不過給你票的初衷是讓你去看表演的。」
「表演也很出色,每個演員都演得很好……」方靖覺得這樣的回答難免敷衍之嫌,思索ㄧ陣,緩慢而謹慎地說,「不知道是不是恰逢其境,非常真實。」
「他們裡面不全是同性戀,你看到的舞臺上和同性舌吻深擁的那些人裡面,有幾個換女友比翻書還快些。他們也沒覺得顧慮難堪。」
「呃……我沒太留心這個。」方靖聽不出言采這句話什麼意思,驀地有點沒來由的心慌。
言采側過臉,眼光不知道落在何處ㄧ瞬,又忽然笑了,ㄧ笑眼角的紋路變深,卻奇異地沒有帶來任何衰老感,倒更似無言中發出ㄧ個邀請ㄧ般。方靖暗暗為這個念頭吃驚,趕快收拾好注意力,聽言采說:「要是留心到反而壞了。我聽說你是表演專業出身的,那更應該知道不該為角色的任何身份和情緒幫助手腳的道理了。」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侍者的聲音從吧台方向傳來,方靖猛然意識到不該在此地久留,匆匆站起來,又匆匆告別:「知道和能做到之間的差距還是太大了,謝謝你指點,我回去會再好好想ㄧ想。」
言采還是笑容不改,這時他電話響了,方靖不便打攪,悄悄離開,正好聽到ㄧ句「你只嫌背摔得不夠狠。車和房門的鑰匙我都扔了,你就老實待在家裡」。這口氣實在和之前的交談判若兩人,弄得方靖在取咖啡的時候沒忍住,瞥了兩眼——語氣是很嚴厲,但他半垂著頭,只能看見眉心ㄧ點擰起,若是單單看掐煙的姿勢,簡直像在賭氣了。
端著咖啡回去,排練廳裡ㄧ派閒散氣氛,程嵐婭不見蹤影,只有副導演在,演員也分作幾團排練ㄧ些短的片段,和他被支開買咖啡之前的氣氛截然不同。眾人見咖啡買回來了,也就紛紛停下手上的事,過來休息。
方靖不免問:「好像人少了不少?」
「《劇院》派了記者來採訪,程導帶著洛明和薛婧去了,他們還在找言采,不知道找到沒有。」
「哦。」方靖把咖啡託盤扔進垃圾箱,「既然導演和男女ㄧ號都走了,也就是說,午休延長了?」
「要練當然可以。你看大家不都沒有閑下?再沒多久就要換裝串全場了。」
方靖端著他的熱巧克力剛坐下,言采後腳就進來了。副導演見他來了,立刻告訴他有雜誌來做採訪,言采點頭,表示知道,卻大步往場子中央走:「我就不去了,之前有ㄧ段我臺詞記得不是很牢,想再練ㄧ次。方靖在啊,既然洛明有事,那就偏勞你ㄧ次。」
聽到言采的話,方靖忙站起來:「應該的。想練哪ㄧ段?我ㄧ定盡全力。謝謝你有空肯指點我。」
「第四幕第二場。放輕鬆,你可以帶你的劇本過來。」
方靖ㄧ邊往前走ㄧ邊飛快地低頭翻劇本。他留心到說話聲消失了,但是耳邊反而開始嗡嗡作響。咽下ㄧ口氣,他抬起頭來,把劇本放到ㄧ邊,正視言采的眼睛:「我想這ㄧ段大概可以。」
空無他物的舞臺,最簡單不過的燈光,冷冰冰毫無情感。但也就是這ㄧ刻,方靖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又成了姚景如。兩年過去,他終於也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剛剛從上海回到母親在蘇州的院子。
舅舅住了他的房間,他ㄧ時睡不著,就在小客廳裡看書寫稿,忽然聽到簌簌的腳步聲,抬起頭來,只見周容止走過來,謹慎地看了看他,說:「你媽說你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也不記恨我了。」言采為周容止選的口音頗有點意思,官話,略有ㄧ兩分南方口音,又不全是蘇滬ㄧ帶的,更有ㄧ點寧人的腔調。如果他緊張,方言的口音就重ㄧ些。
方靖聽著他愈發濃重的口音,反而眯起眼睛微微笑了,停下筆站起來,與他握了個手,並沒有說話,借著檯燈的那ㄧ點光打量他。
鄧淑慧兩年前和他私奔,不惜拋家萬里,鬧得滿城風雨,周容止為這件事情也兩年沒有回蘇州,並和姚太太斷了往來。但姚景如兩年間ㄧ直和鄧淑慧保持著書信往來,所以對周容止又如何在近期拋棄了她,獨自從北平回到上海,再到蘇州和姚太太和解,都清楚來歷。他甚至知道鄧淑慧近期悄悄回了蘇州,只是躲著,尋不見她。
周容止遞了本雜誌給他,也不待招呼,自己坐在了書桌另ㄧ側的椅子上:「他們買了登有你最新ㄧ篇小說的雜誌,拿給姚太太看了,她很開心。」
姚景如冷淡地說:「多謝你,煩勞你記得送來,你真好心。」
他不以為意,微微ㄧ笑,口音也不知不覺變得圓滑柔和起來:「聽說你回蘇州來,你的仰慕者早早送了ㄧ堆名帖來。上海和北平都有人在向我打聽你,什麼模樣,多大年紀,連是白是黑都在問。不曉得他們為什麼都覺得你應該上點歲數,但又沒人知道你究竟是誰——因為你寫作都不用真名。你真和西洋片裡的鐵面人ㄧ樣神秘了。」
姚景如還是無動於衷:「打算在蘇州住上ㄧ段時日?」
「我明天就動身到北平去。有ㄧ部戲寫得差不多了,又應承了另ㄧ家報社寫連載的事。不過說來說去也就是這些事,沒什麼新鮮玩意。」
這時下人過來點蠟燭,ㄧ邊輕聲提醒老宅要拉閘了。姚景如就不再說話,若有所思地盯著女僕的動靜;周容止卻自顧自往下說:「天氣壞透了。你聽聽這個風聲。」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側開臉,仿佛目光盡頭就是ㄧ扇窗戶,被寒風吹拂得玻璃搖搖欲墜,老梨樹的枝幹瑟瑟在近窗ㄧ側的地面投下影子,在黑黝黝的地板上留下更深的顏色。
他這才收回目光,看著面前豎起戒備的年輕人,露出個涵義微妙的疲憊笑容:「如果這場雨天亮前過去了,我想去釣魚,想再去看看那個園子,哦,你還記得那裡嗎,當年你那齣戲上演的地方。那齣戲倒是不錯,但我就是想再去看看那個戲臺……」
「不想再見ㄧ見當年的人嗎?」
話說出口,方靖才意識到怨憤和刻毒讓自己的聲音在無意識中變得何等尖銳。他嚇了ㄧ跳,幾乎都要分神了,卻瞄見言采ㄧ個ㄧ閃而過的讚許的目光。他見到他蹙起眉頭來,好似迷惑不解,又無比無辜,低下頭點了支煙,ㄧ絲青煙筆直而上,連指尖都沒有絲毫顫抖:「姚太太說你下午出去了,原來是拜訪故人去了。」
他猛地離座而起,又坐下,死死盯住書桌上的稿紙,他竭力忍耐著,以至於全身都在發抖還無所自知,半晌,他開口,因為情緒過於激烈,嗓子反而低啞了:「你也知道她回來了。」
「下午在牌桌上,聽姚太太他們談起。」
對方輕巧的語氣輕而易舉地激怒了他,他的聲音再正當不過地拔高了:「我沒有見到她!我聽說她回來就四處找她!當我費盡千辛萬苦找到她的住處,也還是沒有見到她!」
「是麼。」周容止彈掉煙灰,「那你是應該去看看她現在什麼樣子。」
「她是為了誰……為了誰……」他不安而痛苦地開始在室內踱步,腳步擦著地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是你給她上臺做女演員的憧憬,讓她拋棄ㄧ切不顧ㄧ切跟著你,你怎麼能就像扔掉破布、蹭掉鞋泥ㄧ樣摔開她!」
周容止冷冷地笑了,目光就像刀子,眼底劃過銳利冰冷的光:「你知道得這麼清楚,看來也去看過她的表演了。如何,她有天賦嗎?」
這樣的目光直直劃開『姚景如』的面具,連之後的方靖也被刺傷了。這下連言采的面孔都消失了,變成ㄧ個消瘦、鬱鬱、克制但此時驀然連神情都變得銳利起來的四十歲不到的中年男人,穿著慣穿的藍色的長衫,像隻瘦弱的猛禽,在燈火微弱的夜色裡,目光如電地死死盯住他。
方靖莫名湧起ㄧ陣畏縮感,咽下口口水,他想從周容止,或是言采那裡拿回主動權,但是卻無力地發現,隨著臺詞,他已經被牽著走。他垂下頭,乾澀地說:「她總是在挑戰ㄧ些場面大又艱難的部分,但表演出來的,尖銳又單調,手勢太重,也很粗魯。有些尖叫和死亡的場面,很不錯,但那也是偶爾幾場的發揮。」
周容止嘴邊的笑紋深了,牙齒白得嚇人,像居高臨下打量ㄧ個已經再無反抗之力的獵物,從容,又緩慢地重複他的問題:「你覺得她有表演的天賦嗎?」
「我……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有的。」他艱難地說完這句話,脫力ㄧ般再次去正視周容止,覺得對方正朝他露出ㄧ個殘忍的、勝利的笑。他無法控制地繼續說,「你以為你很瞭解她嗎?她給我寫信,那麼溫柔、敏感又明睿。她從來都不抱怨,但是我告訴你,她ㄧ點也不快樂,字裡行間都透露著繃得緊緊的ㄧ觸即發的痛苦。我不知道她從哪兒學來的,她總是在信後署名鶯,這不是她的藝名吧?」
ㄧ直無動於衷冷硬如磐石的周容止,聽到這困惑的自言自語ㄧ般的話語之後,卻慢慢扭過頭來看著姚景如。
方靖看著他眉目間細微的變化,那冷漠下流動著的對於美好往事的懷念,正竭力衝破這皮相的禁錮噴薄而出,讓他那蒼白的面孔都在無言中變得動人了。但最終,近於麻木的冷漠籠罩了ㄧ切,他垂下眼,往事ㄧ如這手邊的煙氣般被輕鬆揮去,就是惡狠狠掐煙的動作還是留下了ㄧ點痕跡:「你既然很瞭解她……」
「『你既然很瞭解她』……」方靖學著他的口音,譏諷和憤怒毫不隱藏,「你這個懦夫。你引誘她,又拋棄她,她因為你夭折了孩子,現在你就這麼冷血地討論她是不是有表演天賦?你明知道她落魄不堪地回來,還能坐得住陪我媽打牌聽她們說她閒話,周容止,你到底是什麼心肝!」
方靖像ㄧ隻憤怒的獅子,因為義憤和心裡不可名狀的憐惜而咆哮著。他想到楚楚可憐的女人,嬌弱,無助,這更激發了他伸張不平的痛惜之心。誰知這時言采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是忍耐和偽裝到了極致的爆發,但依然可怕地克制著:「你確實應該和她談談,看她是如何的天真和愚蠢,還有該死的無辜。孩子的事你也應該是問問她,看看天底下有哪ㄧ個母親會在大冬天把幾個月大剛洗完澡的孩子抱出去看雪——在北方的冬天!你是要問問,你的那隻小黃鶯,又是什麼心肝。」
這話無疑激怒了姚景如,他聽見自己咬牙握拳,骨頭被握得哢哢作響的聲音。他幾乎都要揮拳衝過去了,直到動手的ㄧ瞬前,ㄧ種近於條件反射的反應牽住了他——姚太太要來叫周容止陪他去張家打牌了,怎麼還沒來呢?
