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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六章 争那闲思往事何(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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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蔽月,重雾郁林,参差密集的高耸枝桠宛如枯瘦的猛鬼峥嵘的手臂向高空做出擒拿之势。
翠笙寒将自己的面孔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中,感觉火堆中飞溅的火星似要把她熔化、焚尽,却又似乎离她十分遥远。她听到自己轻轻地,恭敬地唤着:
“主人。”
火堆噼啪了一声,仿佛回应,然后清寒的嗓音猝起:“总算你还没忘了我。”
“主人的教诲,属下一日也不敢忘记。”
“哼。”火焰缓缓映照出来人身影,瘦长而虚弱的样子,却散发着强烈的侵略感。
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出声,翠笙寒只得再问:“主人来此,有何吩咐?”
来人却忽地叹了一叹:“迷梦,你已经从百里青衣手上逃脱两次了。”
“这……是托了主人的福。”翠笙寒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得这样回答。
“你应该死在他手上的。”
翠笙寒打了个冷颤。
“主人……是要属下自裁么?”
“哼,”他又是一声不屑,“你的确比芳颜醉要聪明,却还是不够聪明。”
“那么主子的意思是……”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他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翠笙寒刷地白了脸色:“为什么?为什么是……”
“你要违抗我?”
“我……”
远处传来不属于自然的轻微枝叶碰撞之声,来人陡然笑起来:“你很紧张。是怕他看见我,还是怕我看见他?”
翠笙寒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用最好的方式来回答:“迷梦只知听从主子差遣,他看见主子,或主子看见他,都与我无关。”
片刻后,白灿抱着满满的水囊踏叶而来。
“很渴了吧?”他体贴地把水囊递给她。
她深深看他一眼,接过水囊痛快地喝起来,饮毕,她将水囊交还给他:
“你也喝一些吧。”
白灿看看她刚刚以唇饮过的囊口,面皮上竟微微有些泛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他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水囊,欢欢喜喜地灌进口中。
翠笙寒水眸黯淡了一下。
他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她指甲里不知名的粉末悄悄落入水囊中,转瞬便彻底溶解。
“白灿。”
“嗯?”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原谅我么?”
白灿笑眯眯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她信了他,却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动情的时候,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不能当真的。
他没有怀疑她,却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心爱的人面前说如果的时候,那个如果,往往都会变成事实。
京城,浣意书斋。
浣意书斋是殷府最大的产业。浣意书斋的掌柜,名唤岑律。
岑律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责的大掌柜。他每天早晨卯时准时开店,晚上戌时打烊,日进斗金,年入万两,还把殷家的藏书库打理得妥妥当当。这样繁杂的事情,是寻常人绝没有心思去做的。
他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向来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他在殷家待了快十六年了,起初虽然是被殷悟箫那女人设计,但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他留在殷家是有目的的。
这目的,倒不是殷家的家财。殷府再怎么家财万贯,也比不上他家有钱。
他既然这么有耐心,自然不会在这里就告诉你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他的这个目的,最近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
难道石漫思那丫头片子就不能消停消停么?这些年来,她是在江湖上得了个黑玉神女的名号了,见到各帮各派的老爷们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人缘好得要命。可怜他,却操心操得提前萌生了老态。
这不,今儿个早晨,他又对着铜镜拔出了几根全白的头发。早晚有一天,他这头乌发就要报销在石漫思身上。
“掌柜的,今儿又是整理东厢房的日子了。”伙计提醒着。
岑律点点头。
东厢房,是浣意书斋最特殊的地方,连打扫也要由岑律亲自监督。旁人或者会以为,这东厢房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其实不然。
这东厢房乃是他们家殷大小姐专用的藏书库。东厢房里每一本书上都由殷大小姐的批注和题字。殷大小姐在的时候,这书房是严禁闲杂人等进入的。如今,殷大小姐不在了,也只有岑律会忠实地按照她还在世的样子,完好地保留着这藏书库里每一本书,连摆放位置都不曾更换。
殷悟箫,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岑律每一天都在心里这样暗暗地说一回。
这日他走进东厢房,却硬是呆住了。
“掌柜的,您堵在门口,我们进不去啊。”伙计在后头小声道。
岑律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从他的背影,伙计们完全看不出他的喜怒。
有别的伙计瞪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一眼。谁不知道岑大掌柜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他甚至有一个绰号,就叫“冷面兽”。
凡事掌柜的自有计较,这新人,动不动就上来插嘴,显得他有能耐么?
岑律终于出了声:“今日不打扫东厢房了,你们都出去吧。”他走进房中,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咦,掌柜的……”
众人慌忙把那不会说话的小伙计拖走。
岑律掩上门,缓缓走到厢房的那一头。
一个素衣素颜,长发绑作两根辫子的女子僵硬地斜靠在墙角,一双凤眼瞪得又圆又大,小脸憋得通红。
岑律神情冷冽地在她面前蹲下来。
他没有开口,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女人,做事永远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就像三年前忽然的消失,和现在忽然的出现。
这本是他人生中多么寻常的一日,却因为她的出现而如此不同。
他握紧了拳头,松开,又握了握。说什么,都显得十分可笑。
水无儿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乱转,可是岑律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许久,岑律才留意到她的僵硬。
“被点穴了?”他沉沉地问。
水无儿只能用灵动的眼珠表达自己强烈的意见。
岑律忽然低低地笑了,然而他眸中分明又没有笑意。
水无儿陡然遍体生寒。岑律还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笑过。
这尹丈丈,真是错有错着,一拳打在了她的死穴上。居然趁夜把她拎到了浣意书斋,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天理循环啊!
