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长风有客

10、变动

　　上元节的这天，整个昭平焕然一新，长长的神武大街上被漫天的灯笼笼罩着，街上的行人往来不绝，一眼望去人挨着人，灯笼挨着灯笼，还有人舞者长长的龙形灯笼，游走在头顶上。

　　喻珂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脚下步子飞快，不敢停下，心里慌乱不安。

　　忽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偏头去看，是薛婆婆。薛婆婆枯朽浑浊的眼里含着泪，似乎找他很久了:“孩子，可总算寻着你了。”

　　喻珂忽的脑子一翁，好像掉入了泥藻之中，阿娘出事了......

　　他顾不得什么，只是一个劲往前跑着，四周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薛婆婆说，阿娘本来准备今晚乘着上元节，宫内防守薄弱，出宫带着他回柳州老家的，却不曾想被刑司的人捉住，以她私自出宫为由带到刑司一顿拷打。可上元节取消了宵禁，许多宫人皆偷跑出宫去玩了，想来此罪并无什么大罪，却偏偏要逮着她定罪，且动用大刑，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喻珂忽的想起那日他入宫去寻楚筠，在御花园遇到的那位皇子，心中瞬时了然。

　　待他在薛婆婆的带领下找到喻雯的时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身上皮开肉绽，喻珂原本做好心里准备，却还是被这情形吓到了。

　　薛婆婆将他们带回自己家中，照顾好了喻雯，哭着对喻珂道:“你们回柳州去吧，别再来这里了。”

　　这个时候，喻珂忽的很想哭，可却怎么都哭不出来，无力地坐在地上，许久过去，直到夜深了，外面热闹的气息化为清寂，黑暗笼罩了他半个身子才开口道:“好。”

　　待到第二日清晨，薛婆婆寻了一辆推车，喻雯躺在推车上，又收拾了一些路上用的盘缠给喻珂，薛婆婆已是花甲老人，老伴儿走了二十多年了，唯一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如今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泪水。

　　喻珂心中隐隐作痛，自从他与娘亲来到昭平，薛婆婆就像对待家人那般对待他，他也早已将薛婆婆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如今离开昭平，却是永无再见之日了。

　　薛婆婆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直说着:“孩子，你日后得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啊......”

　　世事当真是无常，昨日他还沉浸在上元节的喜悦之中，可今日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原对昭平有所期待，如今却只得万念俱灰，他瞧着空荡荡的神武大街上，各家各户门前都挂着熄灭的灯笼，远远望去一片橙红，只是再没有了昨夜的生气。

　　喻珂将从小佩戴的一块玉锁取下递给薛婆婆:“婆婆，自从来昭平，承蒙您如此照顾我们母子，喻珂没有什么可报答您的，唯有身上这块玉兴许还值点钱。”

　　薛婆婆见此，忽的两眼含泪，赶忙推拒:“孩子，这东西婆婆不能要.....”如此几番，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只得接下了。

　　今天的天气似乎又转凉了许多，喻珂偷偷回了司马将军府，收了几件自己的衣裳便走了，如今一别两宽，却是一丝留念都不能有。

　　走时，他停留在宋家门前好一会儿，方才启程，离开昭平，一路往北走了。

　　——
　　这日，上元节才过，太学放假，宋祉坐在家门前的小台阶上，想着昨日喻珂怎的神情奇怪，昨日如此热闹，他与秦熠四处都没找着他人，一边想着，一边把玩着腰间的那块红玛瑙。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宋祉转头去看，薛子卿端了一个食盘走过来，今日薛子卿穿的是一身红色，与往常她穿的素色衣裳不同，想来那衣裳必是新订做的了，不得不说，她穿着那一身红真是好看，恰到好处的美艳，丝毫俗气也没有。

　　薛子卿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将食案放置地上对宋祉道:“这是我刚做好的红枣糕，你吃吧”

　　宋祉看着薛子卿，有一瞬间的错愕，他仿佛见到了小时候的薛子卿，那个总是对他笑，说话温声细语的薛子卿。

　　薛子卿看着满院的梅花树，都含着红色的花苞了，对着天空喃喃道:“今年的雪怕是来的早了些。”

　　宋祉拿起一块枣糕放到嘴里，清甜的红枣味，熟悉不过的味道......