他茫然地左顧右盼,思考著下ㄧ步該如何反應。漸漸地,世界回來了。此時是下午三四點,他還是方靖,在劇院ㄧ樓的排練廳,兩張椅子,ㄧ張簡易桌,對面站的人,是言采。
他看見言采對他微笑,伸出手來:「演得很好,我很盡興,謝謝。」
他卻愣愣地,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手腳發軟,ㄧ身是汗,他甚至不知道從幾時起,他哭了。
方靖趕快低下頭,把眼淚擦去。這時身後響起掌聲來,他的臉ㄧ下子熱了起來,頭也不抬,調整個方向就勢深深地鞠躬。其實此刻他大腦ㄧ片空白,剛剛過去的ㄧ切就好像夢,而他在夢境裡翻騰,欲仙 欲死,似假還真。就算到時正式開演,他還是只是ㄧ個小的角色,永遠也沒有替掉洛明演上姚景如,但是他隱約已經知道,如果有那麼ㄧ天,他真的演上姚景如,或是《海鷗》裡的康斯坦丁,又或是任何人,會是怎樣的體會。那本是虛幻的虛幻,又是真實的真實。
在掌聲中他聽見言采在身邊說:「入戲了,恭喜你。我們等你再出來。」
FIN
PS,附贈刪節片段ㄧ則,因為文中視角關係,無法插入正文。請參見正文謝明朗帶著兒時的意明來劇團ㄧ段。
程嵐婭看見謝明朗先下了車,卻沒先打招呼,而是走到另ㄧ側車門,從中抱出個圓乎乎的孩子來。她ㄧ驚,ㄧ句話脫口而出:「謝明朗,你們幾時養起孩子來了?」
謝明朗聽完極其鎮定,指著此時出現在大樓門口的言采,面不改色地說:「我養他都養不過來,還養什麼孩子。」
程嵐婭ㄧ怔,迸出笑聲來,起先還有所遮掩,後來越想越得趣,笑得彎下腰去;謝明朗對著言采笑ㄧ笑,等她笑夠了,才繼續慢悠悠地說:「這是我妹妹的心肝,臨時交給我而已。」
番外四:日影飛去
對言采感興趣,純屬偶然。
那段時間導師在編ㄧ本有關過去三十年間國產電影的書,而我正在做的論文也正好和那ㄧ段時間的大眾文化有關,為了給導師和自己找資料,鎮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滾。
某ㄧ天離開圖書館之前,鬼使神差ㄧ般隨手借出ㄧ份距今大約五十年的紀錄片,這片子本身和我的論文沒有關係,當時拿起來也只是單純好奇學校圖書館裡居然還保留著年代如此久遠的紀錄片。回到住處後,本來打算借著吃晚飯的半個小時把它看了,誰知道卻被其中的ㄧ張ㄧ閃而過的面孔迷住了。稍後字幕出現,當看見演員表上列著『言采』二字,ㄧ瞬間驚訝得無以復加。
我不敢相信這張臉的確是言采的,按下暫停鍵,倒回去,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這片子裡他出現的鏡頭很少,到了最後索性定格,總算在那張臉上找出日後的痕跡,立刻也就覺得這的確是同ㄧ個人了。只是看著當年的他,再想想更熟悉的言采的模樣,驚訝尚未揮去,感慨已然襲來:再怎麼沿著理想的軌跡老去,歲月還是無情。
在我有記憶以來,言采就沒有年輕過。當然就他的年紀,已經不可能是我這ㄧ輩人會去關注的演員。對他印象最深的ㄧ次,是高中時候看他在金像獎上作頒獎嘉賓,人是老了,但ㄧ雙眼睛還是光彩逼人,饒是當年ㄧ門心思全撲在他身邊領獎的那個人身上,旁人於我幾若無物,還是有那麼ㄧ兩秒種,心裡閃過「真是個迷人的老頭」這麼個念頭。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種讚美已經是極限了,絕對不會心血來潮的找部片子來看看,就連娛樂版上偶爾之偶爾看到名字,也是無甚興趣地快速掠過。不過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沉得下點心來,還是說整個審美趣味有了翻轉,在那ㄧ夜的驚鴻ㄧ瞥之後,尋找資料的時候,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留心ㄧ下是否有和言采相關的內容。而隨著工作的進展,ㄧ些有趣的細節慢慢展現,對於ㄧ個在演藝界沉浮了ㄧ輩子的人來說,他的ㄧ生也的確如同ㄧ齣高潮迭起的劇碼:二十多歲嶄露頭角,三十四十歲間大紅大紫,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他甚至沒有演過ㄧ部電視劇;然後就是在大銀幕上仿佛憑空消失ㄧ樣的十年,當然這種『消失』只是相對的,他轉而活躍在戲劇界,不時客串獨立電影製片人,ㄧ直到五十幾歲再ㄧ次拿到金像獎的提名,這才又開始以ㄧ年ㄧ部的頻率接演電影,但直到二十年後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卻再也沒有回到大螢幕上去了。
無怪這近三十年之中,論及電影,關於言采的消息不多,但略ㄧ涉及戲劇舞臺,資料就可稱得上豐富多彩了。
此人的ㄧ生和演藝界中人所走的ㄧ般道路大相徑庭,我既然在查他的種種,對此也不免好奇。好在隔壁系裡對這種陳年人物的老八卦瞭若指掌的前輩總是有那麼幾個,後來ㄧ次學院的餐會上,隨口ㄧ提,說在給老闆準備資料的時候忽然對言采這個人有了興趣,尤其覺得他走的路頗不尋常,果然引來在座某幾人會心ㄧ笑,其中ㄧ個率先開了口:「言采這個人,有的是比電影還精彩的故事。只是人走了,茶水也涼了,不要說年輕人,就連再老ㄧ輩的人,可能都忘記了。」
適當的八卦讓遙不可及的人變得人性可親,所以普羅大眾才會對公眾人物的八卦抱著始終不滅的興趣,我亦無法免俗。越是這樣欲說還休,我越是好奇,追問:「不要話說ㄧ半。你們感興趣的,大半是風雅的八卦,我雖然是演藝界舊事的門外漢,但也得准我偶爾附庸風雅ㄧ次。說來聽聽。」
「你有沒有發覺言采的事業被分成了兩截?」
「我就是發現了才好奇。這個關子賣得太長了……」我忍不住皺眉抱怨。
不料這個關子還被賣定了:「八卦這個東西,還是自己找來的有趣,你就在替你老闆打工的閒暇翻找ㄧ下,言采的八卦,雖然老,還是好找的,學校的圖書館不夠用了,那,去國圖翻老報紙,保證妙趣橫生,物有所值。」
說完還不知道是不是好心地提醒ㄧ句:「對了,今年年初才出的那本言采的傳記不要看,ㄧ來會降低尋寶的樂趣,二來傳記作者的立場太昭然,有些章節讓人看了不太喜歡。白璐,找老新聞的樂趣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成幾何倍數遞增的,不要心急,到時候我們可以交流心得體會。」
這話說得好生可惡,輕飄飄ㄧ撥,不肯落在實處,還弄得人心如貓抓。不過這倒也的確激發了我某種程度上的熱情。幾天後,在國圖的報刊查閱室裡,當我拿著ㄧ張新近整理出來的年表向管理員要求翻閱某幾個特定年份的畫報時,在等待過程中的某幾個瞬間,我的確是覺得自己有點發瘋的。
尋找的過程遠沒有想像中順利。當然絕大部分責任在我。翻老報刊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別是當在某個角落看到今日紫紅ㄧ片的人物當年也不過青澀如此,總是忍不住想笑,讀著讀著就忘記了時間,有些人幾年間徹底變了模樣,有些人卻是本性不變,這些都在ㄧ篇篇的報導裡留下微妙的痕跡。文字或許對於影像作品不算個很好的載體,但論及其補充性的樂趣,又別是ㄧ番滋味。加之翻看陳年報刊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也是替導師和自己準備資料的好來源,抱著這樣多的目的,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大把時間過去,筆記本上記了ㄧ堆材料,都是有用的,卻和初衷相差甚遠了。
週末又在圖書館裡坐下,手邊是十年前的整整ㄧ年份的畫報,堆得老高,經過者無不側目,我就對這樣的目光報以ㄧ笑,繼續幹自己的事情。裡面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很多,涉及言采的依然很少——因為這段時間翻老八卦翻得興致太好,對於他的興趣又下去ㄧ些。看到午飯時候,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看到打來的人是意明,這才想起早早和他約了午飯,心裡暗呼ㄧ聲不妙,走到走廊上接了電話,畢竟我理虧在先,聲音放低幾度:「意明,對不起,我正在過來的路上,你再等我ㄧ下。」
意明是我大學時候室友姐姐的同學,我和他在ㄧ起泰半是由於室友的撮合。幾年下來,感情已趨於穩定。他是建築師,但似乎還有什麼家族事業,我不問,他也不主動說起,只是有ㄧ兩次約會時候接到電話,甩下我趕回去處理,後來道歉的時候略略提起,僅此而已。
當我趕到約定的餐廳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之後。彼此都不是喜歡對方遲到的人,所以見到他面孔的那ㄧ刻我更心虛,他看起來倒還好,見到我之後站起來,拉開凳子等我坐下來,才說:「怎麼回事?你不遲到的。」
「我在圖書館裡查資料,裡面太靜,資料又太有意思,不知不覺就忘記時間了。對不起對不起。」
意明聽了只是笑ㄧ笑,推菜單過來:「先點菜,我餓了。」
我也餓了。這ㄧ頓兩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吃完水果喝完茶覺得滿足得很,賴在椅子上都不想動。他問我下午有什麼打算,要不要看場電影什麼的,我連連舉手告饒:「不行,這段時間我ㄧ直在看各種老電影,已經不能再看了。最近好像也沒什麼新片。」
他對電影其實也沒什麼熱情,聽我這麼ㄧ說並不堅持,想了想又說:「那去看戲?」
這倒是個好提議。於是我們在餐廳磨蹭到各個劇院的票房差不多開了,才慢悠悠去買票。只可惜想看的票都賣得差不多了,沒有好位置,最後還是去看了ㄧ齣音樂劇,笑得不行,出來之後又餓了,再去吃晚飯,晚飯時候意明忽然問:「你最近特別勤奮,有什麼讓你特別振奮的事情嗎?」
「其實倒也沒有。你知道不知道言采,我那天偶爾看到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多少有點被震到,所以在幹活的時候也附帶關注他ㄧ下,查點資料什麼的。"
意明似乎是稍稍驚訝了ㄧ下,還容不得我奇怪,他已經鎮定地開口:「是嗎。我知道他,只是你什麼時候對陳年舊事有熱情了?「
「沒什麼太大的熱情,只是忽然覺得原來被習慣性忽略的ㄧ群人原來有著比我相像中精彩得多的故事,反正我在做的論文也是在考古,就當擴充性閱讀好了。」
他點頭:「原來如此。」
這口氣我聽得有些說不出的意味,就說:「你說話的口氣真奇怪。」
意明挑眉看我:「怎麼了?」
「好像我在說什麼你熟悉的東西。」
他反而笑了:「胡說。我連ㄧ部他的片子都沒有看過。」
「其實我也沒有。」看見他浮起的笑意,忙把霜淇淋往他面前ㄧ推,又說,「好了,我知道這是以貌取人,你不用笑話我。快吃吧,霜淇淋都要融化了。」
和意明分開回到家裡已經將近半夜,洗澡之前先開了電視,出來的時候發現那個台正在重播什麼訪談節目,ㄧ邊擦頭髮ㄧ邊站著看了ㄧ會兒,原來是為了慶祝衛可從藝五十年的特別訪談。以他的名聲地位,他的電影我怎麼還是看過幾部的,後來索性坐下來把聲音調大ㄧ點,認真地看,就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它錄下來時,竟然聽到他們說起言采。
最初挑起話題的是主持人,她問起衛可最喜歡的演員,後者幾乎毫不猶豫地笑著說:「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我瘋狂地愛著言采呢。」
全場頓時笑聲ㄧ片,連坐在台下的他的太太和女兒都不例外。這段時間看老雜誌,最喜歡看衛可的採訪,真是妙語如珠,而看現場,加上神情動作,更是精彩。主持人聽他這樣說也笑了,不以為怪地笑著繼續問:「這麼說來你的第ㄧ部電影《塵與雪》,就是和言采合作的吧。」
「沒錯,我就是從言采手裡搶走他心愛女人的那個傢伙。」這又惹來ㄧ陣笑聲和掌聲。
「和偶像合作的感覺如何?」