岑律干脆利落地给她解了穴,然后静看她倒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活动肩膀。
“殷悟箫,你终于又出现了。”他终于显露出几分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水无儿以一种扭成麻花的姿势在地上定住。
“呵呵,这位爷,您叫我什么?”她傻笑着迎上岑律的盯视,偷咽了口口水。
岑律一愣:“殷悟箫,你要在我面前装傻么?””
“爷您说什么箫来着?我不知道啊。”她是真傻,真傻。
岑律噤声了。
他可以理解她生气,发疯,又或者是吊儿郎当笑嘻嘻地嘲弄他。他唯独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会否认自己的身份。
“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承认了么?”岑律怒道。
水无儿却往墙角一缩:“爷,您别生气,我是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我昨晚在家睡得好好地,今早醒来就在这儿了。您……您别打我。……那个,您要是真打,就打得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岑律愕然。
若不是他看殷悟箫的面容看了十几年,他真的要怀疑这个女人不是殷悟箫了。她说话油嘴滑舌,唯唯诺诺,哪里像是高傲任性的殷家大小姐?
他向来对殷悟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于是一把将她拽起来:“殷悟箫,你可知道漫思为了你,有多伤心么?你还在这里给我装傻!”
水无儿被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岑律久久无语。
他一直以为她死了的。
是啊,殷府里那样血流成河,连身负武功的楠姨都死状惨烈,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如何能活?可是漫思一直不相信她死了,她哭着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三个月,漫思都没有停止过流泪,她带着眼泪翻遍了整个京城,带着眼泪走遍了整个江湖,却都没有找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漫思是多么豁达的女子,她从来不哭的,可是殷悟箫这女人,让她哭了整整三个月!
是他告诉漫思,殷悟箫若是还活着,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流泪。她,必是死了。
可是,他若真的相信殷悟箫死了,又为什么这样煞费苦心地打理着殷府的各项产业,又为什么,打理着殷悟箫心爱的藏书库?
难道他和漫思一样,下意识地都希望她回来不成?
然而如今,她回来与不回来,又有什么两样?
“你可知道,漫思被人打伤了?”
水无儿眨眨眼:“谁?谁被打伤了?”
“殷悟箫!”岑律终于爆发,怒火成燎原之势,似要将水无儿烧得半片指甲也不剩。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难道漫思不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难道筠夫人不是你的亲姨娘么?筠夫人昨夜遭人行刺,险些丧命,而漫思被宇文世家的老太婆打伤,孤身一人跑到宇文世家去了,这些你是不是都知道?你告诉我,你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字字咬牙迸出,如钢锤击在水无儿胸口。
“我……”
水无儿神情惶然。
“殷悟箫,从前你刁蛮任性,却向来把身边的人照顾的很好,从来不肯让他们受半点委屈的。现在呢?你连认他们的勇气也没有了么?”
水无儿茫然地看着岑律。她以为岑律心中只有漫思,除了漫思,谁的生死他也不放在心上的。
“漫思一直觉得,你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她的错。你知道吗,这三年来她心中没有片刻的安宁!你……你若是真的死了,漫思会痛苦一世的!”
水无儿凄然一笑。漫思,漫思,果然还是为了漫思。
她从前是指点江山笑论天下,想要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如今她不能了,不能了……
她固执地咬着唇,不语。
岑律凝视着她,却等不到她的回答。
“你跟我回殷府,去见筠夫人,去告诉百里青衣,三年前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拉了她的手便要走。
“不!”水无儿慌了,“我不去,你放手!我……”她咬咬牙,“我根本不认识你!”
霎那间,岑律动作滞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她。
“你说什么?”
水无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剖成了两半。
“我……我不认识你……”她喃喃道,恍惚中觉得自己泪水纵横,抹了一把脸,却全然是干的。
岑律震惊到极致,忽而大笑起来:“殷悟箫,你竟是个没有心的人。”
“你走吧。”岑律背过身去,冷冷道:“以后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殷悟箫这个人。殷悟箫,确实已经死了。”他顿了顿,苦笑,“这东厢房,以后我也不会来。”
这东厢房,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
水无儿茫然。
从此以后,她就只是水无儿,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石漫思也好,岑律也好,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滚。”他的背影,竟似有一丝痛楚。
水无儿哀戚地苦笑。岑律啊岑律,你真不愧是只冷面兽,说出来的话,总是打在最疼的地方。那样一句话,便已判了她死刑。殷悟箫,确实已经死了。
她攀住旁边的窗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岑律没有注意到她面色的惨白,也没有注意到她动作的迟缓,更没有注意到,一丝殷红自她唇角滑下,洇红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