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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七章 雪为肌骨易销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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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三年来常常回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回忆却总共是很模糊。
“楠姨,我不会嫁给逢朗哥哥。”她说。
奶娘无奈地摇着头:“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的事情没人能够强迫你,不过这是你筠姨多年的心愿,也是你爹娘的心愿,你忍心让他们失望么?”
“楠姨,这是我的终身大事!”自己固执地说。“筠姨本身就过得不好,姨丈根本就没有爱过她!而我爹娘……我从来没有见过。”
“箫儿啊箫儿,你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奶娘十几年如一日地叹息着。
然后,她看到奶娘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起来,又重重地撞上了装潢精美的墙面。
然后,整栋房子都飞起来了……
啊,不,是她飞起来了。
有血,好多血。
“小姐,你谁也嫁不了了,放心。”有个声音熟悉而陌生,如此的无情和决绝。
“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在大喊,又像是楠姨在大喊。
生命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体里消失,无数的声音混乱地响起,风声,雷声,惨叫,冷笑……她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她就要死了。
她本该渐渐忘记一切,却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刹那猛然一震,醒转了。
口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自然而然地顺着喉咙滑了进去。
是甜的。
是楠姨!是楠姨,抱着谁的双腿在大喊:“箫儿快走!你得活着!活着!”
“楠姨?”她喃喃道。
倏地一道热流溅上她的脸庞。
她的力气回来了,她发现自己在狂奔,却是奔向远方,离楠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她要回去!她要回去找楠姨,还有筠姨!
她听到自己在痛苦地嘶吼,脚下却是无论如何停不下来。可是,她明明该往回跑的,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刹那,她惊觉自己方才吃下了什么。
花魂送做失魂所,一抔土掩销魂坡。
三年立碑。
这碑,还是崭新的,坟上的土却已经旧了。连绵的衰草,长满了每一个坟顶。
水无儿,便是殷悟箫;而殷悟箫,便是水无儿。水是那夜的大雨,无,便是不存在,便是死。
她跪在殷府二十二口人的墓碑前,轻轻地问:
“你们说,我还要活下去吗?”
“楠姨,我累了。”
“我从前觉得,我的命是你的命换来的,我活的再窝囊,也要活下去。可是不行啊,活得太累了,原来根本不值得。楠姨,你喂我吃下‘求不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呢?”
“岑律说我没有心呢。在他心里,我已经死了。我想,就算是再见到了漫思,她也不会承认我就是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吧?这三年过去,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她指尖颤抖着触摸冰冷的墓碑。
“我原本应该和你们一起躺在这里面。”
身后倏然响起淡淡的话语,不是问询,而是肯定:
“原来,你就是殷悟箫。”
殷悟箫慢慢回头,穿绿衣的尹碧瞳清灵地立在一方墓碑上。
“原来,你就是天下第一才女。”尹碧瞳唇边带着一抹嘲讽。
殷悟箫收回视线,眼神投向远方。
“滚下来,那是我家人的墓碑。”
尹碧瞳眨了眨眼睛,从墓碑上跃下:“他们不过是你府里的下人罢了。”
“不,他们是我的家人。”
尹碧瞳没有与她争辩。他负手踱到她身边,低头极富兴味地打量她:“真是想不到啊,你居然就是殷悟箫。你居然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地下躲了整整三年,不容易,真不容易。人人都知道,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刚烈好胜又好排场,没想到竟然甘心与乞丐为伍。”
“你想做什么?”殷悟箫直截了当地问。
尹碧瞳挑眉:“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小殷啊,别这么紧张,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不会杀你。”
又是喜欢。
这个杀手还真是个有格调的杀手,满口的风花雪月。
“你的主子没有叫你杀我么?”
尹碧瞳十分惊讶:“我的主子?我尹碧瞳没有主子。”
“我说的是‘无痕’主人。”
尹碧瞳恍然大悟:“他呀,他的确花心思找过你,不过他可没说过要杀你。听说你很金贵的,绝对不能死呢。啊,对了,”他叫起来,“我上回给你的东西,你是不是弄丢了?”
殷悟箫道:“我给了百里青衣了。”
尹碧瞳惊恐地捂唇:“你怎么给了他了?难道你喜欢上他了?”
“……”
尹碧瞳又扑哧一笑:“你给他,也是很自然的,我不怪你。只是你以后,须得一心一意喜欢我一个。”
他伸手要来拉她,却被她一膀子打了回去。
“咦?”尹碧瞳从地上拾起一张纸,是从殷悟箫袖中掉下来的。
“这不是青衣绝对么?”他扬着那张纸,大惊小怪,“百里青衣送给你的?”
殷悟箫一震,百里青衣给她题的字,居然是青衣绝对?她抓过那薄薄的纸张,上面的笔迹饱满而沉敛:
去月归风,山湘挽素,门迎朱唇,箫郎亲舞。
她蓦地痴了。
忆当年,无限春波绿,缱绻风月弄,傲然顶峰;
看如今,却只有黄叶萧瑟,尘埃荡涤,枝头老秋风。
殷悟箫低下头,忽然堕下泪来。
“尹碧瞳,你杀了我吧。”她望定了尹碧瞳,凤目含悲,如秋水氤氲。
“求你了。”
尹碧瞳被她这样毅然决然地一看,猛地倒退了两步,纸张翩然落下。
“你这是为什么?”他竟显露出慌乱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殷悟箫含泪大笑,“我殷悟箫,从前就是个豪迈潇洒的女子,我想要的,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可如今,却什么也求不得,什么也不敢求,我活的,与猪狗有什么两样!”