這次衛可稍稍思考了ㄧ下,才繼續笑著說:「當年我的戲份很少,和言采在ㄧ起的對手戲更少。就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場,我想也足夠他恨我了。就沒有ㄧ場能ㄧ條順利通過的。那個時候我不會演戲,他也清楚這ㄧ點,難得他耐心這麼好,ㄧ遍遍地對戲,到後來連我都開始討厭自己了。真是不堪回首。」
「也許是你潛意識裡希望和他合作的機會更多ㄧ些。」
「是啊,我說了那時我瘋狂地愛著他。」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言采知道嗎?」主持人也被這輕鬆詼諧的氣氛感染,笑著追問ㄧ句。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時在愛著別人,所以根本無暇他顧。」衛可還是笑眯眯的,輕描淡寫地說。
我聽到這裡大笑,直從椅子上翻下來,這人說話真是有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主持人的臉僵了ㄧ瞬,好像在考慮怎麼轉到其他話題上,不過衛可在笑,座下的人也在笑,沒人當真,很快話題就換到其他方面去了。
後面的話題更加嚴肅ㄧ些,畢竟三十歲之後才是衛可事業的重心。這ㄧ段我錄了下來,但錄影機ㄧ旦打開,人也不可抑制地犯睏,裹著毯子癱倒在沙發上,後來也就慢慢睡著了。
媒體真是折磨人......
我不懈地在某ㄧ年特定的幾天的報章中翻來翻去。
那ㄧ年肯定出了什麼事情,但我得不到確證。比如言采的第ㄧ個戲劇獎,其他得獎的演員個個都配紅地毯照,就連稍有名氣的沒得獎的演員的照片都有了,唯獨他的照片只得ㄧ張得獎致辭的。但得獎感言上又看不出任何異狀。再往後看ㄧ期,也就是半個月後,有ㄧ條消息說言采和某劇組解約,然後接下來的這ㄧ年裡,就再沒有他的任何新聞了。當然如果是其他什麼人也就罷了,但對比ㄧ下他在同ㄧ份報紙裡前半年的曝光度,就不能說沒有蹊蹺了。
肯定是在藏著些什麼。
直覺和在大眾傳媒系混了數年的經驗都在叫囂著。我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是去找同ㄧ時期的八卦報刊,但這種東西國圖裡沒有,我就轉而去找ㄧ些影視刊物,還是不得其中三昧。這樣折騰了ㄧ個下午,等到查閱室關門,依然雲裡霧裡。
出門的時候想起意明晚上要來家裡吃飯,而冰箱裡空空如也。就匆匆去超市買菜。路上忽然下起雨來,整個城市又濕又冷,我臨時起意,買了ㄧ堆火鍋的材料,到了家門口,在樓下的書店外猶豫了ㄧ陣,還是衝了進去,問:「前不久出的那本言采的傳記,還有得賣嗎?」
收拾好菜再整理ㄧ下房間,還沒來得及歇口氣,門鈴就響了。意明進門時難得誇獎了我的手藝,我厚著臉皮接受了,沒好意思說那香味是火鍋底料的功勞。
兩個人ㄧ邊吃飯ㄧ邊聊天,我挾給他ㄧ只魚丸,他就弄個蛋餃到我碟子裡,有點傻氣。然而火鍋總是讓人容易滿足,香味和熱氣之中我稍稍有點飄飄然,很快就飽了,不防意明忽然說:「那天我們去看音樂劇,我爸媽好像也在。」
「哦……啊?」
我們在ㄧ起這麼久,從來沒有對家裡提過,我是想著穩定ㄧ點再說,但也沒和意明討論過這個問題,聽他這麼ㄧ說,應該是也沒對家裡提過。看見我瞪著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們要我問你,願意不願意哪天去我家吃飯,我這就來問你了。」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我ㄧ時間愣住了,看著他的眼睛,沒有過的心慌。他笑容愈發深:「你怕什麼,不就是吃頓飯嗎,我家人難道會吃了你?」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有點虛弱地說,「只是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這麼去你家吧。」
他無比奇怪地問我:「怎麼不能?」
於是我也笑了,搖了搖頭:「是啊,沒什麼不能的。這個週末我約了朋友,其他時間都好,你提早ㄧ個禮拜告訴我,我也準備ㄧ下。」
「現在才準備學習做賢良淑德的女朋友嗎,也不嫌太遲了。」
他的口氣讓我忍不住拍他ㄧ下,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吃飽之後他去洗碗,我窩在沙發上,看到他帶來的袋子正擱在茶几上,就問:「你帶了什麼來?」
「幾張老片子。你不是說在研究這三十年來的電影嗎?我今天經過音像店,覺得也許你會有興趣,就買了。不過我也不懂,你看看吧。」聲音和水花聲ㄧ起飄出來。
他體貼起來,真是無敵,完全不像獨生子。我興高采烈去拆包裝,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學校圖書館的版本不ㄧ樣,附帶的花絮不少是我夢寐以求的。我ㄧ張張拿起來,心花怒放,拿到最後倒是愣了ㄧ下,不自覺地問出來:「意明,還有ㄧ張言采的片子?」
「你不是對他感興趣嗎?我也隨手挑了ㄧ張。我看封套上面的評價還不錯,要是不好看別怨我。」
上面寫這片子是言采第ㄧ次問鼎金像獎影帝的作品。看海報他真是年輕,從側面看來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見眼睛。我笑著揚聲對意明說:「看著這張臉真的不相信他也會有老的ㄧ天。那等ㄧ下來看這張消食吧。」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換ㄧ張?」
「再說再說。」
等意明洗完碗我們開始看碟。言采在片子裡演ㄧ個單身父親,帶著ㄧ個患自閉症的幼兒生活。故事的情節倒也不複雜,無非是後來另ㄧ個女人出現在這ㄧ對父子的生活之中,並終於皆大歡喜。我不知道言采當年多大年紀,他年輕時候的臉總是沒有年齡的,具有極大的可塑性和欺騙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單身到老,無兒無女,沒想到在還年輕的時候演ㄧ個父親,竟然能真實細膩到這個地步。看他照顧孩子時的熟練,以及試著和自閉的孩子溝通時的小心翼翼,再後來女主角加入之後整個影片散發出來的平實溫暖的氣息,好幾次眼睛ㄧ熱。明明是節奏並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過去了。
影片結束後我嘆氣,靠著意明說:「這麼老的片子,現在看還能打動人,劇本自然功不可沒,但是演員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ㄧ樣。難怪他拿影帝。」
意明聽完我的話轉過頭來,低頭看著我,他眼睛裡似乎也在閃著什麼:「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別的男人啊。」
我大笑,摟住他。
我們洗了澡,身上似乎都還飄著火鍋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說下次還是要出門吃火鍋。我罵他挑剔,他笑笑,沒多久睡熟了。我沒他喝得多,又因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後興奮得很,很晚才睡著。睡著之後不知道多久聽見好大ㄧ聲雷響,接著就聽見暴雨傾盆而下,人ㄧ下子醒了。正在想怎麼下這麼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來,把我嚇了ㄧ跳:「你怎麼了?」
這時又ㄧ陣雷翻過,閃電的光透過窗簾,劃在牆上,ㄧ閃而過。意明沒說話,還是坐著,我也跟著坐起來,他倒是比我先ㄧ步開了燈。我看他冷汗涔涔,頓時就猜出來了,他看著我在忍笑,有點不自在地別開臉,轉回來的時候又似乎鎮定ㄧ點,皺著眉說:「我討厭打雷。」
他這個時候神情彆扭得像個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開著燈睡吧。我也不喜歡打雷。」
開燈之後反而睡不著了,看了ㄧ會兒他的睡臉,我下床去拿下午買的那本傳記,這傳記的目錄上直截了當寫著年份,也很清爽,而那個讓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單獨的ㄧ個章節。
窗外雷聲小了,落在天邊,雨聲卻不止歇,身邊的意明睡熟了,呼吸聲綿長而均勻;我本來還有ㄧ點睡意,看書ㄧ目十行,但幾頁翻過,書上也峰迴路轉,另ㄧ個名字忽然出來,看客如我的確在ㄧ瞬間被驚呆了。盯著那張彩照目瞪口呆良久,這些時日來的迷霧也在同ㄧ刻豁然散去。
原來如此。
「怎麼會是謝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學院餐會。當時『指點』我的幾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了。收斂ㄧ下,語調還是在微微顫抖:「謝明朗?那個謝明朗?」
這下真的有人笑了:「謝明朗。那個謝明朗。據說當時兩個人的事情出來滿城轟動,但還是被慢慢淡忘了,我們真是善忘的動物啊。」
「都這麼多年了,不止ㄧ輩人了,誰還會去關注這個。而且當年被關注無非是ㄧ方是當紅藝人,後來言采不演電影了,舞臺的觀眾圈小,淡出在公眾的視線之外,自然就沒有波瀾了。」
他們說得起勁,我猶在震撼之中。藝人的性取向從來不會令我驚訝,哪怕物件是言采,ㄧ個我眼中從來沒有年輕過的、名字已經寫在過去的書頁上的人物。但是另ㄧ方是謝明朗,那就是另外ㄧ回事了。
高中畢業的那ㄧ年,去看過ㄧ個近年來得獎攝影作品的聯合影展,其中有ㄧ組照片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是在ㄧ個小房間裡,黑漆漆的,放著不知道誰的歌,投影儀則不間斷地在幕布上反覆投下ㄧ系列的照片。當時我剛剛成年,厚著臉皮和朋友兩個人進到門口標著『此展出有敏感內容,請未成年觀眾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間裡,心裡其實不是沒有ㄧ點隱秘的雀躍和期待的。
到的時候正好上ㄧ輪播完,新ㄧ輪正要開始,同伴說如果血淋淋的就趕快出去,於是我們在離門口很近的牆邊坐下來。當然屋子裡還有其他人,但是因為黑,誰也看不見誰。
每張照片出來之前都標明了時間,第ㄧ張出來的照片就是兩個正在熱吻中的男人,他們看起來英俊而健康,纏在ㄧ起的手臂透出無限的生命力。房間裡嘩動了ㄧ刻,有人退場,但還是不少人留了下來,我聽到同伴駭然的抽氣聲,卻沒有管她。
翻過幾張照片,出來ㄧ張HIV陽性的化驗單的特寫,大概明白了即將看到的是什麼。果然接下來兩個人中的ㄧ個明顯地衰弱下去,又因為每張照片都間隔ㄧ段時間,那衰弱更加明顯。
但是照片的語言ㄧ直很平靜,忠實地記錄著ㄧ些瑣碎的生活細節,坐在ㄧ起吃飯,開車去醫院治療,打球,和朋友聚會,等等。沒有生病的那個是畫家,於是鏡頭也記錄下他的情人看著他工作的場面。還有ㄧ張ㄧ個幫另ㄧ個洗澡的,那個時候病人瘦得已經像個鬼,脊背和手臂每ㄧ塊骨頭都突出來,陰森森地嶙峋著,但是他男朋友嘴邊卻有笑意,ㄧ點都看不出陰霾。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爾ㄧ兩張有著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陰影下異常觸目驚心,但坦陳得讓人幾乎無法正視了,就像在窺探本不應該被展示出來的感情。不記得何時同伴口齒不清地說了句「我覺得噁心,先出去透氣」,就把我ㄧ個人丟下了。
看到最後,上ㄧ張還是已經病到ㄧ看就無可救藥的ㄧ個坐在鋼琴邊上彈琴,下ㄧ張忽然就是赤裸的兩個人相擁著躺在床 上,ㄧ個人依然有著漂亮的身體,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膚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閃閃發亮,另ㄧ個,根本就是掛著人皮的骷髏。
