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空》裴玉檀

1、第一章

　　这日阳光正烈，即便是冬天，也直照的人心里发烫。
　　将军府西北一角的理春阁却好像被阳光避开了似的，假山假石假水，没有一丝生气，只落得寒意料峭。
　　整个院子——包括所有丫鬟洒扫厨娘甚至院子里养的鹦鹉栽种的桃树，都永远是一派哀哀沉沉的景象。

　　苏辛端坐于梳妆台前，表情平淡，手指玉白纤长，把玩着一支八宝翡翠兰花钗——那是昨日皇后娘娘又召了她入宫解闷赏的。
　　———嗤。
　　也是讽刺。
　　苏辛面无表情的想，再怎么招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喜欢，也从不招自家相公喜欢。她都不知道，她到底算是将军夫人更多呢，还是皇后娘娘喜爱的辛姐儿更多呢。
　　也可能，只是皇后娘娘怜悯，实在看不下她一个人独守空闺。
　　她家相公——堂堂护国大将军，十年沙场征战，英勇无敌，铁马金戈，誓不破敌国终不还。

　　敌国破了吗？
　　破了。

　　将军还了吗？
　　还了。

　　当年将军腰上悬着敌人的头颅，骑着剽悍的骏马，那日烈日昭昭，也和今日一样，只有城墙头的梅花像是为了专门迎接他而开似的，从城东门铺到城西门，娇艳欲滴，其华灼灼。她家相公——噢，那时还不是相公——就迎着满城的欢呼，那样踏着胜利归来，身上仍带着一些肃杀之气，面目沉静，眉目俊朗。马儿铁蹄踢踏踢踏，一路载着他沿着城门大道往皇宫深处。

　　那时苏辛正值二八碧玉年华，正是爱玩的年纪。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最小最活泼的那个，谁人不宠，谁人不疼？她正正好那天磨着哥哥带她来正心楼尝梅花酒。

　　——欲饮苏陵酒，正心梅花楼。

　　离国都城苏陵，方三千七百里，偏东南一隅，有一蓉茉巷，长不过三百米，却是常人不愿踏足之地——因为那三百米一溜儿都是秦楼楚馆，且个个都鼎鼎有名，各有各的特色，毕竟皇城脚下，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其中一奇景就是正心楼，说奇景也不奇，只是普普通通一栋老楼，奇的是正心楼立在蓉茉巷最当头，堵着蓉茉巷，一面对着城门大道，一面对着蓉茉巷，想要从西头进那些个夺魂销金窟，必得穿过正心楼。

　　正心楼正心楼，楼高三层，一楼可听评书戏曲饮酒喝茶，二楼乃楼主藏书藏酒之处，三楼——三楼咱也不知道，咱也没去过。
　　但是众所周知，正心楼楼如其名，乃是一正经楼，于是纨绔们有理由——我可是去正心楼听听评书趁机了解时事政治偶尔听听戏曲提高音乐文化素养的。
　　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个纨绔进了正心楼的正门再从后面出去，从后门去干啥？害，许是纨绔们眼神儿不好想要养养眼睛(看美女) 顺带强身健体运动一番。

　　说歪了，正心楼又叫梅花楼，梅花楼专酿梅花酒。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梅花楼可就立在巷子头，几里之外都能闻到酒香四溢，更别说每年都会给皇宫特供，名号之上更有其实。
　　苏辛想出门想好久了，喝梅花酒只是顺路，也可能是听丫鬟说的多了，总想亲自尝尝，毕竟出门没个目的不太好。

　　宰相府小女儿，正经名门闺秀，所谓闺秀，乃是深闺之秀。琴棋书画要学，女红要会。
　　但整日面对着这些毫无生气的物件，以及整日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婢女下人，实在是颇为无趣。
　　宰相府大是大，来来回回转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儿的蛐蛐叫的更欢。
　　苏辛觉得自己像只井底之蛙，只看到那一片天空，于是那些志趣话本的故事以及出门的丫鬟给她偶尔说到的好玩的事情就像天空中偶尔略过的鸟儿，让苏辛总想跳出井口瞧瞧。