她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滚滚。片刻之间,那泪水中竟已掺上了鲜血,雪颊上两道殷红的血泪流过,诡异而悚然。
尹碧瞳怔怔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他似乎能够看见,一个身着华服,仆从如云,珠光宝气,傲然自持的少女,远远地站在云端。
“小殷……”
他一卷袖子,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别哭,我带你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这儿。”他忽然变得十分温柔,像说情话一样在她耳边轻轻诉说。
回答他的,只有血泪。
“放开她!”另一个声音陡然劈落。
那青色衣袂随风凌乱,自天而降。一股沉稳的气势自下冉冉上升,将四周包围得密不透风,饶是尹碧瞳这样的高手,也定了定神,方才能稳住身形。
“百里青衣。”尹碧瞳定定地道。
百里青衣静立着,如孤傲的鹤。沉静的气劲在他周围数丈起伏不定。
“尹碧瞳,放下她。”
尹碧瞳微笑,恶作剧一般:“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对着怀中诱哄,“小殷呀,我们走,不要理这个愣头青。”
他话音刚落,百里青衣掌风已至。
“你这算是偷袭么?”尹碧瞳呀呀叫起来,抱着殷悟箫,轻巧地躲过。
百里青衣也不说话,双掌连连出击,让人毫无喘息之机。尹碧瞳抱着一个人,却还能够高低跳跃接连闪避,就像一只巨大的绿色蝙蝠。
“百里青衣,你疯了么?”尹碧瞳桀桀怪笑。
百里青衣眸光冷冽:“尹碧瞳,今日我若是任你带走她,我就不是百里青衣。”
尹碧瞳长长的睫毛随风抖动,他把殷悟箫轻轻放在地上,微笑着走开:“看来我要先解决你,才能带她走了。”
宇文姐妹与百里寒衣等人赶来,正遇上这一场大战在即。
宇文红缨惊叫了一声,她慌忙拉住百里寒衣:“青衣哥哥能赢他么?”
百里寒衣很想说能,可是他实在也没有把握。
宇文红缨喊道:“青衣哥哥,小心啊!”
百里青衣却置若罔闻。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地上蜷缩的女子身上。他只看得到她,痛苦的她。
一只带血的手拉住了尹碧瞳的绿袍,他低头,看到伏在地上的女子血红的眼。
“不要……”
百里青衣眸色闪了闪,周身气劲减弱。
尹碧瞳奇异地看了百里青衣一眼。
“小殷,你跟谁走?”他难得地主动询问起她的意见。
殷悟箫死死瞪着尹碧瞳:“我不要跟他走……”
尹碧瞳眉宇间绽出笑意。
“……更不要跟你走。”
他的笑意僵住。
殷悟箫牙齿剧烈地打颤,喉中不断发出铿铿之声,她忍到极致,忍无可忍,终于迸出凄厉的惨叫:
“啊!”
她一双手紧巴着墓碑,伴随着这一声惨叫,她竟硬生生从墓碑上抠下一小块碎石来。她本是没有内力的人,这一抠,她十指的指甲全部由根部断裂,十指血流如注。然而,十指的疼痛比起她胸口不断爆发的剧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清秀的五官扭曲且染血,身子在地面上蜷曲扭动,惨叫声在空旷的销魂坡久久回荡。
百里青衣与尹碧瞳两人见了此等景象都失声叫起来:
“小殷!”
“殷……!”百里青衣紧紧握拳,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
那是一双撩筝弄笔的手,那是一张吟词作赋的口,那是一个本应在青莲池上素衣执卷,笑论古今的女子。
这样的痛楚,不知道她这三年经历了多少次。
百里青衣自幼便觉得这江湖就是他的家,是他的责任,是他的一切,今日却恍然觉得,江湖是如此可怖而罪恶的地方。
他快速上前两步,将殷悟箫的身子拉起,抬手注入源源不断的内力。
余人见到他这样的举止,都目瞪口呆。
尹碧瞳乃是当世的高手,武功未必在百里青衣之下。此刻百里青衣大敌当前,却兀自将内力输给他人,实在是不要命的做法。然而百里青衣满心所想的,却是要尽自己的全部能力,只要能减轻她一丝一毫的疼痛也好。
尹碧瞳任由百里青衣越过他走向殷悟箫,却没有拦阻。他整个人仍处在震惊之中。
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痛楚,他的双手双脚都曾经被折断过又重新安回去,他觉得他对于疼痛的理解已经到达了一种无人能及的高度,可是他却完全不能理解,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为何能忍受如此的剧痛整整三年?
尹碧瞳猛然坐下,将一手搭上殷悟箫的另一个肩膀。百里青衣和他互递一个眼色,竟都了解了对方心中所想,便将全部身心都贯注于消除殷悟箫的痛楚上。
旁观的人全都愕然了。
这一正一邪的两个当世的顶尖高手,竟头一次地携手来救一个人?
殷悟箫在剧痛之中,滚滚泪下。
她只是想安静的死去而已。
求之不得,不得有欲,不得有念,不得有情,不得有爱。欲方盛则痛始,情愈甚则苦疾愈甚。
背后两股浑厚的内力温柔地灌入她体内,让她的身体更能够承受痛楚带来的伤害,却丝毫没有减缓痛楚本身。
她在泪眼迷蒙中,依稀见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惊慌地奔过来。
“带……我……走……”她向那白色身影伸出一只手。
世界,在她眼中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