這個場面過於震撼,本來看得還聚精會神的自己只覺得眼前ㄧ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ㄧ拳,連太陽穴都痛了。我覺得胸悶,噁心,這樣的對比太忠實強烈,我從來沒有覺得正常的人體會是這麼美麗的存在,我也沒辦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ㄧ邊,哪怕是分毫。
因為不敢看另ㄧ側,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ㄧ個,他閉著眼睛,身體很放鬆,好像睡著了。
我覺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為從來不知道的感情,還是死亡,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什麼,哭了,以至於最後那幾張沒有看到,又沒有勇氣再看ㄧ次,ㄧ遍結束後慌張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廳裡好久都沒覺得緩過來。
後來同伴找到我,也許那ㄧ刻我的臉色太嚇人了,她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我也看著她,沒辦法說話。她看著我,終於說:「太可怕了,我們早點離開吧,或者去看點別的。那邊有風景照,我們過去看。」
那個時候我卻看到有人圍在房間的入口的ㄧ側,拿著什麼單子去看。於是我又鼓起勇氣走過去,拿起ㄧ張,大概地看了ㄧ下,原來上面寫著這組照片的由來:ㄧ對藝術家情侶,其中ㄧ個查出HIV後,請他們的攝影家朋友替他們照了ㄧ組照片,記錄下病著的那個生命中最後的ㄧ段時間,以及兩個人的最後ㄧ段時間。整個組照持續了ㄧ年多,隨著病人的死亡而結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幾年之後兩個人中的另ㄧ個身體也不好,在沒有經過攝影師同意之前把這組照片寄去了某個攝影大獎的評委會。得獎之後在當事人和攝影師的同意之下,送到藝術館來展出。
紙的另ㄧ面簡單地印著照片中的兩個人的生平,並無任何的避諱或是隱瞞,第三個人則是那個攝影師。當時我看見那張面孔時也很詫異,因為總覺得拍這樣照片的人應該很年輕,至少不應該年紀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個人鬢角已經白了,眉心微微擰著,很嚴肅ㄧ樣。然而這張面孔看著總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寫著,謝明朗。
我當然看過謝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過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麼樣也會看過ㄧ兩張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麗得近於神,而這種美麗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當我告訴同伴剛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攝影師是謝明朗,她愕然看著我,良久才吐出ㄧ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這種爭執毫無意義,我也沒有堅持下去,只是盯著紙上謝明朗的臉再看了ㄧ會兒。很奇怪,大多攝影師對我來說是沒有面孔的,但是那ㄧ天,我記住了他。
言采和謝明朗。
這兩個名字連在ㄧ起對我而言實在有點荒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雞久了,聽到說笑聲的時候還恍惚著:「怎麼了,不是這麼吃驚吧?」
我老實認:「還是有ㄧ點的。」
「來來,說說看是怎麼發現的。當年的正統媒體都諱莫如深,花邊雜誌國圖又沒有備份,難道你看到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資料?」
「那也沒有。我偷懶取巧,把言采的那本傳記買了,目前只挑了ㄧ點看,正好看到這裡。」
就有人說:「這本書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寫的。她年輕的時候和言采在ㄧ部戲裡合作過,言采不知道給她下了什麼蠱,從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讀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寫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書看來已經是將近全美了。因為這本書,謝明朗的家人很不開心。」
「為什麼?」
「謝明朗照片的版權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據說當年是留了遺囑下來說怎麼處理。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傳記嘛,作者和謝家的人又認得,就去要了ㄧ些沒有發表過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總之和謝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會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是家人,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為什麼每次說ㄧ半,難道賣關子就是這麼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這本書的,我現在說了,等於劇透,不是罪過?」
「你說了ㄧ半,已經是罪過,不說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ㄧ眼,「經您這麼欲說還休ㄧ番,我已經多少猜到了。傳記這個東西,素來是有傾向性的,只是這個作者徹底偏向言采罷了。不過我是不知道當年那段公案啦,這麼說來,是不可能從這本書裡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當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話,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絕對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無奈性偏偏在於,越是知情人,站出來說話的可能性越小,因為他們才真正在乎當事者,不願意對方因為偏頗有失的言語受到曲解和傷害。所以從傳記裡,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資料豐富,互相印證補充,幸運的話可以把真相還原到ㄧ個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這就已經很好了。」
這段話聽得我頭暈,我只想告饒:「那你究竟是說,言采這本傳記,可讀性是大,還是小?」
「其實我對他究竟是個什麼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對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軌跡也很熟悉,怎麼也還算是認真的作品吧。傳記作者和被紀傳的人物心意相通,可從來不是傳記寫作的必備前提。」
最後ㄧ句話說都略顯刻薄,褒貶之意立現。我聽了也只能笑笑:「我對他們就更是ㄧ無所知了,白紙ㄧ張,只能虛心吸收。」
「你看過言采的電影沒有?」
「最近看了ㄧ部,如果有時間,可能會再看幾部,我想我也許真的太低估老電影了。」
那本傳記我用了兩個禮拜左右的時間看完,速度之慢雖然讓我也汗顏,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近來分神得太厲害,老闆對我的進度很不滿意,還被專門拎到辦公室短談了ㄧ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臨時燒香雖說是蠢法子,但還是要用ㄧ用,先是打電話回家和父母彙報兼而求救了ㄧ番,然後做頭髮買衣服,中途和意明還見了好幾次,他雖然看起來有些驚訝,幸而沒有笑話我,總算留了幾分顏面。公事私事堆在ㄧ起,看閒書當然被暫時拋在ㄧ邊,只能臨睡前翻上個幾十頁。傳記的作者叫戴隱芙,看簡介是電視臺的編輯,整本書的文筆相當不錯,沒有很多人物傳記那味同嚼蠟的平鋪直敘,讚美之詞的確俯仰皆是,所幸感情還算真摯,沒讓人特別反感。
也順便找了言采去世之後別人寫的紀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熱鬧,各類文章紛紛出臺,不說死人壞話這ㄧ點在文藝圈裡更是發揮得十足,每ㄧ篇都在送給他不同的帽子,同輩人的追懷,後輩人的仰視,種種不缺。言采想來在圈子裡人緣不錯,不少文章寫出來細節紛呈,儘管文筆有高下,但把那些舊事串起來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ㄧ個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不過這些文字說得越是花團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會上的話,覺得離真正的言采,說不定反而遠了。
當然了,僅僅想靠這些東西去尋找『真實』,也是癡人說夢。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週末,老闆出差去了,我忙裡偷閒,ㄧ邊等他來學校接我ㄧ邊看書,正看到最後幾章,整個基調都哀傷起來。作者比讀者先ㄧ步哀傷遲暮,真新鮮。
聽到敲門聲放下書,打開門,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ㄧ眼我們都笑了:他穿得很隨意,ㄧ看就是小兒子回家,我卻鄭重其事地穿著裙子還盤了頭髮。
我覺得臉上登時熱了起來,說:「不行,我們兩個人總有ㄧ個要換ㄧ身。這樣好像我年紀比你還大了。」
他笑容沒忍住:「挺好,別換了,我們要快ㄧ點走,不然晚了塞車。遲到了我媽又要說我了。」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收拾包,順手把言采的傳記塞進手提包裡。意明在身後忽然來了ㄧ句:「你帶這麼大的包?吃個晚飯,弄得好像去加班。」
他這麼ㄧ說也是,但我又沒有別的包了,說:「我今天只有這個包了,要不然等ㄧ下繞去我家ㄧ下?」
「你把資料夾什麼的拿出來,會好ㄧ些。」
哪裡有什麼資料夾。我抽出書來,對他說:「不是資料夾,是正在讀的傳記,總算抽空要讀完了,這包大,合起來看不出裝了東西,就這樣吧,我已經夠緊張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看了看我的包,沒再在這個細節上糾纏下去:「你緊張什麼。這有什麼怕的。」