　　“你这腰佩哪里来的？”

　　宋祉一听，不自然地将腰佩掩了掩:“没什么，集市上买的。”

　　薛子卿忽的皱眉:“你少骗人了，这种色泽的玛瑙岂是随便能买到的，你是不是收了秦家的东西？”

　　宋祉发现自己瞒不过薛子卿，便只好点点头。

　　薛子卿难得柔和的面容又严厉了起来，厉声道:“立刻还回去！”

　　宋祉一下被吓到了，愣愣举着手里的枣糕。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离秦家的人远一点，更加不能要秦家的东西！现在就还回去！”

　　宋祉很想问薛子卿为什么这么讨厌秦家，但他放弃了，因为他知道薛子卿不会回答他的，便放下枣糕，跑出门去了。

　　待到了司马将军府，正要去找秦熠，忽听得底下下人在议论。

　　“怎么没见着少爷的伴读书童？他还有东西落我那儿了呢。”

　　“不知道啊，听少爷的侍内说，昨晚都没见着他回来歇息。”

　　这下，宋祉更加疑惑了，珂儿那日到底去哪里了。于是，他加快脚步往秦熠房里赶。

　　正到了房门口，却见一侍内从里打开房门出来，正对上了宋祉。

　　侍内见着宋祉很是惊讶:“宋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宋祉心中莫名急躁，只问他:“秦熠呢？”

　　那侍内道:“公子不是去找你了吗，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宋祉:“可是我才从家里出来，没见着他来我家啊......”忽然，他觉着一切太不对劲了，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还没等那侍内再开口说什么，他便往回跑了。

　　经过府内，他发现府里的下人们都不见了人影，各个房门也紧闭着，太反常了....他的心怦怦直跳。

　　待到了街上，方才他来时，街上还有很多来往的百姓的，此时却收摊的收摊，关门的关门，一片肃杀之气。

　　他越来越害怕了，整个昭平全然没了上元节残留的喜乐之气，他赶忙往家里跑。

　　将军府的大门紧闭着，里头传来打斗声，他一把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他跪倒在地。

　　满院的梅花都开了，鲜红鲜红的一片，地上流淌着人血，浇灌在土里，渗透进树根，死人堆满了院子，还有人的肠子内脏破体而出铺在地上，挂在树枝上，猩红的一片，与梅花交相辉映，而死人堆中间，一个挺立着的红衣背影，垂着头跪在地上，那把镶满宝石的剑支撑着他。

　　宋祉全身瘫软，扶着门，想要喊出声来，却如同被堵住了嗓子一般，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那一幕，薛子卿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端着一盘红枣糕，坐在他的旁边，对他说:“这是我刚做好的红枣糕，你吃吧。”

　　分明是才发生的一幕，却好像隔了千年，他努力得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站起身，慢慢走向那个背影，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机械地转过身，似乎全身都僵硬了。

　　秦熠脸上糊着鲜血，从他的脸上顺着下颚线淌进衣领里。宋祉第一次见秦熠这幅模样，脸上毫无生气，一双眼睛盯着他，可怖的浑浊。

　　他缓缓走近，见到秦熠面前躺着两个人，一身红色衣裳的薛子卿，旁边被鲜血染红白衣的爹爹，他们的手紧紧握着，爹爹的另一只手握着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爹爹拿剑....

　　他的目光缓缓往上移，那叠他还未吃完的枣糕还放在原来的台阶上，风吹来一瓣梅花，落在那块他只咬了一口的枣糕上......

　　他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爹爹！娘亲！”

　　今天的昭平天空灰蒙蒙的，白雪从高高的天空中落下来，轻轻柔柔的，落下来，落到满地红色里，化开，化成满地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