　　这天时机终于到了——
　　年轻的护国大将军回朝复命，父亲母亲都被召进宫。

　　只剩大哥二哥三哥。
　　大哥最宠她，她说什么都应，三哥是她的同胞哥哥，也是好玩的年纪，泼皮的事都是带着她一起的，二哥最严肃正经——只要搞定二哥。

　　“二哥哥，我实在馋的很了，我都十六了！你们每次都不让我喝……”苏辛一脸委屈又可怜，使出撒娇术。

　　“……哥哥给你带回来不成么，外面可乱了，有强盗看到貌美的女子会掳人呢！”
　　苏辛心里翻个白眼，嘴上却道：“好二哥，妹妹被关在这宰相府十六年又两个月零八天，再美貌也要发霉了！”
　　好二哥苏宁说不好，面上一派坚定：“带你去那种地方，爹会打死我，娘会哭死我。不行！”
　　苏辛继续巴巴望着：“爹娘不会知道的，他们一早就进宫了。这事天不知地不知爹娘更不知。”
　　“……人在做天在看。我给你带回来尝尝就行了。”说着想把胳膊从妹妹手里拽出来。
　　苏辛紧了紧抱着二哥胳膊的手，还撒娇似的摇了摇，撒一次不行，那就两次：“我真的太想出去啦，这梅花酒正正是这个时候最香呢！且据说这梅花楼也就正月初九这天限供一百零九瓶，只有到店才能喝到，赏梅花景喝梅花酒，美哉！妹妹从未见过世面，却听人说了一耳朵……实在想亲身经历品尝一番嘛。”
　　二哥还是狠心拒绝：“给你带回来就成了，啊。宰相的面子不会不给的，你出去被人发现了还嫁不嫁人了。”
　　苏辛服了，眼珠转了转，决定使出杀手锏：“下月家中设宴，我听说宁家姐姐要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为我嫂嫂呢？”
　　“……”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苏辛心满意足的坐在正心楼三楼——原来三楼是专门招待达官贵人的雅间。
　　坐在三楼，窗外可看到城门大道，街上熙熙攘攘，自是一派热闹景象。

　　苏辛尝了两口酒，沉浸在出门的欢喜中，好奇的眼神不断四处乱飘。

　　于是她就看到，楼下大道上人越聚越多，但只聚集在道路两旁，闹哄哄的一片欢腾景象。苏辛往下瞧了瞧，转头问哥哥们：“是那个将军回来了么？”

　　大哥苏林瞟了一眼，回答道：“嗯，约是这个时辰到了，是个年轻的将军呢。”
　　他顿了顿，有些揶揄地冲着苏辛说：“辛儿可要好好瞧瞧，十分俊朗有为的人儿，瞧上了咱好说亲。”

　　“……”苏辛眨了眨眼，面上泛起薄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酒微微上了脸，道：“哥哥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矜持一下。再说了，打了这么多年仗，这位将军可是凶名在外，指不定三头六臂凶神恶煞呢。”

　　三哥苏余笑出声来：“什么三头六臂，又不是妖怪。凶名在外倒是真的，十年征战，三国灭，十八城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可都非善茬。”

　　正说着，城门缓缓大开，人群瞬间沸腾。
　　那位将军就在那样闹哄哄的人群中骑着马进了城。他周身三尺仿佛有某种气场，但凡靠近，人群必不敢出一言，只呆呆的看着。他身姿挺拔，容貌俊朗，又有些懒洋洋的，就像发生什么他都浑不在意，进宫也只是路过顺便参观的。

　　马儿踢踏踢踏，载着年轻的将军，身影顺着城门大道逐渐向着皇宫深处远去。

　　苏辛看着那个背影，眨了眨眼，可能她还是不太会喝酒，脸有些微微热，鼻尖萦绕着梅花若有若无的冷香。

　　马儿铁蹄踢踏踢踏，她想，好巧呀，这马儿正好踩着心跳的点儿了。