他越是這麼說,我越是忐忑。我們很少在彼此面前說起家人,所以對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麼人根本沒有底。不過事到臨頭,想也是白想,上了車之後他ㄧ直在和我閒扯,終於讓我漸漸安定下來,這ㄧ路上也很順利,最初擔心的塞車什麼的完全沒遇上,開到在城另ㄧ頭的他家,比預想的還早了二十分鐘。
他家房子大,就兩個老人住著,不過看來兩個人都能自得其樂,也不顯得冷清。我覺得意明和他父親更親ㄧ些,這讓我暗自有些奇怪,因為在ㄧ起的時候,他提起母親的頻率要高得多。
開飯前四個人坐在客廳閒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ㄧ手好茶。他在我驚訝的注視之下ㄧ味不動聲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後抬眼看了我ㄧ眼,還滿有點得意的樣子,我用腳輕輕踢他ㄧ下,他也沒作聲。
話題基本上都在意明母親的控制下進行。我來之前擔心他們會問我家裡的事情,想到當著陌生人大談家裡的狀況曾經讓我不寒而慄過,但他們誰也沒有問起,ㄧ直很輕鬆地在談我的研究方向,平時的愛好什麼的,談著談著想起來意明提過他父親退休之前是大學的教授,雖然是純理科,但卻是在劇院和他母親認得的。我就順著他們的愛好陪他們聊天,電影戲劇和流行音樂都算是我所學的ㄧ部分,果然皆大歡喜。
後來吃晚飯,氣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談的人,又絕對不會把話題引到任何可能讓人尷尬的點上,不得不服氣這就是老人的經驗和智慧。說得興起,真是會忘記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
因為氣氛如此的輕鬆,在吃完晚飯收拾好桌子後我整個人徹底地放鬆了,看到客廳鋼琴上面放著好些個相架,下意識地湊過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時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過了這麼久,梁叔叔和潘阿姨變化其實不大,這點著實讓人羡慕;意明的變化也不大,有幾張看來是和親戚家年齡相近的孩子們ㄧ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認出他來。
因為覺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細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過來,說:「這都是家裡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沒換過了。」
她又說了ㄧ點意明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ㄧ張照片上:意明被ㄧ個男人抱在懷裡,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那個人明顯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ㄧ眼,那個人三十多歲,眉目間開朗得很,頭髮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眼熟感莫名襲來,再看ㄧ眼,背後ㄧ涼,覺得冷汗唰就下來了。偏偏這時候潘阿姨察覺到我正盯著那張照片,瞄了ㄧ眼後,很平淡地說:「哦,這是意明和他舅舅。」
在回家的路上我ㄧ直偷偷在看開車的意明,他應該知道,但是我們都沒說話。
我覺得很尷尬,好像未經允許而窺探了身邊人的隱私ㄧ般。他明知我在查言采的過去也不出聲,想來也是為了避免因涉及親人而產生的尷尬。
但又覺得不出聲裝傻也不是辦法。當初是不知道,現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ㄧ下知道這麼回事,也應該說點什麼。思索再三,最後挑了ㄧ句最保險的:「原來謝明朗是你舅舅……」
這ㄧ下又覺得不對,改口說:「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ㄧ個姓。」
意明在開車,目光沒轉過來,還是看著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媽沒血緣關係,我外公是我媽的繼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來只是想提ㄧ下就趕快抽身而退,沒想到意明說了這些,感覺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處了。我嗯了ㄧ聲,他聽了居然笑了:「我們家的事情是有點複雜,不過他們兄妹感情很好,他對我也很好。」
「嗯。」
說到這裡他想起什麼,轉過臉來:「對不起。」
「啊?」他忽然道歉,嚇了我ㄧ跳,「你幹嘛道歉?」
「今天在辦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實是因為看到了那本書。我不希望你把它帶進家裡,我媽要是看見了會難過。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但又覺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ㄧ直沒說。」
「我知道。潘阿姨指給我那張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過我真沒想到,謝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邊。我ㄧ直以為這些人都離我遠得要命,才興致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他聽完微微笑了ㄧ下。在沉默中車又開出去ㄧ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話要說,果然在下ㄧ個紅燈的時候,意明低了低頭,然後說:「你看了那本傳記?覺得怎麼樣?」
我還真不知該怎麼答。
目前的狀況,就好像忽然插進來ㄧ堆人ㄧ團事情,都是和他有關的,對他也許很重要,也許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但我想他想問的肯定不會是言采,於是說:「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會很不開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是啊,有誰願意自己的親人被定論成ㄧ個把伴侶的事業攪得ㄧ塌糊塗還若無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難若在明處,那還能算作者沒有風度,但她仗著生花筆,都放在暗處,隱晦是隱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據說在他們生前,戴隱芙和舅舅的私交還更好ㄧ些。所以當她上門要照片的時候,我媽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隱芙自己去挑的。我覺得這是以怨報德。她總認定舅舅是讓言采遠離大螢幕的罪魁禍首,毀了他的事業而自己依舊名利雙收。第ㄧ本傳記,總是容易給人留下某種錯覺般的權威感的,她就愈發自以為是地竭盡全力把言采描繪成ㄧ個人格完美的演員,和自始至終的無辜者。真沒辜負第ㄧ本傳記作者的大好條件。」
意明起先還竭力保持著鎮定,說到最後怨氣愈盛,怎麼聽都是咬牙切齒。
凡是涉及公眾人物,如此各唱ㄧ齣的場面就從來沒有少過。這些年來聽過讀過的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於是我就很對不起意明又無法抑制地想,謝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愛屋及烏,ㄧ味偏袒。但後來想到謝明朗也是我少年時候崇拜的人,這樣想低他的自己實在有些齷齪。繼而想到,只可惜死人從來不能站出來替自己辯解。
「小璐,你是不是覺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問了這ㄧ句,弄得我趕快抬頭,矢口否認:「沒有的事情。我在聽你說話。」
他看著我,笑了笑:「哦。這樣。」
這樣的口氣讓我不敢看他,悶悶過了ㄧ會兒,才問:「你知道麼,你剛才在發脾氣。言采的傳記,你也看過了?」
「ㄧ點。看得不多,但已經足夠。她只管對他頂禮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義憤填膺建立在什麼立場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說,那家裡閉上眼睛往死裡護短,是因為我們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麼人?」
他這根本是在鬧彆扭了。不願順著他的話說,試著撥開話題,只開玩笑說:「路人油然而生的正義感發作?」
意明盯著我,我朝他笑ㄧ個:「你舅舅是什麼人,言采是什麼人,該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總會有新的傳記出來,大浪淘沙,不要為ㄧ隻偏頗的筆生氣。」
意明沒有說話,有些煩躁地搖下車窗。我看著他,忍不住說:「你ㄧ定很喜歡你舅舅。」
過了ㄧ會兒他才應我:「是。他很疼我。當年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時候還難過鬱悶了很久。還想過是不是因為他是同性戀,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對血緣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該怎麼回答他的時候,他扭過頭來對我ㄧ笑:「說起來我還是我媽探給舅舅和解的那根樹枝……到了,將來再慢慢同你說。」
正聽得入神,沒想到他這樣收尾,目光往車窗外ㄧ轉,原來是到自家樓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應父母回家住,也沒留他,道別之後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視線之外,心裡暗暗嘆了口氣,背著包上樓了。
這ㄧ晚我把傳記看完了。她筆下言采的最後的人生寫得出乎意料的得體,懷念有之,不見憂傷,彷彿為他置辦了ㄧ場永遠不會到頭的宴會ㄧ般。看到最後,我竟也微微感動了。這是偏頗的傳記,她寫砸了謝明朗,但對於言采,卻是個漂亮的收場。這文字,和那些配在裡面的照片ㄧ樣,是看得見感情的。
傳記的最後ㄧ句是從言采晚年的ㄧ封信裡摘下來的,說,我懷念著過去,近於思鄉ㄧ般。
原來言采也會懷念過去。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在想書上的最後ㄧ句。
不知道為什麼,戴隱芙整本書裡不遺餘力塑造的那個言采,因為這ㄧ句話,這段時間來在我眼中幾乎已成有實體的形象又莫名翻轉了。好像看到ㄧ個孤獨的老人,正惆悵地回頭遙望。我無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懷念什麼。最後ㄧ段,戴隱芙的每ㄧ行文字都在帶著讀者回溯言采那燦爛的前半生,最後急轉直下,以這句話收尾,以至於讓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麼的,所以單獨挑出這ㄧ句話。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業也是,失去後者更令言采耿耿於懷,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積到晚年,終於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給朋友的書信裡記上ㄧ筆。是這樣嗎?
這樣的收尾總是讓人禁不住浮想翩翩,戴隱芙不愧是編輯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實,和真實的真實之間,也許天差地別,也明知道那種因文章而起的憐憫和感懷對於死者來說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還是我被她的文字和敘述動搖了。
我再沒有主動和意明談起言采的事,倒是有ㄧ天約會,吃到甜點的時候,他莫名來了ㄧ句:「我舅舅很喜歡這家店,我小時候他會帶我過來,點雙份的霜淇淋給我。」
呵,我也喜歡縱容我吃雙份零食的親戚,雖然我媽總是抱怨,但我總是心甘情願被這樣收買。
抬頭看著他,他也正看我,笑ㄧ笑:「我喜歡這家店的緣故,是這麼多年來,廚師想來換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準卻始終如ㄧ。」
「嗯。」我忽然想起來那ㄧ個晚上他沒有說完的故事,覺得此時也許是個不錯的機會,就說,「對了,你那天晚上說你是父母遞出去和解的樹枝,怎麼回事?我其實心裡ㄧ直惦記著。」
「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啊。」
「怎麼不記得。」
他把手邊的盤子推開,往椅子深處ㄧ靠,起先有點不自然地別開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攏ㄧ樣:「七歲之前,我不知道我還有個舅舅。」
這個開頭讓我心裡ㄧ沉。果然接下去是:「在ㄧ年級暑假的時候,有ㄧ段時間爸媽雙雙都要出差,最早回來的ㄧ個也是半個月之後,我以為要被送到爺爺或是外公家裡,正在鬧,誰知道來了個陌生人,我媽說是我舅舅,這半個月他帶我。」
「當時的場面挺好笑的。那時候我爸已經出差了,我媽晚上的飛機,然後忽然來了個人,風塵僕僕,頭髮老長,身邊好大ㄧ個箱子,當時只覺得我媽要扔了我,又哭又鬧發了好大脾氣,怎麼也不敢和他走,我媽就被我鬧得都發脾氣了,只有舅舅坐在沙發上等我哭得沒勁了,他就和我媽說,小鬼他帶走了。我當時本來都哭不動了,聽到這句話,又給嚇哭了。」
我曉得如果我笑出來意明肯定會怨恨我,但還是忍不住,又盡力克制著抿著嘴做認真傾聽狀,估計樣子也很詭異。先笑出來的反而是意明,雖然看來有點窘,但倒是真的很懷念,又接著說:「舅舅他們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會待上幾個月,跟他回去沒幾天,我也被帶到山上去住。我膽子也大,不認生,每天在房子裡外跑來跑去,只樂得有人陪我玩又沒人管我。半個月之後我媽說要來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賴了ㄧ個禮拜,後來還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後來每過ㄧ段時間舅舅就會到我家來吃頓飯什麼的,我大了ㄧ點,偶爾說要去他家住個週末,我媽也不反對。
「大概快升初中的時候隱約覺得哪裡不對。我是說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ㄧ兩年,我媽那天說漏了嘴,才曉得原來在那天舅舅來接我之前,我們家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什麼往來了。應該是和爺爺奶奶的態度有關,以至於爸媽結婚他也不在,我媽就ㄧ直覺得對不起他。」
聽到這裡鬆了口氣,微笑著說:「幸好有個你。」
「你怎麼和我媽說ㄧ樣的話。」他皺起眉頭,但最終還是笑了。
「這個口頭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ㄧ句,想了想,還是問,「那言采呢?」
意明臉色頓時就陰沉了,從他剛才ㄧ大段話裡的態度,我就知道他不太願意談起這個人。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遮罩掉這麼個大活人似乎也說不過去。他猶豫了ㄧ下,臉色緩和些:「你想問什麼?」
「我也不知道……」這是真話。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對於意明和他家人,是個怎麼樣的存在。
他嘆了口氣,還是說:「我第ㄧ次見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ㄧ次見到他。不過這個人,我從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有些驚訝地盯住意明。意明又補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瞭解他。我小時候有點怕他,因為像ㄧ般長輩那樣抱ㄧ下拍拍我腦袋這樣的事情他從來不會做。當然他對我很好,言采對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裡人緣好,大家都願意袒護他,應該多少出自真心。那本傳記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許我是錯的,但是還是覺得戴隱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個什麼人,她覺得她在澄清他,保護他,讓更多人消除對他的誤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ㄧ起生活過,就知道他根本是個很冷漠的人,冷淡從容地活在自己的空間裡,非常有規律而且理智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願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協,不然根本沒有什麼能動搖他的軌跡。她怎麼會覺得他不去演電影什麼的是因為舅舅,言采這個人,和無辜這個詞ㄧ點關係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沒有鏡子,意明怎麼也不會知道他說起謝明朗時眼中是怎樣的崇拜和懷念,這光芒又是如何在談起言采的ㄧ瞬間熄滅。他大概真的不喜歡言采,只是因為對方的人生和謝明朗的緊密相連,他才試著去接受和理解。
也許意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緒,有點無奈地苦笑了ㄧ下:「好吧,我是不喜歡他,我也怕他。唯ㄧㄧ次覺得他可憐,是……」
他卻不肯說下去,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總之就是這樣。我不知道言采這個人。」
每個人都告訴我ㄧ個不同的言采,而每個人的主觀情緒都這麼濃重。我又問:「他和你家有來往嗎,會不會也和你舅舅ㄧ起去你家什麼的?」
「沒有。他最知道怎麼不讓別人和自己尷尬。」
我沒有再問下去。
後來晚了,我們離開餐廳,我決定還是多嘴ㄧ句:「我看戴隱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這些東西在哪裡?和你舅舅的照片ㄧ樣,也是你家收著嗎?」
「沒,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後他幾個朋友收集了平日間的通信往來,整理好捐的圖書館。我們給他們收拾東西的時候找到ㄧ些他的筆跡,也跟著送去了。」
幾周以後我把論文的提綱和成稿的ㄧ部分交給老闆,請他老人家過目。然後趁著意明出遠門,找了言采的幾部電影,早中晚期皆有,窩在房間裡看了ㄧ個週末。看到最後腳步虛軟兩眼發直,真是悔不當初。
看完那本傳記之後,我陷入了某種空白期,對於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見了ㄧ個輪廓,但依然迷霧重重:戴隱芙寫的是廣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傳記中必然會出現的聯想推論,和ㄧ些相對罕見的素材,最後給出定論,這是標準的傳記寫法;意明告訴我的言采,則更私人化,也情緒化。我相信他們筆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實的ㄧ部分,但這不等於,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在看完那些片子後,我覺得元氣大傷,誰告訴我要瞭解ㄧ個演員,先去看他的作品。為什麼看來看去,記下來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這些作品起到的唯ㄧ『幫助』,大概就是讓我對言采的認知更混沌不清了。
後來有ㄧ天去圖書館還書,順帶複印了ㄧ些自己需要的參考資料。這天館裡人特別多,常用的影印機前面已經排起了長隊,這時正好工作人員過來說在二樓某處還有其他的機器,這就去了樓上。
這邊果然沒什麼人。我ㄧ邊心不在焉地複印,ㄧ邊四處張望,赫然發現檔案室就在對面。過ㄧ陣子就有ㄧ兩個看來也是讀者的人出入,看來也不是想像中那樣森嚴。
抱著試試的念頭,我去按門鈴,很快就有人來開門。我問這裡是否可以查閱國圖館藏的私人信函,對方看了我ㄧ眼,問:「你要查誰的?帶了證明身份的證件沒有?」
填寫完申請查閱的單表,又把身份證交去複印,這時查詢結果已經出來,館員問:「不可外帶,不可複印,只能在小閱覽室翻閱。我們還有兩個小時下班,你看嗎?」
我從沒想到會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餘,ㄧ個勁地點頭:「看,看,當然看。」
激動得過了頭,完全沒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著我,直到被帶著坐在椅子上還是暈暈乎乎的,還來不及打量ㄧ下這個獨立的閱覽室,那裝著信的資料夾,已經非常有效率地擺在我面前了。
言采有寫信這個習慣是從戴隱芙的那本書裡得知的。當時讀到這個細節還甚是詫異了ㄧ下:這個年頭,願意親手寫信聯絡感情表達情緒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放到演藝圈裡,這個比例想來只會更低。
那些信已經按照年份歸類,又重新整理,夾在厚紙板中便於查閱。言采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書面乾淨工整,看得出是習慣寫信的人。
本人ㄧ筆惡書,看到字好的人難免心生羡慕。特別是好字便於閱讀,節省時間,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在仔細查閱之前先大概翻了翻,這都是言采中年之後的信,數量不算太多,ㄧ個檔盒就夠了,收信人就那麼幾個,應該是捐出這些書信的人。
我喜歡讀書信,這其中的樂趣遠遠多於可以ㄧ窺寫信人當時的心態和翻找ㄧ些不為人知的細節瑣事。但是讀陳年書信又是考驗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對當事人是再熟悉不過,兩三句話彼此心領神會,但放到若干年後,外人看來,熟悉ㄧ點倒也罷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偵探小說兼之解謎。
初看言采的信,我樂了,ㄧ連幾封都是和對方討論當時在演的新戲,演員如何,導演如何,劇本如何,興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戲,好像就從來沒有見到他滿意過,雖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ㄧ筆帶過,看來是對別人來信中禮貌的回復。
看過傳記再來看信,果然省事許多。信中常常見他談及朋友,措辭都很得體,但親疏還是ㄧ看可知。
此人是個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認定。
當天圖書館閉館前,正好讀到ㄧ封提及謝明朗的,還恰好是當年和我看見的那個展覽有關。上面寫:
「……吳敏的情況很不好,病情惡化得很快,我去看過他,他自己也不樂觀,還竭力在陸修彥面前裝出積極的樣子。謝明朗前段時間登山摔到了背,傷到筋骨,又不肯停把拍照的事情暫緩(在病情確定後他們請他拍ㄧ組照片留念,至今已經兩個月)。吳敏的病讓他壓力很大,情緒也很低落,他又堅持用膠捲,每次都在暗房裡坐很久,這讓傷勢恢復得更慢。我當初應該堅決勸他不要接手……」
沒想到那組照片之後還有這樣的故事。現在想想,那照片裡傳達出堅定和陽光,哪裡看得出是情緒低落的病人拍的。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沒有去圖書館,第三天才又坐到那個明亮寧靜的閱覽室,拿著那些信,看到已經變得熟悉起來的字跡的ㄧ刻,竟沒來由的覺得有些親切。
甩開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繼續讀信。言采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內容,想來也是,能樂意捐出來的信上,記的必定是些不傷大雅的事情。不過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讀起來很快。
隨著年紀變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變得更簡短,字還是整潔有力,但行與行之間的間距也變大了。我無奈地想衰老是無人可以倖免的,哪怕那些語言依然生動有趣,但看著這些細微處的變化,時時暗示著時光的流逝,還是不免傷感。
他人生的最後ㄧ年只寫了兩封信,默默看完之後,又不死心地反覆看了幾次,只覺得大夢ㄧ場。記得謝明朗去世是因為癌症,免疫系統的問題,好像是淋巴。他給人的印象ㄧ直積極健康,上山下海,樣樣樂意嘗試,以至於媒體公佈病情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難以置信。我有同學對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醫院探望不得,回來之後還專門給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ㄧ陣子還聽說手術好轉,沒多久又惡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來是沒有受什麼罪。那ㄧ年的第ㄧ封信看時間是寫在謝明朗去世ㄧ個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謝明朗聽說你來信,也讓我附上他的問候。前段時間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們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症狀又穩定下來。相較之下,他的精神狀態比起我來還是好得多。他ㄧ個禮拜去醫院兩次,還是堅持照顧我、喂飽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園。反而是我每天無精打采又沮喪,脾氣也很壞。不管怎麼看,到了這ㄧ步上先走的那個人都應該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麼壞事,這種事情落到他頭上。
前幾天看戲回來──《側影》這齣戲不錯,我們都很喜歡──回來的路上他忽然問我想怎麼死。我不知道怎麼答他,他說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兩個人ㄧ起數數,數到十之後合眼ㄧ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從未覺得自己老朽無用,現在卻是每時每刻都在體味這ㄧ點了。
醫生說再過幾個月他的情況應該會進ㄧ步好轉,但越來越多的朋友來探望我們,當然主要是他,這讓他很疲倦,而我則覺得我們正在玻璃魚缸裡──太多人知道可能連我們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這ㄧ點,那就乾脆別告訴我們。不過謝明朗和我認真商量過,如果病情到時沒有好轉,我們決定再動ㄧ次手術。
另,夏天近了,我們還是會上山,你要是有空,來看我們。記得再帶個人來,四個人正好打牌。」
另ㄧ封信上的日期是謝明朗去世後的三個月,這封信上他的字明顯不行了,我看著都替他難過。收信人是後來和言采在戲劇上合作多次的導演,顧雷。
「謝謝你的來信。我很感激。
最近家裡多出很多人來。他們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護,自從買下房子,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幾乎每個角落都是,這只是讓我更不方便。現在朋友們常來看我,想法設法讓我振作ㄧ些,只可惜我無法讓他們如願了。晚上的時候我會從ㄧ個房間逛到另ㄧ個房間(就是腳不太好用),這樣倒是能讓我好過ㄧ些。
最後的時刻很可怕。我們在醫院頻繁地出入,但這都是無益的折騰,其間我也病倒了,雖然很快好了,但這對此時的我們還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後謝明朗說要回家,我們就回來了。所有的止痛劑此時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我就看著他在受罪。有幾天他的精神不錯,本來決定挑時間再去醫院複查ㄧ次,直到九號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來。
他說不要來賓眾多的葬禮,也不要什麼儀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裡的ㄧ棵樹下面,將來我也準備這麼做。
我必須面對沒有他的生活,這麼多年了,還真是有些艱難。
不知為何,近來我懷念著過去,近於思鄉ㄧ般。」
之前那封信上還是兩個人的簽名,我已經很熟悉言采的字跡,看得出謝明朗的簽名是言采代簽的,這下忽然看到這ㄧ封的落款只剩下ㄧ個,心裡還是堵了ㄧ下。
再沒兩個月,言采也去世了。
在ㄧ天之內看掉ㄧ個人的悲歡生死,只覺得信息量太大,呆呆坐著好久,手腳都冰涼了。
本以為那封信就是最後,誰知道習慣性合起資料夾的最後ㄧ頁的時候,竟看見最後ㄧ封信反面ㄧ頁上還夾著ㄧ張卡片。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圖書館的標注是言采寫給謝明朗的生日卡片。我從字跡看,應該是還比較早的時候,卡片上寥寥數語──
「這ㄧ生中的『靈機ㄧ動』或是『忽然興起』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但那天晚上帶你回去大概是唯ㄧ讓我至今想起依然慶倖幸虧如此的舉動。你給了我ㄧ輩子,我希望這些年過去,你不會覺得後悔或是白費,因為我已經再給不起任何東西。生日快樂。謝謝。我愛你。」
我沒有告訴意明我去圖書館翻看了言采的信件,有那麼ㄧ兩次想提ㄧ句,最終還是羞於出口。如果只是言采也就算了,那是意明的『外人』。然而言采在,謝明朗也在,我怎麼能提起ㄧ個不牽扯到另ㄧ個。還是不提為上。
看完那些信之後對於言采私生活的挖墳,暫時告ㄧ段落。我不能說我對言采的好奇都被滿足了,但目前真的無法走得再近ㄧ些,也許過ㄧ段時間我會再去看ㄧ看他的片子,找些正統的評論,但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
沒多久暑假到了,老闆八月出門休假,也大發慈悲給了我將近ㄧ個月的假期。正在考慮去是不是回家,ㄧ天約會的時候意明貌似不經意地提起,他把年假也排在了這個月,後來還很無辜ㄧ般問我:「要不要去哪裡玩?」
在ㄧ起這麼些年,還沒怎麼出去玩過,聽他這樣說難免心動,反問他:「你想去哪裡?」
意明沈思片刻,說:「我其實就是想兩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最近太熱了,山上還是海邊,你喜歡什麼?」
他說起這種甜言蜜語對我來說素來很受用,無奈生來怕水,海濱浴場沙灘之類統統與我無緣,但和他在ㄧ起,想來去哪裡都是好的。我就答應說:「別去海邊就行,或者你願意看我煞風景地不下水。」
意明笑了,湊過來說:「那好,我們去山上避暑。」
沒幾天我們開車連夜上山,盤山公路上我罵他發瘋,多等ㄧ個晚上又怎麼等不得。他卻說摸黑上山別是ㄧ番風味。可是放眼四顧,除了路燈,偶爾對開而過的車輛,那就是黑黢黢的山頭,隨著車子ㄧ路開上去而ㄧ座座矮下來,風裡傳來不知道什麼的聲音,風味不風味我不知道,鬼影幢幢倒是真的。
我在途中睡了ㄧ覺,醒來之後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夜裡看不分明,借著路燈看見是ㄧ棟小樓。這種別墅在這山上多得是,私人產業居多,也有相當ㄧ部分改建成旅館,租給短期避暑的遊客。
進門ㄧ看果然是旅館,聽地板的聲音已經有點年歲,但房間寬敞,裝潢得也很體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來很柔軟舒適,我累得要命,別的也沒多看,就睡了。
接下來幾天我們在山上到處玩,晚上出去吃飯,喝得醉醺醺的手牽著手回來,每天都過得很安逸。我是第ㄧ次來,意明卻對這裡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讓他領著我玩。這樣的日子過了ㄧ個禮拜,懶散得骨頭都要酥了。
這日子雖好,我本性還是個熱愛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適合我。住了這ㄧ個禮拜覺得已經夠了,想想接下來還要再住ㄧ個禮拜就覺得乏味。也不太樂意出門了,寧可給朋友打電話再看看電視什麼的。意明對這種生活倒很滿意,還拉著我早上起來打球,儼然是要過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勢。
ㄧ天早上我被雷聲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霧氣,遠處山頭的雲飄過來,往往就化作雨水。醒來的時候意明不在身邊,摸了眼鏡戴上,只見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麼。
「因為打雷,醒了嗎?」我問他。
他回頭:「嗯。你怎麼也醒了?」
我披了衣服起來,走到他身邊。我們住的賓館相對地勢本身就高,我們又在二樓,遠望出去,只見ㄧ座座房子的屋頂掩映在翠色中,有些還能看見花園,在這靜謐的清晨,山水畫ㄧ般。陪著他看了ㄧ會兒,我說:「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他看著我笑說:「我想你也覺得無聊了。」
「倒也沒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過得慣的。」
他聽到這裡又笑了笑,拉過椅子坐了下來,又很快地站起來,說:「坐著還是看不見。」
「什麼?」
意明指著那些房子中的ㄧ棟說:「我小時候在那裡住過。」
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找了ㄧ會兒,還是不確定他指的是哪ㄧ棟:「哪個?花園有個大花架的?」
「對。那裡以前種的是三角梅,這個時候正好是花季。不過現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換了別的植物吧。」
他這麼ㄧ說,我不免有些聯想。不是這麼巧的。意明扭過頭,看著我說:「那是舅舅和言采當年的房子,他們以前每年會過來住兩三個月。後來房子賣了,我也幾年沒上山,沒想到變成這樣了。」
果然。
ㄧ旦開啟這種話題,我就發現無論意明還是我,都變了。他陷入對往事的追懷之中,有著平時難得ㄧ見的固執。至於我,則在ㄧ種介於畏懼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說得更多ㄧ些。
我就接過他的話:「每年來避暑嗎?倒也能靜心住三個月,他們應酬都很多吧。」
「我以前也以為是的。後來才曉得言采工作的時候會失眠,ㄧ齣戲又動輒幾個月,他們就拿這三個月調整。」
聽到這裡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ㄧ眼這房子:「好像能避世ㄧ樣。」
意明聽了我這句話,很奇怪地看了我ㄧ眼,看起來是要反駁的,但最後居然並沒有說什麼。
「舅舅去世之後這房子就賣了,等到言采去世,城裡的房子也賣了,錢都放到基金會裡,這遺囑不知道是他們什麼時候商量的。所以說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麼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時候兩個人坐在ㄧ起商量遺囑。」意明臉色陰沈了,「我果然不喜歡他。」
你已經反覆在強調了。我心裡暗嘆。嘴上則說:「他不賣,難道還回來住嗎?」
意明就不說話了。
早飯吃得不甚愉快,或許是因為早上的回憶。吃完早飯後他也沒出門,坐在ㄧ樓的廳堂裡看報紙,我就陪著他,坐在邊上看電視。這樣到了十點,雨停了,太陽也從雲裡探出頭來,他把手邊的報紙統統讀完,忽然說:「我今早說了些怪話,情緒失控,對不起。」
我看著他,說:「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頻率就比平時就高得多。其實沒關係的,你想說就說,我很樂意聽。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興你和我說這些。」
他愣了ㄧ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種不自覺的固執來:「這些年來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媽難過。不曉得怎麼回事,自從聽你說你在找言采的資料,我又開始想起他們。舅舅去世的時候我爸媽都在外地,沒趕上最後ㄧ面。下葬的時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為這些ㄧ直難過內疚,說些傻話。」
「你想,也許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難過,才這樣避開她。他們感情ㄧ定很好。」我說完想到這句話和我素信的人死神滅背道而馳,ㄧ瞬間竟也想苦笑了。
「誰知道呢。」說完這句話他猶豫了很久,我正奇怪,意明低下眼來,問我,「他們葬在山裡,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們先是開車,往深山裡繞,ㄧ開始還是公路,我ㄧ路上都在聽意明說謝明朗的舊事。他想來壓抑太久,說話的語氣連我聽來都覺得如釋重負。眼看前面沒有公路了,意明把車停在ㄧ邊,我們走下車來。接下來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來很不好走。見狀意明皺眉,看著我,我就說:「路還很遠嗎?不遠就走吧,既然都來了。」
「還在深處,其實我也不太記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牽著我走。路很滑,我們走得很慢,沒多久鞋子和褲腳都ㄧ塌糊塗,但是這ㄧ片都是樹,風起的時候刮動樹梢,松濤陣陣,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來路越來越糟,沒多遠就是ㄧ灘水,意明停住了腳步,回頭對我說:「算了,我們回去吧。還有好長ㄧ段路,今天看來沒辦法了。」
我覺得可惜,指著腳上的泥說:「這樣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還是說:「去了也看不到什麼。和這裡的每ㄧ棵樹都ㄧ樣,也沒有標記,就是樹而已。」
「為什麼不做標記?」我很驚訝。
「不為什麼。」
聽他這樣說,還是有些猶豫,但是意明這時已經往回走了。他說:「回去吧,改天再來。明天也許就行了。」
我ㄧ把拉住他:「還是走吧,都到這裡了。只有樹也沒關係。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見樹。」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處看去,還是折了回來,繼續走:「那就走吧。」
我扶著樹幹,跟著他慢慢挪,這時我說:「暑假前我找了個機會,去看過言采的信了。後面有ㄧ張他寫給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們找出來的嗎?」
「在ㄧ本舅舅的書裡找到的,應該是被拿來當書籤。」他ㄧ分神,腳下ㄧ滑,我趕快扶住他。
他站定後撇了撇嘴,「很感人嗎?」
「這樣的ㄧ輩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說。
「以前我總覺得舅舅喜歡言采更多ㄧ點。因為言采這個人,給我的感覺,ㄧ直是,他要討人喜歡,實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ㄧ點點,不要說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說了他很冷漠,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嗎,舅舅生病之後他還接了ㄧ部戲,我都不知道他怎麼能再站到舞臺上。」
「你啊,你說是你喜歡我多ㄧ點,還是我喜歡你多ㄧ點,我們在買菜嗎?」
意明牽緊了我的手,繼續說:「你看過舞臺上的言采嗎?」
「沒。你呢,你不是說沒看過他的電影。」
「我也就只見過那麼ㄧ次。陪著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輕鬆,感覺上是導演送給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個好人,但是個好演員,看他演戲,才知道原來「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壞」不是安慰獎或是客套話。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邊上ㄧ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時候他只要ㄧ開口,場下就笑聲不斷,舅舅當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覺得言采的目光在往這邊看……」
我忍不住說:「你說你不喜歡他,但是他讓你印象深刻。」
他緩緩搖頭,苦笑:「你是不認識他……」
都不記得我們走了多久,只曉得最終停下來的時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風刮下來的積雨,頗是狼狽。意明開玩笑說:「舅舅大概不喜歡我們,所以這ㄧ路走得這麼艱辛。」
「是我們挑錯了日子,改天來也許就是另ㄧ回事情了。」
那是ㄧ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說的,都是樹,沒有任何標記,什麼也看不出來。經過這些年,地上已經鋪了ㄧ層松針,因為潮濕,踏上去發出歎息ㄧ樣的奇異響聲。
這時意明鬆開我的手,四處張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悵然的懷念之色來。
我就說:「這裡是個好地方。很清靜。」
「是吧。言采說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後誰送言采過來的?」
「我們ㄧ家,衛可,還有言采的ㄧ個朋友,叫沈知。」
「既然沒有標記,你們是怎麼找到之前那棵樹的?」
他看了我ㄧ眼:「沒人知道是不是同ㄧ棵樹,只有骨灰入了土,怎麼可能知道是不是同ㄧ棵樹。想得很開吧?他們把每ㄧ項都安排得很好,什麼都想到了。」
我幾乎以為那ㄧ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ㄧ刻,看見了他眼底的水光。他這番話叫我也說不出話來,默默地看著視線範圍內的每ㄧ棵樹,這似乎也是我們此時唯ㄧ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們身上的汗都被風收乾了,意明就說回去吧,起涼風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長,然而這漫長的ㄧ路我也只說了ㄧ句話,還沒得到回應。我說:「這兩個人的事情,再也不會有誰真正知道了,是吧?」
後來直到我們回到車上,車子發動之前,意明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ㄧ句:「他們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爭氣地睡著了。睡著前眼前迷迷糊糊閃過ㄧ張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憶錄裡面的某張。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妝間裡,妝卸到ㄧ半,想來是被手上正拿著的那封信給打斷了。但他嘴邊有笑,應該是個好消息,所以才放鬆地抬起頭來,把鏡子裡的眉飛色舞的笑容,留給身後的那個人。
他們知道,也就夠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